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会场上面并排着马克思、列宁的画像。舞台前的两旁挂着长条红布标语,右边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左边是:“粉碎国民党五次“围剿”!”
早饭后,红军、游击队、儿童团、少先队、党政机关工作人员,还有解除了武装的国民党官兵,成连成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都带一面小红旗,背枪的都把小旗插在枪口上。
红军都穿灰色军装,脚穿草鞋,进会场的时候,枪都背在左肩,用哨音调整步伐。
朱福德和他的炊事班,列入纵队直属供给勤务部队内。他身材高大,是全队第一名。刚进会场,还没有立定,忽然听到右边先到的队列中有人叫道:“你看!你看!朱老大……”
他顺声看去,是陈廉,陈廉穿一身较新的军装,显得非常精神。他正拿着一大叠传单在散发。陈廉手指着他,于是好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你今天刮了胡子,放下洋铁水桶了?”
朱福德把他从上到下端详了一番,说;“我看你我都一样一一你不是也放下洋铁宣传桶了。”
“是。不过这只是暂时放下而已。”
“当然是暂时放下,我知道,你的笔不把蒋介石和帝国主义写倒是不会停的。”
“朱老大,我也知道,你的水桶不把蒋介石和帝国主义淹死,也是不会放下的。”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这时张山狗也挤过来插话:“我们罗霄纵队有两个桶,一个是朱大伯的洋铁水桶,一个是小陈的洋铁宣传桶,一个挑着走,一个提起走。朱大伯的水桶,好象两口水井,打胜仗不用说有水,打败仗也有水;小陈的宣传桶,打胜仗不消说写标语,打败仗也写标语,宿营不消说写标语,行军也写标语;白天写标语,晚上就画路标,有时还在月亮下写标语。这两个桶,他们什么时候都用上了。”
“那么你也该有个桶罢?”
“我什么也没有。”
站在不远处的何宗周,快步走过来,眼珠转动几下,眉毛飞扬,抿了一下嘴说:
“我看你穿土豪的长袍大褂去白区侦察,总摆不出士豪的架子来。土豪看到你,也许会笑你是饭桶。”
大家都大笑起来。
忽然西面有人浮动。有两个红军士兵押了个人来,那人头戴飞机帽,身穿国民党的军官衣服,佩着国民党的臂章徽章,胸前有几个大字——“国民党飞机师”。
红军战士把这个囚犯押到会场中间,接着来了两个人,一个站在桌子北面,他的座位上,写着“审判官”三个字;另一个人坐在桌子东面,座位上写着“检查官”三个字。检查官控诉了国民党飞机的罪状后,审判官就严肃地问道:“你当飞机师多久了?”
“四年了。”
“你为什么去当飞机师?”
“我以前觉得开飞机顶有意思,就去学航空。毕业后当了飞机师,就听命令参加进攻苏区和红军。”
“你炸了多少地方?”
“多得很。兴国、东固、富田、宁都、石灰桥、礼田、高桥头、埠前好多地方都炸过,还炸了你们的队伍。”。
“你为什么要炸老百姓和老百姓的房子?”
“蒋介石、何键叫我炸的。他们说你们都是土匪,红色区域是匪区,红区的老百姓是匪奴,通通该死,通通该杀。”
审判官停了一下,又问道:“我们打的是土豪劣绅、帝国主义,老百姓自己做自己吃,难道该死该杀吗?”
“我当国民党的飞机师,只听蒋介石的命令。”
审判官忽然眉毛一竖,右手在桌上一拍,大叫道:“混蛋,蒋介石、何键是什么东西,他们是帝国主义和土豪劣绅贪官污吏的走狗!屠杀人民的刽子手!”
人群中忽然钻出一个中年妇女,拿一根棍子,箭步跑到飞机师后面,使劲打了几下。飞机师猝不及防,一面避开一面急速地叫道“唉!唉!真打!”
许多老百姓都同声喝彩,叫道:“打得好!打得好!”
中年妇女还在赶着打,押飞机师的红军士兵紧急拦住说:
“不要打!不要打!”
“为什么不能打!”
红军士兵一面严密警卫一面急促地说:“他他……是假飞机师,假飞机师!”
中年妇女余怒未息,怀疑地说:“假的?”
“当然是假的。”
“唉呀!……”
会场的人都哄笑起来,中年妇女在大家的哄笑中,羞愧似地跑回人群中。
忽然左侧又来了一队红军士兵,押了三个戴着三尺高帽的人,向舞台走去,三人都穿国民党军装,头一个高帽上面写着:“国民党少将旅长江向柔”。
第二个左胸前有个布条,上面是:“国民党上校团长朱本成”;第三个左胸前也是布条,上面写着:“国民党上校参谋长刘楚成”。
他们到队伍旁边的时候,队列中的人都掉头去看。他们的视线都随着高帽将军登上舞台而集中到舞台上,高帽将军开始并排站在台中央,随即后退几步,他们眉头一紧锁,面如土色,低着头,象失去灵魂的人。
许多人都向前靠,要看清高帽的尊容,但被标兵拦住了,被拦的人大声叫道:“我们要看看白军的旅长,我们……”
整个的会场都轰动起来,会场总指挥高举两手,说:“可以!可以呀!”
高帽将军依然低着头,不敢向前。这时候他们被千千万万人的威力吓懵了,不知红军怎样处置他们。
总指挥走到他们面前,多少带一点蔑视的口气说:“江将军,大家要看看你们,请你们向前几步。”
高帽将军心里很害怕,红军不虐待俘虏,老百姓可不管那么多,万一……于是鼓起勇气,向总指挥请求说:“先生,请你们开恩,留下我们的命吧!”
总指挥连忙解释说:“不要怕!不要怕:大家只想看看你们。请!请!请!”
江将军向前站定之后,还是低着头,台下很不满意地叫道:“抬起头来!”
高帽将军把头抬起。
又有人大声地叫道:
“我有个意见,要他们围着会场走个圈子。”
“对!对!”好多人同声赞成。
总指挥答应了,但怕他们下台后挨打,就向大众说:“下去是可以,但不能打。”
“不打!不打!”
“真的不要打。”总指挥用肯定的词句说。
“真不打。”台下也肯定地回答。
高帽将军和两个军官依次走下台阶,正在下台阶的时候,江将军的高帽忽然歪了一下,几乎倒了,好在他的手快,随即扶着帽子,又戴得端端正正,全场又哈哈大笑起来。
高帽将军从会场的西面转向南面的时候,一个老蚂子突然象野兔子一样地从人海跳出来,向高帽将军脸上就是一巴掌,护送他们的红军士兵赶快伸手去拦,已来不及了。红军把老蚂子拉开,老蚂子扯起前面的衣襟,高声骂道:“死强盗,我得罪你什么!我没有挖你的祖坟,没有抱你的儿子下河!为什么抢我的东西?为什么捉我的母鸡?打死我的小猪?你们这些强盗!害得我好苦,断根绝宗的东西!”
高帽将军们从南转向东的时候,呼拉围过来一大群人,正是他们的老部下——一大群解除了武装的国民党军队士兵。他们有的刚报名参加了红军,戴上了红军帽,有的刚从红军那里领了三元路费正准备回家。高帽将军们觉得在部下面前,应该没有危险,放心地叹了口气,好象向他们诉苦一样。谁知几个白军士兵拦住去路,护卫他们的人,赶快去拦阻:“不准打!不准打!”
“我们不是打,只向他们算点小帐。”
“算什么帐?”
“听我说吧!”他们怒视高帽将军,质问道:“江旅长,你为什么扣我们两个月的饷给你老婆开合作社?为什么不发三个月的米贴?为什么你们有洋房子、钢丝床,而我们只有一张硬邦邦的牛毛毡子,一双草鞋?为什么不打日本鬼子来打红军?……”
高帽将军无语可答,白军士兵继续逼迫他们说:“你说,你说!”
高帽将军不回答,士兵更加激愤:“我们丘八的血给你们喝干了,今天要你还帐!”
高帽将军依然不作声。
“你们耍死狗吗!看看我的厉害,你喝我的血我就吃你的肉!”说完,这个士兵张开大口向高帽将军咬去,好在卫兵紧紧阻拦,他们才脱险。
高帽将军被押走了。领了路费的国民党士兵准备上路时,新参加红军的国民党士兵同他们依依惜别,祝他们一路平安。
还有人连声高喊:“下次再来时,多带子弹少打枪!”
会场东面的远处,来了几个骑马的。许多人都掉头去看,马蹄带着烟尘,很快跑进会场里来了。
“省委书记来了,还有主席,军区首长……”
他们一到会场,祝捷筹备大会主任就连吹三声长哨,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临时编起来的军乐队,整齐地站在台前,精神抖擞,奏起欢迎号,一种雄壮而威武的气氛,克即笼罩了会场。
省委书记一站到台中央,全场人立刻报以热烈的掌声。他等会场稍为平静后,大声说:“红军同志们、少先队、模范队、儿童团、机关工作同志们,妇女同志们,全体同志们,今天我们庆祝红军北上凯旋和甲石的大胜利,我首先宣读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给你们的贺电。”他从手里展开一张纸高声朗读,当太家听到“军委对于你们的胜利,表示热烈的祝贺。希望你们继续努力,戒骄戒躁,准备连续战斗,彻底粉碎敌人对苏区的进攻!特此贺勉。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时,全场欢声雷动。
读了贺电后,他停了一下,又说:“我还要代表省委,向英勇善战的红军指战员致亲爱的敬礼!你们为了配合中央红军,奉中央人民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向北行动。在北上时期,你们天天都在和优势的敌人作残酷的斗争。当着你们纵横驰骋于袁水、锦水、修水、南浔铁路和幕阜山的时候,蒋介石、何键调动了四十多个团,还有很多飞机,向着你们追击、包围、堵截、袭击。你们发挥了红军英勇善战、机动灵活的光荣传统,打垮了反革命军队几个旅,威胁了南昌和南浔铁路,通过两千里的白色区域,歼灭了许多地主武装,踏平了许多碉堡,克服了许多困难。回到苏区甲石一仗,歼灭了敌人一个旅,打垮了两个旅,活捉了敌人的旅长、团长,缴获了大量的武器,这是我们苏区的大胜利,正如军委贺电说的:对苏区的巩固和从河西战线上配合中央红军粉碎敌人的五次‘围剿’有重大意义。你们之所以能够胜利,最大的原因,是由于有共产党的领导,共产党建立了红军,定政策,出主意,引导你们走向胜利。你们以后要争取更大的胜利,就要更忠实地执行党的政策,执行中央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和指示。”
黄晔春这时向前两步,高喊一声:“拥护中国共产党!”
台下千万人跟着齐声吼。
黄晔春又叫道:“拥护中央人民军事革命委员会!”
台下又是巨大的和声。
省委书记继续说:“你们之所以能够胜利,是由于广大群众的拥护,当你们回苏区的时候,全苏区的父老兄弟姐妹们,都拿出粮食、蔬菜、鸡鸭、鱼肉、鞋袜和其他东西来慰劳,使红军吃得饱,穿得暖,很快消除了疲劳。打仗的时候,抬担架,挑东西,做向导,做交通,当侦探,处处帮助红军。你们以后要急取更大的胜利,就要坚决地保卫红色区域,保护工农劳苦群众的利益!”
黄晔春又走到台前叫道:“坚决保卫苏区!”
台下又是巨大的一声。
省委书记继续说:“同志们我还有两个希望。第一,希望红军同志们,不要因为打了胜仗就骄做。因为进攻的敌人多,敌人还占着禾新、禾北城,他不会因为打了败仗就不进攻。所以每个同志都要提高警惕性,加强战斗准备,好彻底消灭进攻苏区的敌人!”
黄晔春接着大声地喊道:“彻底消灭进攻苏区的敌人!”
会场中又是巨大的一声。
“第二,希望苏区的老表们,以更大的努力来帮助红军。你们多帮助红军,红军多打胜仗,多消灭敌人,苏区就巩固了,你们家里的谷米猪牛,就保险了!”
有个穿便衣的青年,从人丛中突然咆哮一声:
“拥护红军!”
于是千千万万人都随着大叫了一声。
“消灭进攻苏区的敌人!”
会场中又是巨大的一声。
战斗英雄丁友山上台了。他经过长期的风吹雨打,脸蛋还是圆的,脸色也是红润的,驳壳枪带斜挎在右肩上,黄而发亮的子弹袋围在身上。他上台的时候,挺起胸膛,晶亮的眼睛向全场扫射了一周,大声说:“……我本来是个工人,共产党主张打倒帝国主义,打倒蒋介石,主张工人成立工会,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增加工钱,我和家里的人信服了共产党。前年政府号召扩大红军,我报名了。我知道当红军就是当自己的兵,打仗是保卫自己的利益,所以不怕苦,不怕死!推选我为战斗英雄,我觉得非常光荣。政治委员刚才叫我们不要骄傲,提高警惕性,我们全体战士,就要经常把武器擦好,草鞋多打几双,只要上面有命令,什么时候都可以行军打仗。放哨要小心,火线上要沉着,冲锋的时候要猛,追击敌人要快,坚决响应司令常喊的一个口号:‘勇敢!勇敢!再勇敢!’”
黄晔春又从台上大叫一声:“勇敢!勇敢!再勇敢!”
会场中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最后讲话的是郭楚松。他要上台的时候,飞马一样跑来的译电员送给他一份电报,使他在上台后,有点不大自然,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已经上台,简要说了几句后就提高嗓门说:“同志们,我接到了这份电报,是要我马上赶回司令部去,接受新的任务。散会以后,请部队的同志们立即返回驻地,做好战斗准备。”郭楚松说完,急步走下主席台,跨上战马,飞奔而去。
一九三七年夏在甘肃镇原开始起草
一九三九年秋在河北宛平马栏村完成初稿
一九八八年春改定于武汉东湖
后记
《浴血罗霄》经过五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出版了。此刻,虽然了却了一件心事,但过去的那些艰苦岁月常浮现在眼前。
一九三七年五月间,党中央在延安召开了苏区代表会议,提出准备抗战。会后,我返回驻在甘肃镇原的红三十一军军部。一路上,放眼黄土高原,追思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颇有些心潮起伏意难平的感慨。我觉得中国革命史上,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土地革命战争,规模宏大、激烈,情况复杂尖锐,在战史上并不多见。一曲曲壮歌,一幕幕悲剧,可歌可泣!我想,这些东西记录下来,对于鼓舞人们的斗志,激励后代创造美好的未来,将是有益的。于是,我就动笔了。
搞文学创作是艰难的,对于我更是如此,也就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吧,因为是战争年代,除军队建设、反扫荡、打仗外,还要参加政权建设和群众工作,所以,我写作的时间一般都在夜晚,白天一般不写,要写就是躲飞机的时刻。躲飞机是写作的最佳时间。那时,日寇设在北京的航空学校,以京西我区作演练目标,常常来轰炸射击。一到防空袭时,我就搬上个小凳子,朝村外的山坡边上一坐就开始写作了。这时,无论飞机怎样飞来飞去,都影响不了我的思路。我的初稿就是在这种状况下,花了两年多业余时间写成的。
全国解放后,热心的同志。都劝我拿出来出版。我感到太粗糙,需要加工。由于当时人民解放军正由初级建军阶段走向高级建军阶段——正规化现代化,我主持军队和军事院校的训练和管理工作,不仅有繁重的事务,而且自己也要参加军事学习和研究。加以抗美援朝,形势紧张以及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实在没有时间去过问它。然而,我没有想到一九五八年的所谓“反教条主义”运动期间,除在军事路线受到不公正的批判和组织上的错误处理外,我的这部初稿也成了“大毒草”。尽管我声称这只是初稿,而批判者却认为:“要的就是初稿,初稿可以反映你灵魂。”及至文化大革命,尽管可以说我和我的小说已经是死老虎了,但还是在劫难逃。
历史上不幸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退到二线后,有时间了,在许多同志热情的督促帮助下,我修改出这个稿子。值此出版之际,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