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天茱山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了,西部各县的日军和“皇协军”突然换防,从陆安州到天茱山的各个路口也增设了关卡,陆安州城开始实行半封闭式戒严。松冈向派遣军交纳的第七批四百万斤粮食,由派遣军派出日军两个大队接应。粮食送到长江北岸,交接完毕,这股日军中的浅冈大队又回到了陆安州,加强松冈联队。陆安州城以及日军所占领的东北三个县,共有日军近三千兵力。
    眨眼汉子这次到杜家老楼,是通知支队首长到“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开会。这是彭伊枫到天茱山之后第一次接到到上级指挥机关开会的通知,心里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预感到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即将拉开帷幕。
    彭伊枫把情况跟霍英山通气了,霍英山说,“到老林子路很难走,我的腿不行,只能是你去了,但是要派人保卫。”
    彭伊枫说,“有一段路要过敌占区,不能兴师动众。”
    因为保密程度高,这件事情没有通知龙文珲等其他支队首长,两个人商量,选派刘庆唐、冯存满和田红叶,由眨眼汉子亲自充当向导,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出发了。
    这次走的是北线,也就是绕过月亮岭和笋岗,至东八里坡向隐贤集靠近,为的是避开日军的封锁线。过了平安岙二里地之后,先是翻了一道山梁,然后进入一个及其隐秘的峡谷。向导在前面带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拐进一个山洞,大家摸黑爬行大约两个多小时,再出洞口,便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彭伊枫惊问,“这是什么地方?”
    眨眼汉子说,“这就快进入老林子了,有一段路瘴气很重,请各位把裤腿扎上,用湿毛巾把嘴捂上。”
    大约是在下午两点钟的样子,翻过了最后一道山梁,向东南方向绕过一个山腰,大约走了里把路,眼前豁然开朗,阳光从树梢上斜斜地落下来,在附近的山坡上溅起斑驳的光晕。一条小河宛若飘带,似乎是从山根的竹林里款款而来,在两山之间一块隆起处挂成一道瀑布,阳光就在这瀑布上描绘出大大小小的虹环,扑朔迷离。瀑布上游横一道毛竹扎成的排桥,宽约四五尺,长约四五丈。顺着这条瀑布汇成的河流往北再走里把路,老远就看见山根处镶嵌着一幢灰瓦白墙的房子。
    田红叶赞叹,“好气派的庄园,没想到老林子里还有这么大的房子。”
    眨眼汉子说,“那就是云舒庄园了,也就是沈先生的老家。”
    彭伊枫问,“沈先生就是‘老头子’吗?”
    眨眼汉子说,“准确地说,‘老头子’是一个组织,但目前就是沈先生使用这个代号。”
    彭伊枫说,“我一直想知道,‘老头子’到底是谁,这个庄园又是怎么回事。”
    眨眼汉子想了想说,“现在我是应该跟你交底了。这样吧,先从这个庄园说起。这个庄园是明朝万历年间盖的,那一年崇祯皇帝中了倭寇的离间计,将抗倭名将夏侯长吟处死,夏侯家只有次子夏侯椴木逃走。从山海关逃到江淮,一路投靠父亲部将,一路遭到拒绝,几乎饿死,在宿阳还差一点被一位世叔出卖。后来辗转逃进天茱山,奄奄一息之际,被当地一名辞官员外沈伯钧的家奴发现。沈伯钧问明身份,将其藏进天茱山——那时候这里还不叫老林子,里面住有十几户土著。自从夏侯椴木藏进来之后,为了防止倭寇奸细和官兵追杀,沈伯钧买断了进山的两条通路,将其损毁,同时将土著悉数迁出,另外安排十家可靠佃农同土著对调。夏侯椴木在老林子娶妻生子,带领十户佃农开荒种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沈伯钧住在陆安州,家里开了数十间作坊和商埠,山里的粮食多了,就运销山外。后来开始了酿酒业,不再往山外运送粮食,而是运送美酒。这山中的泉水和山里的粮食酿造的酒,味道醇美甘洌,成为庐州、上海和南京等地达官贵人的奢侈品,同时也是国内许多官家酒厂的勾兑原浆,沈家因此更加旺盛,财源百年不衰。”
    “你是说,沈先生是大资产阶级了?”田红叶问眨眼汉子。
    彭伊枫瞪了田红叶一眼说,“是不是资产阶级不能用钱多少来衡量,关键是看思想。恩格斯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眨眼汉子说,“好,我现在向你们介绍我的身份。我的真名何中亮,在国军苏鲁皖战区,我是沈先生的警卫副官,中共地下党员。跟随沈先生潜入陆安州之后,我一直行走在陆安州、云舒庄园和杜家老楼之间。关于云舒庄园的历史,是听来的,曾经问过沈先生,沈先生说都是传说,未经证实,越传越神。但是有一点他没有否认,夏侯椴木为了感谢沈伯钧的救助之恩,所生二男二女,一半姓夏侯,一半姓沈;沈家从沈伯钧之孙沈杜开始,所生子女,也是一半姓沈,一半姓夏侯,两家子女统一续谱。所以陆安州的沈姓和夏侯姓混为一族,延续几百年之后,已经很难区别后裔了。”
    彭伊枫说,“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历史故事。”
    田红叶又多嘴多舌地问了一句,“那么,我想知道,‘老头子’他到底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何中亮说,“这个我不能回答你,一会儿你们见到沈先生后自然就清楚了。”
    田红叶暗中牵了牵彭伊枫的衣袖说,“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啊?”
    彭伊枫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啦?”
    田红叶说,“万一‘老头子’是国民党,我们也听他指挥?”
    彭伊枫怔住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向田红叶喝道,“幼稚!”
    田红叶再也不吭气了。
    太阳西偏的时候,彭伊枫一行进入云舒庄园。一幢高墙大屋耸立在山根之上,房后苍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梁画栋,院落宽大明净,院墙上还爬着丝瓜藤叶,一片生机盎然。
    众人置身此处,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鱼贯进了正房大厅。这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家具都显得陈旧,但黄亮如金,飞鸟盘龙雕刻极其精美。
    可是他们并没有见到“老头子”。何中亮说,“沈先生正在路上,请大家少安毋躁。”
    没过多久,院子里又进来一拨子人,居然是中央军一二五团现任团长严楚汉,还有彭伊枫认识的孟秋。彭伊枫迎着严楚汉,两人几乎同时抬起手臂敬礼,互致问候。田红叶等人这才知道,原来严楚汉也是“老头子”的联络员。
    寒暄完毕,刚刚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进来一个人,刀疤脸,样子不太好看,面目狰狞。在座的不知道这个刀疤脸是个什么身份,都用好奇和疑问的眼光看着他。刀疤脸并不介意,像是见怪不怪,坦然地介绍自己——“各位长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绍发,这厢有礼了。”
    众人面面相觑——殷绍发?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头子“新捻王”吗,怎么也到这里来了?田红叶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小手枪。
    殷绍发说,“各位长官不要惊讶,我殷绍发在沈长官的感召下,如今不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了。我现在是沈长官麾下的抗日敢死队队长,如果跟松冈联队决战,我打头阵,还要仰仗各位长官关照。”
    彭伊枫站起身来,向殷绍发伸出手说,“既然同仇敌忾,就不存在关照的问题了,大家都是中国人。”
    大约是在下午五点钟左右,门外传来嗒嗒的马蹄声,何中亮表情严肃地说,“‘老头子’到了。”彭伊枫和严楚汉等人赶忙起身,立正。
    说话间大门处光线一暗,一个颀长的身影大步跨进来,身穿长袍大褂,身后跟着六个人,其中两个穿着“皇协军”军服,四个穿着便衣。
    彭伊枫睁大了眼睛,盯着“老头子”,因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终于看清楚了,眼睛不禁有些发直。
    “老头子”站定,环顾四周,哈哈一笑说,“同志哥哎,没想到吧,我们是在一个特殊的地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
    尽管过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枫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他,就是那个打着绑腿,耳朵根子上夹着半截铅笔头,讲课时时而慷慨激越,时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那一声“同志哥”,唤起多少难忘的记忆啊!
    彭伊枫上前一步,敬礼报告:“新四军江淮七支队政治委员彭伊枫向首长报到!”
    严楚汉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日独立旅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向长官报到!”
    众人无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举臂敬礼。
    “老头子”向彭伊枫和严楚汉挥了挥手说,“叫我沈轩辕吧,让我的名字在同志们的中间重见天日吧!”
    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子”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很快就克制了,平静地笑笑说,都坐下,“我这个‘老头子’大难不死,又见到了这么多自己的同志,也有点激动。”
    殷绍发向前哈了哈腰说,“长官,我也来了。”
    “老头子”说,“看见了。你当然得来,这盘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轻啊。”
    二
    岩下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光线很暗,像是山洞,又像是那间灶房。但是有一点他清楚,他还活着,而且不是做梦。醒来之后,他已经运用各种手段证实这个问题了。
    他终于喝到了热汤,肉汤,鲜美无比,不知道是用什么肉做的,当然他更不知道是从哪里搞到的肉。就是因为有了这肉汤,他发现活着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边,是那个农家女孩,似曾相识。女孩喂他热汤,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他的脚底升腾,一直升腾到心口。这力量升腾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脑子就开始清醒了。他看见女孩的背后还有年轻人,农民打扮,他们的手里都操着大刀,不像是战刀,好像是杀牛宰羊用的。他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持刀站在这里,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发着田野的芬芳,真是好闻极了。她半跪在他的身边,湿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满了祈祷。她是为他而祈祷吗?为一个鬼子?
    岩下终于想起来昨天夜里发生的那件事情。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就把荒木冈原杀了。那是“皇军”部队出类拔萃的下士官曹长,是随时就要改变军阶的干部候补生。然而非常简单,他操起菜刀就把他杀了,他的一切从此就结束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一个再强壮和凶猛的生命,也不过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决问题。
    为什么会觉得不可思议呢?认真检讨,对于荒木冈原,实际上他并没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后来有点厌恶,但是恐怖和厌恶都不是杀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杀人的理由。那么为什么会杀呢?罪魁祸首应该归咎于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杀了荒木冈原,而不是他岩下,他只不过把手借给了那把菜刀。再往后,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实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杀荒木冈原,而是夹着菜刀的那双赤裸的双脚,菜刀只不过是那双脚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简直就是动物的蹄子。粗糙,骨节粗大,皮肤皲裂,趾头像蒜头一样。可是,那是个女孩子的脚。自从看到了那双脚,他的心就变了,他觉得有一种东西从心底涌了出来,后来他知道了那种东西叫做怜悯。
    女孩真是可怜至极,他再次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女孩是否穿过袜子,甚至是否见过袜子。从那皲裂的脚面上看,她应该没有穿过袜子,甚至没有穿过鞋子或者很少穿过鞋子。这时候他突然替她愤懑起来,她不是有政府吗,她不是有父母吗,连一个女孩的袜子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样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么呢?
    当然,最想杀死荒木冈原的也不是那双脚,而是那双脚的主人,那个瘦弱的、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她有一万条理由杀死荒木冈原。如果不杀死荒木冈原,那么荒木冈原就会强暴她,然后还会杀死她。那样的话,她还是连袜子都没有穿过。一个连袜子都没有穿过的女孩是不应该死的,所以她杀死荒木冈原是正确的。
    现在剩下的问题是,是她想杀人,而杀人的却是他,他应该不应该帮助她实现杀人的欲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冈原在深山老林里遇上了她,如果他们中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如果这个选择的权力交给了他,那么他会选择谁去死呢?当然应该是荒木冈原。他是那样凶残,那样暴戾,他死了大家就会安静许多,耳朵里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咆哮了,单凭他的没完没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杀掉。
    但是紧接着他就反悔了,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因为荒木冈原毕竟是日本人。把荒木冈原杀了之后,他怎么能逃脱呢?他恐怕连丛林都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中国人也不会饶了他。想来想去,他觉得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他还是应该选择让那个女孩去死,他宁肯继续忍受荒木冈原的咆哮和暴风雨般的耳光。
    直到这个时候,岩下才有机会细致地打量眼前的女孩。无论怎么说,女孩都不能算漂亮,瘦小的身躯,缺乏营养的肤色,粗大的骨节,干枯的头发,比昨天夜里看起来要丑陋得多,这让岩下有点失望。在他的诸多的后悔里面,女孩不漂亮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他想象他搭救的应该是一个绝代佳人,或风姿绰约,或顾盼生辉。怎么能是这样一个几乎看不出任何美女痕迹的干瘪的动物呢?
    昨天夜里,大约是因为灶火的缘故吧,或者是因为对女性过于渴望的缘故,留在他印象中的是一个玫瑰一样鲜艳的女孩,早知道她的头发这样干枯,那时候他会不会接过那把菜刀,是很难确定的。当然,他也不否认,现在他看女孩丑陋,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他的性的要求在减退。
    前些日子在深山,他有时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够遇上传说中的仙女,同她们交媾,把自己的激情和种子植入她们的体内,让她们怀上他的孩子,然后她们会牢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旦发生战斗,她们会在紧急时刻,张开羽翼,抱着他远走高飞。梦里醒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深爱这样的梦,他希望每天夜晚都有这样的梦,在梦里他甚至会勃起和遗精。
    自从发生那次事件之后,这样的梦再也没有做过了,而经常做的都是噩梦。是荒木冈原复活了,荒木冈原拿着刀子,要切掉他的生殖器,他和他的生殖器一起逃跑藏匿,后来他从山洞里出来了,他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了。有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他悄悄地把手伸进裤裆,果然他的生殖器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就连小便也无法再将它膨胀到过去的状态了,这使他无比惊骇。
    当女孩再次喂他肉汤的时候,他感到体内有一种热气在升腾,后来他就坐起来了。他的动作让女孩感到兴奋,女孩兴奋地对那两个年轻的男人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他知道,女孩是在说他可以坐起来了。
    恐惧直到这时候才向他袭来,他不知道他们会把他怎么样,是杀了还是交给抗日武装。这两个结果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不接受这两种安排,他还有没有更好的结果呢,回到陆安州松冈大佐那里?如果松冈大佐问起荒木冈原怎么办?他不会撒谎,他撒谎是会露馅的,一旦露馅,松冈大佐会把他枪毙一百次。那么第三种结果就是他现在脱离松冈联队,绕道回到日本去。
    可是回到日本又能怎么样呢?在新兵集训离开日本本土之前,长官给新兵们放了一部电影,名字叫做《清作的妻子》,清作是个模范丈夫,夫妻恩爱有加。日俄战争爆发后,丈夫接到了召集令,妻子不愿意忍受离别的痛苦,更担心丈夫的安全,用簪子刺瞎了丈夫的眼睛。后来妻子服刑两年,期满后回乡,引起村民们的反感,常常受到围攻唾骂,丈夫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夫妻双双投河自尽。在观看那个电影的时候,同伴中不断有人说,真不要脸,只顾自己而背叛国家。还有人说,像这样没有名誉,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话就像麦芒一样扎在岩下的背上,他感觉那些话就像是对他说的。因为在接到召集令之后,千代叶子也曾经想找个理由让他躲避服役,甚至也提出来用针扎瞎他的一只眼睛。后来他的姐夫知道这件事了,慌慌张张地跑来阻止,说千万不可以这样做,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而要连累大家都丧失名誉。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那样做了,那么他和千代叶子的命运跟电影中的清作夫妇又有什么两样呢?老百姓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怎样生活,无法决定怎样活着,甚至无法决定活到什么时候。唯一令他欣慰的是,有这样的抱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和一家子。清作的故事都拍摄电影了,说明在日本,还有很多个清作,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这样一想就减轻了许多自卑感和孤独感。
    当然,如果不被杀掉,也不被交给抗日武装,也不回日本,还有第四条路,那就是重新潜进天茱山,当一个野人或者当一个和尚,最好是当和尚。他曾经在老林子看见一个山坡上隐隐约约露出一角建筑,就像寺庙。因为找不到路,无法接近,只是隔山而望。他无法确定,那座寺庙究竟在老林子的哪个位置,也搞不明白,深山古刹,香火从何而来?和尚们以何为生?或许是一座废弃的破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是非常恐怖的。那就意味着他将与毒蛇猛兽为伍,与世隔绝地走向死亡,他是活着还是死去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意义。他想他至少应该有一个伴儿,而且是女人,能够在那里生儿育女自食其力,那也不失为开辟了一个自己的世界。
    可是从哪里找女人呢?
    岩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瘦弱,单薄得像一张纸,还没有发育成熟,胸脯平平的。如果她有丰富的营养,她会不会健壮起来丰满起来,她的胸脯会不会鼓胀起来?会的,应该会的。他的枪里还有子弹,腰间还挂着匕首,他可以狩猎,可以获取肉食,可以让她像动物那样迅速地丰满起来。啊,她的眸子是那样的亮,这是她身上唯一美丽的地方,只要有食物和性的滋润,她会健壮起来的,拥有饱满的Rx房和肥硕的臀部,像母羊一样怀孕分娩。也许,也许那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恍恍惚惚中,岩下的心跳加快了,生命的欲望在一点一点地复苏。在没有出路的时候,向往一种美好的出路,便是支撑继续存活的灵丹妙药。然而,他的美梦被嘈杂的声音破坏了。
    当太阳的光芒照进洞口的时候,山洞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和呐喊声。他看见又来了许多人,都拿着家伙,有铁锹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铁制品。凭借岩下铁器厂厂主的经验,他知道那都是农具或者厨具,同时也可以充当武器。他们怒容满面,步履凶猛,向他涌了过来。他霎时就明白了,他们是来清算他的罪行的,他们嘴里呜里哇啦地吼叫,他终于听懂了两个字——鬼子。他们一遍一遍地使用这两个字,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他们用这两个字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中还有人向他大踏步地冲来,高高地扬起了菜刀。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她扑了过去,抱住了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的双腿,苦苦哀求,她在呼喊,她的眼泪和尖细的声音一起在山洞里溅落。他仍然听不懂她的话,她的话里也有“鬼子”两个字,但是他很快就领会出来了,她说他是个好鬼子,是个有良心的鬼子,她在哀求他们,放了他,不要杀他。
    那一瞬间,他发现她瘦弱的身体异常美丽。
    三
    独秀峰下,残阳如血。
    殷绍发在前面带路,一行穿着各式军服和五花八门便服的人跟随其后,走过一片阡陌,再过一个独木桥,然后上山,弯腰攀登一段险峻的山路。到了独秀峰山坡上,顿时别有洞天,在山下感到快要沉没的夕阳,似乎重新升起来了。
    “老头子”并不老,大约三十三四岁年纪,走起山路,精神抖擞。彭伊枫等人跟在身后,七转八转,很快就出汗了。
    山坡上,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坟墓,一律黑砖圆顶,青石墓碑。“老头子”走在殷绍发的身后,在第一排墓碑前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说,“今天我把各位请到这里来,是想让各位了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你们中间还有一些人对我的来历心存疑惑,那我就先解惑,后授业。”
    说到这里,“老头子”停顿了一下,观察众人的表情。众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各位请看,左边这一片,是我们沈氏和夏侯氏族的祖坟,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右边第一座墓,是我的祖父夏侯鸿渝,戊戌变法的时候他是谭嗣同的亲密战友,戊戌变法失败后在天津被害。我们把他老人家也算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从此也就开了家祖进入公墓的先河。第二个墓是我的伯父沈奋飞,辛亥革命时在武昌战死。后面这三个墓是我两个叔叔和堂兄,都是北伐烈士。再往后,这个墓埋了一个活人,大家请看——”
    彭伊枫往前挪动步子,他看清楚了,镌刻在墓碑上的几个隶书大字赫然入目——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
    彭伊枫探询地看着“老头子”,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老头子”微微一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墓。那还是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支‘剿共’的国军部队,来自当年从上海抗战撤下来的十九路军,其主要军官均同情革命。为了团结抗战,我的一名助手先期进入该部活动。后来总部决定让我出马,利用我同该部师长蒋廷翰曾经是同学的关系,进行最后的说服工作。为了顺利穿越反动派的防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国军上校的身份,我的另一个助手乔乔则以国军中尉、蒋廷翰侄女的身份掩护我。我的国军上校身份是假的,但乔乔同蒋廷翰的渊源却是真的。因为她的父亲、我的堂兄和蒋廷翰早年都是北伐军官。后来她的父亲参加了南昌起义,在潮汕战斗中牺牲。在女孩十五岁那年,我的堂兄把她接到云舒庄园,由一家雇农照顾,对外的身份是云舒庄园的丫头,实际上是保护起来让她读书。可是就在我们即将动身的头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位红军干部,因为误解了我同乔乔的关系,趁乔乔熟睡之际,翻看了乔乔的衣兜,结果发现了两个国民党军官的证件。她报告了保卫局,保卫局不了解真相,把我和乔乔抓起来严刑拷打,后来乔乔逃跑成功,直接向徐向前总指挥报告,总指挥亲自赶到旺苍,下了一道命令,将我就地枪决——这当然是为了缩小影响,蒙蔽保卫局的那几个同志。我是由徐向前总指挥的卫队亲自“枪决”的,事实上我在五天之后就进入国军的那个师了。再后来的情况是,蒋廷翰率领两个团起义,在组建西路军的时候编入董振堂军团,蒋廷翰战死在高台保卫战中。“
    墓地前一片静默,晚风吹来,树叶簌簌。有飞鸟在头上盘旋,翅膀上挂着夕阳。
    田红叶唏嘘着问,“首长,那乔乔呢?”
    沈轩辕淡然一笑,带头向前走了几步,越过“红军将领沈轩辕文远公之墓”之后,又出现一座坟墓,墓碑上写着“红军干部乔乔之墓”。沈轩辕说,“不过这是衣冠冢,乔乔因为流血过多,永远留在了川陕。当时,我的家人不知真相,听说了这件事情,我的另一个堂兄为此还到旺苍寻找我和乔乔的尸骨,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和乔乔的墓都是衣冠冢。”
    彭伊枫说,“首长,我认识你,我听你讲过课,徐向前总指挥说你是双刃剑。那时候我就坚信,首长是一位大智大勇的红军领导人,所以后来听到传说,说你叛逃被处决,我总觉得不对劲。”
    沈轩辕说,“我后来留在国民党军中是事实,斗争需要啊!”沈轩辕环视众人又说,“暂时不要称呼我首长,中央军军官不习惯这种称呼,统一称呼我为一号。”
    彭伊枫说,冒昧地问一句,“一号,后来那位……同志呢?”
    沈轩辕眺望远处,很长时间才回答,“你是说我的……那位未婚妻?是啊,要是不出那样一件事情,我完成任务之后,我们就要结婚了。可是,后来蒋廷翰的部队起义成功了,我又奉命进入李宇煌的部队,继续进行抗日组织活动。我曾经利用购买军需物资的机会,多次往返于延安和江淮地区。听说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这位同志追悔莫及,离开延安到云岭去了。其实,她并没有做错,作为一个红军干部,告发叛徒完全是应该坚持的原则。只是那时候斗争异常复杂,她哪里能够知道这么深的背景呢?”
    “一号,你是说,你原谅了她?”田红叶问。
    “姑娘,不是我原谅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根本就没有错,这完全是误会造成的。”
    “可是……可是她在向保卫局报告之前,至少要向你问个清楚啊!”
    沈轩辕笑了笑说,“那就是我的错了。同志你想啊,那时候她已经怀疑上我了,怎么还会向我问清楚呢?所以说,有错,也不是她的错。”
    沈轩辕说完,迈动步子,向墓地纵深走去,大约走了二十来步,又出现一座圆顶砖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民政府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沈轩辕文远公之墓”,沈轩辕回首,环顾众人,脸上露出解嘲似的笑容说,“各位同志哥耶,想不到吧?这才是活见鬼呢,看看,我沈轩辕又死了一次。”
    何中亮眨巴着眼睛说,“一号,这个故事由我来讲如何?”
    沈轩辕说,“行啊,除了我,也只有你能讲得清楚了。”
    何中亮说,“要把这个故事讲清楚,还得先看看这个墓。”何中亮一边说,一边往右边带了几步,于是众人又看见了一座和“沈轩辕文远公之墓”相同的圆顶墓,墓碑上写着“抗日烈士国军少校汪寅庚之墓”。
    何中亮说,“陆安州沦陷之前,我和一号仍在李宇煌的部队里,但是由于白副长官一直怀疑一号的身份,暗中调查一号的历史,突然找个借口把一号的副官抓起来了。就在这时候,得到日军提前进攻陆安州的情报,为了加强陆安州的防务以及实施战后牵制战略,李长官任命一号为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和警备司令,并且答应了一号的请求,释放了一号的副官。然后我们分两路进入陆安州。但是白副长官仍然没有放弃对一号的监视,派出谍报人员汪寅庚担任一号的新副官。我们赴任的途中,汪寅庚断续向白副长官报告我们的行踪……汪寅庚的行动早为一号察觉,而且由于他所使用的密码早为日寇破译,所以我们的行踪也同时为鬼子掌握——这反而帮了我们的忙。赴任途中,困难重重,紧赶慢赶,到了陆安州境内,遭到鬼子的连续追杀,在小蜀山的苏家埠镇,人员伤亡较重。一号戳穿了汪寅庚的真实面目,汪寅庚终于跟一号讲了实话,并且利用已被鬼子熟知的密码,又给苏鲁皖战区司令部发了一个电报,报告一号阵亡,使日军江淮派遣军和松冈大佐产生了错觉。一号这才利用家族的势力回到陆安州,并且因为鬼子需要恢复工商和征集粮食,一号很快成为松冈大佐的中国朋友,并被推上了‘亲善政府’市长的舞台……”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好险啊!知道为什么命令你们‘一个汉奸都不杀’吗?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谁是真汉奸,谁是假汉奸,而你们认为最应该杀掉的汉奸,可能就是你们的同志。现在我们来说说汪寅庚吧,可能彭伊枫同志有印象,他就是我刚进入陆安州之后派到杜家老楼的联络员。去年冬天,他最后一次从杜家老楼出来,返回陆安州的时候,被日军特务跟踪,在战斗中牺牲……汪寅庚是白副长官派来监视我的,可是置身于抗日战场,他能深明大义,一切以抗日大局为重,壮烈殉国,彪炳青史……”
    彭伊枫问,“他是不是那个老是咳嗽的皮货商?”
    何中亮说,“正是,他患有肺炎。有一次你告诉我,你为他寻找了治疗肺炎的特效药蓝茱,但那时候他已经牺牲半个月了。”
    彭伊枫的眼泪刷地一下涌出来了,看了看沈轩辕,沈轩辕仰脸向天。彭伊枫说,“首长,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沈轩辕说,“世界上,没有一种代价会白白付出的。同志哥啊,就是因为有了汪寅庚、殷绍发这样出身不同,但爱国之心相同的中国人,才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他的手掌突然并拢,胳膊提在胸前,在眼前向着众人晃动——把拳头攥起来!把拳头攥起来!”
    树林一片寂静,只有沈轩辕激昂的声音在回荡——把拳头攥起来,攥起来,攥起来……
    沈轩辕说,“同志哥啊,我到了陆安州之后,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拳头攥起来——”他张开手掌,一一弯下手指说,“新四军江淮七支队,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民间抗日武装,‘皇协军’中爱国力量,绿林武装,以及其他隐蔽的、分散在各条战线的抗日力量和陆安州的全体老百姓——”他把拳头举在空中,伸张五指,再慢慢地收拢,聚集。他的胳膊在空中抖动,突然静止。他仰起头来,目光投向天幕,静止如一尊雕像。晚霞在西方的天穹下轰轰烈烈地燃烧着,他的身躯像是被镀了一层金,熠熠生辉。良久,他才放下拳头,神情刚毅、目光如电,平静地说,“该清楚的都清楚了。现在,我要向你们宣布命令了。”
    所有的腰杆都在那一刹那挺直了。
    沈轩辕说,“鉴于天茱山敌我力量对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与日军松冈联队决战的时机基本成熟,新四军叶挺军长和苏鲁皖战区李宇煌司令长官联署命令,为迟滞敌人进攻长沙的行动,摧毁敌江淮粮草基地,成立‘陆安州抗日统战指挥部’。组成人员如下,沈轩辕、霍英山、彭伊枫、唐春秋、严楚汉、黄金年、罗本先。沈轩辕为决战总指挥,第一代理人为彭伊枫,第二代理人为唐春秋。一旦发生不测,我新四军、中央军、民间武装以及‘皇协军’中的抗日骨干,应严格按照上述指挥体系接受命令,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请彭伊枫同志和严楚汉同志分别向霍英山和唐春秋传达,确保天茱山国共两军高度集中。”
    彭伊枫和严楚汉同时立正,“是!”
    大家这才知道,跟随沈轩辕来的那几个人中,还有陆安州地下党工委副书记罗本先和打进日军“亲善团”的黄金年。在决战之前,指挥部没有展开期间,仍由何中亮和殷绍发担任联络员。
    四
    那声音传得很远,像是隆隆的战鼓,振荡着王凌霄的耳膜。王凌霄不会再怀疑了,是他,千真万确是他,他又回到了这片土地,正在编织一个巨大的战争之网,随时凌空撒下。
    昨天晚上,田红叶很晚才回到宿舍,睡不着觉,老是翻身。那时候王凌霄就知道了,一定是有大行动了。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当然能揣摩出田红叶的兴奋,田红叶暗暗恋着她的领导人,只要是同彭伊枫一起执行任务,这个丫头的亢奋就难以抑制。这种感觉她体会过,她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坚定,勇敢,倔犟,敏感,有时候还有一点愚蠢。
    清早起床,田红叶的眼睛是红的,脸蛋也是红的。田红叶对她说,“凌霄姐,我要出去一下了。”
    她看着田红叶的装束,小媳妇模样,脸上好像还搽了一点胭脂,那是演戏用的,平时绝对禁止使用,因为金贵。她问,“出山吗?”田红叶说,“可能吧,也许是到陶老庄去,抓县大队扩军工作。”
    “哦,”王凌霄哦了一声就不再问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们打着扩军或者演出的旗号,秘密出山。按说,她是机要干部,而且还是抗敌剧社的骨干,像上次到“皇协军”二团搞策反演出,完全是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可是却没有让她去。是否真的像彭伊枫解释的那样,是担心她身体不适,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她不太能吃苦是不错,可是从川陕根据地到天茱山,她还是没有少吃苦,饥饿,寒冷,急行军的疲劳,没有水洗澡的难受,还是挺过来了嘛。可是为什么老是以这个理由让她留守呢?她虽然是老革命,今年不过二十八岁,比田红叶大五岁而已,并没有老到了行动不便的程度。
    其实她的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不信任她,他们只在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信任她,但凡涉及绝密行动,他们就尽量避免她参加。
    田红叶跟着彭伊枫等人出发的时候,她躲在宿舍里没有露面,但是等他们走了之后,她情不自禁地走出杜家老楼,登上了西边的岗子上,眺望天茱山深处。这里离天茱山主峰白云尖不远了,白云尖山下,氤氲缭绕,紫雾升腾,云海绵绵无限。
    她一直以为,云舒庄园应该就在那片云海的下面,应该离天茱山主峰不远。记得有一天按照他的吩咐,乔乔曾经带她去看过一个神秘的地方。上午也是云层浓重,遮天蔽日,但是到了下午,晴空万里,她就看见了一个令她永生难忘的奇迹。
    现在想想,大致应该是在独秀峰的南边,乔乔带她骑马走了半个小时左右,离独秀峰应该有二十里路吧,登上一个山坡,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骑马七转八绕,倏然拐过一个山根,几乎就在瞬间,一种异常的感觉扑面而来,好像是从芸芸众生闯进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刚刚走过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两重境界的门户。那个地方真是神奇极了。
    后来就出现了更神奇的事情。
    走到一片山崖下面,乔乔突然说,“凌霄姐,看,像不像一本书?”
    她仰首凝眸细看,那一层层薄而规则的石板,叠放有序,真的像古色古香的线装书。乔乔说,“这是沈先生从小读书的地方,沈先生给这里取名叠卷崖。”
    心中有了书,眼睛里便全是书了,一边走,一边环视四周山壁石板,皆如书牍,且形状各异,有的掀开一角,有的半掩半合,有的参差摞放,不一而足。她一边惊讶,一边听乔乔如数家珍:阅卷崖、掩卷崖、读卷崖……数崖之中,巨石之上,半隐半掩红亭一角。乔乔指点道,“那就是文昌阁了。沈先生说,以后革命成功了,他就回到这里来读书,把天下的书至少读一半,做个皓首穷经的读书人。”
    她笑笑说,“你们沈先生的野心可真大啊,天下的书堆起来,恐怕比天茱山还要高呢,读得一半,那还了得啊!”
    那段路程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一路不见人烟,但见竹林苍翠,茶树簇拥,桂花点点。乔乔带她在一个名叫三潭的地方小憩,说晌午的饭就在那里吃,那里有三家农户,也是云舒庄园的佃农,并且负责看守东石笋。中午果然就在一农户家用饭,几间石墙瓦舍,立在路边,古朴得很有沧桑感。桌上一坛米酒,桌下一条老狗,桌边几个小妞,中午一顿农家饭菜,幸福得一塌糊涂,简直有点像《镜花缘》里描写的情景。她从农户那殷实的生活和愉快的表情上能够看出来,他们对于沈先生和沈氏家族是忠心耿耿的,是死心塌地的。
    饭后喝山野水,品山野茶,又是心旷神怡。乔乔说,这里的水源特别充沛,十八道河流终年流水不息,河水清澈无污染。水都是从附近千丈岩、龙井湾等处花岗岩岩缝沁出来的,在地面汇流成河,任意掬起一捧,都是清冽甘甜。
    她相信乔乔的话,用那里的开水沏茶——直到几年之后王凌霄仍然在怀念那种叫做铁桂兰的野茶,那是天茱山腹地大华山上特有的珍品,在那个年代为沈氏家族专用——嫩芽绽放,气若兰馨,进入口中,如浴五脏,神清气爽。
    那一路上,天真活泼的乔乔给了她一个又一个惊喜。最后的一个惊喜便是东石笋。何止是惊喜啊,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饭后茶毕,向东石笋进发。又是拐了两个弯子,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璀璨的宫殿——王凌霄以为看错了,手搭凉棚细看,一点儿也没有错。在一座山冈的下面,在嶙峋的乱石之间,在毛竹和树木的簇拥之中,挺立着一根高大的、浑身闪烁晶莹之光的不明物体,大约有十余丈高,最粗的根部,直径达到四丈有余,就像一幢闪闪发光的大厦。
    乔乔介绍道,“这个石笋通体都是水晶。沈先生说过,沈氏家族在明末之所以买下这片山林,并且把主要路口都损毁了,形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除了掩藏一个人,还有很大原因是为了这个石笋。在清朝乾隆年间沈家曾经想把石笋的事情禀报朝廷,但被江淮巡抚劝阻了,没过多久清朝就败落了。沈先生说,幸亏没有交出去,清末老佛爷能把买军舰的钱弄去建花园,要是把这个石笋交出去,那还不得派兵来挖了卖钱去啊!所以这个石笋绝不能暴露,尤其是鬼子打进中国之后,更要严加防守,要等到革命成功,真正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政权,才能把石笋交出去。”
    站在那石笋下,王凌霄百感交集,对于他和他的沈氏家族,又多了一分敬仰和爱慕。他们就像这根高耸的水晶“擎天柱”,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屹立在这深山老林,翘首蓝天,观世态之变化,历岁月之沧桑。徜徉在这山下,足迹所到之处,居然是水晶铺路。随手捡起一块,玲珑剔透,熠熠闪光。在这深山幽水之间,有此鬼斧神工的造化,的确是大自然的一个奇迹。
    乔乔说,“沈先生一再跟我们讲,就凭这个石笋,我们也要把鬼子打出去,日本鬼子的贪婪欲望是永远也不会满足的。我们的国家,物华天宝,遍地财富,绝不能让鬼子随意掠夺蹂躏。”
    她相信乔乔的话,更相信他的话。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对于国家和百姓的责任感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记得在川陕根据地的时候,有一次他跟她谈起了创办学校的事情,她说,“我总算给你想好了一个绰号。”他问她是什么绰号,她一本正经地说,“救世主。”他起先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说,“好啊,如果我们中国人都是救世主,那天下就太平了。”她说,“才不是呢,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救世主,那这个世界就会乱套,也许军阀混战就是这个原因引起的。”
    他听了这话,还真的把表情严肃起来了,想了一会儿才说,“嗯,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大家都不能争当救世主。但是我们可以争着为国家和老百姓做一点事情,实实在在的事情,做一点算一点。”
    她想她在那个时候的确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确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这样一个有见识、有思想的人,怎么会在一夜之间成为革命的叛徒,成为革命的对立面呢?没有依据啊!就像他经常说的,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应该是有目的的,一个人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去做事。那么,他叛逃的目的是什么呢?金钱?他不缺,他的家族富甲江淮,而且很多钱都花在红军的身上了。美女?他不缺,他的身边美女如云,但是他却视若无睹。地位?他不缺,他的祖父曾经弃江淮提督一职如敝屣,他本人也毅然拒绝了军阀任命的江淮省教育厅长职务。他不只一次地说,未必做官,必定做事。难道他放弃了那么多的优势来当红军,仅仅是为了叛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符合逻辑。那时候如果不是被爱情搅乱了心窍,稍微动动脑筋,先去向他问个明白,后面的悲剧就绝不会发生。
    现在,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身姿,他的声音,他仰起的下巴,他攥起的拳头,都在陆安州的上空散发着他的气息。只要他出现在陆安州,松冈联队的末日就到了。
    然而,让她深感痛苦的是,他们居然不相信她。他们一定是到云舒庄园去了,一定是去接受他的指令去了。本来最应该站在他身边的她,却在此时被抛弃了。
    五
    月明星稀,万籁无声。
    沈轩辕在前,彭伊枫在后,沿着云舒庄园南边的大道往前走,何中亮牵了两匹马跟在后面慢慢地溜达。
    沈轩辕边走边说,“彭伊枫同志,这次回到杜家老楼,你们要做几件事情。一是要加强城市攻防战斗和阵地战训练,尤其是提高与友军协调作战能力;第二个是要筹集战争物资,建立弹药、粮食和医疗保障运输体系。我们虽然很困难,但是我军一向主张不打无准备之仗,我还要加一句,尽量不打穷仗。过去在川陕根据地,我的部队就比别的部队吃得好穿得好,我本人经常回到江淮弄物资。没想到经常回来露面,给这次潜伏创造了条件,不仅日本人,就连陆安州工商界对我的返乡都没有太多的怀疑。打仗靠兵,要让兵吃饱。他能不能吃苦是他的事,能不能少让他吃苦是指挥员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要多动脑筋。”
    彭伊枫说,“自从我们得到皮货商,也就是汪寅庚送来的第一份指令,我就感到亲切。首长制订的陆安州抗战谋略,既体现了实实在在的作风,也非常切近实际情况,针对性强,目的性强,可行性强。”
    沈轩辕说,“大战在即,要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激发全体官兵爱国热情。利用报告会、声讨会和文艺演出等方式,将全民抗战的士气激励到最佳状态。你们那个抗敌剧社,在陆安州名气很大,有两个节目家喻户晓,一个是《一条腿》,一个是《汉奸的下场》,连松冈都很恼火。我们的基层官兵文化程度不高,大道理讲起来用处不大,但是你通过演戏的方式向他灌输朴素的道理,一点就通,一触即发。”
    彭伊枫说,“谢谢首长的肯定。”
    沈轩辕说,“现在看来,瓦解伪军和孤立日军的工作,是比较理想的,但是我最担心的是我们内部出问题。你们七支队将要成为决战松冈联队的主力部队,领导层要团结。有些同志对国共联合抗战有抵触情绪,这很正常。我要提醒你的是,只要不妨碍抗战大局,就不要太较真了。要允许我们的同志有一个认识过程,同时我们对于中央军也确实不能过于轻信,这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唐春秋是个爱国军人,但是并不等于他那个独立旅都是爱国的,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团的兵力还直接控制在侯先觉的手里。我名义上是国民政府苏鲁皖战区任命的陆安州行政公署专员兼警备司令,统领陆安州地区所有抗日武装,但是在国民党那边,这是空的。侯先觉对李宇煌向来是阳奉阴违的。独立旅是侯先觉的部队,不是李宇煌的部队,关键的时候他们跟谁走,唐春秋会不会动摇,内部会不会掣肘,侯先觉会不会阻挠,唐春秋有没有对付阻挠的办法,等等,都要细致考虑。指挥这支部队,光靠职务不行,还得做很细的工作。我打算在近期到船儿冲去一趟,摸摸他们的底。”
    彭伊枫说,“首长在船儿冲出面太危险了,我提两个办法,一是由我出面,反复同唐春秋协调,把行动计划敲定。二是首长到杜家老楼,把独立旅主要军官请来。首长人在虎穴,太暴露了有危险。”
    沈轩辕说,“这两个想法都有道理,但是都有缺憾,可能的话我还是想亲自看看独立旅的部队。”
    彭伊枫说,“这件事情即便要做,也只能在战役发起之前,不能太早了。”
    沈轩辕说,“这个是自然的。我常常想,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灾多难了,也的确有太多的东西值得反省。一个国家没有好的政府和好的制度,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任人宰割。我为什么老是强调仗要算着打呢,就是希望你们在算账中算出我们的优势和劣势。优势是人多,对鬼子一千比一;劣势是不团结,如果一千个人一千条心,连一个人都不如。”
    彭伊枫说,“是这样的,团结才有力量。”
    沈轩辕说,“可是靠谁来团结呢?应该是政府啊,应该是制度啊。可是我们的政府实在是愧对于国家。自从晚清以来,一个腐败朝廷夜郎自大闭关锁国,只顾自己骄奢淫逸,国防军队搞得一塌糊涂。到了辛亥革命,好不容易打倒了清政府,本来应该好好地搞搞国防建立一支像样的军队了,可是军阀又起来了,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老百姓越来越穷,军队装备越来越差,战术越来越乱,人心越来越散!日本鬼子这些年在干什么?明治维新之后,一直琢磨要灭掉中国。田中奏折说得明白,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而且吹牛日本是世界第三强国,是亚洲的旗帜,要脱亚入欧。更有甚者,说日本是世界中心,八竑大宇,天下是以日本为中心的天下。他们这一套欺骗性很大,所以打起仗来士兵舍生忘死。我们作为共产党人就要用我们的信仰来武装部队,揭露日寇的谎言,激励战斗意志,用人民战争打败日本法西斯。”
    彭伊枫说,“还有,就是他们的武器装备先进。确实威力大。”
    沈轩辕说,“我们是唯物主义者,首先不把武器看成是决定胜负的决定因素,其次也不能不看到武器对于战争胜负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当年八国联军打进中国的时候,义和团的脸上涂着猪血,身上画着符咒,嘴里喊着神鬼附身刀枪不入,结果一排排倒在血泊之中,即可悲又可哀,还可怜。所以说,人民战争不等于人海战术,我们的士兵不怕死不等于让他们去送死。还是要实事求是,力所能及地改变我们的作战条件。”
    彭伊枫说,“我们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我还就这个问题同唐春秋切磋过,要把兵当人,不能当牲口。”
    沈轩辕说,“这话说得好!军阀也好,国民党也好,兵役制度本身就有问题,拿绳子捆人来当兵,那他能给你好好打仗吗?还克扣军饷,大鱼吃小鱼,这些都是严重削弱战斗力的。加强官兵团结,官兵一致是我军的传统,是有必要给唐春秋灌输灌输。”
    彭伊枫说,“老唐这个人还是个明白人,他对我们的官兵一致、经济民主都很感兴趣。他是希望我们在治军管理上帮他一把,但又怕我们搞赤化宣传。”
    沈轩辕说,“对我们自己的部队也好,对国民党的部队也好,激发爱国之心、开展抗日教育是长期的,也是需要持之以恒潜移默化的。不能着急,也不能用力过猛。但是可以经常去演节目,通过演节目看节目,加强两支部队相互之间的了解,增进同情和友谊。”
    彭伊枫说,“我明白了,回去后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
    沈轩辕说,“我让殷绍发给你们准备了一百条新式步枪和十挺机关枪,这也是我当汉奸市长以来,鬼子给我的钱和我利用汉奸职权搜刮的钱买的。松冈怀疑我在南方买车床办工厂,他哪里知道,我根本就等不及买车床办工厂,我拿着这几万大洋就直接买枪去了。”
    彭伊枫说,“谢谢首长,我们一定要把这些武器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沈轩辕说,“另外还有一批电台,我准备在决战前突然启动,一是用于作战指挥,二是大搞心理干扰和迷魂阵,把松冈的阵脚搞乱。万一我遭遇不测,何中亮会把方案交到你手上。”
    彭伊枫说,“首长,我们一定要保护您的安全。”
    沈轩辕说,“战争是科学,应该有科学的程序,我今天实际上是向你做政治遗嘱的。我们必须这么做。”
    彭伊枫无语。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独秀峰下,彭伊枫说,“首长在虎穴里活动已久,恐怕已经引起怀疑了。”
    沈轩辕说,“岂止怀疑,已经反复调查了。松冈这个人,疑心太重——当然这也是正常的。换我,在别人的国家利用别人,那我一个也不会相信。正是他的疑心被我利用了,我公开地发表抗日议论,他反而对我半信半疑。”
    彭伊枫说,“我们渴望决战那天早日到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首长的直接指挥之下了。”
    沈轩辕说,“快了。但是,有些方面,还需要更成熟一些。罗本先他们搞的民抗运动很有起色,黄金年在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也有了一些进展。再有就是‘皇协军’的工作,势头很好。如果去年秋天陆安州能够有这样的局势,鬼子他根本进不了陆安州。吸取教训,寻找出路,慢慢来吧,总会成熟的。”
    彭伊枫说,“首长的这步棋太厉害了,全面发动,全面渗透,全面利用,真的把陆安州方方面面的力量都用起来,这是一个大战略。”
    沈轩辕说,“是敌人逼迫我们醒悟过来,要把拳头攥起来。今天我公布的‘统战指挥部’,还有一个成员暂时不宜公开身份。但是作为我的代理人,我应该把这个绝密跟你交底,他是方索瓦同志。”
    彭伊枫吃了一惊说,“谁,您是说方索瓦?那可是臭名昭彰的大汉奸啊!”
    沈轩辕深沉地说,“大奸者大雄啊!方索瓦是一位难得的军事天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取得日军的信任。在瓦解伪军、孤立日军这个战场上,他才是主角。”
    彭伊枫愣了半天,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失声叫道,“一号,我明白了。你的那位被苏鲁皖战区长官部抓起来的副官就是方索瓦?”
    沈轩辕说,“是的,就是那个被你们三方密集火网狙击的方索瓦。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月亮岭吗?就是往云舒庄园送那十挺机关枪和电台,才借故绕道的。好在他命不该绝,这才保证我们的计划没有功亏一篑。不过我们也因误会而牺牲了几位同志,他们死得非常可惜。他们也是为抗日牺牲的,他们都是烈士。”
    说到这里沈轩辕神情甚是沉重。沉默片刻,一声夜鸟的枭叫,划破夜空,山林显得更加寂静、空阔……沈轩辕加重语气说,“战争是残酷的,有时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今后还要强调一下要严格执行命令,才能保证全局胜利。”
    彭伊枫说,“是!现在想想真是后怕,那次我去江北了,不在家,回来后听说,心里隐隐有点不安,没有严格执行一个不杀的指示。后来想想,方索瓦是铁杆汉奸,杀就杀吧。没想到差点毁了全局,教训是深刻的。不过我们哪里想到方索瓦同志隐藏得这么深!”
    沈轩辕为了冲淡沉重的气氛,笑笑说,“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隐藏得不深行吗?不过方索瓦同志对于那次受到狙击感到高兴,他听说是‘皇协军’部分官兵同七支队和独立旅一起干的,更高兴,说从这次行动看出来了,陆安州的抗日武装正在形成一个整体,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当然这是他自己的说法,我们可不能让他死。现在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也攥在方索瓦的手里,就是松冈软禁在桃花坞的‘皇协军’眷属。下一步,我们要利用这张王牌,先让松冈进一步打消对‘皇协军’的监控,然后促使‘皇协军’一举反正,从而为决战胜利争取决定性的力量。方索瓦同志已经有了方案,但是需要外围部队配合。我原来准备让殷绍发的敢死队做这件事情,但是他的土匪身份不妥——我是说不足以引起松冈的重视,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所以,还是要你们来做。怎么做,每一步我都会派人通知你们。”
    彭伊枫说,“明白了。”
    沈轩辕说,“我这次是利用到桃花坞吊唁方蕴初的机会,由方索瓦同志掩护才得以脱身出来的,天亮之前必须赶回陆安州。同志们都休息了,我就不打招呼了。这是我自离开川陕根据地之后,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自己的同志,第一次和这么多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我是多么不想离开你们啊!可是,我们只能这样了。同志哥,后会有期啊!”
    彭伊枫原地站立,突然感觉眼睛湿润了,向沈轩辕敬了一个礼说,“一号,请多保重!”
    沈轩辕接过何中亮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彭伊枫挥了挥手说,“同志哥啊,让我们在决战之日相逢吧!”
    六
    松冈大佐的收网计划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逮捕“皇协军”和“皇协职员”下层可疑分子;第二是集中控制“皇协军”和“亲善政府”的要员,让他们内部惶然,自我暴露;第三是着手调查夏侯舒城、王月凤以及“亲善政府”所有官员、“亲善商会”所有大亨的财产,尤其是“皇军”进入陆安州之后,夏侯舒城之流赚取的和以各种名目侵吞的“皇军”财产。松冈过去只跟这些人算政治账和军事账,但是现在,他要跟他们算一算经济账了。那些钱都是“皇军”士兵冒着生命危险从占领城乡的各个角落里“寻找”来的,岂能让这些中国奸商中饱私囊?那“皇军”这个冤大头也就太大了。
    第一步工作很顺利,宪兵大队长田口泽少佐已将城北的原陆安州州立监狱修整完毕,里面共关押了从陆安州城和各县以及“皇协军”内抓来的抗日疑犯四百多人,由“亲善团”团长兼“皇协”警察署长董矸石亲自审讯甄别。
    粮食的矛盾又上升到突出的地位。虽说进入夏天之后,粮食来源充沛了,但是因为日军进攻长沙的步伐加快了,江淮派遣军征收的数额也增加了,每个月要四百万斤,而且一律是优质稻谷。更让人不安的是,虽然今年增产了,但是陆安州的百姓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是鬼子为了多弄粮食,让老百姓使用化学肥料,这种肥料对地效破坏很大,用过两三年,地就板结了。所以老百姓对于种粮和交粮都持排斥态度,粮食越来越难弄了。让夏侯舒城他们出面组织人力购买,价格贵得惊人。原信和田口泽都主张武力强征,但是松冈埋头算了一笔账,认为强征还不如购买。因为兵力不够,部队都下去征粮了,抗日武装趁虚而入,拔据点,烧炮楼,甚至攻城,那就得不偿失了。这是一。其次,本来陆安州的农民就对“皇军”让他们使用“化学肥料”痛心疾首,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你用“化学肥料”让他的地板结了,就是要他的命根子,他跟你拼命的心都有。如果强征激起陆安州农民暴动,那就把麻烦惹大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按兵不动,满脸堆笑地看着夏侯舒城之流利用“皇军”的弱点,继续敲“皇军”的竹杠。
    但是,松冈大佐是不会让夏侯舒城之流笑得太久的。“皇军”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挣了多少,你得给我吐出来多少。在松冈联队离开陆安州的时候,别说你挣的那些,就连老底子我都给你抄走。
    最近有消息传来,“皇军”在九江、常德一线将有一场大战,松冈联队随时有可能开拔参战。所以松冈密令田口泽和董矸石,暗中查清陆安州工商界尤其是夏侯舒城、王月凤等人“非法所得”的去向以及资产总额,大军撤退时,即便不杀他们,也要他们拿钱赎命。松冈大佐和蔼可亲是不错,但要是认为松冈大佐软弱可欺,那他就是耗子舔猫卵了,自寻死路一条。
    关于抗日嫌犯的吃粮问题,松冈最初还是抱着“怀柔”的态度,主张给他们吃好一点,每天至少有半斤细粮。但是随着粮食的征集工作越来越困难,嫌犯们的伙食标准就逐步下降,从八两细粮减到三两,再最后一点细粮没有了,每天每人只有八两玉米子。不够怎么办?董矸石有绝招,把他们按三个人分组,用手铐链接,派到东部丘陵地区,驻扎拾粮——捡拾农民收割后遗留田间的谷穗。这也算是江淮一景,每遇丰年,城镇无业贫民便下乡拾谷,田主也好,佃农也好,往往以此为荣,甚至煮饭烧茶留客。这一年因为粮食产量高于往年两倍,收割之后遗留的谷穗相当可观,派出去的二百名嫌犯开始平均每人每天能拾取谷穗十五六斤,后些天平均每人每天捡拾五六斤。一个月下来,竟然积累了五六万斤。
    但捡来的粮食并没有给嫌犯们吃,而是直接填充派遣军的摊额。松冈对此很高兴,说这又是“亲善怀柔”工作的一大成功,抗日嫌犯为日军拾取谷穗,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很有典型意义。
    然而原信却不这么看。原信刚刚被晋升为中佐,很想出击天茱山,但是他的计划老是受到松冈的压制。松冈说,“粮食是第一位的,与粮食相关的稳定也是第一位的。现在天茱山的抗日武装不主动来找麻烦,就是‘皇军’的福祉,千万不要引火烧身。”然而原信却认为,“天茱山的抗日武装虽然近来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是不等于他们偃旗息鼓了,他们正在摩拳擦掌厉兵秣马呢!用中国话说,这是雷霆之前的沉寂。松冈太君一味消极追求稳定,实际上是给抗日武装休养生息的机会。”松冈对于原信的看法嗤之以鼻,松冈说,“原信君既不懂政治,又不懂军事,只靠匹夫之勇是难以完成建设‘大东亚共荣圈’的神圣使命的。石原次郎中将阁下赋予松冈联队的唯一任务就是向派遣军提供粮食,这项任务非常艰难然而又非常漂亮地完成了。成败论英雄,由我来指挥松冈联队而不是你原信中佐来指挥松冈联队,是有道理的。”
    那一次谈话,又以原信连说几个“哈依”而告结束。
    最早听说“抗日嫌犯”拾取的谷穗用作派遣军征收的军粮,原信难过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原信对董矸石说,“成何体统啊,堂堂的‘皇军’,大日本帝国的精英,居然靠犯人捡拾遗粮度日,这与叫花子又有什么不同?”
    董矸石说,“松冈大佐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原信很不高兴,第一次在非公开场合下暴露了他对松冈的不满。原信说,“松冈太君实在过于自信,单纯地凭借他在中国出生和读书,就以为对中国人很了解,自信到了刚愎的地步。其实他根本不了解中国人,中国人的小算盘比他精得多。我真羡慕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可以集思广益,防止一意孤行。”
    这话很快就传到松冈的耳朵里,松冈笑笑说,“说我不了解中国人?他原信不仅不了解中国人,他连自己都不了解。中共军队一支部队有几个指挥官是事实,但是他八个指挥官的头脑加在一起,还不如我松冈一个人的智慧。我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超过他们八个人加上原信中佐。”
    不久松冈就把原信叫过去训了一顿,松冈阴阳怪气地说,“原信君,自从你晋升为中佐之后,是不是感觉你的军事天才也像你的军衔一样晋升了许多?”
    原信不吭气,立正接受松冈的嘲讽。
    松冈说,“请坐下。”
    原信仍然立正。
    松冈说,“作为一个帝国军人,仅仅会杀人是不够的,打仗必须杀人,但杀人不是打仗的目的。打仗的目的有许多方面,大到维护国家利益,贯彻天皇陛下神圣意志;中到实现战役意图,完成攻防计划;小到破城夺池守险扼要。有头脑的军人绝不是只会杀人的军人。算一算,自驻屯陆安州以来松冈联队向派遣军送了多少粮食和财物?仅粮食一项,将近三千万斤,养活了‘皇军’几十万军队,你的明白?”
    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却说,这算什么?你要是让我去扫荡,我一年能给你扫荡一亿斤粮食。但是这话原信不敢说出来,在汉奸的面前,他是强盗;但在松冈面前,他只能是小偷。
    松冈说,“明白的事情,就不要背后议论,‘皇军’军官,不能互相拆台。你的明白?”
    原信说,“明白。”但是原信心里想,一定是董矸石这个家伙搬弄是非,这个狗日的当汉奸当得最死心塌地,最受松冈的器重。可是你别搞错了,你再怎么得势,你也还是中国人。找机会一定要让这个家伙尝尝苦头。
    这次训话之后,松冈乘船去桃花坞看望方索瓦,最后敲定“抛砖”计划。这项计划绝密程度很高,同行的人中,只有原信知道“抛砖”计划是怎么回事,但他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和怎样实施。这种事情松冈从来不会让夏侯舒城参与,至于宫临济,那就更是一无所知了。
    船是方索瓦的航运公司新购的游船,装饰一新,设施豪华。据董矸石报告,这方索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借“皇军”建立模范区之机,个人大发横财,侵吞了不少“共荣”经费。并且运送“皇军”和“皇协军”往来、为“皇协军”眷属修建“归园”,都加倍收费。这艘价值三万块大洋的游船,实际上就是“皇军”帮助方索瓦购买的。松冈听了这个报告,笑笑。虽然他已经开始算夏侯舒城等人的账了,但是方索瓦的账他现在还不打算算。方索瓦跟夏侯舒城他们不一样,方索瓦是忠实的“皇协职员”,就算“皇军”帮他买一艘游船,那也是应该的。
    原信和宫临济在甲板上观景,松冈和夏侯舒城在舱内聊天。
    淠水河到了陆安州的东南方,由于地势平坦,河面变宽,水流也不像天茱山脚下那么湍急了。宽敞的河面映着山脉的倒影,像一幅绚丽的油画。
    松冈一身便装,望着窗外说,“过了夏天,就是秋天。秋天是个感伤的季节。”
    夏侯舒城一袭长袍,玩弄着一支雪茄说,“不一定啊松冈先生,中国文人咏秋之作甚多,不乏壮怀激烈。”
    松冈笑笑,摇头晃脑咏道,“枯藤,老树,昏鸦,全是死气沉沉的东西。”
    夏侯舒城说,“还有小桥,流水,人家,生机勃勃啊。”
    松冈又笑笑说,“跟夏侯先生交朋友,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是升迁呢还是换防啊?”
    松冈说,“我记得刚到陆安州的时候,向阁下请教陆安州的‘王道乐土’建设,那时候阁下的一句话让我难受了很长时间。”
    夏侯舒城说,“很抱歉,我已经忘记我是怎样说的了。”
    松冈说,“夏侯先生当时说,松冈联队在陆安州站不住脚。果然不幸被先生言中,也许松冈联队很快就要离开陆安州了。”
    夏侯舒城说,“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
    松冈说,“当时夏侯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们会被赶走,给我分析局势的时候举例说,陆安州两百万民众头顶铁缸,吐口唾沫就能把‘皇军’淹没。我想问的是,夏侯先生真的认为两百万民众会群起而攻击‘皇军’?”
    夏侯舒城说,“恕我直言,对此我坚信不移。”
    松冈说,“作为一个酒业大亨,我不否认夏侯先生谙熟经营之道,但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还不了解中国人,也不了解中国的民众。方索瓦先生说得好,苛政猛于虎,天下一盘沙。”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此言谬矣。首先,中国有苛政猛于虎的历史,但中国不会永远苛政猛于虎,中国也会发达起来的。其次,中国的民众在不健全的政府体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饱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现消极。然而,即便天下一盘沙,也有凝结的时候。”
    松冈说,“看来夏侯先生对于中国的政治还是充满信心的。”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不会忘记吧,敝人是江淮大学堂法律专业的毕业生。”
    松冈说,“但你并不了解民众,依靠民众是赶不走‘皇军’的。我们从来不相信一个国家的政府瘫痪了,软弱无力,仅靠民众就能打赢一场战争。民众是什么?民众就像这淠水河里的水,无色无形,无筋无骨,随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没有受过教育,对现代文明一无所知的民众救国,实在是过于浪漫。”
    夏侯舒城说,“有句话好像松冈先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松冈说,“是啊,中国民众这一河大水,只能颠覆贵国政府这一艘破船,这个舟并不是大日本帝国。”
    夏侯舒城说,“这仅仅是松冈先生的看法。你说中国这一河大水随波逐流,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任何一个家庭,哪怕再穷,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会希望邻居蹂躏他的家园,不会希望邻居来帮他制订一套家法。当受到邻居干涉的时候,所有家族成员就会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对外。水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可是,只要往这水里放上酵母,把它同粮食放在一起酿造,给它加温,尽管它还是无色无形,无筋无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烧的水,它可以变成熊熊大火。”
    夏侯舒城说得有点激动,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颤抖。
    松冈说,“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确是一个爱国者,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个很有气量的人,我想从个人的角度提一个冒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现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新四军或者中央军,他们来狙击我们,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济呢,还是向敝人开枪?”
    松冈说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碾动,仰起脸,看着松冈说,“松冈先生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想听假话?”
    松冈依然微笑,右手却下意识地从桌下悄悄地伸进了裤兜——“我当然想听真话。”
    夏侯舒城的脸还在仰着,看着窗外缓缓后退的青山白云,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说,“松冈先生,我要是说我挺身而出保护你,你会相信吗?”
    松冈有点意外,想了一下说,“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夏侯舒城说,“你先说你相信不相信吧。”
    松冈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松冈说,“我不太相信。”
    夏侯舒城又说,“如果我说我会同新四军或者中央军并肩作战捉拿松冈先生,松冈先生会相信吗?”
    松冈说,“这就很难说了。诚如夏侯先生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你是一个中国人。”
    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说,“那我说了就等于白说了。我说我会站在你一边,你不相信。我要是说我会站在你敌对的一边,那我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个玩笑真是开不得,没准松冈先生裤兜里的枪口正对着我呢。”
    松冈一愣,抽出两手,哈哈大笑说,“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国人。要是宫临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是磕头就是拔枪,你确实大大地狡猾。”
    夏侯舒城说,“也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当松冈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时,我会挺身而出,做一个双方都能满意的选择。”
    松冈眯缝着眼睛问,“能告诉我吗?”
    夏侯舒城说,“我还没有想好,正在想啊!”
    松冈说,“夏侯君,大大的厉害!”
    七
    一二五团团长严楚汉坐在谱因寺方圆庄的麻将桌上,嘴角叼着一支烟卷,专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排散牌,琢磨着该淘汰哪一门。牌是好牌,石面骨背,大而且厚,捏在指头上,丰润光滑。但是起到严楚汉门下的却是五花八门,条筒万各三张,全是一五九,一个挨着另一个老远,东西南北风一个不缺,就差红中白板发财了。严楚汉心想,这他妈的也真是高手,一般水平想起这样差的牌还起不到呢。
    站在严楚汉身后看牌的是七连连长李伯勇,一看这牌就笑了,说:“团座好手气,这是大牌的迹象。”
    严楚汉回首瞪了李伯勇一眼,呵呵一笑说,“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像扛着锄头拿菜刀,你还说这是精锐部队,看笑话啊?”
    李伯勇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赌就赌个绝门嘛。门门有不怕,就看你会不会压了。伪军国军新四军,先把伪军干掉。”
    严楚汉说,“好,这个比方好。看看,我这还有‘皇军’呢,先把鬼子搞掉。”说完,伸手甩出一张牌,“一筒。”
    坐在严楚汉对面的是中央军七十七军军部的副官石本宣,笑着说,“老严好牌啊,手里没风?”
    严楚汉说,“有风也不打,我得看看风向呢。”
    打到第三圈,严楚汉又把条子甩了出去,下家祝道可说,“这个狗日的老严,先打好牌后打风,简直不会打牌。”
    严楚汉的上家、独立旅政督员邡逍说,“旅副上当了,老严是高手。他前两圈打风,你吃不上牌,我也不知该怎么留牌,上下两家都叫他坑了。”
    祝道可说,“我就不信他就那么神,他留一手风怎么办,烧肉吃啊?”
    严楚汉说,“我可提醒各位长官,我打的是风一色,那是大和,要翻十番的。”
    邡逍说,“没错啊,只要你有那个胆量。”
    这一轮下来,是石本宣和了。大家都把牌推倒互相切磋,唯有严楚汉把牌反扣了,迅速洗牌,不让大家看。
    打了三圈,严楚汉只和了一把,还是小屁和,大家都取笑他。祝道可说,“不搞一条龙清一色,打死也不和,那才是大将风度。”
    严楚汉嘿嘿一笑说,“旅副您还真别激我,我小和一把是抛砖引玉,冲冲手气。”
    祝道可说,“好好,会说,你倒是会给自己搬梯子下台阶。”
    接着往下打,严楚汉还是输多胜少,大家情况都差不多,只有石本宣屡屡得手。
    实际上这次打牌就是为了让石本宣赢的,这是祝道可事先交代好的,据说也有唐春秋的意思在里面。
    天茱山独立旅最近出了几件稀奇的事情,一是副旅长兼供给部长万德福和一二六团团副陶冶亘同一天晚上死在梅山城的高山茶庄;二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去向不明。侯先觉派出副军长石又潜和军需部长马南北前往天茱山,声称要严肃查处。弄得不好,有些人要丢官,有些人要丢脑袋。
    祝道可现在的心态有点复杂。因为这次侯先觉派来的钦差石又潜就是石本宣的亲叔叔,石又潜的手里至少握有一半生杀予夺大权。唐春秋刚刚当上旅长不久,三十出头的人,已经憔悴得像个小老头了。而祝道可当个旅副,管着军械装备,供给就是再困难,也不缺他的那一份开销。夫人安置在梅山,方圆庄就是他的半个家,装进腰包的比薪水多出十倍也不止,比当个旅长实际上还要划算。当然,升官发财,升官和发财是骨肉相连的,发财是血肉,升官是骨头。如果天赐良机,给他一个肥缺,那自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在这方面,只要看准了,他不会吝啬银钱的。
    自从万德福和陶冶亘不明不白被杀之后,唐春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侯先觉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一连说了三次“枪毙”,查不出案情“枪毙”,找不回逃兵“枪毙”,此类事情再发生“枪毙”。当然说归说,真的枪毙唐春秋还不至于。唐春秋能当上旅长,在天茱山梅山能做一方诸侯,那是花了大本钱的。既然他侯先觉拿到了活动费,他就难保别人没有拿到,更不能保证上峰那里没有唐春秋的靠山。
    事实上,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唐春秋心中一本清账,那是严楚汉从云舒庄园回来之后,根据“老头子”的指示,进行的“清洗活动”的一部分。已经有确凿证据,万德福和陶冶亘不仅贪赃枉法,而且同日军谍报机关有来往。倒霉的是,一二四团一名排长带领二十人携枪离队,却是因为独立旅和一二四团长官一直抗战消极,这一帮子人扛着枪声称回家打鬼子去了。对此唐春秋痛心疾首,心里一直呼喊,“弟兄们,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呢?再等等我会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带领你们打鬼子的,你们一声不吭就跑了,可是把长官害苦了。”
    严楚汉是在后山巡查中发现了一些军官逛了日军的窑子绿寮苑,而且同汉奸有所来往,这些汉奸不久就被秘密处决了。只有万德福和陶冶亘之死闹出的动静比较大,只好靠行贿来摆平了。严楚汉一边打牌,一边输钱,一边在心里骂,这他妈的什么世道,收拾汉奸还得遮人耳目,遮人耳目还得送钱,送钱还得假装输钱。这个日抗的真是荒唐!
    打牌打到半夜,严楚汉看祝道可没有收场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请示道,“旅副,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掌握部队,保证长官玩个放心。”
    祝道可见严楚汉面前的钱已经没了,粗粗一算,这小子今晚大约输了三百块大洋,这个孝敬也就够了。祝道可说,“那好,一团之长,脱离部队时间不宜过长,老弟先回吧。路上小心,就输这么点钱,可别想不开啊。”
    这次方圆庄暗送秋波,祝道可感到方方面面都很顺利,该输给石得法的输了,该请他斡旋的也出手了。大家都是圈子内的人,受人好处,给人铺路,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不管是帮唐春秋消灾,还是帮自己搭桥,自己都并没有吃亏,这一点祝道可可以放心。但是在第二天返回旅部的路上,骑在马背上,政督员邡逍突然让他吃了一惊,邡逍说,“旅副,昨夜打牌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祝道可说,“名堂多啊,不知道你说的是哪方面的?”
    邡逍说,“我看严楚汉像个共产党。”
    祝道可勒住马缰,侧过头去看邡逍,说,“方政督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有什么依据?”
    邡逍说,“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了,我们当初在一二五团,我就看这小子像共产党。旅副你别问我要依据,现在有依据我也不会拿出来。等着看吧,严楚汉要不是共产党,到时候你把我的眼珠子挖了下酒。”
    八
    岩下是被七支队扩军工作队抓获的。工作队以抗敌剧社为主,根据“老头子”的指示,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要尽量地到敌占区演出,最好通过内线,让“皇协军”眷属观看。演出的节目有《一条腿》和《汉奸的下场》、《姐妹拥军》等,在人口稠密的月亮岭以北四十里的榆林寨一带,演了四天,场场人山人海。那一带,青壮年踊跃参军,四天就挑选了二百多名。负责警卫和训练新兵的冯存满指挥一个排,对这些新入伍的青年进行简单的教育,交代了事项,就浩浩荡荡地返回杜家老楼,一路上又有不少人等在路边参军,其场面十分壮观。
    路过月亮岭北边顾甸的时候,田红叶说,天色还早,这里人多,还可以搞一会儿宣传。大伙都没有意见,说已经有了现成的二百多观众了,人来多少都无所谓,我们就开演吧。
    这事说简单就很简单。几个人商量妥当,选择一个场坝,一边着人平整场地,一边敲锣打鼓。场地平整好了,男女老少也就扶老携幼扛着板凳过来了。演出效果自然不会差,演《一条腿》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说,就是这么回事,咱们那些狗官,就是被金钱官位拖累了。每人被拖住一条腿,只有一条腿了,怎么能打赢鬼子啊?演到《汉奸的下场》。不少人哭出了声,说咱中国人作的啥孽,让人家这样糟践,还当汉奸呢,你妹子都让人家糟蹋啦,还不赶快找鬼子算账去!
    这场戏还没有演完,又过来二十多人要求参军,最后选了五个。有个老太太找到田红叶,怯生生地问,她的儿子在“皇协军”里做事,她要是动员他投奔抗日队伍,能不能保证不杀?
    田红叶当即表态,“不杀。”又有一个年轻媳妇过来问,“要是他手里有人命咋办,杀不杀?”田红叶这就拿不定主意了,东张西望。这时候王凌霄说话了,王凌霄口气肯定地说,“也不杀。”
    年轻媳妇不放心,又追问一句,“当真不杀?”王凌霄斩钉截铁地说,“当真不杀。”那年轻媳妇眼泪就刷一下出来了,霎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孩子他大,回来吧,咱再也不能做那被人戳破脊梁骨的事情了。回来吧,多杀几个鬼子将功赎罪,让你老婆孩子把头也抬起来吧!”
    这次灵机一动的宣传效果出奇的好。最后田红叶还给几个“皇协军”眷属写了“爱国证”,签上了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员霍英山和政治委员彭伊枫的名字。
    走在路上,田红叶问王凌霄,“你怎么说手上有人命也不杀?那媳妇说的人命就是抗日战士的生命,不能饶恕。”
    王凌霄说,“你说不能饶恕,他没有退路,只能跟抗日队伍死战,那样还会增加人命。我说可以饶恕,他放下屠刀,至少可以减少人命。”
    田红叶想了想说,“到底是老革命,政策水平高。”
    正说着话,顾甸村里又跑出来一个人,是刚刚要报名参军的小伙子,因为对眼没被录取。小伙子追上来说,“我有重要情况报告。”田红叶等人便停住脚步。对眼小伙子说,“你们先答应我带我参军我才报告。”
    田红叶说,“你先报告我们才能答应你。”小伙子挠挠头皮说,“那好,不过你们说话要算话。”
    对眼小伙子不说还好,一说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冯存满立马就把驳壳枪擎在手上,咔嚓一声上了膛。小伙子说,“咱村有鬼子。”
    田红叶惊问,“有多少人?”
    对眼小伙子回答,“一个。”
    田红叶又问,“在哪里?”
    对眼小伙子说,“是一个病鬼子,在山上。”然后用手指了一下。
    因为有了敌情,干部就做了分工,田红叶带领两个班,护送新入伍的农民青年先走,冯存满和王凌霄带领一个班去搜寻鬼子病号。
    冯存满和王凌霄赶到对眼小伙子引导的那个山坡,显然对方已经有所察觉,老远就看见山上有几个人弯着腰鬼鬼祟祟地奔跑,但是奔跑速度极慢,一个班的兵力很快就将人影包围起来了。这时候他们看见了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伙,蓬头垢面穿着已经分辨不清颜色的破破烂烂的鬼子军服,靠在一棵树上,目光呆滞地、视死如归地看着他们。鬼子的前面居然是一个中国农家女孩,女孩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拎着枪一步一步逼近的冯存满,双手护着鬼子,大声喊叫,“他不是鬼子,他是个好鬼子,他救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冯存满把枪口抬起来,瞄向鬼子,继续往前逼近,一边走一边对女孩喊,“走开,防止鬼子下手!”
    女孩仍然伸张双手,一蹦一蹦地护着鬼子说,“不,不,他不是鬼子,他是好鬼子。”
    冯存满疑疑惑惑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王凌霄,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大家都愿意听听这个“老革命”的。王凌霄一掠头发对冯存满说,“把枪收起来,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见王凌霄赤手空拳,女孩才不蹦跶了。王凌霄走近了,招呼女孩到一边说话。女孩犹犹豫豫地刚离开,鬼子就伸手拄着三八大盖,刚想举起来,却力不从心,软绵绵地倒下去了。
    女孩把几天前的事情讲了一遍,王凌霄就明白了。对冯存满说,“看来这个鬼子还有点人性,带回去,让他跟河田大尉做伴,这样我们七支队就可以成立一个反战同盟支部了。”
    然后又和风细雨地对女孩说,“他是日本人,老是躲在山里也不是办法,你救不了他。再说他现在身体很虚弱,到了队伍上,我们也可以帮他调养。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他的。”
    女孩说,“我一家都让鬼子杀了——不是他杀的,他是救我的,是别的鬼子杀的——我也没家了,队伍给我一口饭吃吧。”
    王凌霄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差点儿眼泪就出来了,摸着她的脑袋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我叫黄花菜。”
    围观的战士轰然大笑。王凌霄说,“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黄花菜,真好听。跟我们走吧。”
    路上黄花菜告诉王凌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换吃的喂了这个好鬼子,可还是差点儿把他喂死了。我帮了鬼子,不会说我是汉奸吧?”
    王凌霄说,“也许你为抗日做了一件好事呢。鬼子也不全是鬼,其实下层鬼子多数是受蒙蔽才来侵略中国的。有些人一旦良心发现,还会同中国人一条心呢。”
    王凌霄在讲这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了主意,要好好利用这两个活鬼子做篇大文章。
    几天前彭伊枫带领几个人秘密出山了一趟,第二天回来之后就开支队首长会、作战形式分析会、官兵思想分析会,部队也开始进行战术考核,还对连以上干部进行了战术技术和思想摸底。同时又派出人员,分赴周边几个没有沦陷的城市购买药品和其他与作战准备有关的物资。中央军独立旅的军官同七支队的交往也骤然频繁起来,严楚汉几乎两天一次到杜家老楼,唐春秋还亲自来过一次,霍英山和彭伊枫也分别往返于梅山和船儿冲之间,几匹战马的使用率空前高起来了。种种迹象表明,天茱山上正在酝酿一场重大行动。而这一切,都可能与彭伊枫等人那一次秘密出山有关。
    田红叶自从那次出山归来,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怀表,精力充沛得惊人,指挥抗敌剧社连夜排练新增加的节目,并一再向支队请求要去“皇协军”里演出。“要把抗战必胜的信念灌输给每一个中国人,把拳头攥起来!”这句话成了田红叶的口头禅。在给抗敌剧社做动员的时候,在给新补充的人员讲课的时候,她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举起来,伸张五指,倏然攥紧,在面前晃动,“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很想知道他们那次进山的情况,当然她最想知道他的情况。可那是绝密的,既然把她排除在这个绝密的圈子之外,那就是不允许她随便问的,这一点她很清楚。田红叶在她的面前,甚至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去了哪里,没有提起过云舒庄园。但是她判断出来了,他们就是去了云舒庄园。
    把拳头攥起来!
    王凌霄也把拳头攥起来了,她不仅把拳头攥起来了,而且把热泪吞下去了。她不知道对她的不信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谁的身上开始的。哪怕组织上对她不信任,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不能啊!尽管她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可是那是为了革命啊,他应该清楚这一点。他的胸怀是那样宽广,他的目光是那样远大,他怎么会被一次误会遮蔽双眼呢?也许他可以原谅她的误会,但是他不能原谅她的出卖。不管出于何种动机,把自己的爱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出卖了,无论是革命原则还是人间道义,都是不允许的。
    怎么才能说清楚这一切呢?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那就索性不去想它,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抗战之中,让战火来检验这一切吧。也许会献身,也许会死去,那就结束这一切吧!
    作为一个兼职敌工干部,王凌霄为自己找到了支撑点。她决定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她无须忏悔,甚至无须负疚,她只有难过。可是难过不能解决问题,她不能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奔赴战场,作为一名抗日军人,她必须轻装上阵。
    抓回岩下之后,王凌霄向彭伊枫建议,正式成立“抗日反战同盟”天茱山支部,并同江淮军区“反战同盟会”衔接业务关系。支队首长欣然允许,这项工作就开展起来了。“同盟支部”的成员是被俘的河田大尉和岩下。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写反战文章,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扩张、把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一起拖进战争苦海的罪行。王凌霄的理念是,我们要把拳头攥起来,同时也要让我们的敌人把拳头松开。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激动,她认为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的战术,是总体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对他的呼应和补充。
    经过一个星期的调养,岩下的身体基本恢复,他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见到河田大尉。见到河田大尉的时候他也没有恐慌,只是好奇。河田大尉的脸色很阴沉,刚见面的时候,像不认识似的,等到“保护”他们的人离开之后,河田大尉说,“太过分了,岩下二等兵,我们竟然在这里见面了。”
    岩下目光呆滞,说,“对不起大尉阁下,我杀死了荒木冈原下士官。”
    河田的眼睛立即瞪圆了,盯着岩下咬牙切齿吼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岩下说,“对不起河田大尉,我杀了荒木冈原。我只是想喝一口热汤。”
    河田突然向岩下冲过来,抓起岩下的衣领,挥拳就打。一边打一边咆哮,“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败类,你居然敢杀死‘皇军’最优秀的下士官,你简直死有余辜!”
    担任警卫的战士冲了进来,拉开河田,喝道,“老实点,坐下!”
    河田这才悻悻松手,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中午的伙食很好,有几块猪肉,还有辣子炒毛鱼,每人面前两个盘子。岩下把辣子吃到嘴里,吓了一跳。河田狡黠一笑,往外看看,趁人不备,弯腰走到岩下面前,端起碟子就把辣子往自己的碗里扒拉。河田显然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不仅敢吃辣子,而且还很上瘾。
    之后几天,王凌霄就给他们讲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本质和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造成的灾难,以及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等。王凌霄让河田把每段话翻译给岩下,并严肃告诫河田,翻译要准确,不许捣鬼。河田点头说,是。自从那次突发事件,后河田老实多了,尤其对王凌霄不敢妄为了。
    讲了几次后王凌霄给他们布置任务,开始让他们写侵略罪行。河田写了一天只写了三个字:我有罪。岩下根本不会写中国字,在纸上鬼画符,谁也看不明白。王凌霄把那张纸拿给河田看,河田说,“这混蛋说,他只想喝一口热汤。”
    后来王凌霄就不让他们直接写反战文章了,而是写他们现在的想法,写他们的家庭、父母妻子和孩子。起先都是一些思念的话,回忆过去的时光,写到最后,河田就写出这么一段话出来——“这都是战争造成的罪恶,亲人离别,生死难测,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作为占领军我们尚且如此悲痛,想想中国的老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荒芜,年轻人不断遭到杀害,老人和孩子无依无靠,是多么的悲伤。早点结束吧,让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早日摆脱战争灾难,都能安心地建设自己的家园。我们渴望安宁,我们不要战争……”
    王凌霄把河田的这篇文章拿给彭伊枫看,彭伊枫又在一次会上念给支队首长听。霍英山大喜说,“嘿嘿,我还只当光咱中国出汉奸,他小日本也有日奸。好啊,我们要再接再厉,多抓几个活鬼子,多培养几个日奸,狠狠地长长我们的志气。”
    彭伊枫说,“重要的不是长志气,而是这样的文章可以攻心。如果鬼子都能有河田这样的觉悟,他就不会那么死心塌地为天皇卖命了。”
    龙文珲说,我看这项工作有价值,应该把文章登在《阵线报》上,想法送到鬼子窝里,给他上演一出陆安州的四面楚歌。
    彭伊枫说,“我完全赞成龙副司令的提议,这项工作应该尽快加强。鬼子的翻译郑莘禅一直要求到天茱山工作,过去我没答应。现在看来时机成熟了,就让他回到天茱山,协助王凌霄,把这项工作做大。”
    九
    对于江淮“皇协军”一师的众多军官来说,农历七月初二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一天,先后到达和仍然留在桃花坞的“皇协军”眷属共四十二人,在“皇协军”和方索瓦自卫团各一个排的尾随保护下,乘坐方氏航运公司新购置的游船前往江淮省会庐州观光,突然遭到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联合特别分队的劫持。特别分队是从水底冒出来的,首先控制了游船的驾驶舱,然后掉转船头,开足马力逆水驶向上游梅山方向。“皇协军”和自卫团的保护兵力多数乘坐后面的油泵驳轮,见势不妙,慌忙转向追击,但是由于驳轮机械老化,转速过快,翻进河中,只好胡乱放了一阵枪马虎交差。
    当天下午,跟在游船上的一个中队长和六个士兵就被放回来了,除了给宫临济带来了一封信函,每个士兵身上还背了一捆油印的《阵线报》,其中还有河田大尉写的《我为什么会由人变成鬼》和岩下的文章《我渴望回家》。给宫临济的信函是以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和中央军天茱山独立旅联署的名义写的,信中提出,一、必须按照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要求,将抗日宣传品送到松冈联队和日军宪兵大队;二、将七支队和独立旅印制的“爱国证”发放到“皇协军”每一个官兵的手上;三、在指定时间将一百条步枪和二十挺机枪、一万发子弹送到指定地方。三条中有一条做不到,即开始“除奸”——拿首要汉奸眷属开刀。
    这三条要求不仅让宫临济和有眷属被劫的军官心惊肉跳,而且还把松冈大佐吓得不轻。宫临济之流着急的是眷属被杀,松冈大佐着急的是眷属不被杀。这些人质如果一直活在天茱山,那“皇协军”一师基本上就不可能跟抗日武装作战了。
    松冈亲自跑去责问方索瓦,“当初说好了的,确有把握这些眷属被杀才实施‘抛砖’方案,现在这些人被生擒了去,如何是好?”
    方索瓦还没有完全痊愈,正在桃花坞“亲善”医院里养伤,下巴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我的计划是在桃花坞实施,引诱抗日武装来袭,在袭击中一面消灭偷袭的抗日武装,一面消灭眷属,然后嫁祸于抗日武装,激起‘皇协军’血海深仇。现在看来,抗日武装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但是他的行动提前了。”
    松冈说,“这些人质在天茱山,是一个很大的威胁,必须想办法。”
    方索瓦说,“是的,后患无穷。解决这个问题有两个办法,一是由‘皇军’把人质救出来,‘皇协军’自然对‘皇军’感恩戴德,必拼死相报。”
    松冈瞪着眼睛说,“天茱山抗日武装难道也会像方君这样傻吗,会把人质放在明处让我去抢救?恐怕不会!”
    松冈终于火了,第一次冲方索瓦发开了脾气。
    方索瓦不吭气,满脸愁云,望着天花板。
    松冈说,“方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怎么办,你得解决。”
    方索瓦问,“太君的原则是什么?”
    松冈说,“如果不能把人质弄回来,就不能让他们活在天茱山。”
    方索瓦说,“我明白了,还是要借刀杀人。那就用我说的第二个办法,让他们杀人质,让‘皇协军’恨他们。”
    松冈说,“是这个意思。”
    方索瓦说,“他们抓了人质,肯定要要挟宫临济。我们把宫临济的路堵死,一条也不让他兑现,激起天茱山的义愤,杀人质顺理成章。”
    松冈说,“应该这样做。”
    方索瓦说,“不仅要控制宫临济,还要强迫他去攻击新四军和中央军。”
    松冈忧心忡忡地说,“这样冲突越来越尖锐了,我很担心宫临济会突然掉转枪口。”
    方索瓦说,“为了防止‘皇协军’生变,从现在起,师长和团长都暗中监视起来,让宫临济一刻也不要离开太君身边,斩断他的秘密指挥系统。”
    松冈说,“我这些天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皇协军’跟‘皇军’越来越离心离德了。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真是太可怕了。”
    方索瓦说,“不要紧,中国有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都在战争的一个环节当中,决定我们胜负的,就看我们是黄雀还是螳螂。”
    松冈说,“看方君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已经有了对策。”
    方索瓦说,“据我掌握,新四军江淮七支队司令霍英山搞了个地下粮库,位置在安丰西北部的陶老庄,那里只有一个县大队,都是泥腿子,不堪一击。可以派‘皇协军’去捣毁那个粮库,激怒天茱山的抗日武装。”
    松冈说,“如果派去的部队哗变,将如何收场?”
    方索瓦说,“突然出击,他们不会有这个准备。另外,要牢牢控制他们的指挥官。”
    松冈眯缝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时候有一个东西吸引了他,他想到了粮食。那里有多少粮食呢?那个霍瘸子数年如一日惨淡经营,恐怕弄来不少粮食吧?也许有几百万斤呢!“皇军”眼下缺的就是粮食,如果把霍英山的粮食搞来,既可以缓解征集之艰难,又可以给抗日武装制造饥荒,倒也不失两全其美之计。松冈说,“好吧,就这样办。即便不能借刀杀人,把粮食搞到手也是一件好事。”
    方索瓦说,“太君,这次行动只能对准一个目的,那就是激怒他们,千万别打粮食的主意。因为弄了粮食,就减弱了挑衅的成分。就是要让天茱山看出来,这是‘皇协军’的报复行动。另外,仓促之间,粮食不好运输,反为其累,因小失大。”
    松冈眯缝着眼睛,很长时间一言不发。自从担任陆安州驻屯军司令以来,松冈的思维世界里充满了两个字:粮食。就像原信经常抱怨的那样,松冈太君越来越自以为是了,越来越排斥部下的意见了。种种一意孤行,许多不聪明的想法,都是因为粮食所致,粮食将会把松冈大佐由一个卓越的军人变成婆婆妈妈的粮食贩子。当然,这话只能在背后说,当着松冈的面说,恐怕是要挨耳光子的,尽管他已经晋升为中佐。
    委实,在考虑这次行动的时候,促成松冈下决心的,就是粮食。可是方索瓦却劝他放弃粮食,这就难免让松冈犯踌躇,难免不甘心。但想来想去,松冈最后还是决定忍痛割爱——是的,有比粮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宫临济为七支队和独立旅的联合通牒伤透了脑筋。把宣传品送到日军营房,虽然冒险,但是并非难事,派夜间巡逻队往大街上一撒,可以勉强交差。发放他们的“爱国证”,更可以虚晃一枪,反正独立旅和七支队也没有办法验证。
    天大的难题是往天茱山送枪送子弹。
    召集团长们开会商议,三团团长翟向贵提出,“可以向松冈大佐明说,为了救人,请允许送一点破枪”。二团团长常相知说,“与虎谋皮,万万不可。松冈恨不得让抗日武装把眷属们都杀了,断了我们的退路,好让我们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干,他绝不会同意我们送枪。”
    商议来商议去,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拖,派人同抗日武装联系,前两条照办,送枪的事情很棘手,从长计议,见机行事。
    常相知还提出,为了让抗日武装领会我们的诚意,可以把他们送来的宣传品在陆安州城内广为散发,陆安州城内必定有他们的内线,会向他们报告的。
    宫临济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常老弟,抓紧办,稳妥地办,不能让宪兵大队抓住。”
    常相知说,“现在只能冒险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第二天,陆安州城里就出现了许多抗日宣传品,有的甚至还到了日军军官的手里,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十
    次日,“皇协军”一团团长马甫金奉松冈之命,率领两个中队进入安丰县城,此地距离陶老庄不过三十华里。马甫金以下的官兵都不知道这次行动是干什么,就连师长宫临济,也是在马甫金率部出发之前才由松冈亲自告知的。
    宫临济一听说松冈派他的部队去劫霍英山的粮食,骇得魂飞天外,一连声说,“怎么能这样啊,这不是把我往火里推吗!四十多个眷属还在他们的手里,磕头都来不及,怎么敢去扒坟呢?”
    松冈好言安慰说,“不要紧宫君,‘皇军’就是考虑到贵军眷属的安全才组织这次行动的。不仅弄粮食,还要狠狠地打击他们的气焰。我们越硬,他们越软,我们越软,他们越硬,就是这个道理。”
    宫临济见事情已经不可逆转,只有仰天流泪的份,不过心里也存了一份侥幸,希望通过武力能够把天茱山抗日武装镇住。
    现在,松冈比较信任的“皇协军”军官只剩下马甫金了,马甫金再一次得到松冈的承诺:两个月之内,一定要想办法把宫临济换掉,让他当师长。出发前松冈一再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行事,确保成功。马甫金信誓旦旦地说,“请太君放心,不成功便成仁!”
    马甫金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不成功便成仁?成仁个蛋!不成功老子就脚底抹油,溜他娘的。他已经把自己的细软偷运到原籍,后路也就有了,他犯不着为松冈卖命。如果这次行动遭到顽强抵抗,或者被意外伏击,他只能无功而返。现在,他也看出来了,松冈联队正处在困境,越来越空虚了。老子打不过,还不让跑?当师长还是个空头支票,师长还没当上就让老子送命,老子是不会干的。
    月黑风高之夜,马甫金的队伍摸到了预定位置陶老庄。他不知道松冈是从哪里搞来的情报,很准确。粮库在陶老庄西头的一座山神庙里,只有两个“土神仙”——道士看门。原先有江淮七支队安丰县大队赵三元手下一个中队驻扎在陶老庄,现在这个中队已经到杜家老楼参加整训去了,整个陶老庄只有十个民兵负责夜间巡逻。因此马甫金对这次行动充满了信心。
    但是就在他的队伍快要摸到山神庙的时候,被夜巡的民兵发现了。民兵是当地武委会组织的,根本没有作战经验,发现情况就大声吆喝,吆喝几声没有回答,“叭”的一枪就打了过来,正打在一个“皇协军”的膀子上,受伤的“皇协军”哇哇大叫,顿时枪声大作,埋伏在庙门前的往南边打,南边断后的往北边打,打了七八分钟,双方各有伤亡。
    马甫金这次到陶老庄来,可不是来打仗的,明知这里的抗日武装不堪一击,仍然无心恋战,喝令两个中队长,将庙门砸开,居然没有发现守门的“神仙”。马甫金也顾不上多想,命令手下找粮食,果然在两间偏屋里找到了粮食。马甫金灵机一动,让人拖出来三袋,准备回去向松冈报功,其余的浇上菜油,一把火烧了。
    据后来马甫金手下的中队长描述,那里的粮食真多啊,像山一样,不仅庙里有,院子也有,后面的洞里也有。那夜的火真大啊,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粮食在火中飞舞,空中都是爆米花的香味。看庙的“神仙”看着漫天大火,哭着喊着扑进火海,转眼就升天了,连骨头都没有留下。那些亲自赶赴陶老庄亲眼目睹这场大火的士兵,在别的士兵面前就多了几分牛皮,也绘声绘色地邪乎说,“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那村里的新四军,怕有一个营吧,光看这火就吓坏了,打了几枪就跑了。咱们也不敢靠近,就在远远地看着,看着那火腾空而起,烧着烧着就上天了,恐怕连陆安州都能看见,难道你们就没看见?”
    那些没有去陶老庄的士兵就傻乎乎地摇头,也有几个兵疑疑惑惑地说,“好像是看见了。”
    关于“皇协军”陶老庄烧粮的事情,越传越玄乎。马甫金让人送到驻屯军司令部的三袋粮食,松冈让人打开了,的确是金灿灿的稻谷,堆放在粮库外面的,应该是刚刚收获的新谷吧,放在鼻子下面闻一闻,果然有田野的芬芳。松冈心里笑了,“好啊,很快就有好戏看了。对付中国人,还得靠中国人啊!”
    三天之后,从天茱山传来消息,新四军七支队和中央军独立旅长官正在会晤,可能要对“皇协军”眷属下手。宫临济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到驻屯军司令部请愿,提出两个办法,一是火速发兵,到天茱山抢人,二是允许派代表并带上抗日武装索要的枪支弹药,到天茱山谈判。
    松冈一脸悲戚,背手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嘴里反复念叨,“出兵?没有把握,反而有可能殃及诸位亲眷的安全。谈判?抗日武装出尔反尔,手段毒辣,无济于事。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宫临济几乎给松冈下跪了,声泪俱下,“松冈太君,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松冈一会儿走到门外看天,一会儿走到地图前看地形,最后下了决心:“马上派出代表,携带抗日武装索要的武器弹药,去谈判。人命关天,事不宜迟。”
    “皇协军”军官呼啦一下跪在松冈面前,磕头如捣蒜——“感谢太君,太君再生之恩永世不忘……”哭喊声经久不息。
    谈判的代表很快就确定了,是“皇协军”一团参谋长朱嘉平,朱嘉平临走的时候,“皇协军”军官排成两行为他送行,宫临济一再嘱咐,“千斤重担都落在你老弟肩上了,你一定要跟他们好好商量,有什么话,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啊!”常相知也说,“朱老弟,千拜托万拜托,全靠你老弟三寸不烂之舌了。跟他们说,我们也记住了,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再说,就算我们当了汉奸,父母妻儿无辜啊!”
    宫临济趁人不备,悄悄地往朱嘉平的手上塞了两个金镏子,低声说,“拿着,送他们长官。”
    翟向贵和常相知、马甫金等人也都纷纷走近朱嘉平,有的往他手上塞金镏子,有的塞元宝,还有的塞条子。转眼之间,朱嘉平的身上就装了至少一斤重的金子。
    临走的时候,朱嘉平骑在马上,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回首抱拳,庄重地说,“各位长官大哥请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家眷们救出来,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死在天茱山!”
    朱嘉平走了,迎着夕阳,带走了“皇协军”军官的最后的希望。
    然而,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天夜里,朱嘉平又重新出现在“皇协军”一师师部的门口,滚鞍下马,浑身是血,一见到宫临济就号啕大哭。原来朱嘉平一行十人,押着驮运枪支的马队,刚刚过了隐贤集,就遭到一伙蒙面人的袭击,枪支弹药被悉数抢劫,人员非死即伤,朱嘉平见势不妙,打马就跑,肩上还挨了一枪。
    宫临济问,“看清是谁了吗?”
    朱嘉平泣不成声,说看不清,但是有一个旗帜,上面好像是个“捻”字。
    向宫临济哭诉完毕,朱嘉平当即昏倒。
    宫临济仰天长叹,“天不助我,奈何?父亲,你要挺住啊,再给儿一天时间,一定要做个了结。”
    可是,等不到他做个了结了。第二天上午,天茱山派人送来一封信,信中写道:“鉴于‘皇协军’言而无信,不仅没有把枪支弹药如期送到天茱山,更为恶劣的是,袭击抗日武装的粮库,烧毁三百万斤粮食,严重破坏抗日,可谓罪大恶极。为了打击汉奸,鼓舞民众抗日斗志,拟将伪师长宫临济之父宫秀才斩首,其余伪职眷属活埋,以儆效尤。”
    送信的是一名被俘的“皇协军”军官,该军官还向宫临济呈上其父宫老秀才的遗书,是用血写的,只有一句话“养儿不教父之过,死不足惜;教儿不听父无奈,死不瞑目”。宫临济只溜了一眼,就晕过去了。
    农历七月初七下午,坐落在陆安州城南三十里铺的江淮“皇协军”一师师部,原陆安州国立中学,里里外外一片“白雪皑皑”。学生会堂的主席台上,摆放着四十二个灵位,一千余名官兵披麻戴孝,低沉的哀恸声此起彼伏。宫临济泪流满面地发表了祭文,松冈和原信等人按照中国礼节向宫临济等人致以节哀抚慰。然后由马甫金登台发出誓师动员——“报仇雪恨,哀兵必胜,铲平天茱山!”
    顿时,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甚嚣尘上——
    “哀兵必胜,铲平天茱山!”
    “报仇雪恨,抓住霍瘸子,活捉唐春秋,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
    看着匍匐在地的一片雪白的身影,听着震耳欲聋的呼喊,松冈的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交代原信,那几个打着“捻”字旗号的浪人,一定要尽快离开陆安州。

《八月桂花遍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