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吃了饭,方宏达哪也没去,守在电话机旁死等,虽然他很清楚常委会没过十二点是根本不可能结束的。他把电视机音量开到最小,生怕接电话时听不清楚。这之间有人打了两个电话进来。平时哪怕电话机响得散了架,方宏达也难得去拿电话机,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儿子去接电话。可今天晚上电话铃一响,方宏达就仿佛猫突然发现了老鼠一样猛地蹦过去,把话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时势当然不会这么早就来电话,都是侯玉秀单位同事打来的,找她说些单位的烂事。方宏达就有些烦,对侯玉秀说道:“你单位的人也是,有什么事不到单位里去说,打什么电话?”侯玉秀反驳道:“人家打来的电话,又不要你出电话费,你着什么急?”
    后来正在读高一的儿子打电话问同学题目,由于多说了几句,方宏达也在一边大发雷霆,吓得儿子舌头伸得老长,忙扔掉话筒,躲进房里。侯玉秀心疼儿子,也看不惯方宏达的做派,咬着牙骂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脸!九点都还没到,人家的常委会才刚开始没多久,你就怕你那狗屁主任当不上了?”
    侯玉秀的话音还没落,有人敲响了她家房门。方宏达心里老大不高兴,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么鬼?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不是电话乱响,就是有人敲门。走过去趴在猫眼上瞄了瞄,认出是河口县计生委的邓主任,这才把门打开。
    邓主任边进屋边说:“方主任您好像是专门在家里等我的,我还怕您不在家呢。”方宏达有些不快,心里说:你好大面子,我要专门在家里等着你?!嘴上却说:“邓大主任大驾光临,我敢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吗?”
    说着就去关门,不想后面又蹿出一个人来,一看是邓主任手下的计划统计股袁股长,手上还提着两个麻袋。方宏达暗想,不是两袋木炭吧,这样就惨了,现在城里早用上了管道煤气,冬天烤火烧的是电,谁还用木炭?不过方宏达很清楚,现在搞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蹿下跳,跑关系,跑领导,一个个都贼精贼精的,邓主任才不会这么不开窍。
    果然袁股长将两个麻袋提进厨房后,就听他向跟进去的侯玉秀交代:“一只麻袋里是四只土鸡,得把鸡扯出来,不然会捂死,这鸡是乡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长大的,没吃过一粒激素;另一只麻袋里也是从乡下收集来的干笋和腊肉,叫做绿色食品,城里没有的。”
    方宏达不去管厨房里的事,陪邓主任说话。方宏达当然知道邓主任的来意。前不久全市计生工作目标管理考核检查,河口县好几项指标都没达标,县委、县政府急得不得了,当着方宏达带的检查组的面,狠狠批评了县计生委邓主任一通,当时方宏达就知道,邓主任迟早会来找他说情的。
    方宏达这么思忖着,便听邓主任试探着问道:“方主任最近忙不?还没给县乡排队吧?”方宏达说:“河口有两个乡镇还不错,名次可能会往前靠一点儿。至于河口县,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哟。”邓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说:“这我知道,今年河口县是没资格进入红旗单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虑河口县的特殊困难,至少先进单位还是给搞一个吧?如果红旗、先进都不沾点边儿,那我就惨了。”
    邓主任说的红旗和先进,外人是听不出什么区别的,这是计生部门的行话。每年的考核检查完毕后,市里都要按县区和乡镇两个口径排名,排在前三名的县区或乡镇属于红旗单位,发锦旗,给大奖;三名之后也要给个先进单位,发奖状,给一定奖金;只有最后两名到三名,什么也不是,既无奖金也无锦旗和奖状。排完名后,要召开全市计划生育工作大会,全市各县乡主要领导都要来参加,由市委书记、市长亲自给县区委书记、县区长和乡镇领导颁奖。计划生育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能得红旗当然很荣耀,得不到红旗能做先进也高兴,如果什么也得不到,就等于是惩罚了,脸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为争红旗和保先进,一到要排名的时候,县乡计生部门甚至主要领导就会纷纷出动,来找市计生委或分管计生工作的市领导说情,搞得市计生委车水马龙,相关人员家里很是热闹。
    这天晚上方宏达心里挂着周时势的电话,不愿跟邓主任久磨,强调了几句客观困难后,就答应尽量争取将河口县往先进这一档上靠。见方宏达松了口,邓主任的目的达到了,于是他喊上袁股长,出了门。方宏达只送到门口,望着他们转过楼角,便关上门,坐回到电话机旁的沙发上,却瞥见邓主任坐过的沙发上放着一个信封,方宏达就在心里无声地说,这个邓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又过了一阵子,侯玉秀和儿子便各自睡下了,把方宏达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只有电视还开着,方宏达拿起遥控器,“叭”一声就把它关了。
    客厅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墙上石英钟的响声格外清脆。方宏达抬头一瞧,已经快到十一点了。心想这个常委会至少还得开上个把小时,他实在没法再这么熬下去,就揣上手机出了家门。楼下有出租摩托的,方宏达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钟不到,飙到了市委大院。抬头一望,市委办公大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灯火通明,方宏达就知道常委会开得正热烈,说不准此时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头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绩有政绩,主持计生委工作期间事事不在人后,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们心中个个都很清楚,那么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应该不在话下。可方宏达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他在官场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头上,才算得了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方宏达全身都收紧了,不自觉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烟来,点上一支。边抽边在地上徘徊起来,巴望着三楼的常委会议快点结束,也好早知结果,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也许是方宏达嘴上的烟头闪着火花,正在远处巡视的几名保安便向他走了过来。近一段时间,市委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位妇女的耳环和项链被抢,搞得大院里的干部、群众心惊胆战,意见都提到了市委书记郭东南那里,说连市委大院都没有一个安全的角落,共产党还怎么代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郭东南于是责令市委办立即到保安公司请来十多名保安,昼夜巡逻,绝不让劫案再度发生。
    保安人员也不认得方宏达是谁,围住他就是一番盘问,要他拿身份证出来看看。方宏达就是楚南市人,平时也没几个不认识他的,身上揣个身份证,不是放屁脱裤子吗?他当然拿不出身份证,便向保安解释说自己是计生委副主任,到大院里来办点儿事。保安人员横竖不信,说这里又没有计生对象,何况深夜十二点多了,办事也没谁选这么个时间来办。一边说一边来扯方宏达,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拉扯时,市委大楼前的大门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来。方宏达就忙对保安说:“喊住那个人,他肯定认识我。”
    这一招还真管用,有个保安就走过去,问那人认不认得方宏达。那人是常委值班室的秘书,他认识方宏达,跟保安一说,保安这才放了人,到别处巡逻去了。方宏达给那秘书递上一支烟,感谢他救了急。秘书说:“方主任这个时候还在这里?”方宏达掩饰道:“一个朋友约打麻将,刚散的伙,不想被保安逮住了。这些保安蛮负责的。”那秘书笑笑,问道:“手气怎么样?”方宏达说:“还行吧,赢了三百多元。”秘书说:“行呀,比我们值一个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费强多了,有空请客哟。”方宏达忙说:“请客请客,你定个时间。”秘书说:“改日吧,今晚还有点儿事。”方宏达说:“噢,那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
    再回首,三楼常委会灯光已熄,接着大楼门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达忙往一旁的塔松下躲去,鼓着双眼紧紧盯着那道大门,那样子就像电影里的侦察兵。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书记郭东南,接着是市委副书记兼市长何向前、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钟守春、管意识形态和计生工作的副书记周时势,以下便是纪委书记、常务副市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等等,官场中人一看就明白,这跟常委排名的先后次序完全相符,仿佛他们是走向万人大会的主席台,而不是面对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达知道,领导们这么依次往外走时,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也不是有秘书在一旁安排和引导,而是因为他们在各种场合都遵循着这个秩序,习惯成为自然,无论在什么时候,他们每个人的行为自觉不自觉地便受到了这个秩序的规范。
    方宏达当然不好直接冲过去拦截周时势,而是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周时势就停下来接电话,问:“你是谁?”方宏达说:“我是方宏达,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时势抬了头茫然四顾,却什么也没发现。方宏达见别的领导已经走了过去,才从塔松下面钻出来,轻声喊道:“周书记,我在这里呢。”周时势也看见了方宏达,忙走过来,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压低声音说:“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定了张思仁。”
    方宏达眼前一花,差点就坐到了地上。
    周时势在方宏达背上扶了一把,摇摇头说:“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本来都是说好了的。”见方宏达呆若木鸡,他又说,“具体情况几句话也没法说清,以后我再跟你细说吧。”

《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