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战争结束了,战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或者说是严泽光的战争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二十七师的四路浅纵深穿插准备搞得轰轰烈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沈东阳的第一突击队枕戈待旦,一触即发。原计划是十天,后来说推迟到二十天,再往后推迟,严泽光就知道,还是没戏了。战争结束了。牛刀小试,匆匆忙忙,没有二十七师什么事。
    当然,总结表彰大会上讲得好听,说二十七师固守玉田方向,给对方造成了很大压力,牵制了对方有生力量,等等。严泽光边听边在心里骂娘,妈的,把老子当孩子哄,朝屁股上踢一脚又给嘴里塞一块糖,什么破卵子牵制,小儿科!
    但有一点严泽光听了很受用,那就是二十七师最早提出来的放弃大正面推进,开展浅纵深穿插的战术原则,在这场战争中得到了广泛运用。
    严泽光听表扬的时候想起了当初贾军长到槟辉山上说的,他兵马未动,就指挥了半个战区,指的就是他的战术原则指挥了半个战区。后来有些部队在总结战例的时候,特意指出了二十七师提出的尽量减少坦克和重炮等使用,以少量精锐步兵乃至特种步兵突击穿插,在对方腹地展开,切断对方同纵深的衔接,使其兵力丧失战术意义等等打法,都是科学的,符合客观实际。
    而这些想法,都是沈东阳最先提出来的。
    命令是突然下达的,提前没有一点风声。接到停止行动的命令,严泽光坐在指挥部里半天没有说话。张省相嘀咕说,“怎么说不打了就不打了呢,难道这是遛狗吗?把我们二十七师当狗遛了一遍。”
    严泽光抽了一阵烟,出了门,对王铁山说,“走,去看看我们的敢死队,给他们下免死牌。”
    到了萨莫拉,严泽光老远就站住了,他看见沈东阳一干人等正在忙乎,搞通讯接力对接。这也是沈东阳的点子,怕陷入深山老林电台失灵,所以搞了一套接力方案。
    见师长和副师长过来,沈东阳跑来敬礼。
    严泽光问,“这东西好用吗?”
    沈东阳说,“线形差点,网形可以。十八部步话机,加上四部电台,形成联网,接力是不成问题的。”
    严泽光说,“你敢肯定?”
    沈东阳说,“我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
    严泽光点点头说,“是啊,我知道你不会拿生命开玩笑的,可是有人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国际玩笑!”
    沈东阳瞪大了眼睛问,“难道?”
    严泽光说,“把气门芯拔掉,把篮球给我扔掉!”
    沈东阳失声叫道,“怎么会这样,第一突击队写血书的血都够给一个伤员输血的了,怎么能这样?”
    严泽光说,“东阳啊,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就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我现在感觉这个世界有两个最背时的人,你和我。”
    停了停又说,“还有王副师长。”
    王铁山笑道,“我是副手。有活做,最幸福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幸福的。没有活做,最倒霉的人不是我,我是次倒霉的。”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啊啊,老王啊,你有很多话都不在点子上,这句话最在点子上。”
    沈东阳说,“难道,难道不可改变了吗?”
    严泽光说,“当然可以改变,等你当了军委主席再说吧。”
    2
    一道停战命令下来,部队就像打足了气又被突然被拔掉气门芯的皮球,瘪瘪洼洼地在边境线上又过了一个月屁淡筋松的日子,这就班师回朝了。
    火车穿过十万大山,穿过长江,穿过黄河,又回到了起点。
    严泽光和王铁山坐在软卧车厢里下棋。严泽光从来都让王铁山一个车,过去从来都是严泽光赢,但现在不行了,不让车赢起来都费劲,居然还输了两盘。输到第三盘,严泽光不干了,把棋盘一推说,“什么鸟棋,这象棋有问题。”
    王铁山说,“这真是浑不讲理,只听说过拉不下屎怪茅厕,还没听说过下不赢棋怪棋盘的,你严师长不讲理都有发明创造。”
    快到相州市的时候,沈东阳手持文件夹进来说,“报告首长,相州市十万人民自发上街,夹道欢迎我部凯旋归来!司令部拟下通知,先头部队一团拟在沙河兵站下车,整队入城!”
    严泽光看着王铁山,“乐呵呵地说,伙计,麻烦又来了,你说咋办?”
    王铁山说“,什么麻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通知各团,整顿军容风纪,耀武扬威。”
    严泽光说,“枪都没放一响,就凯旋了,还夹道欢迎,脸上挂不住啊。”
    王铁山说,“就算是演习吧,人民群众箪食壶浆也是正常的。”
    严泽光说,“现在我宣布,严泽光同志因健康原因,在沙河兵站下车后即进入701野战医院养病,在严泽光同志离职期间,王铁山同志代理师长。”
    王铁山瞠目结舌,“你这是干什么?”
    严泽光狡黠一笑说,“往后一周,相州市委市政府将会为二十七师首长接风,慰问,联欢,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介绍老婆。这一套你老王得心应手,你去对付吧。本师长养病去也!”
    部队归建后差不多闹腾了一个多月,果然像严泽光预料的那样,接风,慰问,联欢,给新一代最可爱的人介绍老婆,给家属安排工作,掀起了一阵拥军的高xdx潮。
    但凡需要领导出面,大都是马政委和王铁山斡旋,严泽光很少出现。严泽光很爱面子,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些热烈祝贺的话,部队出去轰轰烈烈,连个仗屁股也没有落上打,有什么好炫耀的呢。
    一个月下来,王铁山拍着肚皮对严泽光说,“你知道这里面装了多少东西吗?”
    严泽光说,“大粪一盆。”
    王铁山说,“至少有二十斤茅台,光酒就价值五千元以上,多数都是替你喝的。”
    严泽光说,“那好,我让妞妞今晚就把你们家的酒拿几瓶过来,堤外损失堤内补。”
    3
    因为有了一次引而不发的边境任务,部队归建后,要修订师史。按照严泽光的批示,要将有关特殊战例拿出来重新分析研究,总结经验教训。成绩部分宜粗不宜细,问题部分,宜细不宜粗。对于严泽光的这个批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石得法和一团副政委章济泽认为,严泽光现在是师长,师长主导修改师史,无疑是给双榆树战斗盖棺定论的最好时机。没有等师史办的工作人员下手,石得法就指挥一团司令部在作战室里摆上了双榆树地形沙盘,自作聪明地将两支进攻部队取代号为“严支队”和“王支队”,以至于这两个称谓此后在二十七师流传一时。石得法的“严支队”苦心孤诣研究了半个多月,终于拿出了一份洋洋洒洒三万多字的《关于双榆树战斗若干问题释疑》,从方案的周密性、科学性和实战的灵活性等等方面,论证了严泽光战术计划无可挑剔的真理价值。至于敌情为什么会突然发生变化,石得法的解释是,敌人的兵力并没有增加,只不过是敌人的快速机动使我方产生了错觉,误认为敌人实际兵力和情报兵力不符。对于主攻营没有及时调整战术,石得法用了十四个字来概括,即:审时度势,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这份材料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在肯定一营行动正确的同时,必然否定了二营的行动。
    这边石得法和章济泽斗志昂扬,那边郭靖海和三团团长朱振国也闻风而动。
    朱振国在双榆树战斗的时候是连长,比郭靖海资历稍长,做人也相对温和一些,但在双榆树战斗的问题上,却从来不妥协。朱振国将严泽光关于修订师史的批示看了又看,就看出问题了。朱振国认为,成绩部分宜粗不宜细,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淡化二营的历史功绩,使一营和二营处在同等位置上。问题部分宜细不宜粗,是为了突出二营的战术失误,通过战术检讨,将二营的正确行动打上问号。当然这只是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只要严泽光在二十七师当师长,就有可能会出现第二步、第三步。朱振国对郭靖海说,“严师长这个批示很重要,如果在严师长的任上,完成了修订师史的任务,往后,也就只能以这个作为依据了。”
    郭靖海说,“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就一条,维护组织结论。”
    朱振国说,“组织结论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的东西如果拿出来重新论证,那就势必有推翻的意图。郭政委你当时是突击队队长,你最有发言权。”
    郭靖海说,“你放心,我郭靖海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对双榆树战斗,我比谁都清楚。这段时间,团长你抓部队,我用主要精力来打双榆树。”
    朱振国说,“那好,就这么分工。”
    在所谓的“王支队”里,郭靖海是众所周知的主力干将,这不仅是因为郭靖海此人铁皮脑袋不怕打,更重要的是,在双榆树战斗中他是二营的突击排长,记特大功一次,可以说双榆树战斗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这种荣誉在其人生的每一个转折环节都程度不同地起着作用。没有谁比郭靖海更有理由、更加坚定地捍卫双榆树战斗的组织结论了。当然,事实上组织的结论也基本上是以他提供的依据作为依据的。
    郭靖海经过几个昼夜的苦思冥想,终于准备了一份多达四十多页的《双榆树秘档》,就双榆树战前双方兵力对比、敌情条件、我方态势以及战斗发起之后战场形式的变化和我方应对的措施,逐条进行分析,并附有示意图和数字统计表,以证明二营当机立断离开二号高地、直扑双榆树主峰,完成任务和支援一营同步进行,消灭敌人和保护自己相得益彰,“实乃灵活机动之典型范例”。
    后来师史办的工作人员果然分别找石得法和郭靖海等人了解双榆树战斗情况,结果弄得骑虎难下。石得法的《关于双榆树战斗若干问题释疑》言之凿凿,不仅分析了当时当地的诸多情况,而且就一营的决心展望了更佳的战果,基本上否定了二营的功绩。郭靖海的《双榆树秘档》则持完全相反的观点,从字里行间推敲,郭靖海的声音坚定而又强硬:没有二营的灵活机动,就没有双榆树战斗的胜利,甚至就没有一营的今天。郭靖海的材料里,有一句很有杀伤力的结论,没有二营的以变应变,战斗结局将是不堪设想的。
    难题再一次摆到了师史办的面前,最终又少了常委会。但是这一次出人意料地没有引起争论。
    严泽光说,“双榆树战斗已经由组织上下了结论,我无条件地接受。师史办公室的同志要排除一切干扰,秉笔直书。只要我严泽光还活着,就不许再提此事。请同志们以大局为重,维护常委班子的团结,不要再煽风点火了。”
    王铁山也当即响应:“拥护严师长的意见。我是坚决支持严师长的工作的。争论也是一种支持。以后谁对严师长有意见,请你当面向他提。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做小动作,我就把他交给严师长。我这个副师长,在工作上是师长的助手,在难题面前我是师长的扶手,在训练改革中我是师长的帮手。我可以当这个手那个手,但绝不搞阳奉阴违的两手。”
    严泽光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槟辉地区作战虽然无功而返,但是我们师党委的团结得到了高度的检验。和平时期部队行政管理有条不紊稳步前进,王副师长功不可没。关于双榆树战斗,是我们二十七师的整体荣誉,以后再听谁说什么‘严支队’‘王支队’,抓住了,以破坏领导团结论处。”
    一场风波被严泽光和王铁山联手强硬地平息下去了。
    4
    旧的烦恼刚刚过去,新的无聊又开始了。
    部队归建之后,两家又住在了一起,不同的是,严泽光是单独的两层小楼,院内有假山花台,师长政委各一套。王铁山和于副政委共一幢平房。尽管严泽光的独楼小院很宽敞,王铁山的平房相对狭窄,但是王雅歌还是常常去王铁山家蹭饭,孙芳却很少去王雅歌家。
    严泽光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前线回来后,严泽光有很长时间都在郁闷着,把工作上的事情多数推给了副师长。
    师里决定改建招待所,董副师长拿着预算找严泽光签字,严泽光把大手一挥说,“这种小事情,你和后勤部长两个人就定了,以后不要请示我了。”
    董副师长惊讶地看着严泽光说,“这涉及到大笔经费,常委会规定,必须由师长政委审批。”
    严泽光说,“我又不懂财会,我审批什么?你们找专家拿意见,上会讨论。”
    董副师长说,“有些事情需要上会讨论,有些就是你师长政委的权限。”
    严泽光说,“我有多大权限,你就有多大权限。你合理使用权限是天经地义的,你滥用权力,纪检部门找你麻烦,我不管。”
    但是师长就是师长,干部问题,开支问题,装备问题,总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师长拍板。严泽光终于急了,有一次开会,严泽光居然说,“以后,训练的事情,装备的事情,管理的事情,统统由王副师长分管。后勤的事情,教育的事情,建设的事情,统统由董副师长分管。不要什么婆婆妈妈的事情都来向我请示,你们签字就行了。”
    董副师长惊问,“什么都让我们管了,那你分管什么?”
    严泽光说,“你们两个分管一切,我分管你们两个。”
    事实上,严泽光连两个副师长的工作也很少过问,每周开一次首长办公会,每月开一次常委会,听听汇报,训训部门主管,然后就钻进自己的办公室看书,看战例。到了星期天,开着吉普车,背上小口径步枪,到西大营北边的蜂皇山上打猎。
    董副师长说,“乖乖,我们两个副师长权力好大啊,这伙计,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甩手掌柜。”
    王铁山笑道,“甩手掌柜?那是因为没有仗打,要是在战场上你看看,要是打仗,墙上钉根钉子,钉什么钉子,在哪里钉,怎么钉,他都要管。”
    有一个星期天严泽光没有出去打猎,在院子里闲逛,碰上高中生王奇,说:“小家伙过来。”
    王奇拍着篮球说,“干什么,我有事。”
    严泽光说,“他妈的,好大的口气!你爸爸都听我的,你居然说你有事。你的事比我的事大吗?”
    王奇说,“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
    王奇很不耐烦,但还是过来了。
    严泽光说,“王奇,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王奇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我爸爸和我妈妈的儿子。”
    严泽光说,“不是,你是我的儿子,想当年,你爸爸妈妈没有孩子,我们家已经有了你姐姐,就把你抱给你爸爸当儿子了。”
    王奇被说糊涂了,嘴硬说,“我才不信呢。”
    严泽光说,“信不信由你。我再问你,你是想要师长爸爸呢,还是想要副师长爸爸?”
    王奇说,“我是副师长的儿子,不想当师长的儿子。”停了停又说,“我姐姐说,你不是好爸爸。”
    严泽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阴阳怪气地问,“这话真是你姐姐说的?”
    王奇乐了,嘻皮笑脸地说,“信不信由你。”
    严泽光说,“滚,玩你的篮球去!”
    王奇说,“骂人,师长还骂人?”
    严泽光说,“臭小子,等你长大了,我把你送到连队去,天天训你个狗东西!”
    到了下个星期天,王奇在操场练球,一个人投篮,有一搭无一搭的。这时候严泽光背着手走过来说,“王奇,一个人打球好玩吗?”
    王奇说,“不好玩,但是我愿意一个人玩。”
    严泽光说,“一个人玩球就好比一个人喝酒,一点味道没有。打球这东西,你得有对手,得有人跟你抢,得有人跟你比着投篮。来,把球给我,我陪你玩。”
    王奇把球夹在胳肢窝下说,“怎么玩?”
    严泽光说:“分头啊,抢啊,一个人就是一支球队,谁抢了谁投篮,积分,一球一分,十分定输赢。”
    王奇说,“输赢有什么说头?”
    严泽光说,“哈,你这小子,还想跟老子赌博?这样吧,你输了,叫我爹爹。”
    王奇说,“那不行,我有爸爸。”
    严泽光说,“怎么不行,你姐姐也有爸爸,可是你姐姐不也有爹爹吗?”
    王奇歪起脑袋想想说,“也行。可是你要输了呢?”
    严泽光说,“我输了我叫你儿子。”
    王奇抗议说,“你欺负人,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要是输了,把你那支小口径给我。”
    严泽光说,“狗东西,你口气还不小!我那小口径是打猎用的,给了你瞎打,打出事了,你未成年人不用坐牢,老子的师长就当不成了。”
    王奇说,“那就算了。”
    严泽光说,“这样,我输了我给你买一支气枪,星期天咱爷俩去郊区山里打鸟。”
    王奇顿时来了精神,叫道,“好主意,我同意。不过你说话要算话,说话不算王八蛋。”
    严泽光二话不说,上去照王奇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小混蛋,老子这么大个师长,说话还能不算?”
    然后就开战。一个小老头,一个小胖子,你来我往,左冲右突,好不热闹,惹来一群干部战士在外面看稀奇。王铁山也听说了,溜达过来在操场外面看,看得直摇头说,“这个老严啊,没球仗打了,堕落到这个地步,跟孩子玩。”
    严泽光球技不怎么样,虽然战术玩得花团锦簇,但老是犯规,王奇抗议也没有用,他还是照样犯规,但犯规也没有用,他投篮不准。满头大汗地打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王奇领先。严泽光说话算话,当真派人去市里买了一支气枪,第二个星期天还当真开着吉普车,把王奇拉到山里打鸟去了。
    那天晚上回来,爷俩收获不小,王奇打了几只麻雀,严泽光打了两只野兔子,一老一少耀武扬威地回来,直接到王铁山的家里,把东西往院子里一放,严泽光趾高气扬地喊,“孙芳,搞饭!”
    王铁山出了门说,“老严,你这个老不正常,你现在闲得手痒,你可别把我的儿子教唆坏了,他还要考大学呢!”
    严泽光说,“你老王就是鼠目寸光,考大学怎么啦?考大学算个鸟。这个兔崽子枪法很好,是个扛枪吃粮的料,考大学就给我考军事院校,回来给我当排长!”
    王铁山说,“考不上你负责啊!”
    严泽光说,“我负责就我负责,屁大个事儿!”
    5
    这年秋天,严泽光突然接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看完信,如雷贯耳,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半天没有出门。
    首长:
    请允许我先说一声对不起。还记得二十八年前的毛田坝遭遇战吗?提到这次战斗,你一定首先就会想到杨桃。是的,我就是您派去抬送杨桃的四名战士之一,后来牺牲了两名同志,我又成了活下来的两名战士之一。现在,那位同志也病故了,我就成了那四名战士中的唯一幸存者。
    这些年来,这件事情一直压在我的心上,今天我要向首长汇报真实的情况了。那天后半夜,我们回到了毛田坝,向您汇报说,杨桃同志在我们抬送的路上丢失了,这是事实。但是我们隐瞒了一个细节,杨桃同志并不是无缘无故丢失的,而是因为我们迷路了,在迷路的过程中,我们遇上了一个人,他说他是被土匪绑架上山的郎中,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当时就拉开了抢栓,要枪毙这个“匪医”,后来郎中就逃跑了,我们怕他去给土匪报信,就拼命地追呀追,我们没有追上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杨桃同志也不见了。您当时的心情暴怒,我们怕您知道这个情况后追究我们的责任,追究我们不仅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还因为这个错误丢了杨桃,所以我们就隐瞒了这个细节。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想,杨桃的突然失踪非常可疑,因为杨桃同志身负重伤,不可能自己行走,那么,一定是那个郎中,利用我们地形生疏,转回来把杨桃背走了。既然背走杨桃的是个郎中,而且连土匪都要冒险绑架他,那他一定是个医术很高明的郎中。也许,杨桃同志还活着,如果活着的杨桃同志没有回到部队,那她一定还在十万大山里面,一定还在毛田坝。首长,如果您还没有忘记杨桃,那就派人去找找看吧,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我把实话向首长汇报了,也能减轻我对杨桃同志和首长您的负罪感。
    落款是:一位对不起首长和杨桃同志的老兵。
    严泽光把这封信锁进了保险柜。
    不久,师里研究干部调整,严泽光找沈东阳谈了一次话,严泽光说,“东阳啊,我当师长之后,发现了一个规律。我们两个就像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凡是麻烦的事情,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沈东阳说,不明白师长的意思。
    严泽光说,“我记得在槟辉地区准备战斗的时候,你当敢死队长,我跟你说过的,打死了你是我的儿子,打不死你就是我的女婿。虽然战斗最终没有展开,但是你的不怕死精神和战术水平都已经得到充分的展示了。可以算你已经当了一次敢死队长了,可以算你当了敢死队长之后又活着回来了,那么你就可以是我的女婿了。”
    沈东阳说,“师长,我追求丽文是在您担任师长之前,而且那时候您还是个团长,是个老团长,您自己已经感觉您快要退出历史舞台了。无论是我追求丽文,还是我尊重您的战术水平,都跟您的职务无关。”
    严泽光笑笑说,“这个我知道,我跟你同样清楚。问题是,现在我是二十七师师长,而你是二十七师司令部的参谋。如果你没有和丽文的那层关系,我有一百个理由越级提拔你,但是现在全二十七师都知道了,你即将成为我的女婿,不要说越级提拔了,就是给你升一级,我也说不出口。”
    沈东阳说,“无论是按资排辈,还是德才取人,哪怕民主投票,我沈东阳自信,我应该得到提升。”
    严泽光说,“所以我说我们两个都遇到麻烦了。我们长话短说,你沈东阳要是想提升,那就不能当我的女婿,要是想当我的女婿,那就不能提升,至少我在二十七师当师长期间,在与你同等条件的同志中间,你的进步速度只能是中等偏下,你选择吧。”
    沈东阳半天没做声,他的确面临着很难的选择。一方面,他的出色表现在二十七师已经形成共识,师里几位首长都主张越级提升,马政委和王铁山提议他到战斗部队当营长,张参谋长提议直接担任师司令部作训科副科长,但是都被严泽光否定了。严泽光说,“这个年轻人有培养前途,但是怎么培养,是一门科学。”
    严泽光之所以阻挡他的提升,仅仅因为他即将成为严泽光的女婿。
    沈东阳最后说,“严师长,我不一定当你的女婿,但我一定要当丽文的爱人。”
    严泽光把桌子一拍说,“严丽文的爱人不是我的女婿是什么?难道你是王铁山的女婿?”
    沈东阳说,“我选择不提升。”
    严泽光说,“你想好,两级啊!只要你选择放弃和丽文谈恋爱,我可以向常委会提名你担任作训科的副科长。”
    沈东阳说,“我不稀罕副科长,我只稀罕严丽文。”
    严泽光说,“那我建议你离开机关,到战斗连队当连长。”
    沈东阳说,“我两年前就是正连级,在前线我是第一突击队队长,当时你们选配干部的时候,突击队的指导员是副营级,分队长都是副连级。那个突击队,就是敌后武工队的翻版,我这个队长,至少相当于正营级。可是师长你现在却让我去当连长,难道就因为我爱丽文,我就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严泽光说,“那没有办法,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当正营级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你选择。”
    沈东阳说,“那我选择当连长。”
    严泽光说,“那好,这个忙我可以帮你,明天常委会上我亲自提出来。”
    6
    这件事情不仅在严家引起争议,在王铁山家也引起反响。严丽文已经快毕业了,分配701野战医院实习,得知沈东阳提升受阻的消息,心里很窝火,拉上王雅歌一起跑到王铁山家发牢骚,说:“爸爸太过分了,哪有这么误人前程的?”
    王雅歌说,“妈的他严泽光沽名钓誉,老王你们也不主持公道?”
    王铁山说,“常委会上定的事情,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王雅歌说,“我们还用偷听常委会?老严张嘴我们就知道他的嗓子是黑的还是白的。”
    王铁山说,“我也认为,内举不避亲。但是遭到老严的驳斥。老严说,‘什么内举不避亲?全是他妈的给自己涂脂抹粉。我就不相信,我们军队没有那几个‘亲’,就人才流失了?沈东阳哪怕是诸葛亮,但是只要他跟我沾亲带故,我就不用他。有本事到别的地方施展,要么等我滚蛋了,等我死了,你们想怎么提升就怎么提升,哪怕提他当副总参谋长。’你看,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再说,丽文也是我的女儿,我要是说多了,别人还以为我和老严唱双簧,一个白脸一个黑脸。”
    严丽文说,“难道我的爸爸和爹爹是师首长,反而成了沈东阳的绊脚石?说到底,还是我影响了沈东阳。”
    王铁山说,“丽文你也别这样说,沈东阳下去当连长未必不是好事。我和你爸爸,当营长当了九年,你爸爸当团长又当了八九年,现在大家都差不多了,你爸爸在师长的位置上,还算是中等年龄。”
    沈东阳被任命为一团一营一连连长,上任之前,严泽光找他谈话,基本上没有说官话套话,什么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之类的都没有,沈东阳从老正连到新连长,这些话自然都不用说。
    严泽光说,“东阳啊,在提升职务上,我没有帮忙,反而帮了倒忙。我不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只需要你把连长当好,你就算忍辱负重好了。记住这四个字,只有能够忍辱,才能负重。当然这个比方也不一定贴切,就算委曲求全吧,就算为我委曲求全吧。”
    沈东阳说,“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天,想明白了。我从基层做起,师长请放心。”
    严泽光说,“很好,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当好连长,千难不怕。”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我把根子打牢,咬定青山不放松。”
    严泽光笑了说,“看来我们两个真的像爷俩,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我的也只有你了,丽文都不行。你接受了连长的职务,我们真的是爷俩了。现在,我们爷俩来开展一项绝密活动。”
    沈东阳看着严泽光,等待下文。
    严泽光打开保险柜,把那封信找了出来,往沈东阳面前一放说,“先看清楚再说。”
    沈东阳看完信,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问号。
    严泽光说,“这是一个遥远的故事,遥远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遥远到这个世界还没有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岳父,经历了一场初恋。以后你会明白,还有一个人在这其中也有故事。但是,后来她牺牲了,不,我们认为她牺牲了,也许她并没有牺牲。再后来,就是你从信上能够看出来的结果了。”
    沈东阳思忖片刻说,“师长的意思是,让我去解开这个谜?”
    严泽光说,“四年前,我和王副师长曾经有一段赋闲的时光,你是知道的,当时我们差点儿就去了。但那时候我们只是猜测,只是带着一线幻想般的希望。现在,还真的有线索了。你下连之前,提出休假二十天,去看看,有则有,无则无,就算旅游了。如此而已,而已!”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我明天就开始操作。”
    严泽光说,“你知道,这件事情是历史了,历史嘛,永远都有不解之谜。这是我们爷俩的事情。”
    沈东阳说,“师长放心,我会绝对保密,包括对丽文。”
    严泽光说,“东阳,你确实像我的儿子。”
    沈东阳提出回老家探亲,遇到了一个空前的麻烦,严丽文也要同行。沈东阳说,“我们还没有结婚,你不能去,影响不好。”
    严丽文说,“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对你的家庭充满了好奇。”
    沈东阳摆脱不了,秘密地给严泽光打了一个电话,严泽光哈哈一笑说,“好办,她在实习,需要请假。批假权限在实习单位,701野战医院的假也不是那么好批的。”
    沈东阳恍然大悟,在心里夸赞未来的岳父,高,实在是高。
    果然,严丽文向带队的教员请假,教员又向701野战医院请假,遭到了701野战医院院长的奚落。院长说,“你们来实习,总共才半年,居然提出休假二十天,亏你说得出口。师长的女儿怎么啦?谁也不能搞特殊化。”
    7
    借助严泽光的暗中配合,沈东阳顺利地摆脱了严丽文,踏上了揭秘之旅。
    进入严泽光和王铁山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沈东阳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十万大山仍然很落后,还留有“文化大革命”甚至当年土改的痕迹,有很多墙壁被刷白了,在刷白了的墙壁上残留着很多红色的标语。
    沈东阳出发之前已经有了预案,首先到了县城,通过县里的民政局、公安局、卫生局等机构,调查了50年代初本县的人口情况,异地户籍情况,等等。不得结果。
    在毛田坝,沈东阳多方打听,找到了严泽光和王铁山当年给杨桃起的衣冠冢,结果惊骇地发现,杨桃的衣冠冢不见了。
    几经周折,沈东阳访问了当地的一些群众,打听当年剿匪部队有没有留下伤员,都说后来没有见到解放军的人。倒是一个叫周一峰的女人说,“解放军不骗人,杨同志牺牲了,在天之灵还帮助咱们,沙陀镇上的名医能找上门来给咱治病,这不是杨同志保佑又是什么?”
    沈东阳细细询问,才知道这个女人当年患有不孕症,杨桃曾经为她治过病。沈东阳问,“你的病好了吗?”
    周一峰春风满面地往院子里一指,说,“孙子都有了。”
    院子里有两个三四岁的男孩在玩泥巴。
    周一峰说,她后来没有见过杨医生,倒是沙陀镇里的沈氏中医后来主动为她把脉送药,说是受解放军之托。
    沈东阳大喜,觉得其中大有文章,顺藤摸瓜找到了沙陀镇,但沈氏家族已经败落,只剩下一个沈尔隋,而且沈尔隋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猛烈批斗,已经疯了。
    据镇上人说,沈尔隋兄弟是当地世代名医,五十年代初确实救过解放军的伤员,但那都是男的。
    沈尔隋的弟弟沈尔石早在土改的时候就被错杀了,沈东阳只好去跟疯子打交道。
    沈尔隋的家是一个大户人家的架势,房子雕梁画栋,廊檐很高,院子里有天井,四面有回廊。镇里干部介绍说,这房子土改的时候分给了社员,前不久落实政策才还给沈尔隋,但是沈尔隋已经无缘享受了,沈家没有后人,这房子早晚还是公家的。
    沈尔隋快到六十岁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不是中医了,沈东阳到他家的时候,他正流着哈喇子在门口晒太阳。一见到镇里干部带着一个解放军找到家里,便习惯性地弯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勾着脑袋,两腿打着哆嗦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也不知道。”
    沈东阳说,“大叔别这样,‘文化大革命’早已经结束了,没有人再让你交代了,我只是想来打听一个叫杨桃的解放军。”
    镇里干部说,“你跟他说这些没有用,好几年了,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他疯了。”
    沈东阳不甘心,向沈尔隋出示了一张照片,照片质量很差,是严泽光、王铁山和杨桃以及刘界河夫妇的合影,基本上看不清楚,但沈东阳还是抱着一线希望,指着两个女性问沈尔隋,“这两个人你认识吗?”
    沈尔隋战战兢兢地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东阳和颜悦色地说,“大叔你别怕,我是受杨桃同志战友的委托,我们希望她还活着,而且我们知道她可能就活着。”
    沈尔隋的两条腿仍然哆嗦不止,磕磕绊绊地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
    任沈东阳磨破嘴皮子,沈尔隋的铁嘴钢牙就是撬不开。
    当天夜里,住在沙陀镇人民旅社里,沈东阳开始清点思路,展开了想象。他设想的可能是,那一年的哪月哪日,杨桃在战斗中负伤,转移途中由于战士迷路,不慎将伤员丢失在山下。恰好被匪医沈尔隋的弟弟沈尔石发现,沈尔石于是背着这位女军医回到了沙陀,伙同其兄,连夜将伤员藏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后来沈尔隋兄弟治好了这个女军医的枪伤,这个女军医后来嫁给了沈尔隋兄弟中的一个,并且继承了沈家的中医妇科传方。以后又通过沈尔隋给毛田坝的周一峰治疗妇科病,所以就有了那个周一峰的关于解放军人死了还给人治病的传说。
    可是后来呢?
    沈东阳推理,杨桃后来嫁给沈尔石的可能性大于嫁给沈尔隋,因为从调查所掌握的材料看,沈尔石有一段时间下落不明,这段时间可能就是他带着杨桃逃亡的时间。以沈尔石的身份,他既要逃脱土匪的追杀,也不敢冒然去见解放军,他不知道被土匪劫持到山上,并且给土匪治疗过枪伤,解放军会不会枪毙他,所以他两边都得躲。就在躲藏的这段日子里,也许他就成了杨桃的丈夫,当然这是在杨桃没有死去的前提下。
    现在的问题是,沈氏两兄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线索就断了。
    沈东阳一夜辗转未眠,他甚至还想到了,自己没准跟这对兄弟还有一点关联呢,老话说,同为一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毛田坝的这个家门也实在够倒霉的了。
    想了一夜,沈东阳决定还是从沈尔隋身上打开突破口。他感觉到,如果当时沈氏兄弟救治杨桃的事实成立,那一定是秘密的,他们一定有一个秘密的场所,这是不为人知的,只能靠沈尔隋了。
    后来沈东阳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突然置身在沙陀沈家,那雕梁画栋的庭院,那虽然陈旧但不失豪华的建筑和家具,都似曾相识,好像与他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关联。恍惚中,他看见了一盏马灯,马灯忽明忽暗,照耀着几张脸庞。两个身穿黄色军服的人抬着一副担架,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来到院中。另一个脸色苍白神情慌张的人把手放在担架上的人的鼻子下面,然后抬起绝望的眼睛,对那两个抬担架的军人说,“没救了。”那两个抬担架的军人说,“拜托了,把她埋了吧,革命成功了我们还会来找她的。”这两个军人留下几块洋钱,就匆匆地走了。就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担架上的人突然发出呻吟,留下来的那两个男人给担架上的人喂米汤,灌中药,担架上的人坐了起来,无力地问,“这是哪里……”
    梦中醒来,沈东阳惊出一身冷汗,竭力回忆梦中的每一个细节,觉得这梦似梦非梦,好像天目开了似的,让他看见了历史的真实。是的,这个梦并不完全是梦,这是无数次萦绕在沈东阳心灵飞翔的推理。
    他分析事实极有可能就是这样的,那两个抬送杨桃的解放军战士迷路了,迷路的过程中遇到了沙陀郎中沈尔隋或者沈尔石,留下了杨桃的遗体,他们怕失去理智的严泽光追究他们的责任,也或许是不忍心让严泽光绝望,所以向严泽光和王铁山隐瞒了迷路的细节,给严泽光和王铁山留下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杨桃她现在在哪里呢?
    第二天早上,沈东阳没有惊动沙陀镇里的干部,而是单独前往沈尔隋家。沈东阳耐心地说,“我们已经知道了,沈尔石被镇压了,但是他是被错杀的。那时候错杀了很多人。我在部队就听我们首长讲,沈尔石曾经救治过解放军的伤员,他当匪医完全是被余曾于裹胁的,所以只要有机会他就逃跑,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有机会救杨桃。如果你把事实真相都告诉我们,也许我们会帮助沈尔石平反,还我们沈家一个清白了。”
    沈东阳故意强调了“我们沈家”,他在观察沈尔隋的反应。
    果然,沈尔隋的眼皮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并且看了沈东阳一眼。沈东阳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目光,他发现,这个叫沈尔隋的人没有疯,至少没有彻底疯。
    但沈尔隋仍然弯腰说,“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沈东阳。
    沈东阳在沙陀镇上住了三天,天天都到沈尔隋家里去循循善诱。开始沈尔隋还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句话,“我坦白,我交代,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重复次数多了,他自己都觉得累了,他开始抬起眼皮打量沈东阳,而后变得沉默不语,再而后就站起身来进屋,不再答理沈东阳。沈尔隋进屋,沈东阳也跟着进屋,沈尔隋绕着院子转圈,沈东阳也跟着转圈,直到有一天沈东阳彻底失望了,决定离开了,他才惊喜地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
    那天沈东阳踏上通往县城的山路,准备去搜集当地民间医药的资料,刚刚走过一个山口,一个人冷不防地从路边的树丛中闪出来,原来是沈尔隋,沈尔隋说,“解放军同志,我交代,我坦白,我什么都知道。那位女解放军叫杨桃,她还活着,她是我的弟媳妇,可是后来我弟弟被杀了,她就走了,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8
    回到相州市之后,沈东阳把情况向严泽光做了汇报,说基本上可以肯定杨桃没有死,至少在当时没有死。至于后来杨桃为什么要走,而且是怀着身孕走,沈东阳的判断是,杨桃后来同沈尔石成亲了,但是后来沈尔石在土改中被当作匪医枪毙了,杨桃为了活命,也为了腹中的胎儿,去找部队了。那个时候,正是二十七师从朝鲜回来的日子,杨桃一定是到了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当时的师首长或者团首长接受了杨桃。
    严泽光听了沈东阳的汇报,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问,“你觉得这符合逻辑吗?”
    沈东阳说,“我认为这是符合逻辑的。”
    严泽光说,“是不是有点太传奇了,太有点离谱了,太有点像神话了?”
    沈东阳还向严泽光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他说,因为二十七师有不少官兵在朝鲜战场的皇甫战役中冻出了生理问题,而杨桃恰好落在沙陀著名民间郎中的家庭,沈尔隋是跌打损伤专家,沈尔石则是产科专家。沈尔隋兄弟这一辈上没有亲姊妹,所以就将祖传秘方传给了杨桃。所以在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二十七师部队盛传人民医院的沈大夫妙手回春,事情的谜底可能就在这里。
    严泽光问,“照你这么说,沈大夫就是杨桃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沈东阳说,“一是因为杨桃同志在那场战斗中负伤,可能是破相了。而沈大夫也是破相了,我听王阿姨和孙芳阿姨都说过,沈大夫的嘴巴是歪的,所以她总是戴着大口罩,而且有眼镜。第二,师长你同沈大夫见过面吗?”
    严泽光说,“见过。王铁山也见过,王铁山倒是疑惑沈大夫像杨桃。”
    沈东阳说,“我估计,王副师长可能有察觉,不然‘文革’结束那年他为什么提出要去广西呢?可能就是因为察觉了,才动了溯本追源的念头。”
    严泽光说,“那么,你分析杨桃——我是说假如她就是沈大夫的话,那么她的孩子到哪里去了?”
    沈东阳说,“根据杨桃的性格和当时的社会背景分析,杨桃的丈夫已经被当作匪医杀了,那么杨桃一定不希望她的孩子背上出身不好的黑锅,既然她已经找到部队了,她很有可能通过组织把这个孩子寄养在别人的家庭,而当时二十七师有很多干部没有孩子,所以她的孩子最有可能的还是落在了二十七师。”
    严泽光愣愣地看着沈东阳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记得那是在一九六○年前后,我们二十七师刚刚出了一件事情,侦察科长沈湾同志在指导特务连训练中牺牲了,后来刘界河带着我和王铁山到沈湾同志家里看望他的遗孀,见到了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后来离开沈湾同志家,老王走着走着又回去了,说是什么东西丢了。我当时没有多想,现在想来,老王那晚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对劲呢?因为沈湾同志没有生育能力,还跟老王一起到人民医院诊断过,属于没法治好的一类。一定是老王想到了这个细节,想搞清楚那个女孩的来历,但是后来觉得不妥,又折回来了。”
    沈东阳说,“沿着这个思路,找到杨桃阿姨就不难了。”
    严泽光说,“很有意思。我们姑且假设这个假设成立,倒是真的有些耐人寻味的东西。沈氏名医,沈大夫,沈湾之女,还都姓沈。”
    沈东阳笑笑说,“我也姓沈。”
    严泽光很注意地看看沈东阳说,“没准哦,小伙子,没准这件事情跟你有关哦!”
    沈东阳说,“那师长您看我像杨桃阿姨吗?”
    严泽光说,“不能细看哦,细看真像哦!我是很希望你就是杨桃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但如果你是杨桃的儿子,也就相当于是我的儿子了。”
    沈东阳说,“我还是不当你的儿子吧,我希望我和师长是另外一层关系。”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哦,是啊是啊,假如你真是杨桃的儿子,也不影响另外的一层关系哦,那反而是姻缘了。”
    沈东阳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父母都是铁路工人。”
    严泽光说,“这个我知道。希望归希望,事实归事实。”
    沈东阳说,“以后有机会,到齐齐哈尔看看沈湾同志的女儿,没准就能顺藤摸瓜了。”
    严泽光沉吟道,“这件事情暂时到此为止。你要记住,这是我们爷俩的事情,男人的秘密。”
    沈东阳说,“这个我清楚。”
    严泽光说,“不要酒后失言,不要梦中乱说。当年我和你王阿姨新婚不久,她就听我的梦话,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东阳说,“不知道。”
    严泽光说,“她那点小把戏,哪里是解放军指挥员的对手。她正在偷听我的梦话,我突然在梦里喊,‘王雅歌你这个狗特务,把我的军装递给我’,把她吓坏了。”
    沈东阳想笑,却没敢笑。关于他未来岳父岳母的故事,他从严丽文的嘴里听到了不少。严丽文毫不掩饰地说,他们两个,恐怕是世界上最差的爸爸妈妈。
    后来沈东阳问严泽光是不是要进一步了解,严泽光说,“此事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了。”
    沈东阳又问,“是否可以把这件事情向王副师长透漏?”
    严泽光伸出一根指头,从胸前一划而过,断然说,“否,这件事情跟他没有关系!”
    9
    严丽文毕业后,被正式分配到701野战医院,这年中秋节,顺理成章地同沈东阳结婚了。
    在是否举行婚礼的问题上,王雅歌同严泽光又发生了分歧。严泽光同意小两口出去旅行结婚,王雅歌说:“旅行结婚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和老王两家总是要聚会的,这是个大事。”
    严泽光说:“行,只限于我们两家。”
    王雅歌说,“总得把沈东阳的父母接过来吧?”
    严泽光说,“对头,还没有见过亲家呢。”
    王雅歌说,“几个老战友总得请上吧?”
    严泽光说,“请谁?”
    王雅歌提出了请贾军长和刘主任,被断然拒绝。严泽光说,“这种事情,不要惊动首长。”
    王雅歌又提出请师里几位首长,又被严泽光断然拒绝,说,“孩子结婚,新事新办,不要搞庸俗化。”
    王雅歌提出,“战争年代一起打过仗的,总要请几个吧?”
    严泽光说,“还有谁?”
    王雅歌提出两个人,一个是叶红叶,一个是石得法。
    严泽光说,“随你的大小便,但是你记住,最重要的是亲家。我很想看看我的亲家是什么样,凭什么生出这么好的儿子。”
    两口子达成共识之后,提前请来了沈东阳的父母,住在师部招待所里。王雅歌和孙芳轮流请沈东阳的父母到家做客。沈东阳的父亲是省城铁路段的退休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儿子要娶师长千金的事情早就听说了,诚惶诚恐,后来又听未来的儿媳喊那个大个子副师长爹爹,搞清楚了,儿子不仅有一个当师长的岳父,还有一个当副师长的岳父,更加诚惶诚恐,在席上连吃菜都战战兢兢的。
    严家的家宴结束后,严泽光叹气道,“谁都比我强,连铁路工人都比我强。”
    王雅歌立即反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嫌我没有给你生个儿子?别忘了,那时候你自己态度也不坚决,怕孩子影响你搞战斗效率。”
    严泽光说,“别提了,都是你跟我争分夺秒。不是你跟我争分夺秒,再生三个儿子都不怕。”
    王雅歌说,“你要是眼馋,现在还来得及,你五十岁刚出头,我滚蛋,你给丽文再找个后妈,反正她也成家立业了。”
    严泽光说,“别扯淡了,你让本师长外孙儿子一起抱啊?成何体统!”
    王雅歌说,“那就算了,你这个人,有时候也有几句人话。”
    严泽光说,“我绝不像你,张口尽是屁话。”
    后来果然就新事新办了,以严、王两家为主体,拟举行小型婚礼。王雅歌给叶红叶和石得法打了电话,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说一定参加。
    到了下午,叶红叶又把电话打过来了,一本正经地对王雅歌说,“你们怎么回事?光请我不请我们家老刘,哪有这样请客的?”
    王雅歌解释说,“老严的意思,这是私事,就不惊动首长了。”
    叶红叶说,“我们家老刘很不高兴,说严泽光这个犬子不是个玩意儿。告诉你们老严,不仅老刘要来,贾军长也要来,贾军长还提议,你们把人民医院的沈大夫和贾护士长、林司药请上。”
    王雅歌吃了一惊说,“这不合适吧,我们请的是老战友。”
    叶红叶说,“有什么不合适?沈大夫是贾军长和老刘的老朋友,你不知道当年沈大夫帮了你们,不,帮了我们二十七师多大的忙。朝鲜战场上下来,一大帮人被冻出了毛病,多数都是沈大夫的偏方治好的。现在连下一代都快生儿育女了。二十七师师长的女儿结婚,这种场合难得,你们借此机会请沈大夫,就相当于整个二十七师请了。”
    王雅歌还是迟疑,那边叶红叶说,“我告诉你啊,这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是老刘的意思,这是贾军长的意思。”
    后来王雅歌把情况跟严泽光说了。严泽光说,“看看,都是你惹的麻烦。我说是私事,悄悄地干活,打枪的不要,可你偏偏张扬。这下好了,军长要来,军政治部主任要来,家事变成了公事,我这个岳父,本来是一把手,你这么一搞,到时候我有没有讲话的机会都很难说。”
    王雅歌说,“你没听见叶红叶跟我讲话的口气,大得很,真是官太太了。”
    严泽光说,“你还不一个球样,在官太太面前你是群众,在群众面前你不也摆官太太的谱?”
    王雅歌就给叶红叶回电话,说同意请沈大夫。叶红叶说,“很好,不过你要提醒你们家老严和王铁山两口子,沈大夫嘴巴有残疾,不爱说话,不要盯着人家看,虽然老了,也很爱面子。”
    王雅歌说,“这个我知道。”
    10
    七折腾八折腾,沈东阳和严丽文的婚礼终于被搞大了,因为贾军长要参加,师里的马政委董副师长张参谋长一干人等都要参加。一边非要参加,一边坚决谢绝,就差没有开常委会讨论了。后来严泽光急了,说:“你们要是参加了,我就不参加了,让你们给沈东阳当岳父去。中央一再号召新事新办反对大操大办,你们这不是要我犯错误吗?”
    大家说,“我们又不大吃大喝,又不送礼,犯球的错误。”
    回到家里严泽光又把王雅歌骂了一顿,说:“女人就是女人,一点不讲政治,尽他妈的添乱。”
    经过一番斗争,最后确定,马政委和董副师长于副政委参加,部门以下首长不参加。为此,张省相还很不高兴,说“严师长办喜事都分级别,但是级别又不严格,石得法才是个团长,为什么他能参加我不能参加?分明是山头主义作怪嘛!”
    婚礼那天贾军长果然来了,用他的伏尔加轿车接来了沈大夫。沈大夫那天没有戴口罩,只是戴了一副宽边眼镜,脸上还化了淡妆。为了掩饰嘴歪,一直努力地咬着嘴唇,这样就使得她的面部有点变形。
    为了缩小影响,没有在师部张扬,在相州市委招待所摆了两桌。王铁山宣布婚礼开始,马政委致贺词,董副师长宣读结婚证,然后沈东阳和严丽文拜天地拜父母,首先拜新郎父母,骇得沈东阳的父亲惊慌不迭地说,“先拜首长啊,先拜首长啊,哪能先拜咱工人啊?”
    王铁山说,“按风俗来,先拜男方父母,大哥你就别客气了,这里没有首长,只有亲家。”
    拜过男方父母,又拜女方父母。严丽文聪明,提前就把严泽光两口和王铁山两口组织在一起,一并拜了,倒也得体。
    拜完父母,下面就该开席了,这时候刘界河站起来说,等一下,拜父母的项目还没有结束,下面请贾军长讲话。
    贾军长也站起来了,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我要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位贵宾,她就是沈大夫。早在二十多年前,我们的部队在朝鲜冰天雪地的严寒地带作战,恒甫一役,我们二十七师有很多同志患了生理疾病,不能生育。沈大夫利用了家传秘方,治愈了我们二十七师半数以上同志的生理疾病,丽文出生前后三年,我们二十七师共有五十多家喜得贵子,使我们二十七师重振雄风。从这个意义上讲,沈大夫就是我们二十七师后辈的再生父母。今天是严师长的女儿结婚,我建议你们以师长女儿的名义,以二十七师儿女的名义,拜一拜我们二十七师新一代的再生父母!”
    沈东阳和严丽文对视一眼,走到沈大夫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瞬间,沈大夫的泪水汹涌而下。
    其实沈东阳已经有点明白了,沈大夫之所以出现在他和严丽文的婚礼上,绝非偶然。他记得在离开广西毛田坝的时候,从路边闪出了沈尔隋,就连这个突如其来的遭遇,也像是似曾相识。
    在婚礼之前,听说刘界河和贾军长要来,并且听说沈大夫也要参加,沈东阳就有些明白了。这两位首长很有可能知道内情,当年杨桃到部队很有可能就是找的他们。那么,现在二十七师师长的女儿结婚,尤其是严泽光和王铁山两个人的女儿结婚,这同杨桃或者说沈大夫是有关系的,二十七师的两位老首长利用这个机会让她同严泽光和王铁山见面,并且让新娘和新郎以二十七师后辈的名义向沈大夫鞠躬——实际上同拜双亲是一样的,可见二位首长用心良苦,也很巧妙。
    在婚礼过程中,沈东阳掩饰得很好,他没有把自己的疑惑流露出来,倒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严泽光和王铁山,结果发现,这两位也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多数时间都在跟贾军长和刘界河海阔天空,开怀畅饮。
    沈大夫这天倒是没有戴口罩,但是很难看清她的正面,她总是侧着一边脸,只同刘界河的夫人叶红叶,或者同王雅歌和孙芳偶尔说两句话。因为嘴巴有点变形的缘故,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下巴颏。
    11
    这夜皓月当空。
    婚礼结束后,沈东阳和严丽文回到了权作新房的机关干部单身宿舍,贾军长夫妇和刘界河夫妇邀沈大夫一起到招待所坐坐,王雅歌和孙芳坐严泽光的车先走了,严泽光和王铁山坐车走到一半,王铁山说,“停一下,老严咱俩下来走走。”
    严泽光说,“酒喝得有点多,晕晕乎乎的,不想走。”
    王铁山说,“秋高气爽,清风拂面,明月高悬,喜事盈门,就这么回家呼呼大睡?那也太辜负这个好日子了。”
    严泽光说,“嘿嘿,老王你这个土包子,居然也附庸风雅起来,还一套一套的。”
    然后就下车,放回司机,两个人沿着相州河边向西大营方向溜达。
    王铁山说,“好大的月亮,我有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圆的月亮了。”
    严泽光说,“是啊,快三十年了!”
    王铁山说,“你也发现情况了吧,反常啊!”
    严泽光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铁山说,“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了,贾军长和刘主任今天把沈大夫请来,就是让杨桃和你我见面的。”
    严泽光停住步子,看着王铁山说,“老王你见鬼了吧?”
    王铁山说,“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装糊涂?”
    严泽光说,“我哪有你那么多闲心?”
    王铁山说,“再没有闲心,杨桃的事我也不能不上心啊!”
    严泽光说,“那年咱俩被软禁,你天天唠叨杨桃还活着,把我也搞得疑神疑鬼的,还差点儿上了你的当,跑到十万大山,要不是刘政委火眼金睛,差点儿就把大事误了。”
    王铁山说,“我是有依据的,我跟你说,我还暗暗调查了一下,杨桃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严泽光说,“死而复生吗,借尸还魂吗?我们都是中高级干部了,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王铁山说,“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了,沈大夫就是杨桃。”
    严泽光说,“你真是老眼昏花,难怪杨桃不爱你,在你这双牛眼里,只要是女人,全一个样。”
    王铁山说,“我抗议,我有这么笨吗?”
    严泽光说,“杨桃是多么漂亮的女人,杨桃的眼睛像……像什么?杨桃的脸庞真的像熟透了的桃子。这个沈大夫,倒是温文尔雅,有大家闺秀的作派,但她跟杨桃是两回事,杨桃就像盛开的鲜花,老远就能闻见清香。”
    王铁山说,“你才是老眼昏花,你简直是老糊涂了。你也不想想,快三十年不见了,岁月不饶人,你还想见到二十岁的杨桃?做梦去吧!再说,杨桃还负伤了,你没有看她下巴还做过整形手术,这一整形,整个结构都发生了变化。”
    严泽光说,“岁月再催人老,杨桃的眼睛我是看得清楚的,杨桃不会见到我无动于衷。”
    王铁山说,“她见到我还是无动于衷呢。这里面有隐情。我分析,杨桃当年没有死,有很大可能是落在土匪的手里了。杨桃漂亮,土匪不会放过她。剿匪结束后,杨桃逃脱了魔掌,寻找部队,可是部队到朝鲜战场上了。等部队在相州市落下,杨桃也来到相州市,很有可能就是贾军长和刘主任把她安排在地方工作,制造了一个假身份,隐瞒了她委身匪巢穴的一段历史。她就是沈大夫。后来沈大夫帮了我们二十七师很大的忙,贾军长和刘主任一直心存感谢,所以每次来都要见她,尤其是这次丽文结婚,居然让丽文和东阳把她当再生父母去拜,这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
    严泽光说,“听你这么一说,还真头头是道。可是你说杨桃是沈大夫,我不相信。我们两个都知道,杨桃原先是军医,是外科大夫,内科是外行,中医更是半瓶醋,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名气很大的产科医生?从她失踪,到我们回到相州市听到沈大夫的名气,也就六七年的事情。这六七年,难道她得了天书不成?”
    王铁山说,“六七年的时间还短吗?要知道,杨桃本来就是上海医科学校的学生,中医这种东西,没有悟性的,学一辈子也学不会,有悟性的,三年五载就能妙手回春。”
    严泽光说,“我们真的老了。你老王只比我大一岁,但是你的心要比我老十岁。你开始恋旧了,开始把幻想当事实了。”
    王铁山说,“你要是不相信,我来搞个秘密调查,总有一天水落石出。”
    严泽光看着当空皓月,悠悠地说,“老王,这件事情你以后不要再说了,集中精力把你的工作搞好!”
    王铁山说,“好大的口气,妈的当个师长就像大区副司令,要知道,我这个副师长也是个老资格了,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任人宰割了。”
    严泽光说,“这件事情被你弄得好像真的一样,但我告诉你,你错了,整个牛头不对马嘴。”
    12
    沈东阳的连长一当又是三年。
    严泽光经常到一团去,每到一团,并不避嫌,必到一连。到了一连,什么都看,训练,学习,伙食,菜地,内务。但严泽光不像别的首长,只看不说,基本上不批评,也不表扬,所以严泽光下部队,基层不烦,也不怕。
    和平时期不打仗,军营生活就有点琐碎,干部们就变得婆婆妈妈,官当得越大,管的事情越小,因为没有大事可管。一句话说到底,军人没了对手,就有点不知所措,就乱用力气。据说有个首长,经常下部队检查一日生活秩序,口袋里装着报纸或者条令,一到部队,先把团长营长叫来,一顿猛考,考得人张口结舌。他是有备而来,部队是吃喝拉撒,谁能受得了这种突然袭击?还有个首长,为了纠正战士蓄长发的问题,在部队出操的时候,他老人家拿一把剃头推子,在队列里一排一排地穿梭,发现谁的头发长了,往后脑勺上推一剪子,而且只推那一剪子,从中间犁道豁子,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
    严泽光在二十七师有个规矩,他只管团长,团长只管营长。部队有什么问题他见到了也不说,记在心里,找团长的麻烦。所以二十七师的基层官兵都知道他们的师长是个不爱管事的人,他们不怕师长,哪里知道团长们却是见到师长两腿就软。
    严泽光到女婿所在的连队,就更不说话了。有话他只对沈东阳说。
    这年部队开展教育训练改革,严泽光亲自到一团一连蹲点,看看一连有什么花招。沈东阳说,“人是这个人,装备是这个装备,我不能揪着脑袋把自己从地球上拎起来。”
    严泽光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东阳说,“我发现我们有些人爱走极端,一说我们的长处,那就是战无不胜,一说落后,就一无是处。就说教育训练改革吧,从战略上讲,是高层的事情,从装备上讲,是科研部门的后勤的事情,不能让我们基层部队跟着瞎起哄,不能让我们搞发明搞创造,所谓集思广益,恨不能把迫击炮搞成地对地导弹,这是不切合实际的。”
    严泽光说,“照你这么说,基层部队就没有作为啦?”
    沈东阳说,“基层有基层的作为,那就是立足现有装备,把它搞精搞透。你不给我换装备,我学会打巡航导弹那也没用,我学会了步炮协同反而能够抵挡一阵子。”
    严泽光说,“很好!”
    沈东阳说,“当然,我们不是被动地、消极地立足现有装备,我们把它搞精搞透就是延伸射程,提高精度,加快速度。我这个连,按照现有装备,随便你怎么考,我都不在乎。”
    严泽光说,“兵靠技术,官要战术。用兵没有一定之规,但是有些规律还是要掌握的。”
    沈东阳说,“在战术上,我是潜心研究的。只要不搞神话鬼话,同等条件下,我这个连队的战斗力至少是其他连队的二倍以上。”
    严泽光说,“很好,你看问题很务实。过去毛主席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土地革命时期,你打你的正规战,我打我的游击战;抗日战争时期,你打你的速决战,我打我的持久战;解放战争时期,你打你的阵地战,我打我的运动战;抗美援朝战争时期,你打你的原子弹,我扔我的手榴弹。就是要立足现有装备,发挥他的最大的功效。至于战斗结构,编制体制,装备更新,那都是上面的事。你让基层部队瞎琢磨什么?但是有一条你要记住,基层部队是作战部队,有义务研究战斗需求,为决策提供依据。”
    沈东阳说,“这个我想到了,带兵是一回事,理论上是另外一回事。”
    严泽光问,“当连长是不是委屈你了?”
    沈东阳回答说,“是大材小用。”
    严泽光说,“说得好。不过,真的是大材,即便被小用了,他还是大材。大材小用比小材大用好。”
    沈东阳说,“我不在乎职位高低,只在乎职责大小。”
    严泽光笑道,“这是变相牢骚。职务决定职责,你希望担负的职责大,其实就是希望职务高。”
    沈东阳说,“我总不能希望官越当越小吧?”
    严泽光笑呵呵地看着沈东阳说,“哦,这话说得好,二十年前我也说过这话。你知道吗,我在部队,连长当了五年,营长当了九年,团长当了九年,现在师长也当了四年,老汉今年五十有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估计没个三四年还是上不去下不来,在哪个主官的位置上都没有少干。你说得对,是大材小用,和平时期不打仗,光是些婆婆妈妈的事情,是个猴子你把它训练几天,它都能当连长。”
    沈东阳心里一咯噔,难道在他眼里,我仅仅只是个猴子吗?
    严泽光说,“可是我为什么还要你当连长呢?我是有考虑的。以你目前情况看,当团长嫩了点,当营长没意思,当副职施展不开,那么既然如此,还是老老实实当个连长。把连长当得出神入化,把连队搞得滚瓜烂熟。有人说,严泽光是二十七师的师长,跺跺脚相州市半壁河山都是抖的,这话没错。可是我不是军阀,不是土皇帝,不能搞裙带关系。我的女婿,当一个老黄牛一样的老连长,这不是一个坏事,这是有着深远的意义和影响的。”
    沈东阳说,“我今年快三十岁了。”
    严泽光说,“我二十五岁当营长,三十四岁还当营长,三十八岁当团长,四十七岁还是团长。没关系,好好地当吧。”
    沈东阳不吭气,但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崇拜一个战术专家是一回事,给他当女婿又是另外一回事。
    13
    王铁山的儿子王奇临近高考,准备报理工大学,王雅歌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严泽光。严泽光说,“这小子讲话不算话,原来说好了要考陆军学校的,为什么要考理工大学。当兵的孩子都不想当兵,有本事的人还有谁想当兵?”
    王雅歌说,“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严泽光说,“我的女儿不就是王铁山的主意考的军医大学吗?他能当我女儿的家,我为什么不能当他儿子的家?我没有儿子,女儿是共同的,儿子也是共同的。”
    王雅歌说,“人家是疼爱你的女儿,帮你养女儿。”
    严泽光说,“我也喜欢王奇,那小子很聪明,还有个性,是个扛枪吃粮的料子。我来动员他投笔从戎。”
    当天晚上,严泽光往王铁山家打电话,王铁山接的电话,一听是严泽光的声音,说:“师长有什么事,我马上到你那里去。”
    严泽光说,“我不找你,我找王奇。”
    王铁山拿着话筒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心想真他妈的奇怪,师长往副师长家里打电话,不找副师长,却找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真是莫名其妙。王铁山回答说,“王奇不在家。”
    正好王奇从自己的房间出来,冲口而出说,“谁说王奇不在家,我在家。”
    王铁山捂着话筒说,“是你严叔叔,找你没好事。你马上都要高考了,不能跟他瞎胡闹。”
    岂料话筒没捂紧,王铁山的话被严泽光听个正着。严泽光说,“老王你等着,敢向一把手谎报军情,我马上去调查核实。”
    放下电话,王铁山就让王奇藏起来,赶紧到同学家里,但王奇偏偏不走。王奇说,“严叔叔又不是老虎,对我挺好的,我很喜欢跟他聊天。”
    王铁山说,“他现在闲着没事,可你要高考,跟他混不起。”
    正在扯皮,严泽光已经在院子里了,高嗓大门地喊,“老王你怎么回事?谁说我闲着没事?你这样讲有造我舆论的嫌疑,好像我不务正业似的。”
    王铁山说,“王奇要高考,他没时间陪你玩。”
    严泽光说,“岂有此理!难道我想破坏他高考?我就是冲着他高考来的。”
    王铁山说,“这件事情没你什么事。你要是谈工作,咱俩到你办公室谈。”
    严泽光说,“丽文的成长,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不,有我们家的一半,也有你们家的一半。王奇的成长也是这样。”
    王铁山说,“完全是两码事。丽文的出生与你有关,丽文的成长没你多大的事情。我这个儿子,从出生到成长,与你都没有多大的关系。反而受你负面影响。两年前你给他买支气枪,这小子玩上瘾了,上学都背着枪,还把同学的腿给打伤了,幸亏没伤着骨头。”
    严泽光击掌道,“这事还不是我处理的吗?你不在家,家长说这小子是师长的儿子,直接到我办公室了,我派人带去医院的,除了医药费,还赔了人家二百元医药费。你以为那是军费吗?那是管理科从我工资中扣除的。那个月王雅歌找我算账,说工资少了三分之一,我说多交党费了。”
    王铁山说,“你这是咎由自取。你赔那点钱算什么,给王奇留了个军阀的后代仗势欺人的恶名。我再也不能让王奇跟你往歪道上走了。”
    严泽光说,“王奇,我教你走歪道了吗?”
    王奇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我现在是优等生。”
    严泽光说,“不是说好了,高考考军校吗?”
    王奇说,“我爸爸说,让我考理工大学。”
    严泽光问王铁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铁山说,“我的儿子成绩很好,够上名牌大学的了,难道这你也要管?”
    严泽光说,“我当然要管,这是原则问题。”
    王铁山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
    严泽光说,“领导干部没有私事,私事也是公事。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孩子学成了,有出息了,都去考名牌大学,可是我们部队呢?兵员是他妈的越来越差,干部也多数是二流三流学校毕业的,长此以往,那部队素质能提高吗?”
    王铁山说,“咦,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儿子还非得考军校不可了?”
    严泽光说,“别的我不管,但是王奇我不能不管。你老王要带个头,孩子成绩越好,越是要报考军校,不能让军校只收二三流学生。”
    王铁山说,“他妈的,我给你当副手实在是窝囊,我连儿子考什么学校的自由都没有。还是那句话,孩子考什么,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王奇说了算。王奇你说你想考什么?”
    王奇说,“严叔叔说得对,都去考名牌大学,谁来当军官呢?我自己愿意考军校,毕业回来接班当师长。”
    严泽光大笑说,“哈哈,你这个小子,他妈的就是像我。不过你接班当师长至少还有三十年,你爸爸现在还等着接班呢。”
    王铁山说,“别给孩子说这个,我从来也没打算接你的班。”
    严泽光说,“老王,这件事情给我一个启发,我们二十七师要形成一个良好的风气。师首长的孩子,凡是成绩好的,首先报考军校,考不上军校再考清华北大。”
    王铁山说,“好大的口气,你以为清华北大是幼儿园是不是?”
    严泽光说,“反正就是那个意思,第一志愿报军校,第二志愿报名牌大学,这要成为一个制度。下次党委会上,你提出来,我配合你。”
    王铁山说,“我可不干这个蠢事,我不想让人骂我二百五。”
    14
    沈东阳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这年秋天,军区分管训练作战的副司令员张永麟带领一个庞大的工作组到二十七师所在的军,检查教育训练改革成果,并且准备选点召开训练改革现场会,由各师抽调一个团进行战术技术对抗赛。在所有的十九个项目中,一团一连共取得排进攻、连战斗队形快速展开、步炮协同、机动伪装以及个人射击、通讯、投弹等十二项冠军。
    张永麟对这个连队大加赞赏,问是哪个师的。
    此时贾军长已经调任省军区司令员,陪同张永麟副司令员的是新任政委刘界河。刘政委回答说是二十七师的。张永麟说,“他妈的,严泽光还是有一套的,就这些破枪破炮,他还把它搞得日龙日虎的。”
    部队考完了就考干部,让参赛的干部进行图上战术演练。作业想定是军区工作组出的,标准答案也在工作组的手上。结果,多数成绩优良,但出现了一个不及格。这个不及格的连长就是沈东阳。
    张永麟说,“沈东阳是哪个连队的?”
    刘政委说,“就是夺得十二项冠军那个连队的连长。”
    张永麟惊奇地说,“怎么可能?把连队带得日龙日虎的,连长怎么能不及格?”
    刘政委说,“我也觉得奇怪。这个人过去在师里当参谋,三年前在前线还当过第一突击队的队长,差点儿就砍头只当风吹帽了,这么个优质的国防料子,怎么就闹了个不及格呢?”
    张永麟说,“把他给我叫来,我亲自考考。”
    后来就把沈东阳叫了过来,就在演练场地上,军区的参谋把沈东阳的标图作业找出来,张永麟看了半天,看出蹊跷来了。张永麟说,“为什么把122榴弹炮兵连阵地设置在208号高地上?”
    沈东阳回答说,“第一,便于展开;第二,便于伪装;第三,便于机动。”
    张永麟说,“可是你在这个反斜面上,离目标太远,你122榴弹炮的射程不够,搞得不好就打自己的步兵。”
    沈东阳说,“从理论上讲,射程差十至三十个标尺,在四千米的距离上,以每个标尺平均十一米计算,误差在一百一十米至三百三十米。但是作业想定上有气象条件和气温条件,是夜间准备,白天战斗。榴弹炮的药温会增加,风向阻力会减少,修正量加二十个标尺,再加上高差修正量,208号高地上的炮兵对目标进行火力准备是绰绰有余的。”
    张永麟挥了一下手,问随行的炮兵部部长,“他的计算准确吗?”
    炮兵部副部长说,“非常准确。”
    张永麟说,“那么为什么多数人要把炮阵地选择在七号无名高地上?”
    炮兵部副部长说,“射界开阔,保险。”
    张永麟说,“我明白了,你说的射界开阔是真的,保险也是真的。但是在战术上,开阔则不保险,保险则不一定开阔。这个连长的作业不光是作业,里面有步炮协同的战术。你们没有深入推敲,差点儿把状元给我名落孙山了。”
    然后就让沈东阳走近来,询问年龄,特长,突然说,“我刚才听你们刘政委说,你过去就是师里的参谋,三年前在前线还当过突击队长,为什么现在还是个连长?”
    沈东阳回答,“报告首长,工作需要我当连长,我只好当连长。”
    张永麟问,“连长当了几年啦?”
    沈东阳回答,“报告首长,三年。”
    张永麟又问,“正连几年?”
    沈东阳回答,“一共七年。”
    张永麟把目光从沈东阳的身上挪开,移到刘政委的脸上说,“他妈的严泽光他们搞什么鬼,硬是把一个人才给我当铁匠用,哪有这么用人的?”
    刘政委心里有数,却不点破,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嘿嘿,这个沈东阳,他有难言之隐。”
    张永麟说,“什么难言之隐,把部队带得日龙日虎的,把步炮协同玩得日龙日虎的,他还有什么难言之隐?难道犯了错误?是经济问题还是作风问题?”
    刘政委说,“既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作风问题。他是严泽光的女婿,严泽光就是把他当铁匠用。”
    张永麟愣了一下,笑了说,“这狗日的严泽光,又玩哪一出?老刘我告诉你啊,这个人你们再像这样糟蹋,我就要带走了哦!”
    三个月后,沈东阳被任命为二十七师步兵一团一营营长。

《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