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二)
    6
    二人出了广东厅,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信心极其不足地又走到福建大厅门口,舒晓雯却站住了,说:“算了,咱们回去吧。”
    韩子歆说:“好歹总得看看吧,就算买不起,也得了解一下行情,当土老帽儿,咱也得当个明明白白的土老帽儿。”
    舒晓雯便不再言语,跟着丈夫又进了福建厅。
    仍然是高档,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连继续看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个中午,夫妻二人转了六处,均因囊中羞涩而草草收兵,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大昭寺家具广场,韩子歆说:“太过分了,什么檀木、楠木、酸枣木、花梨木,这里简直是名贵木材的集散地。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人们是越来越知道伺候自己了,你砍我也砍,你能卖高价,我比你还会把价整上去,挖空心思打高级木材就是了。可是这样大量地砍伐,会把高级树木砍绝种的。”
    舒晓雯笑笑说:“又当杞人了吧,老是弄些不着边际的大命题来折磨自己,好像忧国忧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像个党和国家领导人似的。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买不起就买不起吧。别找不满掩盖心虚。”
    韩子歆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边义愤填膺地说:“什么叫买不起?能买得起就能容忍这么无休无止地砍伐了?现在人们的生活水平看起来是提高了,是富有了。说实话,我对这种富有是持怀疑态度的!我们的富有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连原子弹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我说这话你信不信?今天的富有有可能是以明天的贫穷作为代价的。”
    舒晓雯无精打采地说:“别高谈阔论了,想想我们的书柜和沙发怎么办吧?”
    韩子歆说:“我说不到这里来,你偏要来,好像腰缠万贯了。这回长见识了吧!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人的世界。走,找个平民家具店,我就不信,现在的北京人都是大款了,就没有咱无产阶级买得起的书柜和沙发了。”
    于是继续长征。一个中午,加上下午,终于在地安门附近一个小型家具店里相中了一套沙发,书柜的样式也确定了,价格果然是平民价格——当然也不是下岗平民能够承受得起的,两样加起来再砍下去,一共是四千八百元,价格有点超过了预算,但是样子还比较符合这对夫妇的审美趣味,于是就交了二百元定金,签定了购销合同,单等半个月后送货了。资金不足的部分,由小两口分别从各自掌握的日常开支中紧缩。
    如此,也就了了一桩心事。韩子歆一想到半个月之后就能像知识分子那样拥有两组梦寐以求的书柜,舒晓雯一想到半个月后就能像有产阶级那样拥有一套新式沙发,心里自然都很滋润,回家的路上也不怎么觉得累了。
    这天晚上,韩子歆夜不能寐,才情泉涌,又进入了“忧天”的境界,而且由原来的以动物关怀为主要思想转移到植物关怀的思路上来,奋笔疾书,写下了一篇洋洋洒洒近万字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为了引起重视,韩子歆先引用了恩格斯的一段语录:“整个自然界,从最小的东西到最大的东西,从沙粒到太阳,从原生生物到人,都处于永恒的产生和消灭中,处于不断的流动中,处于无休止的运动和变化中。……这是物质运动的一个永恒的循环。”
    然后,笔锋一转,就开始站在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指点江山了,“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当然也可以认为物质不是凭空增生的。一种财富的出现,就是另外一种财富的转变,一批高级木制家具的出现,就是一批高级树木的消失……当今市场呈现的情况表明,越是珍贵稀有的木种,越是有人虎视眈眈,越是面临灭顶之灾。这种竞争性的砍伐带有毁灭的趋势……从一定程度上讲,人类的欲望是地球灾难的导火索,科技文明在无形中被贪婪者利用为帮凶。发现了金矿人类就去开采,发现了珍贵动物就去捕获,发现了稀有树种就去砍伐。大自然给我们每个阶段的人类的财富是有限的,容许我们阶段性动用的家底子并不多,在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可以维持生态平衡;超过了一定的限度,有些物种会因之而绝迹,就会造成严重失衡。我们得为后人想想,不要使他们只能在考古的时候才知道地球上原来还曾经有过檀木、楠木和花梨木,还曾经有过那么多精美高级的木种。那时候他们会痛恨我们的。我们把好东西拼命地挖掘出来,恨不得一次性消费殆尽,实际上就是对后人财富的透支,也是一种掠夺,而且是更残忍的掠夺……贪婪的欲望必须悬崖勒马……”
    这是韩子歆迄今为止写出的最长的一篇文章。写好之后的第二天,韩子歆不仅将其寄给一家环境保护刊物,同时,为了表达对“万物和谐俱乐部”的感谢和支持,又将复印稿寄给了林先生。
    7
    就在签定了购买沙发和书柜的合同之后的第三天,舒晓雯供职的学校下来一个通知,说是为了照顾教师,教育部门同邮电部门联系,可以为教师优惠安装电话,个人只须拿出一半资金,别人交四千,教师两千,而且是分期付款,先交一千就行了。
    舒晓雯得到这个通知,又喜又愁,喜的原因是不用说了,愁的原因还是一个钱字。回家跟韩子歆商量,韩子歆说:“这是好事,给教师的照顾,咱们不能拒绝。再说,咱们单位里,没有电话的也就是我们家了,处长说过我好几次了,家里没个电话的确不方便。安吧。”
    舒晓雯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要一千啊,这笔钱从哪里出?”
    韩子歆想了想说:“不是还有十几天吗,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有几篇稿子在外面,也许能见点效益。一千块不是个大事。”
    于是就安了。
    第五天韩家就有了电话。韩子歆看着自己家里有了电话,一高兴,就试了几个出去,美滋滋地把电话号码通知了亲朋好友。岂料这下又是自找麻烦,电话打到老家一个同学家里,同学说,你这个电话打得真及时,我正满世界找你呢。你老父亲上午跑到县城来找我,说你二弟找了对象,到女方家去要见面礼,少说也是两千,你好歹在京城高就,人家女方也很看重这一点,怎么着也得支援点。钱是一方面,你亲自寄钱还有政治上的意义。
    放下电话,韩子歆怔了半晌,左想右想,估计前几天寄出的五百元家里还没有收到,就算收到了,也是杯水车薪。只好同妻子商量。妻子叹了一口气,说:“韩得翰他二叔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找个对象不容易。谁让你是他哥哥呢,谁让咱在北京工作呢?责无旁贷,这个钱不能不出。再电汇一千五,凑够两千。”
    韩子歆为妻子的通情达理十分感动,说:“真是好老婆。可是,这样一来,买沙发和书柜的钱又少了一大截,恐怕不是我那几个零打碎敲的小稿费能够抵挡的。”
    舒晓雯说:“电话一千,加上这个一千五,正好把买沙发的钱冲了,沙发先放放,以后有钱再买,先把书柜买回来。”
    韩子歆知道妻子一直对那几个老气横秋的沙发反感,换沙发是她近年的主要追求,如今,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又要飞走了,他于心大为不忍。便说:“先买沙发,我翻翻我的外快,有几百了,加上基本资金,够买沙发了。沙发是一个家庭的重要门面,先坐为快。”
    舒晓雯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算知识分子,不就是因为没有书柜吗?书柜是一个知识分子的重要标志,先买书柜。”
    困难的时候,两个人都表现了高风亮节,一个坚持先买沙发,一个坚持先买书柜,最后还是没有定下来,说是等两天看看,说不定哪里又有奖金寄来,岂不皆大欢喜——这自然是异想天开的奢望了,一天见到两个太阳的事情韩子歆还没有遇到过,权且这么自我安慰吧。
    岂料,福无双至,麻烦却跟踪而来。
    电话刚安上两天,老家的一个堂弟就打电话来,说是父母官县委书记一行七人到北京来了,住在某某宾馆,要韩子歆务必拜见,最好能请一顿,规格一定要上去。堂弟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急于更上一层楼,县委书记自然是个举足轻重而且是决定性的关键。
    这个电话让韩子歆很不痛快,花钱是一方面,但是“规格一定要上去”就让他不舒服了。他韩子歆爱交朋友是众所周知的,但那都是穷朋友,是有困难才来找他的,就在家里吃喝拉撒睡,实在不行了,把谢春生叫回来,炖大锅菜就可以对付,人是累一点,钱却花不多。而县委书记是个什么人物?到北京来,也是吃香喝辣的,不是一般的规格能看得起的。但是堂弟布置任务的口气不容置疑,因为堂弟为了韩子歆的穷家也是出了力的,没有那个当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堂弟帮忙,他老父亲病了连医院都住不上。
    想来想去,这个客还得请,能请来就是天大的面子了。
    这就苦了韩子歆,既要把规格搞上去,又想最大程度地“为革命节约每一个铜板”,实在很难两全其美。只好骑上他的破自行车,满大街寻找物美价廉的慈善餐馆。经过一番实地之后,终于在某某宾馆附近找了一家中等档次的酒店,所有的费用都推敲了,连酒水层次都确定下来了,估计一桌饭下来,要在一千元以上,一千五百元以下,心里这才算有了一点底,才敢去拜见父母官,“热情邀请”父母官给个面子,薄酒一杯,略表寸心。父母官是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很精明也很随和的一个地方官,出乎意料地爽快,说:“早就听说韩老弟是我们某某县出来的大笔杆子,有候补鲁迅的美誉。你的酒我一定要喝,这也是给我面子。”
    生米就这样做成熟饭了。请客那天,韩子歆夫妇尽可能地换了一身相对体面的衣服,又托朋友借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不远十几公里把父母官一行接到预定的酒店,对准要喝个荡气回肠——花就花个潇洒,钱是人挣的。
    哪知道峰回路转,父母官坚持不进包厢,点菜的时候,父母官亲自把关,一概点中档以下的,酒是二锅头。韩子歆初算一下,这样下来,这顿饭怎么也不会超过四百元,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坚持要点几个高档菜,父母官阻拦说:“你韩老弟是著名的好朋友,恕我直言,也是著名的穷光蛋。你的富裕是精神上的,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来吃你这顿饭,实际上就是想当一回君子,跟你建立个君子之交。搞虚假繁荣,在你是打肿脸充胖子,在我是摊派困难户。何必呢?”
    县委书记的一番话讲得在情在理,又让人温暖备至,韩子歆觉得这个人果然是个好官,没喝酒已经先有了三分醉意,一激动,就把桌子拍了起来,掏出了肺腑之言,说:“实话说,我原来也是硬着头皮,把你当个土豪劣绅对待,那热情都是假的。我花钱再多也没有朋友的感觉。父母官你这几句话一说,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韩子歆穷光蛋穷得再著名,也不至于请家乡的父母官喝二锅头,我真是让你喝二锅头,全县八十万人民都看不起我。”说到这里,陡提一股豪气,高声叫道:“小姐,上三瓶五粮液!”
    县委书记赶紧对服务小姐摆手,说:“别听他的,就上二锅头。”又对韩子歆说:“韩老弟,你要是上了五粮液,那我就要让黄局长结账了,你也跟着我们腐败一下,公款吃喝怎么样?”
    韩子歆面红耳赤地说:“那可不行,明明是我请客嘛,让黄局长结账算是怎么回事?这不是给我难堪吗?”
    县委书记笑笑说:“那你就听我的,喝二锅头。用你的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什么是好酒,到北京来,二锅头就是好酒。”
    如此,韩子歆就无话可说了,但还是坚持从服务小姐手里要回了菜单,又点了一个清蒸桂鱼和一斤基围虾,双方才达成统一。
    这顿酒韩子歆喝得痛快,三两的量,发挥到半斤以上,依然朝气蓬勃。县委书记一行是久经沙场了,个个都是高手,加上县委书记兴致极高,敬酒碰杯踊跃空前,八个喝酒的男人共喝了五瓶二锅头。直到结账的时候韩子歆才后怕起来,倘若父母官未能体察民情,不阻拦他头脑一热的冲动,当真喝了五粮液,恐怕六瓶酒也打不住。这个酒店中度五粮液标价是三百六,三六一八,六六三六,光酒钱就两千往上了,加上菜钱和其他费用,三千就出去了,而他口袋里只预备了两千二百元。这已经是他掌握的全部活钱了。
    感激父母官啊,这顿饭才吃了六百三十元。
    8
    请完县委书记的第二天,韩子歆同舒晓雯商量,手里只剩下一千五百多元了。看来不光是沙发,连书柜也买不成了,便忍痛给家具店打电话退货。对方态度倒是很客气,但有一条,两百元押金就泥牛入海了,这是当初定合同的时候就明确了的。舒晓雯心疼得脸都白了,神色黯然地对韩子歆说:“算了,什么都不要买了,留着吧,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花钱呢。”
    一天晚上,谢春生回来了,说他打工的单位效益不好,招聘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把他给辞退了,只好又回来住。韩子歆说,辞退就辞退吧,也好多在功课上下功夫,家里有住的地方,也不缺你吃的那一口,晚上还是回来吃饭吧。
    这期间,表叔的刀口也快痊愈了,韩子歆寻思要把他接回家中养伤,也可以省点住院费,便去医院同医生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再过两天出院。
    晚上回来,韩子歆交代谢春生把男生宿舍再准备一下,就到女生宿舍安歇了。
    第二天上班之前,韩子歆想买点水果和营养品回来预备着,谁知找钱却找不到了。那天请完县委书记的客,韩子歆多少有点醉意,恍惚记得回到男生宿舍之后,随手一塞,不知道把钱塞到哪里去了。开始还信心百倍地翻箱倒柜,把个房间翻得昏天黑地也没有找到。
    谢春生也帮着找,神情很不自然,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一千五百多块钱找不到了,他无论如何不能无动于衷。倒是韩子歆安慰他、也同时安慰妻子,说:“一定是塞到哪个死角去了,忘了,不过肯定不会丢。丢了就怪了,家里又没有个会七十二变的神仙,难道飞天遁土了不成?”
    舒晓雯说:“有时候就是邪门,急找反而找不到。别找了,以后慢慢找吧。我相信它不会丢,过了这个急坎,就是挖地三尺我也会把它找出来。”
    韩子歆的话里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意思,舒晓雯的话里也似乎没有怀疑谢春生的意思。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当着谢春生的面,这么兴师动众地找钱,不是怀疑人家,也会给他造成压力,所以就做出泰然的样子。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地上班走了。谢春生因为这天要去联系新的打工单位,人家上午八点半才上班,便留在家里拾掇找钱的残局。
    韩子歆实际上没有上班,他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里向单位请了个假,顺便到菜市买了一点水果,准备给老表叔受用。估计谢春生离开家门了,就又返回家中,开始“扫荡式”的寻找。眼下正是用钱之际,一千五百元不翼而飞,他不可能心安理得。
    正忙活得起劲,忽然听见门锁有响动,韩子歆吃了一惊,怕是谢春生回来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正冒冷汗,却见是妻子,原来舒晓雯也找借口请了假,小两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视苦苦一笑,心照不宣,便全神贯注地接着寻找。
    舒晓雯说:“那孩子老老实实的,该不会吧?”
    韩子歆说:“应该不会。”
    舒晓雯说:“但是我听你早晨留下的话,什么七十二变,有暗示的味道。”
    韩子歆说:“你那个挖地三尺之说,简直就是敲山震虎。你是不是怀疑他拿了,不明说,敲他一下,让他警觉,再悄悄地放回来?”
    舒晓雯说:“你就没有这个意思?没有这个怀疑?你为什么等他走了又回来找?”
    韩子歆说:“唉,钱这个东西害人吧?好好的人,被它弄得神经兮兮的,好好的关系,被他弄得疑鬼疑神的。我们不想怀疑他,可是如果真的找不到,不怀疑也得怀疑了。丢这几个钱不是大事,可这样不就把他毁了吗?”
    舒晓雯说:“我真是希望他悄悄地放回来,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他也可以引为教训。”
    韩子歆说:“现在还不能说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吧。老婆,把床挪开,把铺盖一层一层地卷起来,没准就在床上发生奇迹。我们的儿子都是在这个床上下种的,就不能再下出个一千五百元?”
    舒晓雯一边落实丈夫的指示,一边笑说:“你要有本事下钱,我宁可当你的车床,让你每天二十四小时在上面工作。”
    韩子歆说:“贪得无厌。我就是有那个功能,我每天也只工作十几分钟。你要生那么多钱干什么?昨天的晚报看了没有?翻身农民牛得田有三千万,一个心肌梗死就把他送到西天了,三千万没能延长他一个小时的寿命,一百大亿也救不了一条小命。还有那个什么大型国营企业的书记,到日本开会,头天晚上乘飞机回国跟情妇睡觉,当天夜里又乘飞机回到日本会场,那算有钱啊!可是,顶个什么用,现在下了大牢,连坐马车都有一定的困难了。”
    舒晓雯说:“又来你的贫富辩证了。既然这么想得开,你还这么穷凶极恶地找钱干什么?”
    韩子歆说:“这是两回事,这钱是劳动所得,是该得之得,是不该丢之丢,我当然得把它找回来。还不仅仅是个钱的问题,它还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
    说起来尽管轻松,但是一个上午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为了安慰舒晓雯的情绪,韩子歆提议说:“何必为钱所累呢?现在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就你我一对青壮劳动力,结合一下,也算是对一个上午无效劳动的彼此慰劳。”
    舒晓雯说:“你这个人,总是在没法快活的时候找快活。”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人生观。快活的时候已经快活了,还用找吗?就应该在最不快活的时候找快活。让一千五百元见鬼去吧,我们要穷快活了。”
    这样一说,舒晓雯就被发动起来了,含笑不语,算是默许。
    完事之后,韩子歆愉快地说:“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想看,我们结婚以来,什么时候在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事啊?不为钱财所累,简直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妙不可言。”
    9
    表叔出院后的第二天,谢春生跟韩叔和舒姨说,又找到一份临时工,可以半工半读了,要搬出去住。韩子歆和舒晓雯见谢春生这两天有点神情恍惚,脸色很不好看,估计是学习紧张,干活太累的缘故,劝他不要再打工了。谢春生却坚持说不要紧,他还年轻,老是给韩叔和舒姨添麻烦,心里不安。再说,他打工挣点钱,多少也可以补贴家里,他母亲又住院了。
    韩子歆和舒晓雯想了想,怕他有什么隐情,先出去住几天避避尴尬也好,就不再挽留了。
    这天舒晓雯调休,在家里照顾刚刚拆线的表叔,帮助表叔喝了自己煲的红豆桂圆粥,便陪表叔聊天。表叔因为胆里的疙瘩消除了,心胸就开朗了许多,话也多了,说起住院的感受,唠唠叨叨地没个完。
    快到九点钟了,舒晓雯对表叔说,要去买菜,要给表叔买只乌鸡补补元气。表叔这些天也看见侄儿侄媳妇为他付出的操劳,心里很有些过意不去,说:“闺女,你表叔身子骨本来就结实,喝稀饭都能补。这些天你们又送汤送肉,都是好东西,天天过年,一辈子的空缺都补回来了。别再去买贵东西回来,你们挣那俩钱也不容易。”
    舒晓雯笑笑说:“表叔怎么又见外了。听子歆说,他小时候吃不饱饭,表叔捉鱼摸虾都给他留一口呢。平常人都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您老是疼他爱他的表叔了。”
    表叔靠在床上,欠欠身子说:“表叔这回住院开刀,跑前跑后受累不说,还全是你们花的钱。就是待亲老子又怎么样?亲老子有这样的儿也是天高地厚了。表叔的四个儿才给老子凑了七百块,四个亲儿不如一个侄儿。闺女你过来,上回你们给我的五百块,一个子也没动,我带来的也才动了几十块,我手里还有一千多呢。这钱你拿着,临走给我打张站票就中了,回家我还得找我的四个儿要养老金,不能便宜了他们。”
    说着,就把贴身的小褂子捋出来,哧啦一声将缝着的口袋撕开,掏出了一大把票子。
    舒晓雯见状,忙说:“表叔快别这样,我们给您老的是孝心钱,您那两个钱都是血汗钱,您老快收好,我要是要了您老的钱,韩子歆会骂我的。”
    表叔说:“他敢!这件事情我在医院就寻思好了,这钱表叔不能带走了。说是咱侄儿侄媳妇在京城做事,可表叔看出来了,你们的日子也难着呢,交往多,应酬多,家里拖累大。你有个堂弟在县城工作,我去过他家,那是什么气派啊!地下铺的都是羊毛毯子,进门要脱鞋。几间屋子里都有电视机,还可以自己放电影唱歌。他比咱子歆官当得大?差远了。表叔打听过,他拿薪金才四百多块钱,两口子加起来没有侄媳妇你一个人拿得多,可人家过的是啥日子,你们过的又是啥日子?我在医院里,病房的一个老工人眼红我,说老哥你好福气啊,有这么掏心掏肺孝心的儿子儿媳。我没跟他说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媳妇,我心里滋润啊,也难过。那老工人还是城里人,儿子儿媳一大堆,都说下岗了,来看老子空着手,来一回哭一回穷。那老哥看我吃荔枝,问我是啥味道,我心里也不是味道,给了他几颗,高兴得他眼泪都流出来了,说,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闺女,这钱你一定得收下,你不收,表叔就赌咒了。”
    老头子唠叨唠叨地说着,老眼上滚下一串泪花。舒晓雯见老人执著,不好再坚持,便说:“那好,我先收下,等子歆回来了,由他决定。”
    老头子说:“他也不敢胡乱决定,这个家表叔当了。”
    舒晓雯买回乌鸡,放到砂锅里煨好,得了空闲,又到男生宿舍里陪表叔,表叔因为早晨说了不少话,有些累了,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舒晓雯因为心里还有一桩事情没有了结,又想起那一千五百元的悬案,便轻手轻脚地在有关角落触摸了一番。
    奇迹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就在表叔睡觉的床边,一张三屉办公桌上堆着一摞几十本书,舒晓雯只翻到第五本,一叠钞票便赫然入目。舒晓雯怔了怔,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把书合拢,悄然离开。
    晚上韩子歆回来,舒晓雯先跟他讲了表叔白天讲的那些话,韩子歆听了,感慨不已,说:“做人还是要做好人,未必刻意图个好报,图的是个心安理得。人的一辈子还是应该心安理得地度过。送人鲜花之手,历久犹香。有些人把钱看得过重,有钱不敢花,说到底其实还是个穷人。有人有点钱,乐意为别人分忧,没钱也敢花,没钱也是个有钱人。前几天我看了一篇文章,季羡林老先生评说圣人之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要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共产主义恐怕早就实现了。这话说得精辟。我们当不了圣人,当个好人还是应该的。有钱人是一辈子,没钱人也是一辈子,好人是一辈子,坏人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局其实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不去当个好人呢?如果既能当一个好人,又是一个有钱人,那是再理想不过了。如果二者不能兼顾呢,我是宁肯当一个没钱的好人,也不当一个有钱的坏人。”
    舒晓雯把钱交给韩子歆,说:“你看着处理吧,老人家的态度很坚决呢。”
    韩子歆说:“不要紧,咱们先替他拿着,等他上车的时候再塞给他,就由不得他了。”
    舒晓雯说:“还有一件事。那钱找到了。”
    韩子歆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钱?”
    舒晓雯说:“你可真是大尾巴狼,好像真当了大款似的。一千五百块,才丢了几天,转眼之间就忘了。”
    韩子歆惊问:“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舒晓雯说:“就在你那本《自然的呐喊》书里夹着的。”
    韩子歆失声叫道:“你好糊涂!那本书就在眼前摆着,我能让它漏网吗?我不知道翻过多少遍了,都没有翻出来。难道它是成心耍我不成?”
    舒晓雯也怔住了,说:“那就是说,是他干的了?”
    韩子歆愣了半晌,突然问道:“我上次换的西服你洗了没有?”
    舒晓雯说:“你就那一件上规格的衣服,我哪敢随便乱洗啊。那天请客,你只穿了三十分钟就挂在椅背上了,我看不脏,回来后就又把它挂在衣柜里了。”
    韩子歆闻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就到衣柜里取西服,一取出来,就摸出了一把钞票,夫妻二人顿时面面相觑。
    韩子歆说:“我要赶快去找谢春生。我怀疑这孩子卖血了。”
    舒晓雯一脸痛惜,讷讷地说:“你看这事闹的……真不应该,他为啥这样做啊!”
    韩子歆说:“家里就他一个外人,你就是跟他说死了不怀疑他,他也不会坦然,无法解释嘛。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了。可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啊!我韩子歆也是混账,让老同学的穷孩子受委屈了,竟然说了个七十二变,竟然逼得他去卖血!”说着,眼圈就红了。
    舒晓雯说:“我们也没有逼他啊,不要过于引咎自责了。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卖血了。”
    韩子歆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坏了起来,阴沉着脸对妻子生硬地说:“不卖血,他在一个星期内从哪里能弄来一千五百元?难道是偷?那比卖血更糟。我看他脸色惨白,就是失血的症状,而且估计是卖得不少。”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子歆的推测果然是正确的。谢春生确实卖了血,小伙子倚仗年轻健康,找打工的小兄弟帮忙通融,连续卖了好几次,不仅把韩子歆丢失的一千五百元“完璧归赵”,还给老家寄了三百多元。韩子歆了解到真相之后,痛心疾首,把谢春生狠狠地骂了一顿,不由分说,接回家中,让其跟表叔享受同等待遇,每天受用一只乌鸡。
    10
    过了十几天,表叔的身体就恢复如初了,由于补得及时,气色反而比刚来北京的时候好多了。就提出来要回老家。恰在这时候,韩子歆又接到“万物和谐俱乐部”林先生的电话,说了两件事,一是他的稿件《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收到了,“万物和谐俱乐部”的同仁们都看了,认为虽然有点过激和偏颇,但是发人深省,尤其是忧患意识难能可贵;二是“万物和谐俱乐部”为了促进该项事业的发展,要在珠海召开一个研讨会,原计划邀请部分一等奖作者参加会议,因为他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有新意,把他也补请了。食宿费用由会议负责,往返交通费用由作者自理,如果有困难,或者请不到假,会议也不勉强。
    接到这个电话,韩子歆又是喜忧参半,同舒晓雯商量,这一去就算是坐火车,也得千把块,再说,毕竟是到沿海开放城市风光一番,除了衣食住行,别的总不能一毛不拔吧?
    韩子歆的意思是不去。
    但舒晓雯心里明白,韩子歆实际上很想去,他热衷于这项活动,这样全国性的会议,致力于自然保护的仁人志士荟萃一堂是可以想见的,能到这样的场合跟精英们交流思想,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舒晓雯说:“去吧,这是个机会。”
    韩子歆说:“请假是没有问题的,我们那个单位是个冷衙门,只要不花单位的钱,出去个十天半月都是可以争取的。问题是要花钱。”
    舒晓雯说:“还是你的一贯原则,该花的还得花。”
    韩子歆就顺水推舟了,开玩笑说:“那我可就要风光了啊,你不会不平衡吧?”
    舒晓雯说:“你是我们家的主力队员,你花几个钱我有什么不平衡的?不过,到了开放地区,可不能学坏啊。”
    韩子歆说:“能够学坏的,不到开放地区也照样可以学坏,不是坏人,学也学不坏。再说,学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需经济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呢。”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然后小两口开始算经济账。
    这段时间,家里没有大进大出,收支基本平衡。表叔的钱自然是不能留下的,谢春生卖血的钱更是不能收下,小两口能够掌握和支配的就是失而复得的一千五,加上工资补贴,还是两千元上下。鉴于谢春生上次的悲壮举动,韩子歆又心疼又内疚,提出要对谢春生家里进行支援,寄五百元给他母亲补贴医疗费。同时,由于二弟的女朋友提出的条件升级,老父亲又托人打电话来,希望再支持千把,“过了这一关,一年之内不要你的钱了。”老父亲的话是这样说的,言词恳切也迫切。
    有了这两项开支,就基本上没有活钱了。
    这天夜晚,两口子躺在床上,没有了幸福的活思想,又觉得钱的问题是个棘手问题。后来韩子歆就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心怀叵测地问舒晓雯:“老婆,你说说,如果没有万物和谐俱乐部的这笔奖金,你说我们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舒晓雯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还是这个样子,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没有上万的横财,不是照样过来了吗?饥寒交迫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嘛。”
    韩子歆说:“这就对了。随遇而安,车到山前必有路,就是我们这些人得以生存的理论依据。”
    舒晓雯说:“其实,没有这笔意外的奖金,说不定我们的生活还平静一些,就是因为有了这笔鬼钱,弄得我们两个心力交瘁,神经都紧张了。”
    韩子歆说:“这也怪我们自己,咎由自取。”
    舒晓雯揣摩出了丈夫好像有点居心不良,警觉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子歆说:“为什么有了钱反而日子难过了呢,是因为我们违反了我们既定的财政原则,见到万元以上就乱了方寸,就想存上一大笔。你想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光靠零打碎敲的积攒,能攒出个阔佬吗,不可能。什么勒紧裤带啊,抠牙缝啊,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还不到那一步。每个月把你工资存起来,以应急用,就是相当负责任了。有了一万六,正好可以大大改善一下现状,你却主张把一万元存起来,其实是作茧自缚,弄得连一次性的阔佬也没当成,反而更加捉襟见肘。”
    舒晓雯一骨碌坐起来,扯着丈夫的耳朵说:“天啦,你莫非又打那一万块的主意?”
    韩子歆笑笑说:“夫人此言不差,韩某正有此意。”
    舒晓雯半天没有吭气,又瞪了丈夫一会儿,才说:“二十岁的大姑娘,看来在娘家是住不长了。可是,这真是太……太……”
    韩子歆说:“有什么好太的?我韩子歆此生不会太有钱,也不会太缺钱。我的原则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但是,老婆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还会挣回来的。你看,才几天功夫,《人类与自然》就打电话来了,我上次写的《有限度地使用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财富——贪婪的砍伐者必须悬崖勒马》要上,你算算,就是千字五十,也是五百元啊。实践证明,钱这个东西就像井水,你不舀它,它永远都是那么多,你越舀它,它浸得越多。不破不立嘛,能花就能挣嘛,有一双劳动的手,还怕没钱?就这么定了,明天就把钱取出来,沙发是要买的,书柜是要买的,用不了多久,计算机都是要买的。而且沙发的档次要提高一等,书柜要增加一组。除了这两项开支,还要把你相中的衣服买回来,我下星期要到珠海去,也要换一身行头,再穿那身灰不溜秋的西服,人家还当我是农民企业家呢。韩得翰的书包也要换了,不能再让我的儿子背破书包了。还有……”
    舒晓雯赶紧制止:“别再有了,再有几条,只怕一万块钱也堵不住决口。你这个人啊!”
    就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天,舒晓雯果然去储蓄所将还没有焐热的一万元存款取了出来,有了这一万元垫底,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就连家具店黑下的两百元押金也重新发挥了作用。
    家具送来的当天,看着簇新的书柜和沙发,韩子歆春风得意,舒晓雯的脸上也是鲜花灿烂。因为白天都在忙活腾挪,没顾上做饭,韩子歆气壮山河地提议:“别烟熏火燎了,出去撮一顿。”
    儿子韩得翰第一个响应,要吃麦当劳,韩子歆不屑一顾地对儿子说:“麦当劳是个什么玩意儿,标准太低了,再说你表爷爷也吃不来。既然是撮,就得撮顿像样的。你表爷爷和春生大哥自从到咱家来,还没在外面享受过呢。”
    舒晓雯表态赞成。不是有钱了吗,还在乎撮一顿?撮两顿也不是个问题。
    于是就倾巢而动。韩子歆搀着老表叔,谢春生牵着韩得翰,舒晓雯揣着钞票,浩浩荡荡地下了楼,并且目标明确地选择了这一带颇负盛名的南海鱼村。在过去没钱的那些日子里,韩子歆和舒晓雯无数次在这里徘徊过,而从未涉足。据说很高档,据说很宰人。这回就不谦虚了,对准是要好好消费一下的,对准是要伸出有钱人的脑袋让人家好好宰一刀,看看究竟能宰出个什么水平出来。
    岂料又是个误会,一家人点了荤素七八个菜,吃得心满意足,也不过就是百十块钱。出了南海鱼村,韩子歆哈哈大笑,说,“有钱了感觉就是不一样,你越是不怕宰,人家就越是不会宰你,人穷了不怕,怕就怕个心穷。”
    11
    表叔离开北京是在一个艳阳高悬春光明媚的上午,出租车在机场高速公路上飞驰,路两旁绿油油的杨树就像两条碧澈的小河,快速向后流淌。韩子歆和舒晓雯陪伴着表叔坐在车里,心中一片绿色。
    让表叔坐飞机走,可以说既是韩子歆的灵机一动,又是水到渠成,既偶然又必然。
    买车票的时候,表叔先是坚持要买“站票”,说是乡下人骨头硬,也就是一夜一个半天的事情,站着打个盹就到了。韩子歆就解释,说:“不是春运大忙季节,没有什么站票。就是买了站票,价格也是一样的。”这样,老表叔才将信将疑地同意了。韩子歆本来想给表叔买硬卧,谁知售票小姐不懂事,坚持说一个人只能给中铺。韩子歆琢磨表叔毕竟是老人,做过手术时间不长,爬中铺显然不妥当。一气之下,就要买软卧。软卧倒是个下铺,一问价格,六百多,韩子歆盘算,再加几百就够买张飞机票了。这时候,韩子歆的脑子里就碰撞出一串璀璨的火花,心想,老表叔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到北京来次数有限,不吉利地想一下,恐怕也就是这一次了。老表叔是个农民,一辈子没坐过飞机,老农民怎么啦?老农民就不能坐一把飞机?老子这回就让老表叔坐一把飞机。
    想到这里,韩子歆当机立断,拉起表叔就走。
    到了民航售票处,老表叔一听说要让他坐飞机,脸都骇白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连声说:“使不得使不得,造孽啊造孽……”
    韩子歆问表叔:“您老是不是害怕?”
    老表叔说:“你表叔这么大个年纪了,黄土都埋起脖颈子了,我连入土都不怕,还怕上天?我是怕花钱,就这么到半空中臭美一圈,要花多少钱啦?怕是够我跟你表婶吃个三年五载的。”
    韩子歆说:“这个钱是我负责,你不要管。”
    老表叔说:“这个我知道。可是你也不富裕啊,你看你那个家,就是添了两样像样的家伙,还有一大堆家伙不像样,你别瞎整了。”
    韩子歆说:“你就给我坐在一边歇着吧,这个飞机我让您老坐定了,您老还不光是自己坐,您还代表咱乡里没有坐过飞机的乡亲坐一把,回去给他们说说飞机是个啥德性。”
    如此,老汉就不阻拦了,只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说造孽。
    韩子歆和舒晓雯把表叔送进候机大厅,买了机场建设费,又找了个慈眉善目的机场老工作人员,委托他照顾好表叔的下一步行动。机场老工作人员热情答应了,当即就领着表叔换登机牌去了。老表叔一步一回头,老泪纵横,挥着那双举惯了锄头的胳膊,瘪着嘴高喊:“家去吧,孩子,别耽误了小翰子的晌午饭。家去吧……”
    上午十时二十分,5107次航班腾空而起,韩子歆和舒晓雯站在机场外面的绿树林里,仰望蓝天,白云悠悠,晴空无垠。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