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第四十八回 告病还乡期避世 割襟为聘结良缘
    诗曰:
    阴阳失位乱纲常,智士宁为蓑笠谈。
    仓猝归闲虞圣责,虚词佯托病膏肓。
    话说瞿经略收服潘三澼等巨盗,奏凯班师,风闻武后移唐为周,大加惊异,于路筹画已定。及到长安,率领羊雷、潘三澼同入朝来,令二人于午门外候旨。自入金銮宝殿,朝见太后,山呼舞蹈毕,太后一见,笑颜可掬,细问征剿清海军贼寇事体若何?瞿琰将招安巨寇羊雷、潘三澼始末根苗,细细奏陈。又道:“此二人虽系为盗,未尝妄戮一人。纵据城池,不害官吏。况将所掳金银钱谷尽行收贮,不行浪费。臣以婉言宣喻圣恩,彼即解甲伏降,不用张弓只矢之力,全军归附。此二人皆忠义之士,况兼才艺不凡,勇堪万人之敌,陛下如任以大将,必能为国建功,臣昧死奏闻,伏乞圣裁。” 太后道:“此二人何在?”瞿琰复道:“俱在午门外候旨。” 太后传旨:宣二人入殿。羊雷、潘三澼朝拜毕,俯伏殿前。太后凝眸细视,这二人果然生得身躯雄伟,一貌堂堂。龙颜大悦,对瞿琰道:“得卿大展经猷,收伏叛寇。朕观此二人状貌魁梧,堪于重用,足见卿举荐得人,不误国事,朕心甚喜。卿等且退,候旨定夺。” 瞿琰率羊、潘二将谢恩出朝。太后次日正欲传旨出宫,忽近臣奏说:“新平道大总管国师怀义上表,为与突厥交锋,屡战屡败,乞圣恩再遣大将,添上军马协助,庶可奏捷献功。” 太后见了表章,不胜惊骇,急宣瞿琰进朝商议。瞿琰道:“臣观羊雷、潘三澼才智有余,勇堪摧敌,陛下授以官职,即领本部将士赴援,管取不日成功。” 太后允奏,御笔亲书:“授羊雷为义勇都尉,潘三澼为昭信都尉,率领本部马步军兵二万五千,速往新平助战。” 二将奉旨辞朝,星夜起兵去了。后来杀退突厥,捷胜回朝。二将皆升为兵马大元帅,领重兵镇守辽阳十余年,边境宁静,于神龙元年中宗天子登基,召二将还长安,俱封为都督府左右二总管骠骑大将军,子孙世袭忠武都尉之职。这是后话,按下不题。
    再表武太后自遣潘、羊二都尉出军之后,发下玉音于枢密院来,选授才能官吏往清海镇诸县之任,又发一道懿旨,令户曹差官至清远大罗山,装载金银钱谷,转付兵部官员收贮,充为兵饷,给发边庭将士。朝议瞿经略收服羊雷、潘三澼之功,升授为兵部左侍郎。瞿琰上本辞官,太后不悦,召入殿庭面诘其故。瞿琰道:“臣前奉圣谕征讨清海贼寇,随路受了山岚蛊瘴之气,偶得心疾,日久不痊。乞圣恩给假还乡,待病瘥之日,再当朝见陛下,以临新任。” 太后道:“观卿之貌,神清气足,脸色华润,似乎无病者,何得妄辞去位,告假远归?”瞿琰道:“臣外貌虽觉丰润,内实虚弱而不禁劳役。每静夜疾作,气膈心烦,殆不可忍。况服药已久,并无灵效。乞陛下赦臣致仕,暂回调摄,苟延残喘,无任感激之至。” 太后道:“卿执意辞职而去,朕亦难以强留。但心疾一痊,便当赴阙之官,莫使朕躬悬念。御医监诸生俱系国手,卿可令其诊视病原,按症服药,自能康复。” 瞿琰道:“臣感圣衷如此眷顾,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天恩。臣前班师之际,路遇一方士,言臣疾多根于火,药饵未必有益,但宜淡名利、去思虑,怡情山水,不日可以告平。臣久慕金陵、两浙山明水秀,胜概极多。臣省亲之后,便欲往彼,寻幽觅胜,渐消臣念。今预奏明陛下,然后敢行。”太后道:“朕久闻东南地境,风俗浇漓,人心狡诈。
    卿既至彼游览,随路监察贪官污吏、豪宦横民,代朕剪除,以安黎庶。” 瞿琰道:“臣之问水寻山,只为去烦习静。今复奉圣谕总廉访之权,岂不更加烦剧?”太后沉吟半晌,笑道:“卿言良是。” 令内侍捧出宝剑一口,御敕一道,付与瞿琰道:“以此二物赐卿。凡遇污滥不职、好盗诈伪之徒,尽行处斩,不必逐一闻奏。待卿赴京之日,类总面陈。” 瞿琰叩首谢恩而退。随即整办行装,择日启行。
    此时太后与平章娄师德、杜景俭议瞿琰降寇功绩,赠亡考瞿天民为兵部侍郎、亡妣郁氏为二品贤淑夫人、长兄瞿珏除授岷州佥判、次兄瞿钰除授吉州录事,差官赍诰敕到辰溪县来,本县大尹差人报知。此际瞿琰到家已经月余,率二兄预排香案,迎候天使,开读诏书已毕,望阙谢恩,厚待大使,回京复旨,不题。
    再说瞿钰自当年娶党家侍女小春为妾,即与瞿琰相别。聂氏设誓不容见面,瞿钰权于花园书室中栖止。这小春温柔勤谨,雅好恬静,极得瞿钰之意,况兼精于女工,时常做些针指送与聂氏,聂氏也爱惜他,两下安静,并无一些话说。拈指光阴又将二载,小春忽然有了身孕。聂氏无限忻喜,朝暮使人探视,每以药饵美食调摄,不觉又早临盆。瞿琰知此消息,快乐倍常。当下合家受了朝廷封赠,刚送天使出门,小春便觉腹疼,捱至半夜,产下一子。聂氏一闻喜报,匍匐奔至书房,看了孩儿,满心欢喜。夫妻睽隔三年,此夜方得一叙。有诗为证:
    因循数载隔鸳衾,今夜重谐伉俪情。
    携手未谈衷曲事,解衣含笑熄银灯。
    此时山比离村内瞿家三位郎君都受了朝廷爵禄,瞿员外夫妇得了封赠,远近之人皆赞叹瞿天民阴德好,故子孙得以富贵。正云:
    积金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守;积书以遗子孙,子孙未必能读。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以为子孙长久之计。
    古人又说得好:人情不用挣,势利两相随。这瞿家亲邻友族见瞿琰提挚二兄做了官,又见瞿钰中年生子,那送盒礼来作贺的接踵而至。这平素交往的,理应馈送,自不必说。还有那亲外之亲、友上之友,一面不相识者,强以礼物趋奉。瞿琰心虽烦厌,又想:“人以礼来无非好意,若却之不受,反使无颜。”凡一概礼物,不拘亲疏厚薄,尽行收下,终日整宴待人,并无一刻闲暇,喧喧哄哄,不觉这孩子又早满月。瞿琰采荣膺爵命之兆,为侄取名三锡。当日张筵动乐,接本族老亲饮宴。宾客虽齐,尚未就座,忽苍头报说:“清阳庵滑道士和党家邻翁车老者,同一位苍髯官人,亲送礼物至衙内来,一行人已临门口。” 瞿琰率二兄迎接,同入中厅,与大众一一相见,礼毕,那苍髯官人令家僮捧过一纸大红销金礼帖,送与瞿琰。瞿琰接了,展开看时,原来那苍髯官人就是花楼巷富商党涞。瞿琰一观,便知大略、将柬帖交与虞候。党涞又令家僮捧过礼来,乃是:
    尺余长碧玉簪二支,雪白滚盘珠四颗,二尺余长珊瑚树二株,犀带二围,顾恺之《五马图》一幅,钟繇楷字一幅,王右军行书一幅,银盘金子围棋一副,锦缎十端,牙笏二事。瞿琰令虞候暂且收下。党涞又令家僮铺叠毯褥,下拜道:“樗朽远游,家遭大变,感蒙瞿爷大施法力,二小女赖以全生,聊具菲仪,暂伸衔结。” 瞿琰答拜道:“驱邪正化,济困扶危,乃儒者之任,何劳过谢?前已受老妪厚仪,今复惠此盛礼,重叠叨领,何以克当!” 二人拜罢,车云甫、滑士游向前施礼。滑士游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送与瞿琰。瞿琰接了,笑道:“老法师也送礼么?学生断不敢领!” 滑士游也笑道:“瞿爷,瞿爷!我等出家人,专一白手要人的东西,焉有礼物送与人?这折子内是昔年瞿爷托老道籴谷散与饥民的数目,今特奉上,以便稽查。” 瞿琰打开折子,略看数行,便藏于袖内。滑士游道:“瞿爷可要细查。我老滑若昧道心,欺下了升合颗粒稻子,我便……”车云甫接口道:“阿呀,你、你便怎么?”滑士游道:“我便罚誓!” 车云甫点头道:“咦,空教老师活了许多年纪,今日乃瞿府公子弥月吉期,罚甚誓哩!尔等出家人吃大块肉的手段,岂在乎升合之谷?”众人皆笑。瞿琰又道:“学生与老法师许久不面,何并无一物为相贺之礼?”滑士游道:“党君所具薄敬,虽是奉贺者,然围棋一副,的系老朽一力赞襄,候瞿爷闲暇时,请教一局何如?”瞿琰道:“这赤金棋具,怎与恁对局?倘窃子而去,何以处之?”车云甫道:“这样东西,老滑便中受领一二,也未可期。但这棋子,老朽保的不致偷窃。” 瞿琰道:“老丈何以知之?”车云甫道:“他贵庵中子子孙孙大便中撒下的车载斗量,庵里也无处藏顿,何必偷别人的棋子?”众人又拍掌大笑,连老滑也笑的泪下。少顷,伶人奏动鼓来。瞿珏弟兄商议,逊党涞坐了首位,以下滑士游、车云甫、众客等次序而坐。
    酒至半筵,车云甫、滑士游离席把盏,遍敬诸座。众人道:“二老丈年高尊客,何敢反劳赐酒?”车云甫道:“诸君请罄一杯,老朽有言奉禀。” 众人都吃了一杯。二老者又执壶,一面斟酒,笑道:“请个成双杯!” 众人又一饮而罄。二老又斟酒道:“事无三不成,再请一杯。” 众人也都吃了,合席回敬罢,请问二老何言。车云甫道:“曩日党君家遭妖变,二令爱几丧其命,仗瞿爷法力,殄妖驱鬼,二爱复生,一家赖以宁静。后数月,党君回府,为二爱觅婿,其中遣媒求亲者甚多。妈妈选择门户相当、郎才出众者五、七家,令二爱自卜,以结天缘。二令爱辞不婚配。党君夫人委曲开谕,询其志愿,二令爱言:’昔日不幸险遭妖魔之玷,仗瞿郎救拔,得以全璧,望爹妈完此一段姻亲,中心之愿。倘瞿郎嫌貌陋家寒,不允其事,即祝发修梵,终身不字。’党君因瞿爷王事倥偬,羁身上国,宽慰二爱因循两载。前闻瞿爷回府,又不敢造次轻于启齿,与二老朽酌议已久。今奉些须薄礼,一则踵门面谢瞿爷当日之恩,二则贺小郎弥月之喜,三则求谐亲事,瞿爷莫嫌庸俗,俯结丝萝,望诸君赞襄,玉成其事。” 合堂宾客,共辞称快。瞿珏、瞿钰亦道:“难得党长者高情,二公雅爱,三弟亦当敬诺。”瞿琰低头不语。滑士游道:“老朽系世外之人,不应管此尘内之事。然受人之托,不得不尽心耳。设使要瞿爷劳神费钞,我老人家也不敢饶舌。观瞿爷饱学多才,岂不是文章魁首?党宅二女娘聪明贤淑,雅称国色天姿。更有一件妙处,妈妈对我说来,瞿爷俯就良缘,将一半家资赠作妆奁之费。正是郎才女貌,配合不差,瞿爷休错了念头,向后悔之无及!”合座皆笑道:“好一位冰老,此事断该成就。” 瞿琰正待推辞,屏后转出侍郎之母媚姨道:“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感承党亲家不嫌寒门鄙陋,以二爱俯结朱陈,又蒙车老丈、滑法师宛转赞翼,若再峻拒,反觉无情。” 说罢,扯下衣襟一幅,金镯一双,令丫鬟交与大郎,转奉党亲翁,权为聘礼,待后选定吉期,再行六礼毕姻便了。瞿珏将二物递与车、滑二老,转奉党涞。众人尽皆欢笑。瞿琰不敢违母之命,只得唯唯听从。当下奏乐征歌,觥筹交错,合席尽兴而别。党涞回家,把衣襟、金镯递与妈妈,备将两下成亲的言语说了一番。荀氏大喜,即挽车、滑二老送二女庚帖到瞿府来。
    且说聂氏见小春生了孩子,十分爱惜,一壁厢打点床帐,移瞿钰进内室来,夫妻欢会如初。故外人传笑苏秦之贵,嫂激之也,张仪之显,友激之也;瞿二郎之得子,妻激之也。这虽系笑话,也是聂氏的好处。
    当下媚姨接瞿珏等商议择日下聘一节,瞿琰道:“此亲事遵母兄之言,不敢有违。然奉君命,廉按四方。若先毕姻而后出巡,是慢君。坐待儿完却公事,朝京复命之日,然后合卺,岂不公私两尽?”媚姨见儿子讲的有理,只得顺从。瞿琰将家务事调停了数日,即备办礼物,兄弟三人同往鄂州刘仁轨府中,同至刘浣坟茔祭奠。刘仁轨整筵款待,问及征讨清海州之事,瞿琰备细说知。刘仁轨道:“贤弟兵不血刃,潘、羊二寇望风而降。圣恩升授兵部侍郎,正当赞画庙堂,何为告病而归?”瞿琰道:“目今太后信任谗佞,改唐为周,小弟若仕于朝,必有奇祸。自古道:急流勇退,谓之知机。故辞疾归闲,脱离罗网。” 刘仁轨道:“贤弟青年洁行,吾不及也。” 瞿琰又将赐剑、敕,并与党家结亲之事说知。龙氏道:“叔叔既已告归,何不娶了二位婶婶,乐守田园,复自驱驰远道,徒受风霜之苦。”瞿琰道:“我初意久欲浪迹江湖,寻真访道,故托疾辞官。若使朝廷知我远游,反获诳君之罪。故先奏明,纵有谗间之言,不能深入。谁想复赐剑、敕,虽欲不行,不可得矣!然伉俪一节,出于无心,奈母、兄所迫,暂尔屈从,故假借奉旨巡行,待回家之日,另行裁处。” 龙氏微知其意,不好多言,唯唯而已。数日后,瞿珏、瞿钰先辞别去了。
    瞿琰就于刘府置办衲衣一袭,道袍巾帻,带了老仆瞿助之子瞿庆,背了行囊,跟随伏侍。瞿琰暗藏剑、敕,拜别刘仁轨夫妇,取路往东南迤逦而行。不一日,早到长州地境。当日因贪走数里路程,蹉过了客馆,就于阳埠镇上一村店人家借宿。当夜正睡间,几遍被隔邻哭声惊醒。细听时,却是男子声音。
    次早天明,瞿琰问店妪道:“夜间谁家哭声甚惨,几番惊醒睡头?”店妪道:“敝邻第三家一妇人病笃垂危,其夫号哭已经数夜,老身一家被他搅的没睡头。” 瞿琰道:“这妇人什么病症,如此沉重?然其气未绝,何必恁般悲恸?”店妪道:“可怜见他少年夫妇,半路相抛,正为生离死别,怎不痛伤?”瞿琰道:“你且讲这女人委实何病,待我一瞧便知生死。” 店妪摇手道:“命在呼吸之间,多少高医名士看过,并无一些灵验。近来半个月日,水米不沾,止有心头这一线微气未绝,师父休想这妇人再生阳世。” 瞿琰道:“恁般说,不医也罢了。但病症根原,老妪略谈大概。” 店妪道:“说起来话也长哩。敝邻这后生唤做桃有华,从幼儿丧了爹娘,本村中开一小店,亲手挣扎,娶了这位浑家酆氏,带得一窖财物来,且是生的美貌,夫妻恩爱,自不必说得。数月后,这桃有华算计有了几百两银子,打叠起店面,贩买胡椒、苏木,往武昌生理。这女人自丈夫去后,未晚闭门,指拨婢仆等炊爨之外,即去纺花绩线,谨守女工,邻舍家未常见面,谁不道他一声贤哲?不期今春二月初,他后门外贴河地上有股金光冲空而起,高及丈余。这女人闻小厮们说了,不合月夜出去一瞧,只见那一道金光打了几个盘旋,竟冲入女人怀里来,女人望后便倒,婢仆们搀扶回家,方才醒转。其夜便有一大汉来与他睡,初时心里明白,待欲喊叫,奈何浑身如醉,欲叫不能。自此后,夜夜胡缠,弄得这女人面皮黄瘦,腹胀如瓮。日渐一日,淹淹沉重,近日断了饮食,举家无措。刚值这后生发货回家,见浑家恁般狼狈,故昼夜啼哭。凡一概衣衾棺木俱已齐备,只候气绝而已。” 瞿琰道:“必是中邪了,我能治得,老妪先去讲知,我随后便来。” 店妪慌忙去了。
    少顷,桃有华亲来迎候,引瞿琰同入卧室看时,那女人僵卧床上,两眼半开半闭,呼吸甚急。瞿琰看罢,对桃有华道:“恭喜,尔妻子不妨。” 桃有华纳头下拜,哀恳道:“求真仙垂救,没齿不忘,愿以家资一半相赠。” 瞿琰道:“尔且请起,待我治好了病人,再议谢礼。可取一杯水来。” 桃有华跃起舀水。瞿琰袖中取出黄纸、 砂,书符二道,一道贴于妇人腹上,一道焚化成灰,撬开妇人之口,用水送下。分付道:“任其自然,切不可移动。” 说罢,且回店中,以候消息。
    桃有华对店妪道:“这少年全真如此魇样,未必有甚奇功。”店妪未及回答,忽听得酆氏腹中淜淜地作响,没一顿饭间,蓦闻得一阵臭秽之气,出自被中。桃有华忙掀被瞧看,却见半床黄水。桃有华急取破布揩抹,又冲出一阵黑水来,比前更加腥臭。桃有华掇过马桶。又少顷,解出绵絮也似物件出来,撒下大大小小成团结块之物,却不甚臭。桃有华用杖细细拨开检看,真煞奇怪,一个个有头有尾有足,俨然是一蛤蟆,但纹缕未分,不能举动。辰牌解至午候,堆积已平马桶,向后撒下的微微清水。桃有华与店妪都惊的呆了。
    正相顾骇愕间,瞿琰早已走到,店妪备将前项说了。瞿琰令移过净桶细看,心下已省着这样妖孽了,忙唤桃有华以被覆盖妇人和暖,又令取姜汤灌下。过了一刻时候,酆氏方呻吟叫苦。瞿琰道:“好了,气转能言,其生可必。” 急令揭下腹上之符,焚于门外。桃有华无限之喜,拜恳道:“真仙垂救,妻子得生,使某夫妇重圆,恩同天地。” 瞿琰道:“尔娘子病体初痊,气血甚弱,腠理皆虚,止可呷清淡饮汤;待其荣卫稍清,方得运化方淡薄粥;再能挣扎时,才可进其饮食;切莫性急乱餐。腹内一有阻滞,万不可生矣。” 桃有华叩首领教。瞿琰又笑道:“尔言妻子获生,愿以家资一半相赠,请勿食言,方称君子。” 桃有华忙忙地竹箧里取出一纸帐单,递与瞿琰道:“小可村居,家业凉薄,无以为赠。这帐目乃湖广置回杂货之数,约有六百余金,愿将一半送君,聊为谢礼。” 瞿琰扯开帐目,看了一遍,交还桃有华,笑道:“吾是游方道者,要此货物何干?”桃有华又道:“真仙如不取货物,可姑留旬日,待小可卖了银子,相送何如?”瞿琰点头道:“诚笃之氓,并无一毫市井气味,可敬可敬。然我出家人,要此银两无用。汝脱货之后,可将银十两赠与店中老妪,便是谢我了。” 桃有华叩头领命。瞿琰和店妪同回店中去了。桃有华且煎汤与浑家吃。有诗为证:
    挟术遨游不为钱,普施符药起沉绵。
    辞金愿与村中妇,济困周贫大义全。
    且说瞿琰回店中闲玩了一日,至夜静之际,悄悄唤了瞿庆,踅入桃家后门近河空地上窥望,守至更尽,左侧忽见地内一道金光冲空直起。瞿琰轻步近前细看,其光虽带金色,气味实带腥膻。瞿琰即仗剑步罡,向八个方位皆捏诀画符,那一道金光渐渐缩入地中去了。瞿琰主仆回店安息。次早,问店媪取了几柄锄锹,唤了数个健汉,带了长枪绳索,一同往河口来。瞿琰令众人在金光处掘将下去,足有丈余之深,只见是一土穴,方围数丈,穴中有一奇物,盘踞于中。众人见了,呐一声喊,丢下锄锹,四散走了。瞿琰走近看时,恰似簸箕大小一个蛤蟆。但见:
    眼射金光,口冲黑雾。浑身疙瘩,凸凸凹凹,饰万点斑烂;攒项花纹,闪闪烁烁,聚一团锦绣。腥风触臭,阵阵难闻;恶状惊心,般般可厌。
    瞿琰急取枪往下投去,那怪物背中一枪,负疼跃起,怒目嚼齿,径奔瞿琰。瞿琰仗剑挥去,砍中其首,那怪物便自垂头缩颈,不能行动。瞿琰拔起背上之剑,在后胯单薄处一枪戳透,举手招呼众人拢来。众人谁敢近前?瞿琰只得唤瞿庆动手,将绳子穿过胯间之洞,拖过来,横悬在树根上。众人远远见了,才敢聚做一处。此时店妪、桃有华等皆来瞧看,那店妪惊的腰胯断做两戳,伸舌道:“爷爷呀,好凶丑妖怪,吓死人也。”瞿琰对桃有华道:“尔浑家大难,皆由此畜。今不斩去孽根,随后必又淫害他家妇女。” 说罢,唤桃有华取利刀,割下蛤蟆脐下之肉,煅成灰末,用无根水吞之,“可保尔妻子一生无恙”。桃有华飞步取刀,剜下脐下方方寸许红肉。瞿琰唤众人到桃家搬出柴薪,堆叠河口,然后拖蛤蟆焚化,整整烧了一日,骨肉方成灰烬。瞿琰令众人扫起,撇在窖坑之内。此时远近来看的人,不止千数。当晚,众人散讫,不题。
    次日,瞿琰唤瞿庆结束行装,打点起程。正吃早膳间,忽见一少年飞步奔入店中,向瞿琰便拜。瞿琰道:“尔有何故,行此大礼?”那人低着头,又重拜起。瞿琰笑道:“真颠了,拜我作甚?”那人爬起跪倒的,约莫拜了二十余拜,方才住手。瞿琰笑道:“惭愧,你也有拜毕的时节?”那人躬身道:“晚辈唤做顾信一,住于城内茶榷务前。晚见大仙手段,擒怪救人。晚辈有亲弟顾信二,患痨疾已经一载,目今骨瘦如柴,伏乞大仙垂恩怜救,愿杀身以报大德。” 瞿琰听罢,佯笑道:“吾之符药,计疾可医,但逢缘即舍,不与你这狡诈之徒。” 顾信一叩头道:“晚辈为弟求医,出于真心实念,大仙何为狡诈耶?”瞿琰道:“我说破你那狡诈处,管教你心服。” 顾信一侧耳静听,不知瞿琰讲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禅真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