12、无情坍塌

第二天,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尽管不再刮风,也不再雷鸣电闪,但细密的雨线无休无止,表现出老天爷韧性的力量。逢春家新楦成的窑洞顶部出现无数小缝隙,从里面看透着亮光,这是因为砖缝里的泥浆被稀释,随着雨水流走了。
“老天爷呀,再不敢下,再下就瞎了!”来到现场观察的泥水匠雷振才说。
“这咋弄哩?这咋弄哩?”逢春的父母急得手足无措。
因为下雨,农田基本建设也停工了。尽管家人担忧暴露在雨地里新窑洞的安危,逢春还是捂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他不仅感冒,而且累坏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整,逢春爬起来,洗把脸,感觉神清气爽。
“逢春,你出来,我给你说个事。”小伙子正享用母亲给他单独做的葱花辣子油泼面,何蓉蓉来找他。
“啥事?”逢春端着饭碗来到院里,何蓉蓉穿一件绿色有小白点的塑料雨衣。
“有好事。”何蓉蓉说,“今儿黑了到大队开会,去了你就知道了。”
“你不给我透点儿消息?”
“就不给你说,叫你急着。”何蓉蓉调皮地眨巴眼。
“不说算了,我才不急哩。”逢春故作矜持。他再次感觉到这女子的眼窝太有吸引力和杀伤力,特别好看。不知从何时起,赵逢春对于何蓉蓉套近乎已经不再厌恶,反而觉得心情愉悦。
“我说了,你咋奖励我?”
“叫我妈给你下一碗面,多泼些油。”
“耶,耶,耶耶耶,我肚子不饿。”
“那你说咋奖励?”
“我说,我说嘛,就、就就……哎呀,我也不知道该叫你咋样奖励我。算了算了,我说了吧,今儿黑了你要宣誓入团!”
“啥,你说啥?”逢春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真的,你没哄我?”
“看你,我啥时候哄过你?你不相信算了。”
“信呢信呢,我信。黑了我叫你,一搭里去开会。”
果然,这天晚上雷庄大队团支部举行新团员宣誓仪式,赵逢春和其他4个男女青年被吸收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举手宣誓之后,何拴牢让逢春代表新入团青年讲话。赵逢春上中学就万分向往共青团组织,曾为加入青年先进分子的组织作了积极努力,可惜他的努力被章老师扼杀了。回农村以后,他觉得主观努力不够,距离共青团员的标准还很远,但却很快被团组织接纳了。这个天大的喜事来得太快,让逢春喜出望外,十分激动。他当着全大队团员青年慷慨陈词,表示决不辜负党组织、团组织对自己的期望,努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把青春献给社会主义新农村,在阶级斗争和生产斗争的实践中锻炼成长,争取早日加入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入团仪式上,大队革委会主任郭佑斌讲话,他照例念了一连串毛主席语录,“青年要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等等。郭佑斌虽然没文化,却背诵了许多毛主席语录,而且记得很准,引用起来决不出错——谁要把毛主席语录背错了,那是政治错误,弄不好会招祸。
回家路上,雨淅淅沥沥还在下。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段村巷,又剩下两个人,何蓉蓉主动拉了逢春的手。
“路滑,差点儿栽了,你把我拉上。”何蓉蓉说,“今儿佑斌叔讲话还算‘咹’得少。我数了,只‘咹’了49下。”
“你咋是这?”逢春没有将手抽出,反客为主紧紧拉住何蓉蓉,“以后再甭数了,好好听讲话的内容,甭管人家‘咹’多少下。”
“听他讲话,我光能听着‘咹’‘咹’‘咹’,旁的啥也听不着。”
“你耳朵有毛病哩。”
“你耳朵才有毛病哩!哎,你说过,要奖励我。”
“我不知道咋奖励嘛。”
“努住,不走了,我教你咋奖励。”何蓉蓉拽了拽逢春的手,停下脚步,她跨一步挡到逢春面前。
“就这么。”何蓉蓉说着,踮起脚尖在小伙儿面颊上亲了一口。两个人头上都往下淌雨水,逢春感到嘴里有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脸颊发烫。
“我没学会。”逢春说。
“你来嘛。”何蓉蓉的口气很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那,我真来啦?”赵逢春越发觉得脸上火烧火燎。
“你快来嘛。”何蓉蓉的语气更有粘沾性,颇具诱惑力。
逢春在何蓉蓉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嘛,这儿。”何蓉蓉抱住逢春身子,努努嘴儿。赵逢春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感觉到了。小伙子鼓足勇气,把自己的嘴向何蓉蓉双唇探去。
两个年轻人真正地接吻了。先是犹犹豫豫地试探,再到认认真真地做,后来尝到甜头不忍舍弃。在整个过程中,何蓉蓉比逢春主动得多,投入得多。吻得比较深入了,逢春体味到跟何蓉蓉的吻是一股略带土腥的雨水味道,和经历过的柳雅平嘴里的烤红苕味道截然不同。
连阴雨下到第六天,赵逢春家新楦的4眼砖窑洞轰然倒塌。
那是因为雨水将砖缝的泥浆冲走了,无数砖头与砖头组成的窑洞缺少了粘合剂,因而也缺少了作为整体继续存在的合理性;那是因为尚未完工的窑洞无论顶部还是“窑腿子”都在雨水的作用下变软了慢慢也就变瘫了;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无论社员家庭还是生产队集体都穷得没有诸如大块帆布、整卷的塑料薄膜等可以用来保护半成品窑洞;那是因为赵逢春的爹百谦这样的农民群众对于气候变化和宅院建设的成功系数缺乏科学的预见性;那是因为以乡间泥水匠雷振才为“总工程师”的窑洞建设队伍既没有像若干年以后的建筑单位有经过权威部门鉴定认可的资质,也没有相应的工程监理或者别的技术监督……
坍塌无可避免。
坍塌不期而至。
坍塌不以逢春的父母担心、忧虑和向老天爷乞求而改变。
相连的窑洞倒起来像多米诺骨牌,像农村人将无数砖头排成和多米诺骨牌一样原理的“狗撵兔”,一个倒下去,其余的相继倒下去,没有任何力量能中止这个过程。
窑洞倒塌发生在清晨。百谦和雷振才、逢春的舅父等人就在现场,但他们无计可施。稀哩哗啦的窑洞倒塌声让百谦蹲下身子捶打头颅紧接着一屁股坐到泥水里,逢春的母亲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号啕大哭:“爷哟,这该咋办呢?老天爷呀,你要人的命哩!呜呜呜呜呜……”
将成型的窑洞变成无数断砖的无序堆积,将施工现场弄得一片狼藉,老天爷干过坏事之后,随心所欲地停止了连阴雨过程。窑洞倒塌的当天下午蓝天白云阳光灿烂,但是,逢春的父母双双躺倒在炕上,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爷爷也不住叹气。年轻的赵逢春对于家庭遭受如此灾害也缺乏思想准备,他铁青着脸,血红了眼睛,双拳紧攥,仿佛要跟人打架一般。
这天晚上,他家来了许多人。
“百谦哥,窑倒了就倒了,甭叫人心里招祸。倒了,再想办法把它扶起来,有啥了不起呢!”生产队长孙振山一边吸纸烟,一边说。
“楦窑吃光了我一家子的口粮,窑倒了,砖也摔断不少。没粮食,没钱,你说,叫我该咋?”百谦忧心忡忡。
“叫我说,是这,天已经放晴了,明儿再继续晒一晒,晾一晾,咱把塌下来的砖拾掇拾掇,看重新楦窑还缺多少砖。无论多少,先从咱队里砖窑上拉,花花脸砖还没卖完。钱嘛,算你欠队里的,以后再说。粮食确实难弄,我屋里还够吃,明儿我先给你掂一桩子麦。实在不行,我跟副队长、会计商量一下,豁出去犯个错误,把队里的储备粮先给你借5斗。等你有粮食了再还给队里。你大家看咋像?”孙振山说这番话,俨然是生产队集体当家人的身份。
“咋能给你、给队里添这多的麻烦呢?这叫我该说啥!”听完孙振山的话,百谦激动得嘴唇哆嗦。
“他振山叔,你积德行善哩。你这好的人,叫我的说啥嘛!”清竹也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向孙振山表达谢意。
“你看你看,我是这么想的,全世界的人都楦窑哩,哪达有你这样雨把窑下塌了?这种事确实少见,是自然灾害嘛。队里给你帮点儿忙,别人提不出啥意见来,谁要有意见,叫他也倒一回窑试合试合!谁要是为这事提意见,那是心里吃石头了。”孙振山慷慨陈词,“甭把这事往心里去,没有过不去的关口!百谦哥明儿招呼人马拾掇场子,后儿接着干,几天时间就弄起来了。这几天,我再不弄旁的啥,专门来给你帮忙,哪怕天大的事,有我、有大家哩,怕啥?”
孙振山安排完事情,起身走了。逢春的父母都从炕上爬起来,有了心劲。从华阴来的逢春的舅父揉着眼窝、流眼泪说:“哎呀,还有这好的队长呢?把他的,天底下这号干部少!”逢春看见舅父让孙振山感动得流泪,自己也鼻子一酸,眼泪唰唰的。
“百谦哥,你明儿招呼大家重新拾掇场子。原先的砖坏了多少,再从砖窑上拉多少。少点也成,半截砖有的还能用。窑腿子没倒掉,基本不用打动,从后儿开始,咱继续咥。再干返工活儿,我、我徒弟再不要工钱,原先说好的工钱,你要手头紧,也先不给了,啥时有了啥时给。”泥水匠雷振才说。
“唉哟妈呀,你这些人咋都这么好?叫我的咋个报答呢!”清竹又被雷振才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过了七、八天,逢春家崭新的砖窑洞再次站立起来。老天爷也算长眼,从清理倒塌现场,到重新支架子楦窑,一直到窑顶上土,连续多天一星星雨都没下。再次“合龙口”,逢春爹说,“多买些炮仗,‘冷松’地响,把晦气撵跑。”结果他家把雷庄供销社最长的5千头鞭炮全买来了,噼哩啪啦响了半天。雷奎生在农田基建工地给旁人说,“逢春他爹疯了。‘合龙口’把五千头的鞭放了怕有十串子!我把一根纸烟吃完了,鞭炮还冷松地响呢。雷庄这么多年谁家响过这多的炮仗?怕怕!”
“窑洞洞倒是立起来了,还要做窑面子(窑洞正面的墙),门窗啥都没有。唉,还是熬煎。”喜悦之余,清竹仍然摇头叹息。
“慢慢来,一步一步来,咱总算有新庄子了嘛。”百谦很乐观。
这天,逢春从农田基建工地回来,母亲熬了玉米糁子饭,里头煮着红苕,就盐腌的蔓青叶子,吃起来还可口,只是玉米糁子饭越来越稀。
“逢春,给你馍。你要吃够,修地活儿重,人是铁,饭是钢,小伙子一顿吃不饱都不成。”母亲说。
可是,逢春看见爷爷奶奶和母亲只喝糁子稀饭,不吃馍,只有他和做重活的父亲有资格吃粗黑小麦面蒸的馍馍。
“妈,你跟我爷我奶也吃,你的不吃,我也不吃。”逢春说。
“这娃!你不知道楦窑弄了返工活儿,拉下一堆子‘饥荒’?不吃稀的,拿啥还队里的储备粮?你振山叔为咱好,咱不能叫人家坐洋蜡。”清竹说着,用手指头沾了沾眼窝。逢春看见母亲的泪水,也不觉心里一热。他低着头吃馍馍,眼泪倒流到口腔去了,咸咸的。馍馍在他嘴里嚼呀嚼,难以下咽。
“这一向地里没活儿,村里好些人拉瓮换粮呢。不行的话,我给咱换粮去。”百谦说。
邻近的西皋镇有许多瓮窑,生产大缸大瓮等粗瓷产品,是生产队主要的副业。雷庄、西皋许多粮食不够吃的人家,都拉架子车从瓮窑装了粗瓷,靠人力拉到关中地区偏西的三原、礼泉等地,换回玉米杂粮。三原、礼泉那一带是水浇地,每年秋麦两料庄稼,农民手里粮食要比渭北旱原地区丰富一些。粟邑县生产的粗瓷在那里有良好的产品信誉,做水瓮从不滴漏,放粮食防鼠防潮。雷庄、西皋的农民用粗瓷换粮食,粜一部分作为购买缸、瓮的资本,另外还能赚点儿粮食弥补口粮之不足。只不过换粮过程全靠人力拉车,劳动强度太大。几天几夜,吃煎水泡馍,走那儿歇那儿,场院麦秸集下面对付过夜是常事,天冷了到路上更受罪。粗瓷是易碎物品,不小心翻车打了缸碎了瓮,那就鸡飞蛋打,连本带利一起完蛋。
“不行不行。”清竹断然否定丈夫拉瓮换粮的动议,“你身体不行,换粮的苦你受不了。再说,架子车装瓮,大的套小的,用绳捆哩绞哩,拿烂鞋底支哩衬哩,你又不会。要是打碎一车瓮,就好比雪上加霜,咱哪达招得住?你赶紧算了,咱受咱的穷,宁可吃稀些,欠队里粮食慢慢还嘛。你千万不敢换粮去,我不放心。”
百谦长叹一口气。
“爹,妈,要么叫我去。”逢春低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去?你去比你爹去我更不放心!想也甭想。”母亲断然说。  

《幸福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