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七十年代中期,部队开展训练改革,严泽光系统地提出了陆军战斗效率改革设想,具体地说就是步兵智能化,炮兵战术化,后勤平行化。为了提高部队实际作战能力,在八连搞了一个步兵智能化的试点,重点训练纵深穿插战术和野外生存能力。并且发明了火力接力战术,以增强运动中的杀伤力。同时,搞了一个《军官训练七大程序》,让干部们研究几个假设敌国军队的步兵战术,以朝鲜战争的诸多战例为教材,探索假设敌军队陆军的作战模式和战术。
    严泽光的这些想法在上级机关引起了争论,支持严泽光的一方认为传统战法不灵了,人海战术需要改进,要建立快速反应和高强度作战步兵;不赞成的一方认为我们的装备落后,还是要靠发扬阵地战、运动战的优势,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
    在支持严泽光的一方,出现了一个特殊人物,他就是毕业于南京步校的三团见习参谋沈东阳。
    沈东阳认为,按照现行的训练模式,基本上还是针对国民党军队的,还是小米加步枪那一套。凭借的是人多势众和死打硬拼,一味地注重米、秒、环而忽略对于外军新装备条件下的新战术的研究,还是把大量的牺牲作为胜利的代价。在全师参谋训练队毕业座谈会上,沈东阳拟文提出,现有的步兵数量太多而质量太差,二者是因果关系,因为人多,大量经费用在了人的消耗上,因此装备无法更新。沈东阳打了个比方,如果把造三支半自动步枪的钱用于造一支远程步枪,哪怕射击距离增加五十米,精度增加十个百分点,那么自身防护能力就能成倍地增加,而且省下两个战斗员的开支并减少了伤亡的概率。如果把造十门迫击炮和省下的九个人的经费用于造一个地面导弹发射架,不仅能提高速度和精度,而且能节约经费,减少百分之九十的伤亡概率。
    沈东阳的观点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郭靖海对王铁山说,“这是装备第一的反动思想,是强调物的因素第一而忽视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再说,照他的观点,我们步兵好像多数都没有存在的必要,那我们干什么去?”
    王铁山冷冷地说,“我们种田去,把仗交给他们打好了!”
    沈东阳从参谋训练队回来,被王铁山叫去训了一顿。王铁山说,“你知道枪子儿是什么做的吗?站着说话不腰疼。年纪轻轻地口出狂言。什么步兵大量存在没有意义?我们这支军队是从战争中打出来的,怎么没有意义了?”
    沈东阳说,“战争感情和战争需要是两回事。我并不是说步兵存在没有意义,而是认为有必要精减。三门迫击炮加上炮手消耗的经费,可以造一个地对地导弹发射架。把在一个团头上花的钱用在一个营的头上,搞武器尖端化,人员优质化,战术针对化,这个营的战斗力至少相当于两个团。”
    王铁山怒气冲冲地问,“你有什么根据?”
    沈东阳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好比说,一百个拿大刀的人打不过十个拿步枪的人。就是打个平手,双方同归于尽,也是一比十的比例。”
    王铁山说,“中国需要多少步兵,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吗?这是党中央和中央军委考虑的问题。”
    沈东阳说,“我是参谋,参谋就是出主意。”
    王铁山说,“参谋还有高参低参,你一个团里的参谋还是见习的,你以为你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吗?”
    沈东阳说,“作为一个基层的参谋,我有义务从基层的角度提出自己的观点。”
    王铁山说,“年轻人,你知道天有多高吗?”
    沈东阳回答说,“学无止境。”
    王铁山说,“年轻人,你知道地有多厚吗?”
    沈东阳说,“这个我知道,地有多厚等于地球的直径!”
    王铁山怒吼,“你好好地给我搞三大战术,给我把进攻防御那一套弄明白。”然后命令参谋长,“让这个不知天高但是知道地厚的小子下到连队当半年班长。”
    王铁山虽然对沈东阳很严厉,但是他从心里喜欢这个桀骜不驯的青年。他对郭靖海说,“老郭啊,你别看这小子嚣张,我琢磨他的话还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说说容易,做起来哪里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啊!盘根错节,纵横交错,复杂啊!”郭靖海说,“纸上谈兵谁不会?我看这小子有点华而不实。这样的干部不好管。以后干脆把他放到政治处,让我来把他的骨头捋软。”
    王铁山哈哈笑道,“你也想的简单了。把他交给你,他要是不服你管怎么办?用他的话说同归于尽,难道你这个老革命还要跟他同归于尽?现在不是战争时期,战争时期那好说,谁不听命令我敢毙了他,但是现在情况复杂了。”
    郭靖海说,“嘿嘿团长,美国鬼子把我耳朵咬掉半拉我都没松手,硬是把他掐死了。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么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
    王铁山问,“你怎么收拾?”
    郭靖海说,“很简单,我上午让他写一份思想汇报,下午再让他写一份汇报思想,晚上再让他加个班写份学习心得,明天再让他写份连队调查。他写好了我表扬他让他接着写,他写差了我批评他让他重新写。我保证不出一个月,他就没脾气了。”
    王铁山说,“这就是你的绝招啊?嗯,不错。”
    郭靖海得意地说,“嘿嘿,这个办法屡试不爽。你看政治处的那些干部,见到我就像耗子见猫,脸都是绿的。”
    王铁山脸色一板说,“郭靖海,你给我听着,以后再也不许你这么干了。这是变相体罚你知道不知道?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不学政治的政工干部,让你去当营长吧,你还不干,硬着头皮说自己是文武双全,非要当这个政治处副主任。你这个同志,以顶撞领导为荣,以收拾下属为乐,这是什么性质?老革命要注意学习,要讲方法!”
    2
    听说三团有个叫沈东阳的见习参谋跟王铁山唱反调,严泽光心里很得意,交代副参谋长石得法想办法打听这个人的来头。后来打听清楚了,此人是南京步兵指挥学校的毕业生,现年十九岁。此人从上步校的第二年开始,就在各种军事学术报刊上发表学术论文,从冷兵器时期的战阵到火器初级阶段的配置,直到现代中程步兵火力运用,都很有见地。尤其是《精兵战略论》一文,观点新颖,说理犀利。
    严泽光不以为然地说,“不能光看文章,要深入了解,带兵打仗是科学,来不得半点虚伪。”
    石得法说,“不知团长有何想法?”
    严泽光说,“连这个都不懂,你是怎么领会首长意图的?领会领会,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石得法是个打仗打出来的,文化程度不高,那天晚上回去领会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向团长报告说,“领会的意思就是挖墙角的意思。”
    严泽光笑笑说,“为什么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不是挖墙角,而是人尽其才。”
    石得法说,“现在打仗,都讲究指挥艺术了,团长你常常讲,打仗打的就是人才,是使用人才的艺术,是经验的艺术,是智慧的艺术,是意志的艺术……诸葛亮三顾茅庐,小诸葛盯着三团……”
    严泽光淡淡一笑说,“这是什么话,驴头不对马嘴,牵强附会。这个人,是不是人才,还有待于实践检验。我只是听你们这样说那样说,我觉得这小子好像很对我的思路。”
    石得法说,“师机关和团机关都这么看。据说这小子在他的好几篇文章里都提到团长和跟团长有关的战例,譬如潜山小赤壁剥皮战,毛田坝的连环伏击战,都是精彩的大手笔。”
    严泽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这个人看来确实是有心人。你是知道的,凡是对我思路的,都不对王铁山的思路,凡是我拥护的,王铁山都反对,反之也是如此。现在这个人被王铁山之流指责为好高骛远好大喜功,就说明这样的人在王铁山的手下吃不开。好大喜功有什么不好?好高骛远也没有什么不好,关键是看能不能‘大’得起来‘骛’得起来。当然,文章是要做的,更重要的还是要有真本事,会说不会做不行,会做不会说也不行,要既会说又会做。”
    石得法说,“我继续了解。不过,我认为我们一团从三团挖墙角,没准……”
    严泽光再次打断了石得法的话头说,“石得法,你给我坐到开水瓶上去。”
    石得法迷迷糊糊地问,“开水瓶咋坐,坐爆了咋办?”
    严泽光说,“对吧,屁股只能坐在凳子上,不能坐在开水瓶上。懂了没有?”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说,懂了。
    其实他还是不懂。
    但是不久之后,石得法还是巧妙地把沈东阳秘密接到了一团,受到严泽光的接见。在严泽光的办公室里,严泽光一眼看见这个小伙子,就觉得挺顺眼,谈不上英俊魁梧,也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略有拘谨,倒也大方。沈东阳在跨进严泽光办公室的时候给严泽光敬了个礼,严泽光站起来摆摆手说,“你是我们一团的客人,请坐。”
    沈东阳坐下后,严泽光说,“一团团长涉嫌接见三团的参谋,意味着什么?”
    沈东阳没想到严泽光会首先问到这个问题,他想说是英雄识英雄,觉得不妥,想说惺惺惜惺惺,觉得更不妥。沈东阳说,我说一句不谦虚的话,“严团长秘密召见我,是慧眼识珠。”
    严泽光意外地看了沈东阳一眼说,“哦,你的自信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程度。可是我怎么才能证明你就是珍珠呢?你倘若只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本团长岂不成了有眼无珠?”
    沈东阳的额头立马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在严泽光没有继续为难他。严泽光说,“听说你对战例很感兴趣,还研究过本团的一些典型战例。一定会有很多心得啰?”
    沈东阳这才找到适合自己的话题,但也不敢锋芒毕露。他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团长是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沈东阳说,“以史为鉴,我想从中学习。我对严团长在解放战争时期发明的红石岭剥皮战和广西剿匪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做过细致的分析。我认为前者是临机发挥,检验了指挥员的应急应变能力。后者才是战争艺术的精品。严团长当时是一连连长兼工作队长,作为一个基层指挥员,您对地形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那一仗再一次说明,不打无准备之战,先有胜算,尔后有胜券。”
    严泽光说,“你认为一支部队制胜的关键问题是什么?”
    沈东阳说,“除了军心士气和装备训练,那就是战术了。而所有的战术问题,都可以归结到时间和空间,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位置,方可达成胜利的基础。所以兵家说,兵贵神速。”
    严泽光说,“兵不在多而在精。实话说,我对重叠指挥很有看法,重叠指挥的弊端还不仅是指挥程序复杂,影响战斗效率,重要的是它容易限制基层指挥员的主观能动性,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在客观上会逐步养成基层指挥员的不负责任习惯。我听说你对精兵简政有自己的看法,好像我们有点……英雄所见略同。”
    沈东阳说,“惭愧,我哪能谈得上是什么英雄?不过,我确实对严团长的见解很……严团长的见解的确一语中的。就一个国家而言,兵多了并非好事,一是和尚多了没水吃,部队多了容易产生依赖心理,容易产生侥幸心理,容易造成集体不负责任。二是兵员多了,除了人肉优势以外,其他的东西势必削弱,比如装备,比如伙食,比如薪水。别看伙食和薪水,他不仅仅是个人的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是投射在官兵心里的优越感和自豪感。军人地位低了,缺乏优越感和自豪感,自然就缺乏责任感。”
    严泽光问,“你认为我们的军队地位低吗?”
    沈东阳说,“这就要看跟谁比了,如果是跟先进国家相比,我们军队的待遇是很低的,低十倍以上。如果是同国内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相比,我们军队干部的待遇又算高的。”
    严泽光说,“你说的先进国家指的是哪些国家?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待遇比他们先进国家军队的待遇低?难道你偷听敌台了吗?偷听敌台是反革命行为你知道不知道?”
    沈东阳不解地看着严泽光,好长时间才说,“我是从《参考消息》批判修正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章分析出来的。”
    严泽光说,“报上都说,我们中国人民生活在社会主义的幸福之中,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穷苦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你居然说我们的生活水平低,依据何在?没有依据地胡说,弄不好是要蹲监狱的。年轻人,你要当心。”
    沈东阳注视着严泽光,判断着严泽光的真实想法,但严泽光的脸上不显山不露水。
    沈东阳说,“严团长,如果您想知道依据,我可以向您汇报我获取依据的办法。我们的报纸报喜不报忧,讨好讨得很拙劣。譬如说,批判某某国家资本主义搞物质刺激,收买军官和士兵,这样收买,那样收买,我把半年这方面的报纸内容收集起来,就知道人家收买的数额,差不多能算出被收买者的总数。全体军人都被收买了,那还叫收买吗?那不是整体提高吗?再比如装备,人家外国都使用了,还对我们自己保密,可是保密保得又很蠢。把有关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报纸收集起来综合分析,就能大致发现他在侵略战争中使用了什么样的战术,大致发现他的兵器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比如格莎拉战争中有一个战例,是步兵战斗,我们的报纸报道,一方陆军在浅近纵深里展开集群冲击,三小时冲击七十二公里,我当时判断,这支部队是装甲输送部队,或者使用了装甲运兵车。三个月后我从另外一场战斗的报道中证实了,这支部队是一个装甲运兵营。我看报纸,往往透过那些胡说去找我最需要的知识。我认为我们中国军队应该充分了解外面的世界,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什么世界上还有四分之三的穷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胡说八道,无异于夜郎自大。我们在这里洋洋得意,那边又是坚船利炮,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吃的都是这个亏。义和团居然举着大刀,脸上涂着猪血,嘴里喊着刀枪不入,结果血流成河。”
    严泽光看着沈东阳,突然觉得这小子有点像自己,爱琢磨事,也能琢磨到点子上。严泽光说,“放肆!现在祖国山河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能崇洋媚外,不能妄自菲薄,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沈东阳吃惊地看着严泽光说,“严团长,我们不是在探讨问题吗?如果你召见我是为了给我喊口号,喊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那恕我不恭,告辞啦!”
    说完,站起身来,拿起军帽戴在头上,正要敬礼,严泽光喝道,“坐下!”
    沈东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停顿片刻说,“严团长,报喜不报忧,我也会,但是我希望我有机会了解我们的敌人,我们不能沉浸在敌人都是乌合之众、我们战无不胜的神话里。我们不仅需要研究过去的战例,还需要研究我们的敌人今天在干什么?我们不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练三大技术。我们潜在的敌人步兵都用上了导弹,我们不能举着长枪去跟敌人的坦克拼刺刀。”
    严泽光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沈东阳说,“我认为,你们当作战部队一线首长的,尤其是像你们这些从战争年代里闯过来的老革命,应该有勇气向上反映问题,要熟悉对手的战术,至少要给我们下发教材,让我们知道我们的潜在对手到底有多大力气,然后开展针对性的训练,不能老是停留在跟国民党作战的水平上。”
    严泽光说,“应该反映?你口气倒不小。反映,反映什么,说我们不行,敌人厉害?我是不会犯这个低级错误的。要知道,你的这些言论要是传出去,有可能倒霉。”
    沈东阳说,“我是真诚地袒露我忧虑,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嘛!”
    严泽光冷笑一声说,“言者无罪?嘿嘿,你还嫩了一点。不过,我不会揭发你的,因为这是你我单独探讨问题。但是,出了这个门,你再说这些话,我不能担保没有人检举你。”
    沈东阳笑笑说,出了这个门,“我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严泽光对这句话很受用,又问,“喜欢看什么书?”
    沈东阳说,“没有多少书看,我比较喜欢看《参考消息》里那些批判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文章。”
    严泽光笑了说,“好啊小伙子,看大批判文章好啊,就是要接受思想改造。活到老,学到老。我这里也有一本毒草,拿回去好好批判吧。”
    严泽光说着,拉开抽屉,递给沈东阳一个破书卷子。
    沈东阳接过来一看,心里凉了半截。他本来以为是什么兵家圣典,他特别渴望得到一本内部版的供批判的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他听说二十七师只有严团长有一套。
    可是,严团长交到他手上的,却是他童年就看过的《敌后武工队》,这让他大惑不解。
    3
    严丽文已经上高中了,住校,星期天才回家住,但并不一定都住严泽光家。多数时候还是回到王铁山家住。王铁山的家像个家,温暖。尤其是有了个憨头憨脑的小弟弟王奇,王铁山的家对严丽文就更有吸引力了。她像热爱宠物一样地爱着小王奇,有空就带王奇玩。
    比起严泽光,王铁山显然是个慈父,虽然有了自己的儿子,仍然对严丽文一如既往地疼爱,当然不止生活上的,还有学习上的。那时候学校一会儿停课闹革命,一会儿复课闹革命,一会儿批判白专道路,一会儿批判“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王铁山坚持一条,要求严丽文,在学校能学的在学校学,回家也不放松。
    严泽光基本上没有参加过严丽文的家长会,而王铁山只要有时间,就尽可能地去参加。实在没空了,才派孙芳去参加。孙芳参加家长会次数多了,知道什么该记了,什么不用记了,回来还要向王铁山一五一十地汇报。王铁山对严丽文说,“妞妞,记住,技多不压身,爹爹当兵,就是把枪打好,你上学,就是把书读好。不管啥年月,知识都是重要的。”
    严丽文对爹爹的话一向奉为真理,所以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并且很荣幸地一度被班里推荐为白专典型接受过小批判。
    严泽光没想到,王铁山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中,二十七师所在的野战军基本上没有受到冲击,反而在“文化大革命”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同时倒了一霉。
    起因是因为一封告状信。信上揭发严泽光一贯坚持反动的军事路线,对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满并恶毒攻击。
    揭发信最后附了一首打油诗,正是当年严泽光和王铁山信手涂鸦的杰作——
    营长当了八九年,
    裤衩穿了百十件。
    破抢破炮天天练,
    红军不怕远征难。
    钟山风雨起苍黄,
    十年没有打过仗。
    手发痒来心里急,
    老想朝谁开一枪。
    上面来了工作组,说是要一查到底。
    师政委刘界河看了这首诗,哭笑不得说,“这是狗屁,这算什么问题?第一,没有证据说是严泽光写的。第二,就算是严泽光写的,这也算不上什么反动诗。”
    工作组负责人说,“第一,是不是严泽光写的,可以调查。第二,一定要搞清楚,这家伙想朝谁开一枪,这里面隐藏着很危险的情绪。”
    于是就查。一查,这首打油诗还不是严泽光一个人的作品,王铁山也参与创作了。刘界河先下手为强,秘密地把王铁山和严泽光叫到西大营的一个角落里,黑着脸把两个人都训斥了一顿。刘界河说,“妈的,你们这两个人,自从不打仗了,我看见你们就烦。你们自己看着也烦。没见着你们有团结的时候,写这个狗屁诗倒是团结起来了。说,哪一句是你严泽光写的,哪一句是你王铁山写的。”
    两人这才明白大祸临头了。严泽光阴沉着脸把揭发信看了一遍说,“我明白了,这是冲着我来的。这里面最反动的就是我写的,老想朝谁开一枪。”
    王铁山也把揭发信看了一遍说,“那是我写的。我当时因为老婆不怀孕,心里着急,牢骚太甚。”
    严泽光说,“老王你别引火烧身,这事跟你没关系。”
    王铁山说,“集体创作,谁也脱不了干系。”
    刘界河说,“妈的你们还挺仗义。好好回忆一下,这是你们写的吗?你们有这个才华吗?”
    严泽光说,“这破打油诗,要什么才华?”
    王铁山说,“我虽然只是高小毕业生,但是写这种东西还是绰绰有余的。”
    刘界河说,“两个团长,两个猪脑子。你们再给我好好回忆一下,有没有记错,是不是剽窃别人的,或者是别人栽赃你们的?”
    王铁山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就是我们写的,最反动的那几句出自我手。”
    严泽光说,“最反动的那几句,恰好是最有才华的,你老王没那个本事,那是本部的杰作。”
    刘界河说,“这哪里是猪脑子啊,简直是没脑子。打仗你们各有各的高招,政治上一塌糊涂。我跟你们讲,你们谁也别争了,一口咬死,这卵子打油诗不是你们写的,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你们两个听明白了吗?”
    严泽光说,“不明白!”
    刘界河说,“王铁山,你帮帮他,让他明白过来。把你们关进大牢,把你们枪毙了都是小事,可是我这个政委也得跟着你们倒霉!”
    王铁山说,“明白了。”
    刘界河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一口咬死,哪怕给你们上老虎凳灌辣子水,要保持革命气节。这也是战斗,明白了没有?”
    严泽光这才慢吞吞地说,“好像有点明白了。”
    过了两天,工作组就宣布把一团团长严泽光和三团团长王铁山一并隔离审查,两个人被软禁在西大营训练场的一个破旧的仓库里。
    还好,有人担任警卫,有人送饭,伙食还不是太差。两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里面还有蹲坑便池。
    那时候王铁山的儿子王奇已经上小学了,小家伙长得伶俐可爱,王铁山被关在西大营里,别的倒没什么,就是看不见儿子心里急得慌,天天骂娘。说:“妈的这是什么鸟事儿,就是发发牢骚,就给小鞋穿,简直是文字狱!”
    严泽光不理他。严泽光有严泽光的事情。严泽光让“探监”的石得法把他的指挥包取来,地图摆了一桌子。闲来无事,严泽光就去摆弄那些破地图。
    4
    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又吵了起来,因为严泽光提到了双榆树战斗。严泽光利用茶缸、肥皂、烟灰缸、铅笔头,总之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都利用了起来,用这些东西代替沙盘。
    严泽光说,“我想来想去,双榆树战斗你还是有问题。我制订的上中下三策,什么情况都考虑进去了,包括敌人增加兵力,包括实际兵力和情报兵力不符。但是,战斗发起后,情况和我们设想的不一致,不,我说的是好像不一致,其实还是一致的,它符合我的最佳方案。可是你擅自离开二号高地,就造成了被动。”
    王铁山说,“你现在还提这个没有用了,我不跟你扯皮。”
    严泽光说,“现在你我都快成阶下囚了,功过是非已经无所谓了,反而可以放开了讨论。讨论清楚了,以后把我们放出去了,还可以吸取教训。要是不放我们出去,我们也有个事情做,就当下象棋了。”
    王铁山说,“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离开二号高地的。我是在二号高地等了二十分钟,向你呼叫你不理睬,我二十分钟之后才下决心机动的。我不能守株待兔。”
    严泽光说,“你就应该守株待兔。你应该清楚,你的战术水平远不如我,所以你就应该坚定不移地相信我的计划。”
    王铁山说,“我也承认敌人的兵力没有变化,敌人给我们搞了个假象,但那是在二十分钟之后才明白过来的,可是那时候我已经插向主峰的反斜面了,再返回来不及了。”
    严泽光说,“谁命令你离开二号高地的?”
    王铁山说,“我在二十分钟内接不到命令,我就要见机行事了。”
    严泽光说,“坏就坏在你这个见机行事上,就是你这个见机行事把双榆树战斗打成了夹生饭。”
    王铁山说,“什么叫夹生饭?组织上已经有结论了,那叫双榆树大捷。虽然你没有上主峰,但那是因为敌情变化需要,只不过我们两个的任务调了个个,同样功不可没,你为什么还要耿耿于怀?”
    严泽光说,“因为我想证实我的正确和你的不正确。”
    两个人被关了七八天,还是没有动静要放人。王铁山终于沉不住气了,说要去找工作组谈谈,要不干脆把他送到牢里,要不放他回去抓部队。
    严泽光说,“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动。就你那两下子,都是老一套,抓不抓都无所谓。”
    王铁山说,“我想儿子,我要他们放我出去。”
    严泽光说,“放不放你出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看这样很好,有吃有喝的,还可以讨论战术。关于双榆树战斗,我是这样看的……”
    王铁山烦躁地打断他说,“别提你那个双榆树战斗了,我头疼。”
    严泽光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共产党人最讲认真。双榆树的问题不单纯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它关系到……”
    王铁山愤怒地说,“求求你姓严的,我们能不能谈谈别的?”
    严泽光说,“谈谈别的?别的有什么好谈的?”
    王铁山说,“谈谈杨桃!”
    严泽光愣住了,放下手中的放大镜,一屁股瘫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梦游一般地说,“杨桃,杨桃……杨桃在哪里啊?”
    王铁山说,“你认为杨桃在哪里?”
    严泽光说,“还能在哪里?杨桃牺牲了,埋在广西的十万大山里。”
    王铁山说,“你敢肯定?”
    严泽光说,“我不想肯定。”
    王铁山说,“这就对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疑惑,也许杨桃并没有死,也许杨桃还活着。”
    严泽光突然跳了起来,指着王铁山的鼻子说,“都是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小炉匠坏了我的好事。如果那天你不傻乎乎地举手,如果杨桃那天当众接受了我的求婚,她就不会疏远我们,她不疏远我们,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事情……”
    王铁山不动声色地看着严泽光。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话浑不讲理!但我不计较你,我现在想跟你说的是,杨桃可能还活着。”
    严泽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做梦!”
    顿了顿又说,“做梦也轮不到你来做!”
    王铁山说,“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说杨桃真的死了,可是我们搜山搜了那么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严泽光泪如雨下说,“我猜测是野兽……”
    王铁山说,“我当时也这么想,可是就算是野兽……总得留下一点痕迹吧,比如衣服,还有手枪!”
    严泽光说,“我当时也有一丝念想,可是一个月过去了,没见踪影,我就绝望了。”
    王铁山说,“要不是后来部队紧急赴朝,我肯定还会继续寻找的。”
    严泽光不理睬王铁山,自顾自地说,“我是多么希望杨桃她还活着啊,只要她还活着,见上一面,我死也瞑目了。”
    王铁山说,“如果能把我们放出去,你跟我去一趟广西。”
    严泽光说,“你真是梦想,我不会上你这个小炉匠的当。”
    5
    所谓的反动诗词一事,最终还是刘界河纵横斡旋给解决了。
    刘界河把严泽光和王铁山稳住之后,就开始转移工作组的视线,把工作组的视线引到了人民群众的身上。工作组在一团和三团调查了两个星期,没有一个人出面说那首打油诗是严泽光和王铁山写的,反而异口同声地说,因为当时严泽光和王铁山抓教育改革手腕很硬,有些同志写诗讽刺他们。诗的视角属于第三人称,也就是人民群众。
    当然,如果仅凭这个,也还不足以把严泽光和王铁山放出来,而是因为刘界河和副军长贾宏生都到军区做了工作,加上“文化大革命”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大家也都看出来了,不可能再长期这么瞎闹腾了,上面这才发话,把严、王二人放出来,暂时不参加工作,停职休养。
    没有事情做了,严泽光倍感孤独,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的所谓第二作战室里研究了几天战例,越研究越是心灰意懒,终于有一天憋不住了,鬼鬼祟祟地跑到王铁山的家里,对王铁山说,“你不是说放出来了要去广西一趟吗?我现在同意了。”
    王铁山说,“可是我现在走不掉啊,我的儿子才上小学,我得经常辅导他。”
    严泽光心里一阵酸溜溜地,硬着头皮说,“现在就是咱俩没球事干了,你一个解放军的团长,总不能老是在家带孩子吧,那也太玩物丧志了吧?”
    王铁山正色道,“第一,我是解放军的团长,但是是被罢官了的团长,已经赋闲了,可以不负责任。第二,我的儿子是宝贝儿子,不是什么物。我辅导我的宝贝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是玩物丧志。你说话注意一点!”
    严泽光说,“求求你啦,你总不能让我憋死吧?”
    王铁山说,“去广西可以,但我有三个条件。”
    严泽光说,“只要不太过分,都可以考虑。”
    王铁山说,“第一,这次行动你是主谋,一切责任由你承担,尤其是王雅歌那里,你不能露出半点风声。”
    严泽光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以回老家的名义,事实上我也确实想回老家一趟,还是大比武之前回去过,一晃都十年了。我们可以公私兼顾。”
    王铁山说,“第二,差旅费一概由你承担。”
    严泽光叫了起来,“休想,两个人的行动,凭什么由我一个人承担差旅费?”
    王铁山说,“你不承担差旅费,那就算了,我们家王奇如雨后春笋,呼呼地茁壮成长,需要营养,我们家钱紧。”
    严泽光愤愤地说,“妈的,我承担!第三?”
    王铁山说,“何时走,何时回,到哪里,见什么人,全都得听我的。”
    严泽光说,“那我跟你去干什么,我不成了摆设了吗?”
    王铁山说,“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严泽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小炉匠,老子就委曲求全吧!”
    师政治部干部科长向刘界河呈递王铁山的探亲报告时,刘界河的心情正好着。刘界河看看报告说,“这个王铁山,总算想明白了,也该回家看看了。”提笔写了一个“同”字,又停下,抬起头来问干部科长,“团长请假,需要报军政治部批准吧?”
    干部科长说,“王铁山同志已经免职了,师里批准,报军里备案就行了。”
    刘界河这才重新捏起笔,在“同”字后面写了个“意”字说,也好,“王铁山老来得子,也该回家光宗耀祖了。”
    干部科长说,“是。”
    到了下午,干部科长又呈上一份探亲报告。
    刘界河掸着报告问,“搞什么鬼?”
    干部科长吓了一跳说,“没有搞鬼啊!”
    刘界河抓起电话说,“给我接严泽光。”严泽光接通了,刘界河说,“小诸葛,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你们想玩什么花招?”
    严泽光在电话那边说,“不明白刘政委的意思。”
    刘界河说,“上午王铁山打了探亲报告,下午你的又送上来了。你们莫非是搞什么阴谋?”
    严泽光说,“我们没有搞阴谋。我不知道王铁山也请假了。”
    刘界河说,“难道你们是不谋而合?为什么要走一起走?”
    严泽光说,“第一,如果情况属实,那真是不谋而合;第二,我们两家虽然都在鄂豫皖,但不是一个县,井水不犯河水;第三,我们一起被隔离,一起被审查,一起被免职,一起告老还乡也在情理之中。”
    刘界河说,“妈的小诸葛,你以为我是稀罕你啊,我恨不得给你放假十年,让你重新当农民。但是现在我不能放你走,尤其是不能放你和王铁山一起走。你们这两个冤家,鬼一出神一出,我不放心。”
    严泽光说,“政委你放心,我和王铁山在一起,什么都能搞得好,就是搞不好团结,更不要说肝胆相照搞阴谋了。你批不批准王铁山请假我不管,但是你要是不批准我请假,我明天就找工作组,我承认那些所谓的反动言论是我写的,我还回到我的隔离室。刘政委你就等着交代你的问题吧。”
    刘界河说,“嘿嘿,四条腿的蛤蟆我见多了,就是没有见过三条腿的驴。我还怕你要挟?你要是真的探亲也行,我批王铁山一个月,批你半个月。”
    严泽光说,“能不能调个个儿,批我一个月?”
    刘界河说,“也行啊,王铁山先走,等他回来你再走。”
    严泽光说,“刘政委你太偏心了,为什么他先走我后走。我现在被免职了,白天没球事,晚上球没事,身上都快长毛了,你不批我休假,我给你捣乱,天天写你的大字报。”
    刘界河说,“你先走也行,那就等你回来王铁山再走。”
    严泽光说,“我同意。”
    刘界河在电话里嘿嘿一笑说,“你同意?那是你同意的事情吗?你要一起走,我偏让你分开走。你同意分开走,我偏让你一起走。让你们这两个冤家狗咬狗,互相监督。”
    刘界河说完,放下电话,刷刷地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干部科长:“同意王铁山和严泽光休假一星期,一起出发,一起归队。”
    6
    严泽光一接到干部科长的通知就傻眼了,惨叫道,“一星期?一星期够干球事!我老家离这一千二百公里,火车就是照死地跑,也得一天一夜加半天半夜。来回路上就要三天三夜。你们这些机关大老爷为什么不从实际出发,干部原籍距离你们干部科难道没有掌握吗?”
    干部科长理直气壮地回答,“严团长息怒,我不仅能算出你回原籍的火车距离,还能算出汽车距离。你们报销探亲车票的金额,正负不会超出本科长预算的百分之五。可是严团长你想想看,这是我说了算的吗?”
    严泽光怒气冲冲地去找王铁山,王铁山也正在为这事发愁,看着严泽光说,“咋办呢?别说去广西了,就是真的探亲也不够啊,除非把咱俩的假期加起来让一个人回去。”
    严泽光说,“你真是死脑筋。第一,假期是从明天开始算起的,至十月三十日凌晨止,只要我们精打细算,可以把假期拓展为十天。”
    王铁山说,“十天也紧张啊,现在学生到处搞串联,车上挤得要死,路上慢得要死,比牛车还慢。”
    严泽光说,“第一,早就不搞串联了,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胜利阶段。第二,你我虽然被免职了,干部证还是有效的,我们都是十四级干部,是可以坐软卧的。第三,就算不能按时归队,也无所谓。哪怕现在打仗了,你我两个下台团长也干瞪眼,还不如躲出去心里好受些。”
    严泽光这样一说,王铁山就动心了。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也把谎跟孙芳撒出去了,就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不把弹力释放掉,恐怕是要憋出毛病的。
    两人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高度的一致,便紧急行动起来,先是由王铁山托熟人开后门买了车票,两小时后两人便出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为了保密,他们连车子也没敢派,是乘公共汽车来的。
    王铁山上身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下面一条草绿色的军裤,多少还像个工宣队长或者队员。严泽光的样子有点滑稽,上面穿着摘了领章的军上衣,下身穿了一条蓝裤子。他是忙中出错,决定了要微服私访,这才发现没有便衣,这条裤子还是十多年前王雅歌怀孕的时候做的,腰身极其肥大,还是女式的,偏腰。
    出门的时候王铁山说,“还十四级干部呢,真他妈的丢社会主义的脸!你就这一身打扮去找杨桃?”
    严泽光说,“还不一定找得到呢。”
    王铁山说,“心里先自没有了把握,这仗看来是打不赢了。”
    严泽光说,“没有办法,我没有便衣。我那个家属不像你那个家属,我那个家属恨不得把我当成家属,根本不管我的生活。妈的连个便衣都没有。要是杨桃……”
    王铁山打断他说,“凭什么她就要给你当家属,你已经是光杆司令了,人家还是正团级待遇!”
    严泽光用一种阴死阳活的表情看着王铁山说,“问题就在这里啊,要是杨桃……”
    王铁山再次打断他说,“我问你,如果真的找到杨桃咋办?”
    严泽光稀里糊涂地问,“什么咋办?”
    王铁山说,“结局,你想会是什么结局?”
    严泽光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很可笑!”
    王铁山说,“可笑还是可悲?你难道从来没有想到过,万一杨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那该怎么办,往后的戏该怎么演?”
    严泽光再次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更可笑!万一杨桃真的活着,万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我跟王雅歌离婚,跟杨桃结婚!”
    王铁山说,“就算你能离婚,可是你想想,你都是过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杨桃比你大三岁,她难道没有成家?”
    严泽光这回傻眼了,在这个问题上他永远是弱智。严泽光愣了很长时间,这才第三次断然挥手说,“这个问题还是很可笑!万一杨桃真的成家了,我动员她也离婚!”
    王铁山嘿嘿一笑说,“这才是真正的可笑,真正的一厢情愿!如果杨桃真的活着,真的被我们找到了,不用别人下手,你身边就有一个强大而英勇的敌人!”
    严泽光说,“你?你有你的儿子,有你的恩爱老婆,你跟我抢了快三十年了,我只剩下杨桃了,你不能再跟我抢了。你再跟我抢,我只好当普希金了。”
    王铁山惊问,“普希金是谁?”
    严泽光说,“连普希金是谁都不知道,就这点文化,还想跟我抢杨桃,门都没有!”
    王铁山说,“好,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俯首甘为孺子牛了,可是你了解敌情吗?你知道对手是谁吗?尤其是,你知道杨桃是怎么想的吗?你不知道!所以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你的战术是盲目的,你的进攻是注定要失败的!”
    严泽光火了,原地站立,不走了,阴沉沉地看着王铁山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广西,找不到难受,找到了更难受。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王铁山说,“所以我要提醒你,要有一颗平常心,不要幻想奇迹发生。我们这次行动,什么目的都没有,就是故地重游,就是看看我们打过仗的地方,哪怕是为了检讨战术。”
    严泽光怔怔地站着,仰起头来看空气。
    王铁山急了问,“你说吧,是去还是不去?”
    严泽光一拧脖子说,“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什么不去?”
    后来就上了公共汽车,后来就到了火车站。
    7
    严泽光和王铁山拎着印有“上海”二字和锦江饭店大厦的塑料旅行包,东张西望地寻找进站口,刚刚找到,正要排队验票,一个右臂佩戴“军代表”红袖章的年轻人拦住了去路说,“两位首长,请到贵宾室。”
    严泽光大喜说,“他妈的,没想到化装了还能被认出来,什么叫老革命,老革命的风采脸上都有。”
    王铁山说,“就你那尖嘴猴腮的模样,人家肯定认为你是我的秘书,随行人员。”
    严泽光说,“就你那五大三粗的模样,恐怕被看成是高级干部的特级警卫了,连随行人员都不是。”
    两个人斗着嘴,跟着军代表,趾高气扬地走进贵宾室,刚进门,严泽光就像见了鬼,一个哆嗦,行李包便从手中跌在地上。
    贵宾室中央,大模大样地坐着二十七师政委刘界河,手里夹着香烟,跷着二郎腿,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王铁山倒吸了一口冷气,反应过来之后,满脸堆笑地问,“政委,你咋来了?”
    刘界河反问,“你说呢?”
    王铁山说,“首长莫非也要探亲?”
    刘界河说,“我探亲?我他妈的乱弹琴!把车票拿出来!”
    王铁山的眼珠子僵硬了。
    严泽光见势不妙,先发制人说,“车票在他手里,这次行动是他提倡的。”
    王铁山说,“血口喷人,车票是在我手里,可是说好了,我给他当秘书,我是随行人员。你坦白从宽,我协从不问。”
    刘界河喝道,“把车票交出来!”
    王铁山说,“我戴罪立功!”
    说着,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找出车票,双手交给了刘界河。
    车票是从相州市到桂林的。
    刘界河淡淡一笑,捏着车票说,“你们这两个家伙,给老子玩迷魂阵,差点儿被你们蒙哄过去了。可是你们也不想想,二十七师,只有你们最聪明吗?我一个堂堂的师政治委员,要是被你们两个团长玩了战术,那不成天大的笑话了吗?”
    王铁山说,“首长真是神机妙算。”
    严泽光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
    王铁山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严泽光说,“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
    刘界河把脸一沉,厉声喝道,“立即回到你们的岗位上,进入一级战备!”
    严泽光困惑地问,“我们不是被免职了吗?”
    刘界河挥挥手说,“上车再说。”
    王铁山和严泽光面面相觑,突然二人一起咧嘴笑了。王铁山说,“乖乖,恐怕要打仗了。”
    严泽光说,“日他娘,再打仗,组织上如果再派你给我当助手,我宁肯上吊!”
    王铁山说,“那叫临阵脱逃,死有余辜!”
    二人拎起行李包,精神抖擞地跟着刘界河一路小跑,上了北京牌越野吉普车,刘界河坐前座,二人坐后座。
    刘界河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太想知道了。”
    刘界河说,“那你们老实交待,你们要去桂林干什么?”
    王铁山说,“关禁闭关了这么多天,出来又没工作了,我们想去散散心,故地重游。”
    刘界河扭头问严泽光,“他说的是实话吗?”
    严泽光说,“我揭发,他说的是假话,他说杨桃可能还活着,撺掇我去找杨桃。”
    王铁山痛不欲生地说,“严泽光你这个同志真是血口喷人,是我撺掇你的吗?王雅歌同志揭发你,你夜里说梦话都喊杨桃的名字。”
    刘界河把香烟屁股往手里的烟盒里摁了摁,摁灭了,这才回过头来说,“啊,原来是这样。你们怎么知道杨桃还活着?”
    严泽光说,“是老王瞎猜的,我们要是知道了,就不去广西找了。”
    刘界河突然转过身来,指着严泽光的脑门说,“在婚姻家庭这个问题上,你严泽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自己的妻子把关系搞得一塌糊涂,雾里看花,梦中捞月,天天琢磨一个牺牲了的同志。”
    严泽光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把关系搞得一塌糊涂。”
    刘界河说,“还不一塌糊涂?你对王雅歌同志严重不尊重。人家称爱人是怎么称呼的,爱人,妻子,老婆,最差的也是婆娘,虽然有大男子主义色彩,但好歹还是个人话。你呢,向别人介绍王雅歌,居然说,这是我的配偶。听听,配偶,有这么称呼妻子的吗?”
    严泽光讷讷地说,“本来就是配偶嘛,这也是规范称呼。什么爱人不爱人的,意思暧昧,听着肉麻。我到师医院找王雅歌,也介绍自己是王雅歌的配偶。”
    刘界河说,“你严泽光做什么事情都与众不同,我警告你,以后不许你再称呼王雅歌为配偶了。爱人,妻子,老婆,婆娘,这几个称呼随便你怎么选,就是不许你称呼王雅歌同志为配偶了,你听明白了吗?”
    严泽光说,“听明白了,那就是老婆吧。不要为这件小事费口舌了,政委你快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大事?”
    刘界河说,“你小诸葛不是料事如神吗?”
    严泽光说,“我连团长的职务都被免了,料事如神个屁。”
    刘界河说,“你被免职算个啥?中央有四个比你们官大一百倍的人被免职了。你们官复原职了。”
    严泽光和王铁山坐在后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王铁山突然抓起严泽光的手说,“老伙计,不容易啊,你我总算熬出头了,差点儿就成了流窜犯了啊!”
    严泽光也激动地握着王铁山的手说,“老炉匠啊,虽然你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和错误,但我还是原谅了你,谁让你是我的战友加难友呢!”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