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省城探伤

自从听说了刘见旭受伤,逢春连续几个晚上都梦见他。有一次梦见刘见旭面部血肉模糊,嘴是深深的血窟窿,轮廓不明显的双唇一张一合,牙齿也看不见,发出的声音却很清晰:“疼死了,把我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还有一次,刘见旭扑上来紧紧抱住逢春,“呜呜”哭,哭够了,大声叫喊:“我要加入红卫兵!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焦急等待马立忠给他捎来刘见旭姑姑的地址,但好多天没有消息。过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收到马立忠捎来纸条,上面写着详细地址,并向他说明,前段时间见旭父母到西安陪护儿子,只留她妹妹看门,妹妹说不清姑姑的地址,只知道在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工作。前天刘见旭父亲回来,马立忠问清情况,赶紧托人给逢春捎信。

第二天,赵逢春征得父母同意,骑车子去西安看望受伤的刘见旭。他家没有自行车,父亲替他借了何拴牢家的永久牌加重车子。

“路上千万要小心,一天走不到就两天,慢慢骑。黑了早早歇下,到村里寻个年龄大的人家借宿,嘴要甜,甭叫人讨厌……”临出门,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逢春全身上下以家织的粗布衣服为主。下身是夹裤外头套黑老布单裤,上身是白“背搭”(中式衬衫)套老布夹袄,只有外套是学生蓝军便装。脚上穿着流行的黄胶鞋、草绿色尼龙袜子,仿佛为了进省城故意时髦一下。自行车后架上夹着深蓝色老布缝制的兜子,里面装着母亲准备的干粮——油葱花锅盔馍。布兜背带上拴着搪瓷茶缸,路上喝水用。

从雷庄到邻近的蒲城县城,大约50华里路,逢春曾走过多次,很熟悉。乡间土路,上坡下坡多,秋季多雨,路面坑坑洼洼。从蒲城县向西继续行进,他只知道富平县在蒲城西南,具体路线靠一路走一路问。已是初冬季节,路上行人稀少,为了问路有时要特意走到村里去。逢春想起村人经常讲一个故事:有个小伙是“瓷嘴子”,见人不懂礼貌。出门在外迷了路,遇见一位老者,小伙子喊,“哎,老汉,往××村朝哪达走呢?”老汉眼皮不抬,下巴努了努,说,“嗯!”小伙按照下巴指引的方向前进,结果越走距离目标越远。等回过头来再见到老者,小伙懂礼貌了:“叔哎,麻烦你老人家给侄儿说一下,往××村到底朝哪达走呢?”老汉说,“你是早早叫一声‘叔’,哪达还能跑冤枉路?”逢春问路,遇见男的依据年龄大小,甜甜地叫“哥”、“叔”、“伯”或者“爷”,遇到女的喊“姐”、“婶婶”、“婆”,保证自己不跑冤枉路。

一路上,渴了到村里要一碗开水,饿了啃一块随身带着的锅盔。在富平县境内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家里,老人非要逢春吃一碗干捞面,他再三推辞,要了一老碗面汤,泡了锅盔馍,就上主人家腌的萝卜缨子,美美吃了一顿。天黑时分,逢春走到高陵县境内。加重车子越来越沉,屁股早让车座磨破了,锐疼已经变成木疼。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来到一户人家借宿,对明显处于家长地位的大伯说:“伯,叫我在你屋里住下,我掏一块钱店钱。”结果惹得大伯生气了:“再说给钱,走你的路!”大伯发一通脾气,反而让赵逢春心里热乎乎地,无限感激。

第二天中午时分,来自偏远乡村的18岁少年赵逢春昂然进入省城西安。这天阳光灿烂,小伙子骑车子热了,上身的军便服卷起来夹在车后架上,于是,一个满身中式老布衣裤,留着锅盖式“洋楼”发型,骑着加重自行车,满脸汗迹的小青年,成为西安街头引人注目的一员。

看啥哩,没见过?城里人是人,难道从农村来的就不是人?任凭你们怎么看,我就是这样子。咋哩,谁把我多看两眼半,能看出花样来?逢春发现自己吸引了很多眼球,而且那些人目光中带有鄙夷的成分,他在心里为自己壮胆。因为故意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表情有几分滑稽。

啊呀,这就是新城广场?北面高大的建筑应该是省革命委员会。在全省产生巨大影响的许多大事就发生在这里,我竟然骑车子跑到这地方来了!逢春一边骑车子穿过广场,一边想。

朝左拐个弯,到北大街了。朝南一望,啊呀,钟楼!提起西安,人们首先想到的会是钟楼和大雁塔,这两个著名建筑是古城的标志,就像一提起北京人们就会想起天安门、人民大会堂一样。十一、二岁的时候,逢春随父母来过西安,也曾看到过钟楼,毕竟过去了六、七年时间,脑海里印象已经模糊,眼前的钟楼却实实在在,而且,自己和这个伟大建筑的距离正在不断接近!可惜呀,要找的地方到了,今天走不到钟楼跟前,明天或者后天,一定要到钟楼四周看一看,有可能的话,上去参观参观。

赵逢春打问着走进省广播电台大院。放下自行车,进了一座楼房,找到刘见旭姑姑的房子,很礼貌地敲门。

“你是?”门开了。一位三十来岁、剪发头、漂亮干练、很有气质的妇女用审视的目光瞅着赵逢春。

“您是见旭他姑?我叫赵逢春,是见旭的高中同学,专门看他来了。”

“啊呀,我是见旭他姑。你从粟邑县来?”

“就是就是。”

“快快快,快进来,看你这一头汗。咋来的?”

“骑车子。”

“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子?赶紧把东西放下,我给你倒水,先洗脸。”

“不急,姑。”逢春比照刘见旭将他的姑姑也喊作姑,“见旭哩?”

“唉。”见旭姑姑一声叹息,“你先洗脸喝水,见旭一会儿就回来,他姑父领他到医院去了。”

逢春洗完脸,喝着见旭姑姑泡的茉莉花茶,脑子里想着将要见到的高中密友会是什么样子。脸上会有伤痕?头上缠着纱布?胳膊腿儿有没有毛病?

逢春正胡思乱想,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吱扭”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刘见旭,他姑父正在拔锁孔里的钥匙。

刘见旭的真实面目比逢春想象的还要残酷:右眼和上半个鼻子左移,将左眼挤得明显变小,鼻梁歪着,嘴抽着,右耳朵也移位了,跟左耳不再对称,整个脸上的部件七扭八歪。受伤前的刘见旭大眼睛,双眼皮,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除了门牙略微外突,总体是个英俊小伙儿。现在的他竟然成了这副模样!头上倒没有裹缠厚厚的纱布,但此次负伤对好友容貌的毁损竟然如此严重,逢春万万没有想到!

“见旭,见旭,是你吗,这是你吗!”逢春迎上前去抱住刘见旭,竟然“哇”一声大哭,“见旭,见旭,你咋成这了?你咋成这了呀!呜呜呜……”

“逢春!”刘见旭对赵逢春来探伤没有思想准备,受伤毁容之后,这是他头次见到除父母以外的故乡来人。他也一下子悲从中来,喊一声同窗好友的名字,哽咽了。

两个小伙子抱头痛哭,十分伤心。

“见旭,咋会出这事呢?你汉小力薄,谁叫你拉那么重的瓮车子换粮?你咋不爱惜自己,竟然把人弄成这了!你说,这是为啥,到底为啥吗?”

“逢春,我没办法。我也不想拉瓮换粮,由不得我,逢春。我想多出力、多吃苦,用这办法洗刷咱俩在学校里留下的污点,我要入团,我还要入党哩……”

逢春没想到,见面后刘见旭嘴里喊出的话,竟然和他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见旭呀,咱俩在学校那点事算不上污点,你咋想这么多呢?接受再教育要慢慢来,你咋能不顾命地蛮干,把自己弄成啥了呀!”赵逢春流着眼泪大声疾呼。

“逢春呀,我也觉着委屈,我咋成这个样子了?”刘见旭同样边哭边喊。

赵逢春抱着刘见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刘见旭更是大放悲声。刘见旭的姑姑、姑父也为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所感动,陪他们在一旁掉眼泪。

“不哭,再不敢哭了。见旭伤还没好,情绪要控制,不能过度悲伤。”刘见旭姑姑擦干眼泪劝解说。

逢春强抑悲伤,擦了擦眼泪,抽噎着说:“见旭,咱不哭了。”

刘见旭趴在逢春肩膀上抽泣了许久才止住悲伤。

原来,刘见旭回乡以后,把他和赵逢春在学校被“极左”的班主任整治、没能加入红卫兵和共青团看作人生路上的重大挫折和污点,背上了沉重的思想负担。追求进步,对年轻人来讲比生命更重要!因为常常苦思冥想,刘见旭神情恍惚,注意力不集中,拉瓮换粮出现重大人身事故,固然和驴惊了车翻了是直接原因,但也和他精神状态不好有关系。

听刘见旭讲述回乡的经历,逢春自然而然联想到自己。虽然曾经被任命为农田基建青年突击队副队长,还入了团,但作为回乡知识青年,光明前途到底在哪里?将来会不会有出息有作为?能不能改变祖祖辈辈长年累月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的命运?

一番思索之后,赵逢春感到茫然。

“逢春,我毕了,一辈子都毕了。”虽然止住了悲伤,刘见旭对人生道路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

“不是不是。你脑子没麻搭,赶紧治伤,伤好了再说别的事。谁说你毕了?”

“反正人不人鬼不鬼的,管它去!”

“接下来咋个治呢?”

“等恢复得差不多,再想办法整容。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我家没钱,多亏了姑跟姑父。”

“嗯。见旭,姑在广播电台做啥呢?”

“编辑。”

“不是播音员?”

“不是。”

“哦,我听她说话那么好听,当她是播音员哩。编辑也不简单,平常听广播,节目最后都要说,‘这次节目由谁谁谁编辑,谁谁谁播送的’,你姑就是那‘谁谁谁’?她到底是谁?”

“用的都是笔名,我也不知道姑是谁。”

“看你!”

刘见旭这样说,更增添了他姑姑在逢春心目中的神秘。再见到刘见旭姑姑,逢春眼神里充满了崇敬,是年轻人对有知识、有名望的人那种崇敬,相当于数十年后更多年轻“粉丝”对于心中偶像的崇敬。

晚上,赵逢春和刘见旭同睡一张床。见到同窗好友的高兴、激动以及对刘见旭负伤毁容的讶异都抵不过骑车跋涉240华里路程所带来的疲倦。这一夜,逢春睡得踏实,连翻身都很少。

第二天,见旭的姑姑、姑夫上班,他们让逢春好好歇一天。姑姑说:“见旭受伤流血过多,身体虚,轻易不能上街去逛。逢春你今儿休息一天,明儿是星期天,我领上你在西安转转,轻易不到省城来。”

“姑,您甭管。我要是想转,就一个人出去转转。”逢春说。

刘见旭的姑姑和姑夫走后,赵逢春按捺不住乡村孩子来到大城市的激动,一个人上街去了。刘见旭身体虚弱,再加上面容被毁羞于见人,没有坚持陪他一起去。

逢春从北大街走到钟楼,然后以钟楼为中心,分别朝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三个方向漫步,基本上走到东门、南门、西门,然后折返,整整走了大半天,腿困了,热得满头汗。他不进商店,也不买东西,主要观看各式各样、高低不齐的建筑,阅读不同大小、不同字样的门匾、标牌,感受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他记住了和平路、解放路、大差市、广济街等地名、街名,他看到了“五一剧院”,知道它和“易俗社”、“三义社”等都是全省有名的秦腔社团。从解放路远远望见火车站,想起小时候曾经在那里坐过火车,慢车从西安到华阴要停十几站,什么灞桥、新丰、零口、临潼、树园,什么渭南、赤水、莲花寺、华县、柳枝、罗敷、桃下,一百来公里要走四、五个小时,不过票价便宜,儿童票才五毛钱……中午觉得饿了,他用身上带的钱和粮票买了两个菜包子,狼吞虎咽吃掉,向卖包子的要一碗开水喝过,然后继续用两条腿丈量街道。

在市中心几条主要街道走了大半天,赵逢春对西安最大的感受是人多,比雷庄、西皋镇,比粟邑县城要多得多,走路有时候人挤人,想快也快不了。要是懒得不想走,坐上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就能到这儿、那儿,不过要花钱。

“没有啥嘛,西安就是个这。”18岁的小青年第一次以大人的口吻大人的胸襟对省城作出评价。明儿就回去,再不给刘见旭姑姑添麻烦。逢春想。

第二天一大早,逢春坚持要离开西安,骑自行车返回粟邑县雷庄。分别时,刘见旭又哭了,惹得逢春也掉泪。见旭姑姑硬要塞给逢春2斤粮票5块钱,被他回绝了。回家的路不用再打问,但也走了两天。来时屁股磨破了,还没有结痂,又再次被磨烂。回到家,短裤都被鲜血染红了。

《幸福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