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玲来找许生祥,要求将孙权、魏国从实验班调整出去,这俩学生是何玲老师所带班级期末考试成绩最差的。孙权原来还算不错,后来因为与何老师关系紧张,他对数学课采取抵制态度,破罐子破摔,成绩要不下降那才是怪事呢。
    “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把相对差的学生从一个班调到另一个班,没有这样的先例。”许生祥说。
    “反正这俩学生我不要了。别的班级差学生也有流失,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校长,你对实验班不特殊关照也就罢了,为啥故意要把我逼到墙角?”
    “何老师,我给你教最好的学生,带最好的班,这算不算一种关照?好教师能带出好班,同样的,好班级也能成就好老师。至于学生的问题要从长计议。别的班级的确有流失现象,但走的都是最差的学生,原因各种各样,一般是学生自愿转走,或者休学,然后留一级,跟着下一届再上。你带的可是实验班啊,学生即使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再说,学生是否流失,也不是校长说了算。我把话说清楚了,在本校本年级转班不行,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你再想想。等有了可行的思路和办法,也许我能支持你。”许生祥说。
    许生祥的一番话值得仔细玩味。
    到了初三,为了中考取得好成绩,很多老师都有诀窍,其中一个心照不宣的做法,就是想方设法让班里的“差生”走路,或者转学,或者采用休学、请长假的方式留级,或者干脆辍学流失到社会上去。这样,分母小了,升学率、合格率、平均成绩就上来了。这种赶撵“学习有困难学生”的做法是一条捷径,比辛辛苦苦把后进生的成绩抓上来容易得多。何玲悟出许校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默许将差学生撵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想方设法让孙权、魏国走人。
    赶撵后进生,何玲并非没有干过,具体操作上也有一定的经验。
    如果能用劝导的方式让学生自动离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万一不行就得采取高压政策,强化批评,必要时讽刺挖苦甚至辱骂,让“差生”在全班同学面前颜面尽失。有时候施用语言暴力还需要殃及家长,不给家长好脸,训斥他们没有管教好子女,让家长因为自家不争气的孩子而产生严重的屈辱感。这样做的后果是有的学生及其家长实在受不了,会被迫选择转学、留级甚至辍学,老师赶撵后进生的目的于是就达到了。还有一招是强制留级,但教育局有规定,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原则上不留级,即使要留级,也有严格的名额限制,所以,采用这种手段的机会并不多,何况何玲带的实验班,学生程度整齐,本不该出现留级生。但何老师想了,假如能动员两、三个“自愿”留级,向学校争取政策上的支持也许能办得到,这样升学率、合格率一下子能提高好几个百分点!
    何玲把孙权、魏国分别找来谈话,动员他们留级,失败了。找家长做工作,也都不买她的账。
    放寒假之前,柯宁找许生祥请示工作:“好几个初三班主任都来找,说班级学生有流失,也有提出来留级的。学年中途,按规定不能留级,再说,教育局规定留级有比例,咱们学校早超了。流失掉的学生教育局来查学籍也会发现,要扣学校的分,影响下年度的评比。这该怎么办?”
    许生祥很神秘地笑笑:“想办法呗。一个假期,我就不信把教育局那几个鸟人摆不平?到时候让他们屁颠屁颠替咱们说好话。”
    放寒假之后第一个周末,许生祥以学校的名义邀请教育局主管学籍的部门正副科长搞餐饮娱乐活动,安排在距离市区大约20公里一个农家乐性质的度假村。两位副校长和校办室主任、德育处主任作陪。
    预定的包厢挺大,坐七、八个人有点儿浪费空间。餐桌椅是仿红木的,其豪华不比城里的大酒店差多少。桌面上有转盘,中间还放置了一尊玻璃鱼缸,鱼缸里碧草青青,有金鱼游动。另外还设置了供客人休息的沙发、茶几,娱乐用的棋牌桌等等。房间没有生炉子,也没用空调,但感觉暖烘烘的,是度假村自成体系的土暖气发挥作用,但看不见类似楼房里面常见的暖气片。
    这里的特色菜品是本地风味的羊肉系列——大煮羊肉、羊肉垫卷子、爆炒羊杂等等,也不缺乏新鲜的时蔬青菜。冬天吃羊肉滋补暖身,而且与男人们喜欢的烧酒很配套,远离市区的环境有益于放松身心,许生祥给教育局的同志做了精心安排。
    酒酣,许生祥对两位科长说:“自从我到三中当校长,承蒙二位一直关照,给我们大开绿灯。三中之所以办学效益和社会评价越来越好,与你们二位的关心支持有直接关系。我许生祥自认为和苗科长、甄科长是最亲密的朋友,咱有话直说,三中的事情要请你们继续帮忙。”
    “呵呵,我就知道饭没有白吃的,酒没有白喝的,一不小心又遇到鸿门宴了。”苗科长半开玩笑说。
    “其实对苗科长甄科长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三中有少数毕业班老师班级管理工作做得不好,导致少数学生流失,毕业班人数减少了,下学期你们科室查学籍,在流失率方面高抬贵手,别让我们太难堪就是。”许生祥说。
    “听明白了。肯定是许校长要不断提高中考的合格率、优秀率和初中毕业生升学率,想方设法减少‘分母’,工作力度太大,违反教育局的规定,要让我们给掩盖掩盖。赶撵后进生也是三中强项啊!”苗科长直截了当戳穿了问题的本质,语带讥讽。
    “你说是就是。都是内行,谁也骗不过谁。您二位看着办吧,能高抬贵手,我们一定重谢。”许生祥再次强调一个“谢”字。这个“谢”字苗科长和甄副科长都很明白,它相当于一个很厚实的红包。
    邵玮觉得自己得“中考恐惧症”了。尽管他和他的团队年年都为提高中考成绩想尽办法、用足吃奶的劲,但由于生源不佳,中考成为四中和他本人一年一度的滑铁卢,简直要命了。年终教育局对各学校进行检查评估,四中领导班子和教职工团队的精神面貌和工作业绩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肯定,但先进学校评选的结果仍然明白无误地表明一个铁的事实:如果中考成绩上不去,别的方面所作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效都会在某种程度上被抹煞、被掩盖,这叫做“一丑遮百俊”,弄得人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从老师到管理层,许多人都提议,四中也要适当地赶撵“差生”,这是有的兄弟学校屡试不爽的成功经验。
    邵玮说:“我们不能捐弃教育工作者的良心。”
    寒假过后,陈朝霞带着女儿黄小小来找邵玮。
    陈朝霞有半年时间没上班,专门陪女儿到外地戒除毒瘾。好不容易戒掉了,还得安排她继续上学。陈朝霞想让黄小小到罗萍老师的初三(3)班插班补习。她打听过了,罗萍是一个责任心极强、班主任工作经验丰富、对学生充满爱心的老师,以黄小小目前的情况,特别需要找一位优秀班主任,否则孩子的发展前景堪忧。
    “朝霞,你可真会打听!罗萍是个好教师,可是,她带的班级问题学生好几个,都需要特别操心。罗老师境遇不好,身体也不好,我真不忍心再给她增加负担。”邵玮说。
    “邵哥,我也没办法呀。”陈朝霞眼泪唰唰流,“小小让我操碎了心。她现在变好了,想从头再来,好好学习,考高中,再考大学,我是她妈,就想让她有个好的学习环境。看在黄小小是您外甥女儿,看在我妈的面子上,邵哥我求您,把她放到罗老师的班里吧。”
    邵玮仔细端详陈朝霞,这半年她她瘦了一圈,前段时间脸上常见的脂粉也没有了。看来她为孩子做出了许多牺牲,心血没少花,况且她老公不在国内,够难为她的,于是邵玮心软了:“好吧,朝霞。你回家去等我电话,我和罗老师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邵玮找到罗萍,说了黄小小的情况,告诉罗老师这个孩子心灵有创伤,抓她的学习也许不难,但要让孩子彻底放下包袱轻装前进却不易。罗萍毫不犹豫答应收下黄小小,说:“不管怎样她也是个孩子,只要是学生,当老师的就不能拒之门外。哪怕黄小小是一块石头,我也会把她捂热,您让黄小小来吧。”
    罗萍的态度让邵玮很感动。态度决定一切,态度证明了罗萍作为人民教师良好的职业道德,态度成就了她的高尚和大境界。
    黄小小于是成了继王金子、刘奇睿之后,罗萍老师接收的又一个问题学生,又一个艰巨任务。
    还好,黄小小来到初三(3)班之后,并没有给罗老师带来太多的麻烦。观察了一段时间,罗萍很欣喜地对邵玮说:“校长,黄小小比预想的要好。她知道学习,而且基础不错,好几个科任老师都说黄小小绝顶聪明,一点就通,都对把她的学习成绩抓上去充满信心。”
    邵玮听了很高兴,说:“那就好。不过,这孩子问题不在学习上,只要她的思想和行为习惯不出大毛病,估计就没问题了。”
    “我会留心观察,绝不能让黄小小在我手里再出大问题。”
    “你也要珍重自己,别太累。应该定期到医院去检查,你的病大意不得。”
    “没事儿。一切看开些,生死也可置之度外,就当我仍在燃烧的生命是多余赚来的,该干嘛干嘛。”
    动员留级没有成功,拖班级后腿的两个刺儿头赶不走,何玲心中十分恼火。接下来需要来硬的,采取高压政策,让他们自尊心受不了,在班级里无地自容,这样也许能达到把“差生”赶走的效果。
    有一天上课,何老师评讲头天的数学作业,因为做错了三道题,魏国遭到老师讽刺挖苦:“让你留级还不留,硬拗着你能跟得上吗?看看,连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对?错一道不行,连续错三道!你们家人不是卖菜的嘛,卖菜的都会算账,算账也是数学嘛,你咋就算不清呢?脑子进水了,还是里面装的浆糊?”
    何老师的话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魏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隔了一天,何玲老师在课堂上拿一道很有难度的奥赛题当作例题。她并没有讲,甚至连一点提示也没有,直接把孙权叫到黑板上,让他尝试能不能做出来。因为题很难,孙权同学站在黑板跟前紧皱眉头,苦思冥想,结果还是找不出解题的思路。何玲劈头盖脸讽刺挖苦孙权:“你不是会用简便方法解题吗?你不自以为是吗?说你学习跟不上,让你留级是为你好,结果还不领情。你爸你妈也是榆木脑袋,想问题不开窍,一根筋,硬要让你在初三(1)班混,这不是瞎胡闹嘛。人要有自知之明,明明一窍不通还不听人劝,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我看你这么下去能有什么好下场……”
    何老师说得很过分,本来脾气犟的孙权自尊心果真受不了,他梗着脖子与何老师杠上了:“我怎么自以为是了?这道题很难,我不会就是不会,没有不懂装懂。我爸我妈又怎么得罪您了,您凭什么侮辱他们?我家人是榆木脑袋,您的脑袋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请老师也给大家公布一下,好让我们学习学习。我知道您不想让我在初三(1)班混下去,怕影响您的辉煌业绩,那您说,我该到哪儿去?甭说您看见我烦,我看见您也挺烦的!”
    孙权对老师的反驳不可谓没有力度,招惹得全班同学又一阵儿哄堂大笑,甚至有人在下面跺脚、拍桌子。这样以来,自尊心受不了的不光是学生,老师的面子和师道尊严更需要维护,何玲老师勃然大怒:“孙权你是什么玩意儿,在课堂上顶撞、辱骂老师?你给我站好!”
    何老师一边大声斥责,一边拽住孙权衣服的前襟一拉一推,让他在讲台上站好,还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脑门儿。孙权也不客气,趁势抓住老师的手,用劲儿甩开,算是采取维护尊严的实际行动,结果把何老师弄疼了。老师恼羞成怒,扑上去左右开弓扇了孙权两个耳光。
    事后,校长许生祥偏袒何玲,让德育处主任柯宁调查处理。柯宁领会了许校长的态度,形成先入为主的心证,在思想上把孙权定位成一个坏学生、刺儿头,得出的结论是要给孙权纪律处分。
    谁也没有想到,何玲老师和三中德育处对孙权采用高压政策竟然酿成事端。
    就在柯宁找孙权谈话的当天晚上,何玲家的窗户玻璃被砸烂十多块。当时夜已深,噼里啪啦玻璃破碎的声音把何老师一家三口吓得够呛。
    当然,这点小案子很快被破获。砸玻璃的是何玲老师的学生孙权和魏国,孙权一时想不通泄愤报复,魏国自愿给他的好朋友帮忙。
    调查案件的警察裁定,何老师家玻璃破碎的损失由孙权、魏国的家长承担,学生本人交由学校处理。后来,三中领导班子根据初三(1)班和德育处上报的材料,决定给予孙权勒令退学、魏国留校察看的处分。
    “勒令退学”意味着孙权初中没毕业就失学了,对他的父母来说无异于天塌了。
    孙刚到学校去求过情,想让三中放他儿子一马。
    “许校长,是我们儿子不对,无论如何不应该砸老师家玻璃。学校怎么教育、怎么处分我们做家长的都没意见,不过,处分完了能不能让他继续上学?我保证以后把儿子管好,再不让他闯祸。”孙刚对许生祥说。
    许校长态度很坚决,说:“这不可能。一个初三学生,半夜砸老师家窗玻璃,影响太坏了。要不严肃处理,以后我们怎么管理教育其他学生?哪怕杀鸡儆猴,你儿子这一次的处分跑不掉。”
    “是是是,他是应该受处分,不过孙权才十五岁,不让他上学怎么办呀?”
    “我爱莫能助,学校也不能朝令夕改,回家去好好教育你儿子吧。”
    魏国的情况比韩冬要好,处分归处分,学籍保住了,总算还有学上。可是,处分宣布以后,魏国死活不愿意继续留在原来的班级念书,好多天猫在家里旷课,任父母软硬兼施也不管用。魏国在市场卖菜的父母不得不把生意停下来,倾尽全力解决儿子上学的问题。和他们一起摆摊卖菜的一个朋友和龙川市第五中学的校长是亲戚,魏国的父母一再求人家帮忙,最终五中蔡校长答应给接收了。
    魏国打电话鼓动孙权说:“让你爸你妈想想办法,你也到五中来吧,这儿挺好的。”
    孙权对爸爸说:“爸,魏国爸妈给他转学到五中去了,您也想想办法,让我到五中去吧。只要离开三中,我肯定好好学习,再不犯错误。”
    孙刚说:“你又想和魏国搞到一起?到时候两个人联起手来,谁知道还会干出什么事?你的处分比魏国重,有没有学校要你我不知道。你老实呆着,等我去想想办法。”
    孙刚背着儿子找了五中,蔡校长说:“你儿子勒令退学,意味着学籍没有了,恢复学籍必须由三中出面。”
    孙刚知道再找许生祥根本没用,只好求彭国仁,带着他直接找到了教育局长郑凯萍。
    郑凯萍听孙刚详细叙说了他儿子在班主任那里受到不公正待遇,犯错误砸了老师家窗玻璃,最终被三中勒令退学,目前面临着无学可上、流落街头的危险。彭国仁帮腔说:“我听说三中老师赶撵‘差生’,得到许生祥默许、支持,他们无非想把孙权赶走。孩子哪怕有错,也不至于不给上学的机会吧?大人犯了错误还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呢。”
    郑凯萍听完后表态说:“彭老前辈您得允许我有个了解情况的过程,总归教育局不提倡将学生赶出校门。中小学生开除学籍的处分,都要报教育局领导班子审查批准,初中生一般也不采用勒令退学的方式,最多留校察看。况且按照家长说的,孙权犯错误有前因后果。你们要相信我,相信教育局领导班子,等我把情况了解清楚,会给你们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孙权觉得郑局长说得入情入理,赶忙点头赞同并表示谢意。彭国仁还不依不饶:“凯萍你现在是局长,不能偏袒下面的学校,尤其许生祥不是个东西。这事情要是处理得不公道,我会领家长找市上主管领导。”
    郑凯萍笑了:“老校长,您老的性子越来越急了。相信我吧。”
    郑凯萍仔细过问了第三中学处分孙权、魏国的相关情况,批评了三中校长许生祥和教育局主管学生工作的部门负责人苗科长。郑局长认为第三中学将初三学生勒令退学极不妥当,尤其孩子犯错因为老师有错在先,而苗科长没有将这项对学生的严厉处分及时告知局领导也是不对的。郑凯萍要求三中修正对这两个学生的处分,最高弄到“留校察看”,不得让学生失学。许生祥尽管心里不服气,但也无可奈何,回到学校把德育处主任柯宁找来,让她修正对孙权、魏国的处分,一边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真她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子这校长没法当了。”柯宁问道:“你骂谁呢?”许生祥说:“想骂谁就骂谁。奶奶的有啥了不起,才当个破局长。等哪一天老子出人头地了,看我整不死你!”
    经过教育局领导出面干预,孙刚重新走进校门的种种障碍都消除了。孙刚夫妇刚刚要放松心情,突然发现儿子不见了。
    中小学老师中有句行话:转化一个问题学生,比培养一个尖子生更难。罗萍老师需要面对的岂止一个问题学生?还好,犯过错、戒过毒、插班复读初三的黄小小除了性格有点改变,沉默寡言自我封闭之外,别的方面并没有让罗老师多费心。她遵规守纪,学习踏实,各科成绩稳定,而且呈上升态势。相比较而言,连续出过几次事的刘奇睿更需要老师操心,罗老师动员全班学生,给刘奇睿创造宽松、友好、和谐,有利于他健康成长的环境,好不容易才是这个孩子重新找回了自尊和自信。
    另一个“问题学生”王金子纷扰不断。提前进入高中就读,犯了错误又回到初中,王金子心中的阴影并没有完全消除,其外在表现由原来过分膨胀的自信转变为难以排解的自卑。养母王大妈放弃跟女儿到外地享福、专门留下来照顾王金子让他心存感激,但实际上他内心对养母的感恩也演变成为一种压力——这比天大比海深的恩情这辈子怎么能报答得了?
    谁也没有料到,王金子新的麻烦自天而降。他的亲生父母突然现身,一方面要对养育亲生儿子的“慈善拾荒人”王大妈表示重谢,另一方面想认了王金子,担负起父母应尽的责任。
    说起来,王金子的身世有点复杂。他的生身母亲凌雪是一位漂亮女子,上初中就出落得十分惹眼,放学路上常常成为一些男性社会青年追逐、骚扰的目标。凌雪的独身妈妈特别重视对女儿的保护,所以她初中阶段总算没出大问题。到了高二,有一次妈妈病倒了,没能到学校去接上晚自习的女儿,结果凌雪在黑巷子里被一个男青年劫持,弄到他家施暴,让这个漂亮女孩在失去贞操的同时还怀孕了。奇怪的是凌雪被强暴并没有很强烈的屈辱感,而那个姓佟的男青年事后连连道歉,表示悔罪,姑娘竟然原谅了他。于是凌雪并没有把这天大的事情告诉母亲,甚至背着母亲和佟姓男子继续来往,对他在感情上产生依赖。后来瞒不住,是因为凌雪的肚子慢慢变大了,母亲知道真相几乎气疯了,坚决告发佟姓青年的强xx罪行。结果,强暴过凌雪的男子锒铛入狱,姑娘虽然从感情上不赞同母亲所做的事,但又不敢违抗妈妈的意志。那时候凌雪肚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了,母亲没有逼她做人流,而是向学校请长假,把女儿关了禁闭,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母亲打听到慈善的王大妈曾经收养过一个遭遗弃的女孩,于是将凌雪的私生子有意识放到王大妈屋外。
    凌雪因为怀孕生子,学习大幅度退步,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就读于本市铜镍公司的技工学校,完成学业后进厂当了工人,因为貌美很快被调整到一家大招待所从事接待服务工作。凌雪参加工作后有过一次婚姻,嫁给了一个小科长。科长看中她的美貌却不尊重她的人格,动辄将凌雪中学时候受凌辱、失身与人的经历拿来说事,骂她是“贱货”,甚至对凌雪大打出手,自己却不断在外寻花问柳。凌雪实在受不了这个男人,和他离婚了。姓佟的“强xx犯”出狱以后不断向凌雪表示忏悔,坚持不懈向曾被他伤害过的美女示好,而且这个人挺有本事,做生意生财有道,逐渐发展成龙川市的一个大老板。凌雪本来对佟姓男子也没有多少反感,仇恨更谈不到,甚至因为母亲告发让姓佟的坐牢,她内心深处怀有歉意,所以后来干脆答应佟姓男子的求爱,二人结为夫妻。凌雪母亲起先坚决反对,甚至很长时间不与女儿往来,但这份怨怒终被时间和亲情逐渐化解掉了。前不久凌雪母亲发现癌症,感觉自身难保,于是彻底放弃了在女儿婚事上固有的坚持,承认了曾经的“强xx犯”女婿的地位。后来癌症扩散,凌雪母亲临终告诉女儿,“你亲生的儿子就在本市,他已经长大了。”
    凌雪和老公听说他俩竟然还有个亲生儿子已经上初三,都觉得喜从天降。两个人商量花多大代价也要把孩子弄到身边来,况且他们不缺钱。
    凌雪和佟姓男子双双跪倒在王大妈面前磕头,痛哭流涕表达感谢,说给王大妈出多少钱都愿意,让儿子这辈子继续把王大妈当亲生母亲、赡养送终也愿意,只是恳求王大妈能让他们认了儿子。
    眼看着自己从襁褓中捡来、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忽然有了亲生父母,王金子很有可能离她而去,王大妈也还平静。她对凌雪两口子说:“我能想象得来,当初这个娃娃被抛弃,亲生父母一定有说不出口的原因,谁的亲骨肉谁不心疼?我养活王金子长大成人也是缘分——我命里注定会有这个儿子。既然你俩找上门来,我权且把你们当成我儿子的生身父母,不过总该有证据吧?要么做个‘底恩’(DNA)鉴定弄明白。等事情真相大白了,我让娃娃认你们,哪怕他不愿意我也要让他认。至于钱不钱的,你俩不要说。我把王金子当儿子养,不是为了钱。”
    两口子听完更加感激,凌雪说:“孩子在您这儿,是我妈临终说的,当初是她亲手把婴儿放到您的门外面。我记得孩子尾巴骨偏上的地方有一块暗红色的痣,不知这个能不能算作证据?当然,只要孩子愿意,做DNA鉴定最好。”
    “你说得对,孩子尾巴骨上方有一块红痣。这就没问题了,那个啥鉴定也不用做了。我先给娃娃说,等他明白了事情真相,你俩再认儿子。”王大妈说。
    王大妈把亲生父母来找的事情给养子说了,王金子听完哭了:“您是我的亲妈,除了您别人没有资格做我的父母。他们当初干啥去了?随随便便把我抛弃,这阵儿来认儿子……”
    王大妈说:“生身父母抛弃亲骨肉,一般都有天大的难处,要不然谁能舍得?娃娃,你得原谅你的爸妈,毕竟你是她俩的骨肉。你没看见他俩跪在我面前哭成了泪人,谁不疼爱亲骨肉啊?再说,你在龙川要是有亲生父母照管,我就能跟你姐到银川享福去,拾破烂我也干不动了。”
    “妈,我不让您走,我要伺候您一辈子,为您养老送终。”
    “我知道,我的金子是个好娃娃。妈不管走到哪儿,还是你妈。养你这么大,咱母子不是骨肉胜过骨肉。只不过那两个人生了你也是事实,你跟他俩长得像,你亲妈还记得你尾巴骨上面的红痣。你亲生父母找来了,我咋能不让你们相认?那样的话妈就不对了。天大地大没有父母生身的恩情大,没有他们,哪儿来的你呀?”
    王金子擦干眼泪,说:“妈,我还有个想法。罗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您一样好,一样善良——她失去女儿,丈夫也走了,孤身一人,我将来也要把罗老师当亲人,一辈子对她好,像亲儿子一样。”
    “好嘛。我就知道你是妈的好儿子,有良心,知道谁好谁坏。你把罗老师当亲妈,我高兴。”
    “您说认,我就认。不过在我心里,您永远是我亲的亲人,罗老师排第二,他们排第三。”王金子最后说。
    孙权再次离家出走,给父母留了一张纸条:
    爸爸、妈妈:儿子给你们丢人,让你们受累了。我出门去寻找自己的出路,等有结果了我会打电话给你们。不要找我,肯定找不到。我会永远牢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将来会报答你们的!
    孙权×年×月×日
    看了儿子的留言,孙刚、权妮目瞪口呆。问题的焦点立即发生转移,儿子能否继续上学瞬间退为其次,首要的矛盾是怎样才能找着离家出走的少年!
    权妮腿软了,挪不动脚步,嘴里冲着弟弟兼老公的孙刚嚷嚷:“找啊,赶紧把儿子找回来呀……”
    孙刚必须强打精神:“找,咱抓紧找,一定能找回来。”
    两口子动员了亲戚、朋友、老乡以及的孙刚手下的员工等等,大家竭尽全力四处寻找。火车站、汽车站是首先要找的地方,这是孙权假如远走高飞的起点,但这些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孙权的同学、朋友家里以及他有可能去的一切地方一一打问过了,不但没人,也没有相关的信息,包括和他最亲近的魏国、韩冬等人无一知道孙权的去向。市区所有的街巷以及远近郊有可能供离家少年藏匿的角落都拉网式搜索过了,照样没有一点痕迹,一个大活人眼睁睁人家蒸发了。报警也报了,《龙川日报》登了寻人启事,市电视台飞播找人的广告字幕,后来还将相同的做法延伸到省级新闻媒体,照样毫无结果。
    几天下来,权妮不吃不睡,眼看要急出神经病,权大妈唯一的爱孙失踪了,也终日以泪洗面。孙刚同样心中焦虑,但他作为男子汉、家里的主心骨必须强撑着。
    又过了几天,孙权还是没有一点音信,权妮简直要崩溃了。她闯到三中去,责问何玲“你为什么把我儿子生生给逼走了?”纠缠着何老师“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弄得何玲难以招架,正常工作无法进行。这样以来,孙权同学被勒令退学尔后失踪,如同扔下一颗震撼弹,在三中校园掀起轩然大波。老师议论纷纷,说这是何玲赶撵后进生、体罚学生造成的恶果。大家把她家玻璃被砸的情节忽略掉了,同情心都倒向失踪学生及其家长一边,让何老师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
    孙权妈妈三天两头到学校来闹。她一来,缠得何老师没法办公,没法上课,无计可施,百口莫辩。何玲垂头丧气,满腹委屈无以排解,更让她难受的是孙权失踪引起学校老师议论纷纷,对她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
    有的说:“原来何老师的工作成绩是这样来的,全靠赶撵后进生!这不,赶得好,赶出事情来了。”
    有的说:“把一个好端端的学生赶出校门,失踪了,让人家父母怎么受得了?谁家的孩子养这么大容易!”
    更有一些对何老师在校长面前得宠心怀嫉妒的人幸灾乐祸:“看她给家长怎么交代,看许校长以后还能把好处都给她?”
    三中何玲老师赶撵“差生”、造成学生失踪的事被好几家新闻单位盯上了,记者们纷纷来到学校,要对初三学生孙权被勒令退学、离家出走并失踪的事情做深入采访,并且要给三中和何玲老师曝光。强大的舆论压力首先压垮了何玲,无论校内校外,仿佛有无数只眼睛盯着她,锋芒在背的感觉十分强烈。
    何玲去找许生祥,满腹委屈,哭哭啼啼:“我无非对学生要求严些,怎么就成罪魁祸首了?新闻媒体不详细了解具体情况胡乱报道,周围人看我是那样的眼神,好像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孙权不见了,是他本人离家出走,又不是我把他杀了,他妈妈找不到儿子心里着急,找我闹,我原谅她也就罢了,别人凭什么跟我过不去?这个班我没法带,课也没法教了,三中我呆不下去,校长,你干脆放我走得啦……”
    其实,许校长的烦恼不比何老师少,他也没有往常那么多的耐心和宽容,说:“何老师,你是老同志,又是先进教师,非常时期不应该计较个人的荣辱得失。什么叫班没法带,课也没法教了?你该不是想撂挑子吧?毕业班工作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每个人有丝毫懈怠。如果说有压力,我的压力比你大,你只需要面对一个班的学生,我要面对整个毕业年级以及全校师生,还有那么多家长。孙权找不着了,学校有责任,但毕竟事情因你而发生,怨天尤人管什么用,我担心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你要有思想准备。”
    许生祥说担心更大的事情还在后头,并非空穴来风。原来,教育局一位领导找他,说上级机关批转了三中学生一封反映问题的信件,是由教育部一层层批下来的,某国家领导人也看过这封信,指示要认真调查处理。
    中考前,罗萍老师累倒在了讲台上。有一天早上,她正给学生评讲最近一次模拟考试的卷子,讲着讲着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落,后来突然一头栽倒,引起学生一片惊呼。王金子第一个冲上讲台,单膝跪地将罗老师抱住,急切地叫着:“罗老师,您怎么啦?罗老师,罗老师……”班长赶紧去找学校领导,另有一位班干部跑到临近的老师办公室打120急救电话。
    医院采取急救措施,罗老师缓过劲儿来了,但是经过详细检查,果真是癌细胞扩散了,膀胱、直肠等与宫颈相距不远的器官发现癌瘤,而且有进一步扩散的趋势。综合分析罗萍的病情,医生认为手术治疗已经失去意义,弄不好施行手术只能加速病人走向衰竭,其它治疗手段的作用也十分有限。这就是说,四中的模范人物、高级教师罗萍病入膏肓,大夫宣告她实质上已经步入死亡之路,至于能够延宕多长时间,全看病人的身体和意志力,发生奇迹的可能性不存在。
    罗萍向邵玮提出:“在医院调整了这些天,我感觉有精神了。干脆让我回学校工作吧,我特别惦记孩子们,也放不下毕业班的教学工作。你我其实都明白,我的生命历程快走到头了,没救了,既然这样,最后这点儿生命之火,我愿意继续为我的学生燃烧,否则也是一种浪费。我一直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钟,最后阶段浪费掉了,怪可惜的。”
    邵玮坚决不允:“纯属胡说八道!你现在最最重要的任务是和病魔抗争,与死神搏斗。在这场战斗中取得胜利,也是续写生命的辉煌。以你这样的身体,还要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你是要陷我于更大的不仁不义。我已经很对不起你了,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误吧?”
    可是,过了几天,罗萍从医院病房出走,找不着人了。
    罗萍从医院里销声匿迹,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对四中校长邵玮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不顾学校工作正处于紧张的备考阶段,委托副校长汪淑悦暂时主持学校,固执地要亲自去找罗萍。
    罗萍其实不难找。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并非故意人间蒸发,邵玮遵循一般人正常的思考方式,把罗萍的老家锁定为首要的寻找目标。他带着校办室一位年轻的干事,先坐火车然后换乘汽车,跑到本省最南面山青水秀的地方,找到了罗萍家所在的小山村。打听到罗萍的“故居”,知道她的父母都不在了,这里居住着她兄嫂一家人。
    罗萍的胞兄看上去年岁不小,皱纹深而且密,背微驼,他竟然不知道亲妹妹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对妹妹的领导说:“罗萍说学校领导照顾,让她回来休几个月假。我这儿没有事情让她做,妹妹到山上的庵里去了,说她要念佛。”
    “你还指望她做事?她的病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你说山上有尼姑庵?远不远?”邵玮问道。
    “远倒是不太远,十几里山路。不通班车,路也不好,只能步行去。”
    邵玮问清楚路怎样走,然后带着校办室干事向山里走去。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罗萍第一眼看见邵玮,面部表情波澜不惊,但眼睛却湿润了。
    “我怎么就找不到这儿?”邵玮反问道,“我也向你提个问题,你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呢?难道你真要出家修行?”邵玮问罗萍。
    “是,也不完全是。”罗萍直视着邵玮的眼睛,无所忌惮。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其实,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皈依佛门就能了断尘缘,更没有人说过了断尘缘就能心静如水,可我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形成一个概念,认为自己有佛缘,佛门净地完全可以成为灵魂的皈依。况且,我明明知道自己的躯壳来日不多,何不早日为魂灵寻找依托?”罗萍语调十分平和,仿佛所说的事情于己无关,“但是,要说我来这里直接的原因,是你逼我来的……”
    “什么什么,我逼你来的?我什么时候让你出家?找不到你我有多着急,你知道吗?”邵玮十分诧异。
    “你不用急,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说,我怎么敢责怪、抱怨校长同志呢——我只是说,我之所以离开学校跑这儿来,的确和你有一定的关系。怎么说呢?我明明知道生命很有限,希望把最后一点生命的光焰为学生燃烧。死在讲台上、教室里,是我最完满、最理想的归宿。我曾经向你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可你不答应。我理解你是一片好心,怕把我累着了,我也想到,假如和孩子们在一起,突然不行了,倒下去,会不会把我的学生吓一大跳?可是,我最不能接受的是躺在医院等死。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没救了,却躺在病床上浪费医疗资源,岂不是对社会的一种掠夺,恶劣而又无谓。假如整天躺在医院悲悲戚戚,畏惧死而留恋生,那也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我还不至于可怜到这种程度。另外,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不值得你——四中校长邵玮同志整天劳心费神。你是干大事的人,你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既然崇敬你、亲近你,甚至爱你,为什么要给你添麻烦?还有,那些好心的家长,黄小小、刘奇睿的妈,王金子的养母和亲生父母,都对我那么好!老师对学生好是本分,接受家长的报答乃至馈赠却是不道德的,我的良心难以安宁。在这种情况下,我选择来这里难道不是很正常吗?”
    邵玮听着罗萍对她心路历程的剖白,不觉眼睛又湿了。这是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学生、装着别人、装着工作,唯独忽略自己的人,说她是超人、英雄,一点不为过!这样的人哪里需要修行?凭她的一颗善心完全可以立地成佛。
    “我并不认为你来这里是正确选择。假如我不来接,你真的会削发为尼?一个当老师的人能清心皈依?那样的话,我就服你了。”
    “唉……”罗萍一声轻叹,“邵玮你说对了,什么都可以不牵挂,我唯独放不下学生。”
    下山的路上,邵玮校长以及刘干事尽全力扶着、半抱着罗萍。
    好在是下坡路,好在罗萍老师内心有一种信念支撑着。
    听说上级派调查组来查三中赶撵“差生”的问题,是因为本校学生的告状信由国务院领导批转,许生祥意识到简单糊弄一下很难过关,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堵塞漏洞,争取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掉。
    第一步,许生祥去教育局找党委副书记丰盈。丰盈说:“调查组以党委名义派出,是因为纪检监察部门由党委管,不过这次调查处理你们学校的事情教育局领导班子开过会,最终的处理结果要往上报。我帮不了你。”
    许生祥只好硬着头皮去见教育局一把手郑凯萍,郑局长脸上挂着冷笑:“许校长你早干啥去了?何玲老师胆大妄为是你怂恿的吧?孙权失踪,恐怕是三中领导教育思想不端正、默许老师赶撵‘差生’造成的后果。这阵儿你怕了?怕影响今年中考?是不是还怕影响你头上的乌纱帽?这事情有上级领导干预,新闻媒体也在炒作,社会影响很大,不要说你,我也很无奈,目前看谁也左右不了局势。静观其变吧,该怎样就怎样。”
    许生祥从教育局出来又去了市政协,找到曹杰说:“曹领导救救小弟则个。”曹副主席很够意思,亲自领着许生祥又跑到市政府,拜见分管教育的高副市长。高副市听了许生祥一番申诉,再加上曹杰帮腔,他基本上接受了许生祥阐述的观点,觉得许校长到处找也不纯粹为了个人利益,处理一个犯错误的老师事小,一所学校整体的工作成绩和社会声誉事大,尤其三中是名校,龙川市人人瞩目,保持学校和谐稳定的局面十分必要。于是高副市长对许生祥说:“我认为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可能找到失踪的学生孙权,这个孩子能不能找得到,直接决定这件事性质的严重性。一封告状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惊动了哪一级领导,最终处理问题还要以事实为依据。我会给公安局打招呼,让他们抓紧破案、寻人。我也会给教育局打招呼,让他们把这件事暂时搁置,或者说内紧外松,起码表面上不要弄得三中人心惶惶。你回去先抓备考工作吧,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以工作为重。”
    看来,找到失踪学生是关键。许生祥静下心来分析,他也觉得孙权失踪很蹊跷。从这孩子留给父母的字条来分析,他很有可能自寻出路去了,虽说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一个半大小伙子不至于自杀寻短见。要说被人贩子弄走了,可能性也不大,那些贩卖人口的一般加害于妇女儿童,对半大小子没有兴趣。失足落水,遭遇车祸,遇到意外的自然灾害等等,基本上也没有可能性,即使真的意外伤亡了,也不至于一点儿踪迹没有。是他出了门生活没有着落,偷了抢了,然后被公安或者劳教部门收容了?如果这样,也会有消息传回来。总不会被哪儿的黑窑场抓去做苦力了吧?这样的黑窑场主一般只对来自农村的男劳力感兴趣,城市的半大小子吃不了苦干不了活儿。至于被哪个富婆收留了做小白脸,以孙权那样的年龄和身板儿更不可能!想来想去,想不出结果。
    教育局调查有关初三学生孙权失踪一事,得出的结论对班主任何玲很不利。何老师这段时间总是失眠,白天眼睛红红的,上课、批改作业神情恍惚,屡屡出错。
    面对即将来临的中考,不仅学校领导和老师压力大,家长一个个也疯了,都逼着自家孩子学习学习再学习,发奋发奋再发奋,一定要考出好成绩,一定要考进省级示范性高中,否则就是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何老师的初三(1)班有个温顺而胆小的女孩和湉湉因为家长逼得太紧,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对何老师也是一个沉重打击。何老师静下心来掐指一算,尖子生里面除了和湉湉没指望了,还有张旭这样的专门和她闹对立,中考成绩会怎样实在没把握。到了初三,因为班级管理把学生逼得紧,结果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和班主任情绪对立,这些学生对于何老师来说,谁知道是不是一颗颗定时炸弹呢?中考日期一天天逼近,靠这些人拿好成绩争光添彩相当于盖房子把基础打在沙滩上,结果能有个好?这届实验班是三中乃至全市教育系统的一项改革措施,班里的学生集中了各个学区的尖子,考得好责无旁贷,假如考不好,我何玲这块牌子就算砸了,彻底砸了!
    经常做如是想,何玲感到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存在着一种不可知的压力和威胁。她想,对一个人来说,灭顶之灾马上降临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何玲眼看要支撑不住了。
    失踪学生孙权成为压垮何玲的最后一根稻草。
    龙川市公安局经过多方努力,终于找到了被龙川市三中勒令退学的原初三(1)班学生孙权,不过,他早已成为一副遗骸。孙权离家出走后,曾在省城和与龙川相邻的其它城市流浪过一段时间,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想闯出一片天地的想法太幼稚,个人的生存能力也很差,容易上当受骗。就在距离龙川市不远的地方,孙权被人哄骗、威胁,弄到祁连山下一家私人开的小煤矿当挖煤工,他的体力不足于应付私人煤矿那种非常的劳动强度,但却失去了人身自由,想跑出去根本没有可能。后来井下出了塌方事故,小小年纪的孙权被砸死了。矿主派人把他和一起死了的人弄出来,原因是矿坑还要继续出煤。凡是能找到亲属的死难者,矿主胡乱赔几个钱了事,而孙权是个流浪者,既不知道他的来历,也找不到他的父母或其他亲属,于是在戈壁滩上随便挖个坑埋掉了。这段时间有关部门加大了对非法小煤矿的整治力度,为公安局侦破少年孙权失踪案提供了线索,孩子的遗骸才被找到。那个非法煤矿主被绳之以法,孙权的父母也只拿到一笔为数不多的赔偿金。本来已经神神经经的孙权母亲权妮第一眼看到儿子面目全非的尸体,立即昏死过去,然后成为真疯子。孙权的爸爸孙刚也大病一场,卧床好几个月。孙权的亲姥姥兼义奶奶权大妈愈老弥坚,强打精神照顾神经错乱的女儿,但失去爱孙带给老人家心中的痛同样无以伦比。
    对于实验班班主任何玲来说,中考的压力实在太大,大到难以承受,再加上孙权的事情真相大白,大家都对何老师歧视“差生”、体罚学生造成严重后果纷纷谴责,预计未来组织上处理此事她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何玲的精神彻底崩溃了。有一天趁家中无人,她把自己挂到暖气管上,吊死了。
    四中的优秀教师罗萍被邵玮校长从深山庵院找回来,继续在工作岗位上绽放生命最后的璀璨。她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精神力量,竟然能以孱弱不堪的身躯继续坚持在毕业班的讲台上!好在她的学生十分配合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师,课堂秩序总是出奇的好,教学效果总是事半功倍,使得罗萍老师竟然能够胜任初三教学工作。但是,终有一天,她在讲台上倒下去了,然后很无奈、也很平静地回到医院,接受最后阶段的安慰性治疗,以至于安宁地、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升入天国。
    罗萍老师之死,在她的学生以及周围人心中所掀起的感情波澜巨大而又强烈。不仅仅王金子、刘奇睿、黄小小,全班同学都难以相信罗萍离他们而去的事实,呆傻了一般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他们有机会瞻仰了罗萍的遗容、向老师的遗体告别之后,大家才不得不承认铁的事实,全班同学在教室里抱头痛哭,甚至有的捶胸顿足,以头撞墙……
    中考如期举行。
    尽管第四中学从管理层到毕业班老师都尽力了,但成绩排名依然落后,领导班子顾不上仔细品味十分熟悉的挫折感,还要给老师们鼓劲壮胆。副校长汪淑悦大会小会讲:“毕业班老师为中考取得较好成绩付出了艰苦劳动,罗萍老师甚至牺牲在工作岗位上,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一分汗水一分收获,我们不应该妄自菲薄,况且,教育局改革改进评价机制,相信上级机关对四中的评价也不会一团糟。”
    邵玮看上去很超脱,轻易不在公开场合谈论中考,非讲不行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说:“初三年级的老师们努力了,全校上下都努力了,我们对得起教育工作者的良心,这就够了。”有一点让邵玮很安慰,那就是让罗萍费尽心血的王金子、刘奇睿以及黄小小中考成绩都很好,都能考进省级示范性高中,他相信这几个孩子的好成绩能让罗萍在九泉含笑。
    相比较而言,三中的情况要好许多。尽管毕业班老师、学生出了这样那样的状况,实验班的中考成绩也没有达到理想的境界,但总体来看,中考成绩在各兄弟学校中仍然保持领先位。只要中考成绩好,一俊遮百丑,三中照样是名校,在家长心目中的形象不会倒,在社会上获得广泛赞誉的现实也不会发生逆转。所以,中考批卷结束以后,许生祥指示各部门按照往年的惯例,该挂横幅挂横幅,该通过新闻媒体造舆论照样造舆论,弄得煞是热闹。
    尽管中考以后许生祥极力为自己壮胆,但这段时间他内心并不宁静。最近连续发生的几件事让许校长忐忑不安,右眼皮不住地跳。
    失踪学生孙权的事总算水落石出。尽管后果很严重,对孙权的家长来说如天塌地陷,但归结到三中的责任无非是处分学生过重,善后工作不到家,上级领导不至于因为这件事追究、处分许生祥,最多需要吸取教训,在今后工作中引以为借鉴。可谁知道这件事竟然成为骨干教师何玲的重要死因,何老师一死,社会上说什么的都有,形成了对三中、对许生祥都很不利的舆论氛围。
    何玲之死,最终的结论是自杀。按理说,一个女同志在家里上吊自尽,大家可以有种种猜想,但学校未必要承担责任,但是,不知哪个好事者弄了一篇文章,标题叫《中考压力巨大,女教师自杀身亡》,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网络媒体影响力非常之大,一霎时,“龙川市某初级中学”在全中国、全世界都出名了,很多记者和媒体抓住这条来自因特网的线索,找上门来要深入采访,踏破三中门槛,弄得许生祥及其团队难以招架。
    还有一件事更让许生祥头疼。他与女部下柯宁关系暧昧毫无疑义会影响他在教职工中的威信和形象,但这种负面影响是渐进式的,可小可大,只要没有引爆点,在一段时间内还不至于对他构成致命威胁,但是最近情况不妙。
    男女偷情很容易上瘾,何况柯宁年轻美貌,又对许生祥情到浓处,如何不让许校长神魂颠倒?有一次他俩胆大妄为,大白天竟然放下工作,一先一后来到一家宾馆,专门开房享受性快乐。不知是有人故意跟踪,还是无意中被发现然后遭到暗算,总归有人给许生祥老婆打了匿名电话,唆使区小娇去“捉奸”。区老师一时头脑发热,打的赶到宾馆,把自家老公和“狐狸精”逮了个正着。
    将“奸夫淫妇”捉奸在床,区小娇在现场并没有大闹,只是气得浑身颤抖,骂了许生祥一句“畜牲”,说柯宁“还不快滚”!然后,她如同捧上了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处置。回到家思前想后,为了维护尊严,她正儿八经向许生祥提出离婚。许生祥不用大脑,用脚后跟也能想出眼下不宜后院起火,于是坚决不答应离婚,并且百般安抚区小娇。
    许生祥的小姨子区小媚从姐姐嘴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醋劲儿比区小娇更大。她不由分说,跑到学校对柯宁大打出手。这是一位很有个性、做事情十分夸张的女孩子,冲到柯宁办公室,先操起一瓶蓝墨水朝“狐狸精”泼去,结果被对方躲开了,将粉白的墙壁弄成大花脸,接着,区小媚认真瞄准,很用力地把另外一瓶红墨水砸到柯宁脸上,让“狐狸精”受伤了,脸上红红的液体汹涌奔腾,分不清是鲜血还是红墨水。
    区小媚对柯宁的攻击方式很有创意,更有创意的是她以小姨子的身份越俎代庖,给姐夫制造出加强版的花边新闻,让许生祥一时间成为全校教职工侧目的对象,也成为整个龙川市教育系统的笑柄。
    闹出了吃窝边草、小姨子和情人打成一锅粥的重大绯闻,遭人耻笑是次要的,许生祥最忧心仕途进退。为官之路是许生祥活在这个世上最为看重的东西,他无时无刻不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进行设计。这些年在三中校长的岗位上拼死拼活,因为他看中名校校长是仕途进阶的有利位置,假如三中校长当得好,很容易获得提升的机会。虽说这段时间不大顺利,但小小不言的坎坷尚不至于断送许生祥的前程,正因为前进路上或多或少潜伏着隐忧,他才急于从三中脱身。好在今年中考继续保持领先地位,三中仍然保持如日中天的势头,这就为许生祥前进一步创造了有利条件。听说上级要将省级示范性高中龙川市第一中学的校长、书记分设——原先书记由校长兼任——这对于许生祥来说又是一次机遇。假如很快能成为市一中书记,以自己的年龄和才华,过段时间替代现任校长宋怡心完全有可能。且不说市一中是全市教育系统的龙头老大,在那儿当头头地位显赫、油水比较大,关键是拿市一中做跳板,未来可能会有更理想的归宿。到那时候,当教育局长就成了小菜一碟,甚至有可能当上副市长,或者在接近退休的年龄弄个市政协副主席,养老时有地厅级领导的待遇。风传老朋友曹杰副主席很快会成为政协主席,有他提携,将来到市政协谋个副地级职务还不是手到擒拿?
    问题是光打如意算盘没用,路要一步一步走,台阶要一级一级上,弄不好阴沟翻船也不是没有可能。眼下看真有麻烦了,弄不好会有大麻烦!
    何玲呀何玲,你死什么死?孙权是犯了错误受处分的学生,哪怕学校处分失当,离家出走也是他的错,死在小煤窑是矿主草菅人命,你作为老师即使教育方法不当,只是小问题,连错误都够不上。至于互联网上的狗屁文章说中考压力要了你的命,更是胡说八道。三中的中考成绩不错,你何老师不仅有苦劳而且有功劳,起码不至于成为罪人。可是,你一死就说不清了,自杀意味着愧疚,愧疚意味着理亏,理亏导致狗拉的猫拉的都成了你拉的,怨不得别人往你身上泼脏水。不光你说不清,我许生祥也跟上沾包,逼走学生,逼死老师,三中罪孽大了,我这个当校长的罪孽大了!女人呀,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快五十岁的人了,什么心理素质!
    还有区小媚,真是个混账东西!我许生祥和柯宁之间有事没事,有多大的事,与你区小媚何干?看上去挺聪明一个人,长得也人模狗样,脑子怎么进水了?我是你姐夫,又不是你老公,即使要吃醋,也轮不到你呀,区小娇还没把我怎么样呢。这个疯子竟然跑到学校对柯宁大打出手,弄得乌烟瘴气,让我在下属面前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本来嘛,这年头男女偷情人皆可为,你姐吵嚷几句、哭一鼻子估计也就过去了,说离婚只不过是是想争回点面子。真要离婚说不上吃亏的是谁,毕竟我的面子和“里子”都与你姐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可是你跑到学校大闹天宫,洋相出大了,再要修补疮疤、平息事态费老鼻子劲了。
    可是,抱怨又有什么用呢?事到如今抱怨谁都晚了。教育局又是郑凯萍当政,这个女人平常没事还故意找茬呢,这阵儿自己尾巴藏不住了,何玲之死、与柯宁的桃色新闻无疑都授人以柄,犯到郑凯萍手里,弄不好脱层皮,三中校长的位子已经摇摇欲坠了,至于进一步的升迁看来只能徐缓图之。
    许生祥去找市政协曹副主席,想在他那里寻找一丝温暖和一颗定心丸。曹杰一见面就骂:“许生祥你是人还是畜牲?当了这些年中学校长,还不懂得在官场上混要把裤裆里那玩意儿管好?你说说,你目前面临困境是不是‘老二’惹的祸?”
    许生祥十分窘迫,笑得不尴不尬:“给兄弟指条路,眼下我该咋办?”
    “还能咋办,你没长脑子?平常看上去挺聪明,关键时刻倒成了没头苍蝇。回家去把老婆安抚好,还得管住你那个小姨子,后院再燃起大火你就完了。小情人也得赶紧甩开,‘窝边草’危险指数太高,你在三中内部胡搞真是昏头了。眼下你在单位要韬光养晦,前后尾巴都得夹起来,在教育局领导跟前该低头要低头。你甭想着和郑凯萍斗法,她上面有人呢,你根本不是对手。我给你透个底儿,这女人快当副市长了,而且极有可能分管文教体育。眼下你遇到麻烦了,先努力保住你头上校长这顶乌纱,其它的事慢慢来。”
    曹杰的话很体己,听得许生祥连忙点头称是:“还是领导有眼光啊,您的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教育系统每个学年度都有干部调整,您必要时影响一下高副市长,起码别让把我撸了。如承蒙两位领导关照,我一定会感谢你们,我许生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据说你新换的大房子和开发商之间有猫腻,可别让人抓住你以权谋私的真赃实据,要不然你就死定了。”曹杰吸一大口烟,然后喷云吐雾,眯着眼睛,一副居高临下、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关于房子的几句话更让许生祥百爪挠心,惊出了一头冷汗。
    暑假前教育局搞全系统的干部考核,许生祥主动给局领导交了一份检讨书,检讨在他主导下三中对原初三年级学生孙权处分失当、善后工作不到家、故而造成恶果;对女教师何玲关心不够、心理疏导不及时、以至于损失了一位好教师。至于与女下属偷情,他含含糊糊说了“今后在生活作风方面要严格要求自己”等等不痛不痒的话。
    许生祥还专门找了郑凯萍,向女上司服软:“凯萍局长,我能力不强,再加上一时糊涂,犯了些低级错误。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如果说以前咱俩之间还有些误会,上下级关系不是很和谐,今后我一定鞍前马后,唯领导马头是瞻,请您一定原谅我。我相信凯萍局长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至于和我过不去。我彻底服您了,您这会儿让我给您跪下磕头,我许生祥绝无二话!”
    “嘁,许生祥,别再让我瞧不起你!该干啥干啥去吧。”郑凯萍扬长而去,把许生祥晾在一边。
    暑假前,教育系统干部调整的结果出来了。原第三中学校长邵玮调任市一中党总支书记,原三中副校长汪淑悦提任校长,原第五中学校长老蔡调任三中校长,许生祥头上的乌纱帽还在,但被降职使用,调第五中学任代理校长。

《重点中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