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梳洗完毕,他再度走出来,只见聂乡魂坐在窗台边,静静地望着湖面。杜瀛看着他的侧脸,气色仍然很差,表情却是非常的平静,带着一种心意已定的坚决。杜瀛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觉得他好像整个人要溶进窗外的风景中。
    「你刚刚说,你们有一套功夫叫什么『摘云手』的?」
    「摘星摘云手。」
    「教我吧。」
    「啊?」
    「我一定会学会这套功夫,把钥匙从你手上抢过来。如果你不是存心耍我,就教我吧!」
    杜瀛凝望着他笔直回望的双眼,感到呼吸一滞,随即冷笑一声:「笑话,那可是我们龙池派的独门绝技,你说教就教啊?要学功夫也不是这种态度吧?拜师学艺可是要送束修的,当年我师父收我,虽然没收钱,我大姐还是张罗了一堆水果茶叶,让我跪着呈给师父,才算合了礼数。哪有人像你这样,「教我吧,这是什么话……」
    聂乡魂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唠叨:「那你想要什么束修?」
    「这个嘛……」杜瀛撑着下巴想了想,终究还是抵抗不了他恶劣的本性,好笑一声:「那么,你就吻我一下吧。」
    「你!……」
    「我什么?你刚刚不是被我吻得很不甘愿吗?现在我让你吻回来,让你扳回一城,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看着聂乡魂额上爆出的青筋,杜瀛内心暗忖,不好,这回又玩过头了。还来不及开口收回前言,聂乡魂竟然已经靠了过来,双唇在他脸颊上轻轻掠过,随即火速退开。杜瀛惊得合不上嘴,没想到聂乡魂居然真的吻他!
    冷冷的声音响起:「这样总可以了吧?」
    杜瀛看着面无表情的聂乡魂,感到一股力量压迫着他的心脏,继昨夜之后,体温再度升了起来,但是心口却是冷的。
    你就真的这么想离开吗?
    「手肘不要抬太高!再来!」
    「手腕要放松,你这样太僵硬了!」
    「用掌心拍下来,不要用手指,不然会骨折!」
    摘星擒云手共十五式,每一式至少有三种变化,招招虚中套实,实中带虚,极其复杂难记。聂乡魂对武学其实没什么天份,加上早已过了学武的最佳年龄,学得加倍辛苦。虽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练习,一天还是只能勉强学会一到二式。
    「你的手还好吧?我帮你看看上练习完毕后,杜瀛伸手去拉聂乡魂瘀痕斑斑的书臂。
    聂乡魂像被蛇咬到似地跳开:「不用了!我自己上药就好了。」
    「光上药是不行的,你使力的方法不对,可能会伤到筋骨,不好好推拿一下,这双手迟早废掉。」
    聂乡魂不得不承认,几天的激烈操练下来,二只手不但重得有如石头,更是完全麻痹,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疑心,杜瀛又在找藉口吃他豆腐了。
    练武的时候,身体的碰触当然在所难免,他勉强可以忍受。但是在其他时候,他是死也不愿让杜瀛碰他一下。
    最近杜瀛种种近似调戏的行为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像今天早上,当他正望着湖水发呆的时候,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早!」
    聂乡魂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你一大早发什么疯啊!放手!」
    杜瀛对他的挣扎毫不在意,仍旧环抱着他,脸几乎要贴到他脸颊上:「我只是在表达我心中的喜悦啊。一早起床看见天气这么晴朗,微风这么凉爽,你又这么美丽……」
    聂乡魂感觉到他脸上的热气,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渗着一股野性的回音,震得他心中乱跳。更别提他整个人被杜瀛搂在怀中,早就全身发烫,几乎站不住脚。本想挤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挣扎,但是越动就越清楚地感觉到杜瀛的体温,他只得全身僵硬地站着,咬紧牙关大声说:「我叫你放手听到没有!」
    杜瀛咯咯轻笑几声,这才缓缓退开。
    然后当他们涉水到练武场时,杜瀛竟将他拦腰抱起,吹着口哨过溪,理由是:怕他滑倒。
    面对这些花招,聂乡魂除了生气,不安也逐渐增强。杜瀛的行为已经慢慢地脱离玩闹的程度了,虽然还是满口调笑,眼神却完全不像在开玩笑。每次看到他那种神情,聂乡魂总觉得手脚冰冷,心口纠成一团,呼吸也有些困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拔腿逃开,离杜瀛越远越好。
    以往无论是身后众多官兵追杀,或是在战场上面临千军万马,都不曾让他这样惶恐,而杜瀛不过是个爱笑爱闹的痞子,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有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杜瀛是不是在龙池派学会什么妖术?
    除此之外,他自己的软弱才更让他受不了。只要一想到杜瀛那句「你受委屈了」,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掉个不停,完全管不住。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他也弄不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躲避,不让杜瀛看见他的模样。实在不敢想像,要是让杜瀛知道自己一句话就让他哭成这样,会露出多么讨厌的表情。
    杜瀛仔细地按摩着聂乡魂僵硬的手臂,看着后者吃痛的神情,苦笑一声:「你出招的时候,身体不要绷太紧,否则动作会变慢,也容易受伤。还有,使力的要诀在巧不在猛,不需要太用力。反正你就记住一句口诀:柔弱胜刚强。」
    很不幸地,这话又不晓得扎到了聂乡魂哪根筋,眉头一皱,冷冷地道:「是吗?既然柔弱胜刚强,那我就学姓崔的女人,整天装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男人保护就好了,还学什么武功?」
    杜瀛瞪大了眼:「我在跟你讲练武,你扯崔慈心做什么?」
    「咦?你的任务不就是随时提醒我,我是多么比不上那女人吗?不然何必大老远把我带到这里来?」
    杜瀛真的被他彻底打败:「我几时说过你比不上她了?你搞清楚,全天下只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阻止我杀掉那贱人,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我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全是你的错!」
    「你杀她有什么用?杀了她以后,你还得去杀小瑶,因为她才是南老大的未婚妻。然后你得杀了南霁云夫妇跟南家所有亲戚朋友,免得他们另外帮南英翔安排婚事。接下来你得杀掉全天下的女人,免得出现第二个崔慈心;最后你还要杀光天下的男人,否则南老大可能会转性被别的兔子勾走。等你把这些事都做完,你们两个早就成了没牙齿的老头,连在床上都玩不动了!」
    聂乡魂被他这番胡说八道激得七窍生烟,险些咬到舌头。「你……你除了耍嘴皮子,你还会什么?」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根本就拿我当笨蛋!」
    「你本来就很笨啊!不然你用脑子想想,我没事帮崔慈心做什么?对我有什么好处?」
    「真不巧,我更没有好处给你。」
    「是吗?」杜瀛微微一笑:「我们等着瞧吧。」
    聂乡魂被他的神情唬得心中一紧: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等着瞧」?
    「好了,回去记得泡泡热水。」
    聂乡魂正打算飞也似地跑开,不料杜瀛伸手一拉,他跌坐在他膝上。
    「你干什么!」
    「你怎么整天只会说这句?」
    「谁叫你整天只会做些奇怪的事!」
    「我哪里奇怪了?我只是还没收这几天的束修而已。」
    「你……你……」束修还有分每天收的?这不叫「近似」调戏,根本就是调戏!聂乡魂气得险些晕死过去。只是他原本就吵不赢杜瀛,现在坐在他腿上,更是慌得手脚发软,毫无反击之力。只得咬牙切齿地在杜某人的厚脸皮上啄了一下,杜瀛手劲略松,他立刻挣脱,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杜瀛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自从订下习武夺钥匙的约定后,他下定决心要避免再度刺激聂乡魂,偏偏只要一看到阿乡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他的身体就会不受自己控制做出一堆欠揍的事。
    随着日子过去,他心里的烦躁有增无减,想到外面打仗打得正热闹,自己却困在这深山里与鸟兽为伍,全身骨头眼看着要生锈,就觉得快要窒息。不过这毕竟是自己的决定,也怨不得他人。但是聂乡魂那是什么态度?不管再怎么苦劝开导,他还是坚持把自己沉浸在自怜自伤的深渊中。杜瀛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坐着发呆,眼泪像下雨一样流个不停,这时他就会很想抓着聂小子猛摇一阵,看看能不能把他摇醒。
    到底还要为南英翔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我说好说歹,你就是一句也听不进去,是不是?
    聂乡魂越是自我封闭,他就越想要打破他的防御把他拖出来。虽然心中不断警惕自己不能过分,事到临头就是忍不住。
    有生以来,第一次察觉自己这种个性实在不太好,但是等到他真正痛下决心要改过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阵子聂乡魂为了避免跟杜瀛见面,总是一得空就钻进书库里。书库位在书房地下,占地约一亩,收藏了数千本书,一半是佛经,另一半则是行执大师毕生搜集的各派武功秘笈。任何人只要学会其中一两种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混个十几年了,因此江湖中人无不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进到龙池派的神秘书库中一饱眼福。
    不过杜瀛对书库倒是没什么兴趣,一来天生不爱看书,二来书库阴暗窒闷,根本不是个好玩的地方。至于那些珍贵的秘笈,他的想法是,反正他一辈子也学不完那些功夫,与其让别人学去了拿来对付自己,还不如趁被虫蛀掉前一把火烧了。因此他实在想不通,聂乡魂怎么有办法在里面待上一个下午。有时候忍不住了,他就会冲下去把他拖出来。
    「你怎么变这么用功丫?在里面参禅学佛啊?」
    「谁在学佛,我是在找适合我练的功夫,等摘星摘云手学完后接着练。」
    「咦咦咦?你该不会是想学功夫对付我吧?」
    「你少臭美,我是要学成了去杀李隆基!」
    杜瀛长叹一声:「我说阿乡,你还真是不开窍-!」
    「你管我!」
    「李隆基都已经七十好几了,早就一脚踏进棺材里,你再跑去杀他,只不过是多推他一把,根本不痛也不痒啊。」
    「……那怎么办?」
    「换了我是你,就溜进宫里把他拿住,让他当着满朝文武,三宫六院的面前给你爹娘的牌位下跪认错,保证他剩下来的日子生不如死,这不是更痛快吗?」
    杜瀛着聂乡魂张大了眼睛发怔的棋样,知道自己搔着了痒处,心中得意极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聂乡魂并不是在找武功秘笈。
    几天以来,他在像山一样高的书架间,像一头饿狼般寻找着,一点蛛丝马迹,一些线索,可以指引他出谷的道路。他不信这卧龙谷真的是滴水不漏,连个紧急出口都没有。
    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真的学会什么星云手去跟杜瀛抢钥匙,再笨的人也知道不可能打赢杜瀛。之所以提出习武的要求,不过是为了转移杜某人的注意,让他以为自己安份了。虽然几天下来一直没有收获,他倒没有因而沮丧。光是想到他毕竟还是摆了杜瀛一道,就让他非常愉快。
    而这天,发生了让他更愉快的事:他找到了。
    那是行执大师的手札,记载着卧龙谷的地形风貌,还有详细的地图。据手札所记,在东边山壁上,湖面下方约三丈的地方,有一个一人宽的大洞,正是湖水出谷的通道。行执大师为了一探洞里风光,还特地学了泅水,一路从通道游出去。
    看到这则记载让聂乡魂喜出望外,因为他正好会游泳。但是他心里明白,就算他是鲤鱼转世,只要一天不摆平杜瀛,他是一天也别想逃出去。
    趁半夜偷溜是绝对不可能,杜瀛外表粗枝大叶,却是惊人地警觉。只要聂乡魂房里声音稍大一些,他马上会来敲门;更别提那神出鬼没的身手,聂乡魂就是因为每次被他跟踪都毫无所觉,才会落到被困深山的下场。要摆脱他?只有让他吃下迷药,昏睡个一天一夜才有可能。问题是,聂乡魂身上没有迷药,只有毒药。
    江昭青给他的葬心散,他只用了半瓶,剩下半瓶一直藏在他靴子里,这也是少数杜瀛不知道的事情之一。
    但是,总不能拿剧毒来对付杜瀛吧?杜瀛纵有千般不是,毕竟还是他聂乡魂的救命恩人,他向来自诩恩怨分明,怎么可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至此,他的逃亡计划顿时又进了死胡同。
    聂乡魂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出个解决之道,每天心情沉重不已。某一日早上便拿出笔墨纸砚,坐在书房里练字解闷。
    「哎呀呀,风雅风雅。」煞风景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害得聂乡魂原本漂亮的一划歪了一边。杜瀛活像刚开始认字的小孩,趴在桌边念着纸上的字:「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这什么东西啊?」
    「这是诗经『卫风』里的『氓』,是讲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以自身为戒,劝告天下女子不可耽溺于情爱。男人为情所困还有办法解脱,女人一旦陷入情网,就永世不能超生了。」一抬头看见杜瀛的眼神,顿时满脸通红:「我只是写着玩的,你别乱想!」
    「我什么都没说啊。」
    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又在想什么了!聂乡魂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继续专心写字。正当他写到「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时,杜瀛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欺到他身后,伸手一把抽走了他的笔。
    「啊!」聂乡魂手上被画了一道黑线,气极败坏地跳起来:「搞什么鬼?笔还我!」
    「闷在这里写字太无聊啦,来陪我玩嘛。」
    「你是三岁小孩啊?笔快还来!」
    杜瀛将笔递出:「来拿呀。」
    每次都来这招!聂乡魂心中诅咒着,心想这正好是考验功夫的时机,右手往前一探,使出摘星擒云手第二式「北风狂啸」,直削杜瀛手腕。
    照理杜瀛应该要手腕下沉避过这一击,谁知他不但不躲闪,反而手掌一翻抓住聂乡魂手腕,轻轻一带,聂乡魂跌进他怀里,杜瀛趁隙拿了笔在聂乡魂鼻头点了个大黑点。
    「你!」聂乡魂被这戏耍的举动气得直跳脚,对着哈哈大笑的杜瀛又扑了上去。然而杜瀛优雅地在原地一个单脚回旋躲开了他,反手又在他脸颊上画了一记。
    聂乡魂不死心,使出所学的六式摘星擒云手,卯足全力争夺,却连杜瀛的衣袖都碰不到,自己的一张俏脸反而给画得好似花猫。
    两人追逐着出了水榭,在湖边兜着圈子。杜瀛刻意放慢脚步,维持着聂乡魂跟得上却又抓不到他的速度;聂乡魂明知不敌,但是牛脾气作,硬是不肯服输。
    聂乡魂忽然脚扭了一下,「哎哟」一声便摔在地上,杜瀛连忙过来扶他:「怎么了?要不要紧?」聂乡魂趁机使出一招「扭转乾坤」,在他手肘上一推,杜瀛一个没留意,脸上被自己手上的笔画了一道长长的黑印子。
    「哈哈哈!」这回轮到聂乡魂大笑了。杜瀛莫名被摆了一道,又好气又好笑,但是第一次看到聂乡魂开怀大笑,眼中明光璀璨,有如七彩宝石,一张脸虽然乌七麻黑,更衬得樱唇下的贝齿雪白端正,着实耀眼非常。杜瀛只觉喉头干渴,全身血液像火烧似地沸腾起来。聂乡魂只见他神色有变,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把紧紧抱住夺去了呼吸。
    「呜!」聂乡魂大惊,一时竟忘了反抗。杜瀛的吻跟南英翔的吻是完全不同的,仿佛暴雨过后的激流,不只冲得他脑子无法思考,更将他整个人吞没。那是聂乡魂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前所未有的亲密,还有渴望。
    「嗯……」杜瀛的舌头伸了过来,聂乡魂毫无反抗地接受了他。感受着杜瀛热烈地爱抚着他的口腔,聂乡魂只觉得脑中越来越热,意识越来越模糊,原本垂落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抱紧了杜瀛。
    忽然间,脑中闪过了南英翔的身影。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火热的身体也骤然冷却了下来,顿时涌出一股力气,一把将杜瀛推开。
    那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是排山倒海,将他当场淹没。五脏六腑像是要结冰,四肢微微痉挛,拳头几乎掐出血来。他转身背对杜瀛,胸口急速起伏却吸不到气,双手紧紧抱胸,仍阻止不了强烈的颤抖。
    虽然脑中乱成一团,不过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此刻的感觉:恐惧。长年以来,他所赖以生存的,建在心里那座围篱,现在彻底土崩瓦解。而他自己,就化成一滩血水,源源不绝地从破洞里流出来,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振作,只能瘫在地上任人踩踏,天下之大,永无立足之地……
    杜瀛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着实吓了一大跳。但他不晓得聂乡魂心中的煎熬,只以为这回自己真的玩过头,把他彻彻底底惹毛了,忙着道歉:「你……你别这样嘛。好好,是我不对,我太冲动,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再对你动手动脚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然而聂乡魂却好似没听见,扔是背对着他,一手捂着口,仿佛快要吐出来。
    太夸张了吧?我真有这么肮脏恶心吗?杜瀛心中不满至极,但也只能拼命耐住性子,把全部的温柔挤出来。
    「阿乡……」伸手劝慰地去拍他肩膀,没想到聂乡魂却弹了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杜瀛不死心,用最平稳的声音唤他好几次,但他每叫一声,聂乡魂就越是躲开好几步,眼看两人已经离了五六丈远。
    杜瀛真的忍不住了,冲口而出:「你听好,我不是南英翔,不会一张嘴随便乱亲又不认帐!」
    聂乡魂终于有反应了,回头怒喝:「不准你侮辱南哥!」
    「我说的是事实吧?他吻了你然后一走了之,不是吗?这种人你满脑子想着他有什么用!」
    「那不是他的错,是我误会了。他是无心的……」
    「无心个屁!我以前不是说过,你把他搞糊涂了吗?告诉你,我错了。糊涂的是我们两个,他南老大可明白得很咧!你知不知道,我们出城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什么?他说『不要乱来』,你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叫我不要碰你!他根本就把所有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装傻好置身事外罢了。我们两个都被他耍了!他……」
    聂乡魂提高了声量:「我再说一次,不准侮辱南哥!南哥才不是这种人,根本全是你在乱想!就算他真的有什么用意,一定也是有苦衷的。哪像你这种人,表面上跟人家称兄道弟,背地里却一直毁谤他,你简直卑鄙到底了!」
    杜瀛一生几时被人这样痛骂过?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身体仍留着方才情事的热度,心口却冷如冰窖。他其实并不想诋毁南英翔的,只是想告诉聂乡魂,要他不要躲避自己。因为他跟南英翔不一样,他会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他会承诺一生一世。然而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定了定神,心跳和呼吸稳了下来,嫉妒的毒液却进了血液中,通布全身。阴阴狞笑着,轻声道:「有苦衷,是吧?既然这样,被他一脚踢开,你应该也心甘情愿了?你就一辈子留在这谷里,写你的诗经好了,那首弃妇诗真的是太适合你了,因为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丢的弃妇!」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敲中聂乡魂心窝,震得他几乎要摔倒。他努力稳住心神,冷冷地瞪着杜瀛,美丽的唇吐出几个字:「你等着瞧吧!」转身飞也似地跑开。
    杜瀛怒火未歇,也不去追他,迳自掬水洗掉脸上黑墨,随即想到,聂乡魂跑的方向是……
    「喂!那边危险啊!」聂乡魂狂奔着,听到背后杜瀛的呼喊,也毫不理睬。
    去他妈的机关,老子今天就要出去,死也不要再看到这人渣!
    杜瀛使出龙池派的「舞风乘岚步」,有如流矢般地追赶聂乡魂,但是他来晚了一步,只来得及看到聂乡魂的背形消失在白桦林里。杜瀛咒骂一声,脚下一点飞进树林中,眼看不到十步就要抓到聂乡魂,忽然聂乡魂一声惨叫,身体大大震动了一下,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他肩上中了毒针。
    杜瀛不及细想,抽出长鞭卷住他的脚,用力将他拖了回来。就在下一瞬,一排尖锐的竹刺从树上射下,正插在聂乡魂方才倒下的地方。杜瀛根本没时间庆幸,便急忙拔去聂乡魂肩上毒针,封住他穴道减缓毒液蔓延。
    「阿乡,阿乡,振作点!」
    聂乡魂没有回答。他昏过去了。
    接下来几天,昏迷不醒的聂乡魂在地狱般的痛苦中渡过。好似落入无边的黑暗,全身上下被烙铁般的钢针截刺,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解脱——
    让我死了吧!
    然而,就连将这句话叫喊出口的力气都没有。
    恍惚之间,仿佛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额头上,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这对置身烈火炙烤中的聂乡魂而言,有如天降甘霖。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着:「你不会有事的,好好休息吧。」
    聂乡魂记得这个声音和这只手。在巨石炮攻城的时候,就是这双手将他抱下城楼,同样地柔声劝慰。他当时以为是南英翔,事后稍微一回想就知道不是。南英翔当时正忙着保护他父亲,哪有闲功夫来照顾自己?
    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留在他身边的人,并不是南英翔
    一滴冰凉的泪水沿着火烫的脸颊流下,落在被褥上。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床边的人。这位前执戟长整个人缩小了一圈,脸颊都凹了下去,眼下全是深深的黑眼圈,让聂乡魂想起以前在路上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民。
    杜瀛见他清醒,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聂乡魂再度闭上眼睛,不肯看他。
    「饿了吧?来吃点东西?还是先喝水?」
    聂乡魂仍是紧闭双眼,嘴唇也抿成一条线,死也不肯张开。
    杜瀛无神的双眼凝视着聂乡魂冷峻的脸,因为疲累导致的麻木,对聂乡魂的无礼表现,一时竟没什么感觉。
    这几天,他第一次尝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照理潜龙水榭里应该有树林里所有毒物的解药,谁晓得偏偏毒针的解药就是没了。而且聂乡魂中毒时情绪激动,身体状况又差,毒发特别迅速。他只熊次又一次运功驱毒,几天几夜都没闭眼,每次离开床边都提心吊胆,生怕聂乡魂会在他不在的短短片刻间忽然断气,几天内受的挤腾比在战阵上一年还要大。见到聂乡魂脱离险境,本是万分欣喜,但聂乡魂却一睁眼就给他脸色看,原本心头燃起的一点热血,就这么硬生生给浇熄了。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如果我讲话太恶毒伤了你,我道歉。不过你也真是,明知树林里有机关还跑进去,这也未免太……算了,当我没说。」虽然事实就是事实,如果道歉的时候还要训人,未免显得太没诚意。
    见聂乡魂还是没有反应,揉了揉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继续说:「你说得也没错,南英翔吻你也许是无心的,他跟我说那句话也没什么恶意,全是我心胸狭窄乱想。只是有件事请你想一想,像南老大那种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妓女抛弃从小订亲的未婚妻,可见他的决心有多么大。如果你真的爱他,放了他吧。别再自寻烦恼了。」
    聂乡魂霍然睁眼,冷笑两声:「真是感人啊!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杜瀛几乎要大叫:「是为了『你』啊!」但是见到聂乡魂跟龙池派扯得上关系。杜小七不幸生晚了几年,没尝到甜头,想必心里也是呕得很。」
    聂乡魂摇头:「他不是那种贪图荣华富贵的人。」
    「你确定?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想光宗耀祖?如果是贫苦人家出身,那就更不用说了。」
    聂乡魂仍是摇头,却找不到话来反驳。第一次听到龙池派的黑暗面,心中不知何故鲠了块大石头。
    蓬外传来杜瀛的叫声:「阿乡,阿乡,你跑哪去了?」聂乡魂划得远了些,因此他打完架下了大船,一时便找不到那篷船。他在水上跳来跳去,一船一船地找,搞得鸡飞狗跳。
    聂乡魂听见杜瀛唤他,直觉就想出去,却被老人一把拉住。
    「干什么?」
    「小兄弟,我也许不清楚杜瀛为人,不过我知道他师父广文,这人为了出人头地,连自己老婆都可以卖,希望他徒弟别跟他一样才好。你千万可得留心。」
    聂乡魂心道:「我看徒弟是更糟糕吧。」口中只是淡淡谢了声,走出蓬外,只见杜瀛跳到官兵船上,跟官兵打成一团一面还在喊:「阿乡!快出来!」
    「这里啦,白痴!」又闭上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才到舌尖的话又吞了回去,也冷笑两声:「这个就随你说了,反过来我也想问问你,你真的对南英翔一往情深,深到这样犯贱的地步吗?我看也未必吧。你只不过是故作痴情,藉此在我面前自抬身价罢了。不过说实在的,不管你再怎么装腔作势,我要把你弄上床是轻而易举,你犯不着白费功夫了。」
    也不管聂乡魂的反应,大踏步走回自己房中,就着洗脸盆用力刷洗不成人形的脸。抬头望着镜子,以往潇洒自在的少年英雄杜大侠已经不见了,取代的是一张灰白苍老,写满挫败、愤怒和妒恨的脸孔。而把他变成这样的,却是一个几乎不会武功,没脑袋又任性的笨小子。
    杜瀛对着镜子摇头,不对,把他弄成这副惨状的是他自己。因为他走错了路——
    不知你说这话是为了他,还是为你自己?
    好问题,真是好问题。自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管做任何事,一切的理由当然是为了自己。当初把他带到这谷里,也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考虑他的心情,还费那么多功夫开导他,弄得自己满身是伤?根本不需要去管他的感觉,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不就好了?
    对着镜子露出狞笑。没错,扮好人的时间结束了。
    在另一间房里,聂乡魂也下了决心。
    本来以为杜瀛虽然做事疯疯癫癫,讲话没正经,又常跟他唱反调;至少不会伤害他。然而事实证明:正好相反!
    还敢说「我跟南英翔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每天嘴里一直说「我很关心你」,结果呢?稍微不如你的意,就拿我往地上踩!
    你了解我受的苦吗?你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吗?你知道什么叫伤心难过吗?只不过发点脾气,你就一脸不耐烦,就因为我跟你意见不合,你就随便糟蹋我。你跟南英翔,根本就是一个德性,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
    居然骂我是弃妇,还说我自抬身价?
    不原谅……
    我绝不原惊你!

《落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