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剥珍珠豆蔻仁(2)

    这时节,她已经比母亲还略高一点,脸型和五官的轮廓更为鲜明,气色润泽。她小孩子的纤细四肢和身躯,有了些肉,更显得柔软和挺拔。她的头发似也柔顺些,编起很紧的两根短辫子,辫子与发顶,毛出来的一层短鬈须,迎了光,就像罩了金色的光环。也不知是映衬的,还是本就如此,她的眉,睫,瞳仁,还有脸颊额头上的茸毛,全呈现一种暗金色,偏褐。她穿的都是姐姐穿小的旧衣服,可也不坏,那是家道富裕时,小女孩的穿戴。暗绿直贡呢短上衣,圆领上滚了边,胸前打裥褶,只领口缀两颗扣子。卡其裤,贴袋,袋口镶红白条纹细边,裤脚管明幅的贴边也镶同样花色的细边。还有荷叶领的篷篷袖白衬衫,格子线呢背带短裙。方口横搭袢皮鞋。她穿这些衣服,效果和姐姐全不一样。白皙清秀的姐姐,自小有一种清高的风度,头发剪成齐耳,蓬松黑亮,前额光光的,一边卡一个黑铁丝发卡,脸色清爽极了。如何摩登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变得文雅大方。她低眉垂目,静静地随了哥哥。哥哥西装吊带短裤,束住雪白的衬衫,长统白袜齐膝,棕色牛皮鞋,头发三七分,梳得服帖整齐,露出同他们父亲很相似的额头,手里还拿了一顶花呢鸭舌帽。兄妹二人乘坐一辆三轮车,去看电影。说实在,他们不像是临街弄堂房子里走出的,而像是某家资产者的小姐和少爷。这也确实是他们母亲按照中产阶级的模式装扮她的小孩,是她以为的最上乘。可多少地,流露出一点夸张的戏剧化,是本阶层的趣味格调在作祟。他们有时也会去看母亲演戏,从头至尾蹙着眉,不发一点笑,似乎有一种厌嫌。他们显然不喜欢剧场后台里的气氛,拘束地坐在一隅,有人走过,看他们一眼,说,两个华侨,或是,两个日本人!倘有人伸手去摸他们的头,他们就会偏过去让开。他们讨厌这些艺人们的粗鄙。而且,也讨厌他们的母亲在中间灵活周旋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多少是有些嫌弃他们的母亲。略长大后,他们就不再去母亲演出的剧场,他们的气质与这场合十分不协调。
    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总会显得花哨,这孩子多少有点俗气呢!她走路有一种挺胸收腹的姿态,后臀微微翘起,脚尖着力,步态轻盈。因她要比姐姐身体浑圆结实,所以每一时期的衣服于她都略有些小。短裙是在膝上两三寸,裙裾撑成一把伞,衣服则吊在腰间。袖口与裤管,前者在手腕上,后者在脚踝上。好在此时尚未发育,依然是小孩子形容,否则就会有熟腻之嫌了。现在,她只是显得格外鲜艳饱满,且又是那样的热情活泼,人人见了都会多看她两眼。并不是觉着她有多少漂亮,而是很特别,很有趣。她在少年业余体校的体操班里,身量其实有些大和重,可她柔软度特别好,弹跳力也好,而且,具有少见的爆发力,教练就舍不得淘汰她。她换上黑色、紧身的体操服,竟已经有了曲线。立在队伍里,其他孩子还都像雏鸡似的,而她羽翼渐丰。是她母亲最先看出她的成长。此时,她在一出多幕大戏里扮一个少先队员,有名有姓的角色,还写上了说明书。出场的次数多了些,但任务亦很简单,不过是摇了根绳子跳绳,或是站定跳,或是边跳边上场,再边跳边下场。跳绳中间,有二三句台词。一日,她如往常样跳着绳出台口,立在台口的母亲,迎见她就是照脸一记,骂了声:骚货!她是被母亲打惯的,可这一记却叫她懵了头脑。她虽然不很懂得母亲骂她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眼泪就下来了。母亲又是照脸一下:敢哭出来!她来不及揩干眼泪,返身又笑着上了场。脸上的泪痕巴着皮肤,有一颗泪珠流进嘴里,咸滋滋的。方才的委屈已经全消,她甚至同情底下,坐在暗处,面目模糊的观众。她很快就又下了场,可她知道,世间就有着另一种人生,是与现实完全不同的。
    这是她在母亲剧团里扮演的最后一个角色,她虽然仅十岁多一点,可却渐脱儿童形骸,不适合再演孩子了。现在,人们都已看出来了,隐在她身体内的,一种属于性别的特质,在渐渐凸现起来。这种特质在某种程度上,又被她母亲注明和强调出来。有时母亲走进弄堂,她正与同学或者邻家小孩玩耍,跳皮筋,将腿向后伸得极高,去够同伴们举在头顶的皮筋。由于腿抬得高,腰便陷进去,胸脯则挺起来。她母亲又是照脸一记,虽然没有骂出声,可她已经晓得骂的是什么。于是赶紧收起皮筋回家。她母亲似乎分外嫌恶她的成长,而她偏偏比一般孩子都较为显著地成长着。这种性别特质的早熟和突出,倘若在别的孩子身上,或许不会引起注意,可在她,却让人们要联想她的身世,一个女演员的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两者其实没有关系,可是在市民贫乏又庸常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比男女风化事更可以刺激想象力呢?再有,也莫小看他们的世故经验,说不定,这两者真有什么关联呢?从民间遗传学上说,风流的生性也属种气,会代代相传。而这孩子身上显现出来的性别特质,人们是用“风流”这两个字来命名的。
    这孩子的身世之谜,在这一阶段,又被人提出来了。在此之前,人们似乎忽略有些日子了。在五十年代初期,生孩子不是什么大事情,经常的,忽然间,谁家的厢房里,传出新生儿的啼哭声。又忽然间,弄堂里多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胖家伙。这时,人们又想起这小孩子出生时的情景:七八月间,发大水,女佣人卷着裤腿,蹚水蹚到隔壁弄堂内,一家私人诊所叫来医生接生。对此时间,人们亦有几个历史坐标来判定。女演员的先生,是一九五一年“三反”时进去的,而这孩子出生后第二年,即一九五四年,那家私人诊所就交给国家,关门大吉。所以,她肯定是在母亲离婚之后两年中出生的,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呢?看她的长相,不属于母亲的那一半似乎又格外鲜明,就好像附着个隐身人!人们的猜疑,通过他们的目光,甚至直接从他们言语里,传达给孩子。那时候,大人们对孩子根本不持有平等的观念,这孩子又是被自己母亲当众扇嘴巴的,就更失了保护,人们并不忌讳什么。她从来不曾想过父亲的问题,因为哥哥姐姐也没有父亲,所以就觉着父亲没那么必要。从小没有父亲地长大,也不觉缺少什么,有了父亲,说不定打她的人又多了一个。在她眼里,所有的家人,都是为教训她而存在的了。现在有人提出了,不免要想一想,却也没有苦恼多久。小市民堆里长成的孩子,对于众人的闲话都是有一些抵抗力的,因为前后左右都是喋喋不休,带贬损性的闲话。讲归讲,翻过身来又是照样的热络。她只不过从此气不过同伴间的那一句相骂:没有爷娘教训!这惯常的,普遍视为有攻击力的骂言,这时听来就有了特别的针对性。逢到此刻,她立即收兵,别转身回了家。可小孩子的反目能坚持多久呢?过一刻,气散了,听那骂家又在楼梯下殷殷地叫她名字,赶紧跑下去了。
    不过,有时候,当然地,她也会想:倘若有父亲会是什么样的?哥哥姐姐的父亲已经出现过了。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在外间水斗洗晚饭碗,母亲在里间,和哥哥姐姐说话,哥哥姐姐统不做声,过一时,方听哥哥说,我又不认识他!母亲拍一下桌子,要发作,又收敛住,压低声一字一字地道:他是你们亲爹!只听椅子一记碰响,哥哥出门来,风一样走过她背后,一径下楼去。傍晚刚从学校回来,此时又返回了。哥哥的装束与小时全然不同,他剃了短短的学生头,穿一身蓝布中山装,胸前别一枚团徽,戴透明白色边框近视眼镜,只有脚下是一双黑色牛皮鞋,残余了些旧日的摩登。不过没多久,因得了个外号,“爸爸的皮鞋”,便脱下它再不穿了,长年穿一双圆口黑布鞋,倒换了种他们郁家的耕读传世遗风。这样的谈话又进行了几次,都以无果而告终,最后,哥哥干脆不回来了。无奈中,母亲带上姐姐和她一同去见了那人。母亲将她带上似有些多余,她和那人有什么关系?也许有她没她,那人都不一定知道。她的在场还会使对方尴尬。姐姐已是少女,穿的也是蓝卡其上衣,很老气的样式,同样颜色布质的长裤,底下是丁字形猪皮鞋。从小就是缄默的,此时表情近乎严峻。她手里拿一本卷起的书,不是矫情,而是时下女学生的风尚,就像所有和母亲别扭的成年女儿一样,走在前边。母亲则牵了小女儿的手,落后一步。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不远处的公园后门。公园的后门处于一条幽静的马路,两边是欧式小庭院,其间有着近代名人的旧居,门窗闭着,掩在葱茏的枝叶后面。这扇后门少有人进出,甚至也不像公园的门,而是通往一个冷僻的无主的院落。一截水泥墙底下,从墙头垂落几条疏阔的枝叶,淡影里立了一男一女,那男的就是等了见她们的人。整场见面都是在绕着草坪行走中进行。母亲、姐姐和那人走在前面,她和那女人跟在后面。她们这两人是这场会面中的不相干的外人,可是却微妙地平衡着其间的关系,这大约就是母亲带她来的理由。那女人企图搀她的手,被她让开了,而女人似乎也很高兴可以不与她作进一步的接触,买了根雪糕递给她,就不再与她搭讪。那男人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她一下,对她的出现态度出奇的平淡,甚至,对她姐姐,他的亲生女儿,也没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当然,她也和他最后一次看见时大不像了,那时,她只有四岁。这人其实只在意一件事,便是与他过去的女人见面。而母亲,所以反复动员儿女来见父亲,看来也是意在与这男人见面。开始,姐姐走在中间,后来就让到旁边,踩着甬道旁砖砌的齿形镶边,好似与那两人无关了。姐姐的样子有些像走钢丝,两手微微张开保持平衡,她变得像小女孩子,有一点爱娇,又有一点寂寞。有两次,那两个人忽然站住脚,脸对脸地,言语激烈起来,等后面两个走上去,才又继续移步向前。而姐姐,兀自已经走到前面,将他们甩下了。就这么绕了草坪走几圈,大约一个时辰,她只看见那人的背影:瘦,窄,本应该是柔弱纤细的,但是在较强的劳动中磨粗了骨节,看起来就是干和硬。等他们结束会面,五个人走拢一处,也不知他是慌乱还是有意,他去挽那女人的手,却错抓了母亲的胳膊,被母亲甩开了。她看见他面颊上的肌肉抽搐几下,就只觉得这人可怜。看过哥哥姐姐的父亲,更觉着父亲有没有都无所谓。
    旁观左右,要是父亲能由她选的话,她倒是属意于一个人,就是母亲称“何师”的那个人,一个老琴师。他不像别人那样与她嬉笑,而是很严肃。有一天,他忽然喊她过去唱,先唱一段滩簧,又唱一段“金陵塔”,唱完之后,他将琴弓挂上琴把,说了句:好好读书。意思是这孩子唱戏是唱不出来了,读书吧!她觉得父亲就当是这样少言语,不轻薄,而且,受自己母亲的尊重。而这老琴师,却是足够做她母亲的父亲了。所以,说到底,她还是对父亲没有概念。如此这般,她对有关“父亲”的闲话就也能听之任之。而这些闲话盛传一时之后,亦平息下来。一是并没有什么新鲜材料可供给,二是现实生活的巨大容纳力。闲话中人,就在眼前,进出起居,每日的琐细早已抹煞了传奇的性质,将其变成你我他中的一个。所以,她的身世之谜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人人皆知,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因此而受到严重的歧视,她自己,也没有因此而觉着比别人不幸。在拥簇杂芜的市民堆里,其实藏着许多开放的空隙,供某种常规之外的因素存身。但这市民堆总体质地的平均密度又是相当高,足够影响那些空隙中的新成分,使之成为一部分。于是,又纠正了道德的偏差。那些新成分,却也并没有因此而完全销声匿迹,它们有时转化为个性的形式,改变了市井的平庸实际的面目。这确是一个很神秘的变化,无人知道,花落谁家?
    也不知是这环境给予的,还是她自身所具备,这孩子的精神特别饱满,从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她褐色眼球中间那个仁,很亮,这使她的眼睛有了多层次的颜色。前边说过,眼型是杏形,尾部长长地挑上去,当她瞳仁慢慢从正面移到梢上时,就有一种风韵,一种孩子才有的风韵,完全不自知的美魅,天真的风情。她依然不是那种清俏的女孩子脸相,有些粗糙。随了家境退步,又长高长大,不能穿姐姐小时的衣服,衣着日渐暗淡,可她就是不同寻常。有人走到后弄,一群玩耍的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她。走过去,回过头,还是看见她。这孩子就像会摄人魂魄,她不经意地笑一笑,你却觉得她快乐无比。她们一群小孩子一起玩耍的游戏也很离奇,她们翻筋斗,由她从少体校学来的几手来教练。她指挥她们依墙倒立,手撑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脚向后翻上,抵住墙面,这样排成一列。她很负责地检查完每个人的姿态,然后轻盈地凌空一跃,倒立在最末一个旁边,像一个以身作则的带兵的人。练完这基本功,就开始练筋斗,侧翻,或是正翻,甚至向后仰翻,她做保护。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做这些,实是很危险,可她们一点不顾虑,连大人们也很佩服,站在门口欣赏。看她们排了队,依次一个接一个翻过她的手臂。即便有人跌倒了,那么,拍拍身上灰爬起来,再加入行列。大家学艺的心情都很迫切,对她言听计从。她做出少体校里教练的架势,大声吆喝着。她的衣着是这样:将衬衣系在束脚线织运动裤里,腰上缚一条黑色宽幅松紧束腰带,就这条束腰带,显出专业的性质。两条短辫交叉着别在头顶,额上汗涔涔的,粘了一周碎发。等学生们都练完,轮到老师她表演了。她身轻如燕,姿态矫健,纵横弄堂,在逼仄的空地上做出惊人的花样。大家贴紧墙根,为她喝彩,她的那点小小的荣誉心啊,涨得满满的。你真是很少看得到这样不矫造的孩子,快乐,虚荣,全是热情澎湃地流淌着。
    她们后弄里渐渐加入进一个外来的孩子。她家住同一条街上的公寓弄堂内,是到前边店家买东西,通过店堂间,被后弄里龙腾虎跃的气氛吸引,然后潜进去。这孩子也属生性活泼的一类,先是看,后是跟,再加入其中,打成一片,一同练起把式。她显然缺乏天分,腰板很硬,手脚笨拙,并且穿着极不适合做这样剧烈的室外运动。她的衣裤都相当合体,不像这条后弄里的孩子,因都是承上启下,所以不是大就是小,或是拼接与缝补过的。这小外来客的短外套样式很新颖,灰色薄呢质料,袖口很宽,齐腰,像一口小钟,里面是细绒线衣,一种英文叫作“DirtyPink”的粉红,粉色中带些铅色。底下是呢格子短裙,白长统袜,系带皮鞋。这条后弄的孩子,和她们的大人一样,有着点势利心,同时也有着自谦的品格,所以克服了排斥心,没有驱赶这个来自公寓房子的孩子。相反,还很欢迎。她们纷纷奉献自己的衣裤鞋袜,为她换装,她们的首领甚至借给她那条最具专业意义的束腰带。然后,至少有四五双手,抱着,托着,推着,架着,将她倒扶上墙,待她撑不住时,再扶她下来。这孩子所在的弄堂,是条清静的弄堂,邻里们多不来往,小孩子也自顾自。照理这孩子是受管束的,也不知是怎么避了大人的耳目跑到这里来厮混。她是在那所重点小学就读,就是有着大食堂与大操场的,所以就能通过几条相连的弄堂来到这里。所有的小孩子都会穿弄堂,就像地底的鼹鼠,将蛛网般的暗道走得个四通八达。她显然从来没有过这许多玩伴,而且如此的诚挚,这里的生活也让她觉着新鲜:窥探店堂隐私样的内部,小孩子与店员没大没小地斗嘴,还可端了碗立在后门口吃饭。当她长大后,也许会厌恶这种无遮拦,裸露的生活,见出其中的粗陋,可她现在不是没长大吗?就还没有被教养出偏见来。她是衷心地喜爱,喜爱它的热闹,乐天,无拘束。在这一切之上,她最喜爱,几近崇拜的,是那孩子。那孩子所在的民办小学,分散在几条马路的民居里,曾经有一度,楼上人家水管破裂,致使教室漏水,不得已借用她们的校舍上课。看他们规规矩矩地排了队,由老师带领,走进学校,上完课又排了队悄然离去。有几个比较蛮的男生嫌他们占用地方,拾砖头掷他们,他们中间的人要还手,却被他们的老师喝住,迅速地带队离去。可谁想得到呢?在这暗淡的学校里竟有着如此活泼的生活,她们有课余的歌舞表演队,有学生参加少年体校的体操班,在课堂上老师与学生口角来去,事后又谈心和解。而那孩子则是这生活的中心。这孩子的见识是她想也想不到的,尤其是那舞台生涯。她们每回练过功夫以后,就是站成一堆,听那孩子说。她特别具有表述的才能,什么事情一经她描绘,顿时光华四射。她的嘴型本来就有曲线,动作起来分外有表情,她看着她嘴动,很快就入迷了。后来,她就把她带入自己的公寓弄堂里的家。
    这条弄堂很宽阔,也很简直,不与任何弄堂相通。弄口朝南,直向北去,分开东西几排楼房,楼房四层高,因楼层间距大,所以总体看去倒有五六层的样子。每东西两排的上方,跨过宽弄的上空,由一条水泥天桥相连接,大约是为固定楼体。墙面是奶黄砂粒面,爬了长春藤,藤间凸起铸铁镂花阳台,还有狭长的镂花铁窗,流淌出殖民时期建筑的欧陆风情。每层楼面两或三套公寓不等,每套公寓大小也不等,这小朋友所住的是其中大套,却是与另一户合住。她带那后弄里孩子去她家,主要是为带给她哥哥看。她哥哥比她大三岁,已上初中,长的样子竟有些像那一位的哥哥,亦是细白的长脸,眉目清秀,沉默寡语。但再一看便觉截然不同。那一位哥哥是凛然的神情,这一位却有一股甜美的气质,甚至比他蛤蟆脸、扁嘴的妹妹更像女孩子。但兄妹俩都是肤如凝脂,发黑眼亮,优渥生活里出来的孩子。显然,兄妹俩也很少朋友。一般家中的兄弟姐妹都是搭配好的,一个活跃的搭着一个沉闷的,然后由活跃的拓展社交。这里显然是由妹妹来承担这开创性的任务,哥哥就必须等待她长大,有几年时间是闲置着度过,又将性子养得更内向几分。当妹妹带着她的小朋友走进家时,她哥哥正在一张玻璃台面的方桌上做作业,陡地站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一般处在成长时期的少年,因为身心不平衡都会显得鲁莽和生硬,可他因为性格分外的温和,所以就只是羞涩。他羞涩地站了一会儿,就避到角落里写字桌上,继续写作业。但耳朵却是张开着,听两位女生说话。妹妹显然是了解哥哥的,并不勉强他来参加,只是鼓励她的朋友再次叙述其见闻阅历,不时点出她无意忽略掉的细节,让她着重描绘。她也能领会,就加倍详尽,绘声绘色。听者则夸张作出反应,惊叹和大笑。两人都有些故作声势,是小女生对大男生的兴趣和崇拜,期望他消除顾虑,放下架子,共享欢乐。果然,说到一个关节口,一桩极惨烈的事故,一名演员翻跟斗,没翻好,人倒着直落下地,结果头给顶进肩膀里面去,再用机器给拖出来。小孩子有时候会特别热衷于残酷的事情,好像为了刺激想象力发育似的。正讲到这惊心动魄之时,那边发言了,那人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头颅是由颈椎支撑,一节扣一节,怎么能套进去。那妹妹则狂热地辩解道:可是,颈椎骨都碎了呀!哥哥说:那就是骨折。他立起来,从书桌上立着的一排书中抽出一本,翻到一页,说,你们看。两个热汗涔涔的小女生便走过去,看那书,是一张人体解剖图。男孩子一一指点给她们看人体的脊椎,颈椎,她们便也安静下来。
    这家的大人是医生,早中晚班不知如何倒的,小孩子总能掌握规律,当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带这后弄里的朋友潜入家中,再在他们将要回来之前,驱她离去。她哥哥也总是在家,他属于那类特别乖的男孩,一放学便回家,因性情细腻而不惯与男孩做伴,所以,和这两个女生,倒挺合得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妹妹是哥哥惟一的玩伴,像他这样安静的人,正需要一个活泼的妹妹。他挺娇纵这妹妹的,因此,妹妹也很放肆。他们兄妹相处的情景,使那外来的孩子分外有感触。她自己的哥哥总是令她胆寒,邻里间也有要好的兄弟姐妹,可在他们后弄里,感情的表达总是粗鲁的,又总是要为这粗鲁伤害的。她所以听从小女朋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说全是为这一对和睦的兄妹吸引。为了报答他们对她的友爱,她甚至为他们作了一出危险的演出。他们提起,楼顶上连接两排房体的天桥,是一条狭长的水泥甬道,只能供一人通过。有栏杆,可及一个小孩子的腰的高度。弄内的孩子,常常谈及通过天桥的冒险,从来没有人胆敢完成此举。只能看见几个孩子,畏缩在天桥的一端,望着对岸打寒战。再嘴硬的孩子,一到实地现场,脚都会发软,然后放弃誓言。她就向他们说,她可以走过天桥。他们先是不信,说你是没上去,一旦上去,就不能了。然后又劝阻她,万万不可,一旦走到中间,想进不能,想退亦不能,谁也救不了她。他们劝阻的态度越是诚恳,她的决心越不肯动摇。后来,他们见说不转她,就提议做一个安全带。就是说找一根绳子,拴在她腰上,至少可以壮胆。她只是笑,笑他们多此一举。到时候,兄妹俩还是找了一根背包带,提在手里,出发上楼顶了。
    他们先将她送到对面的楼底,看她上楼,再回到自己楼,上平台。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回一趟,已经吸引了一些小孩,晓得他们是要干什么,便也跟着上了两边的平台。显然,这是一个顶尖游戏,因没有人完成,增添了刺激性。这些平素不大往来的孩子,彼此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相跟着上了平台。一上平台,风就大了,将他们的衣衫鼓荡起来。在他们眼里,平台大到辽阔的程度。在这条街上,很少有高于它的建筑,远处有几幢,并没有将它比得略矮些,反而突出了它的无依无傍。因没有遮拦,天空也变得远大。这几个小孩子孤零零地走着,彼此间拉开距离,看上去很疏离。他们已经看见那外来的小朋友停在对面天桥口了,他们还只走过平台中部的水箱。那孩子激烈地向他们挥手,身后也聚了二三个小孩。在楼底,两幢楼之间似只有几步距离,这时却如此遥远,星云河汉。这兄妹二人走到天桥口,略一侧目,便觉身下是万仞深渊,二人忽都感到绝望,妹妹手里那一卷背包带,百无一用到令人悲哀。她将手圈在嘴边,向对面喊:不要过来!风一下子将她的声音吹散了,眼泪却流下来。对面的孩子走入了天桥。她显得小极了,而且,走得慢极了。两头的孩子不由自主都缩起脖子,有的还用手握住嘴,免得叫出声来,那孩子的小女朋友则抽噎着。天桥底下,人们兀自往来着,也有一两对站定了闲话,完全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上正在发生着什么。弄前的街道照旧车来车往,午后三四点钟的繁忙,带着种闲暇和倦意,正在将一日里的生计最后收拾起来的样子。也不知道头顶上在发生什么。她走到天桥中间的时候,有几个女孩子胆小地捂住了眼睛,她那小女朋友哭得更伤心了,事情已不可挽回地走向覆灭。等那孩子走过一半,开始接近他们的时候,她渐渐停止哭泣。她看见她朋友面带笑容,神情自若,她两手搭在两边水泥栏上,水泥栏比她的腰还略要矮一些。她左盼右顾,好像底下不是十数米深的弄底,而不过是那种公园小桥下干涸的浅河床。她再走近些,笑容就更灿烂了,因为马上要回到她的朋友中间,他们就好像分别了许久似的。她加了速度,跑起来,风将她的额发吹起来,她就像要跃出栏杆。最后,从天桥跨上平台的那一步,她做了一个平衡木下地的动作,双手举起,两脚立直,向上一挺,安全着陆!
    那哥哥始终站得远开一步。他在这孩子群中,显大了,有点不合适。他表面没什么,心里却激动得厉害。有几次他不敢看那凌空而行的小女生,转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空旷的蓝,几点小黑粒子在飞行,鸟儿还是放飞的风筝。他的心忽也变得悠远起来。这个安静如水的少年,体内活跃着成长的激素,由于外部生活的单纯,更加丰富了内心。他,对这个外面弄堂里的小女生,产生了爱情。他爱上她了。这个小姑娘,性情与他妹妹有些像呢!许多男女之爱都是从对哥哥或者对妹妹的感情上生发出来的。但是,她却又相当不同。她的活泼,热情,似乎更具感染力。他的心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着,他觉着自己也和她一样,走在令人眩晕的天桥,脚下是万仞深渊。在这个年龄段上,三岁或四岁就像是个很大的差距,而他又更看自己妹妹小一些。所以,他就在心里下决心,要等这个女生长大,长大到可以与她做朋友。妹妹很快就感觉到,哥哥参加她们玩耍未免多了些,这不符合一个中学男生的身份。她们玩的那种女生的游戏,哥哥竟也有兴趣插进一脚,这使她觉着别扭。然后,她就发现其中原故,就是她这个新朋友。小女生多是小气的,而且,又总是会对要好的人小气,因要好的人才会与她们分享什么。她就有些不高兴了,由这不高兴,而对这朋友不满。于是,所有的过去吸引她的地方,都反过来刺激着她的妒嫉心,她就必须寻找出朋友的缺陷,显而易见,就是她的出身。其实,她未必了解她朋友的身世,但在她们眼里,住在后弄里的人都是低下的。其实她也未必像她自以为的那么有偏见,可她现在不是不高兴吗?大约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没往那条后弄里去,跟她们玩,或者喊那朋友出来玩。正是在热头上,这突然的间断就显得很反常。有一日,她的朋友便不请自到,上门去了。那小孩子趴在她家阳台上,看见朋友转进弄堂,向她的楼下走来。她看见她走路的姿态,有些夸张的挺拔,胸和臀的曲度都出来了,像个小女人。忽就觉着恶心,想自己怎么会和这么个女生交道呢?连自己都变得低下了。她听见敲门声,先是撑着不理会,好让敲门人自己离去,可敲门声却很有耐心地,一记一记响着。实在挨不过去,将门开出一条缝,小声说:我妈妈在家!说罢,立即合上门缝,不见了。
    她对了紧闭的门站了一时,感觉到门里边也站着人。女生间常常是这样,不晓得怎么生出芥蒂,说不理就不理了。她没有过于深究其中的原由,只是感到失望。她又站了一时,才转过身下楼,走出门去。眼前的街景依然是明亮的,梧桐树上流连着西斜太阳的光影,可心里却是黯然的。她初初尝到世态的一点点炎凉,这炎凉还不是那炎凉,根本不明就里。她并不知道有个少年在热烈地爱恋她,这个有些女孩子气的男生其实并没有进入她的眼睑,只是她所忠实的朋友的哥哥,当她们快乐玩耍的时候,悄然立于一边,亦将他的少年之爱悄然布于她全身。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终身平淡无奇,有的人,极少数的人,却能生发出戏剧的光辉。这也是一种天赋,天赋予他(她)们强烈的性格,从孩提时代起,就拉开帷幕,进入剧情。

《桃之夭夭(王安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