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应无意 流水亦真无情似有情
秦承煜便小声地笑道:“你叫爸爸,叫爸爸就给你。”
她打开门,秦承煜回过头来看到了她,脸上的神情立即就尴尬起来,她却只是开口吃力地说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问的是秦承煜手里拿的那个小红布袋子,秦承煜忙笑道:“你说这个?这是平安符,我想芙儿总是身体不好,给她求一个戴戴。”她慢慢地重复道:“芙儿?”秦承煜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那脸上的表情有点讪讪的,半响笑道:“这么多天了,总得给孩子起个名字,不然孩子也怪可怜的。”
她转过头,泪水从她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后来过了好些日子,她感觉有了些力气,头也不那么烧了,头也不那么烧了,支撑着从床 上起来,又走到书房里去,那孩子躺在一个小小的摇篮里,她终于忍不住凑上去看了一眼,孩子正睡着,柔嫩的小模样,承煜说孩子像她,他说的没错,果然与她一模一样,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脸,摇篮上面挂着那个红色的小布袋,她将小布袋拿下来,慢慢地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孩子睡得很香,她转过头,看到从木窗格子外面放进来的陽光。
她扶着门往院子里看,根伯在屋里面做晚饭,承煜正拿着蒲扇守在炉子旁给她炖汤,那小砂锅里是滚沸的鲫鱼汤,汤是乳白色的,承煜的手里拿着一个单子照着上面写的往锅里加了些调料,脸上是极专注的神色。
庭院里静谧祥和极了。
她觉得胸口好似被热水包皮围着,暖意直沁到她的心里去,她在漫长的一年里流了那样多的眼泪,就好像是死了一回,可就在这一刻,她重新活过来了,脱胎换骨地活过来,生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祥和宁静,痛苦那一刻钝化了,她默默地把头靠在门上,望着专心致志为她炖一碗汤的秦承煜,她那时候突然明白了,原来姨妈走了,可这世上还有对她这样好的人。
这天下还有哪一个男人,能对她如此地不离不弃,情深意重!
她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轻轻地开口道:“承煜。”她那声音很细微,秦承煜还是听到了,忙抬起头来看见了她,脱口道:“你怎么出来了?那你现在受不得风。”
她静静地看着他温 柔的面孔,摇摇头,“没事。”她转头看了看对面的院子,晚风吹来,送来了一阵阵的清香,而只有经过那样大的磨难和波折,死去生来,才会知道花开起来,是多么的香,她心有所动,忽然开口道:“几月了?”
她说:“十月份了。”
她轻轻地一颔首,“这个时候,芙蓉花都开了。”
他望着她干净的眼瞳,微微一笑。温 柔地道:“那么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带着你和芙儿去公园的花圃里看芙蓉花。”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她终于决定要好好活下去的第一天,承煜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向着她微笑,他说要带她去看新开的芙蓉花,被秋雨冲刷得十分干净的青石板上。映着他们两个人的影子~…院子里的大槐树在院子里筛下新翠的树荫,槐树根下一列摆放着几盆秋菊盆景,花朵芬芳吐沁,门口的大水缸里的金鱼悠然自在地游到水面上,吐了水泡又慢悠悠地游了下去,院门外传来放学归家的孩子一路奔跑的嬉闹欢笑声……已经是傍晚了,天边是一片片绛色的云彩,火烧云彩,万千绚烂……蘸上露,何易唏。露唏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一切鲜话的回忆都变成了灰白的颜色,转眼之间参商永隔,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低着头贴着孩子暖暖的脸,终于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和孩子一起号啕大哭,那些滚烫如火炭一般的泪珠就像是骤然打开的水龙头,带着她全部的悲伤,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
斯情斯景,斯人已逝,窗外寒月晓星,屋内又是何等凄清惨然,秦兆煜默不作声地转过头去,有热热的液体冲刷着他的面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地把手一按,按住了自己涨痛的眼睛,却怎么也按不住那些疯涌出来的眼泪。
待到许久之后,他终于转过头来,略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大哥临死的时候,硬撑着那一口气,让我把他送回来见你,只为了对你说一句话,嫂子,永远别忘记大哥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襁褓里的芙儿,攥着手心里的胭脂盒,缓慢地点一点头,悲伤的眼泪一滴接着一滴。如一场细密的急雨,打湿了包皮裹孩子的小花被,被子上绣着献桃的童子,用丝线绣着的蟠桃尖上那一点红色浸润了她的眼泪,却越发地鲜妍如血,如洗褪的胭脂色。
天上还有许多颥星星,但夜色慢慢地淡了,天际显露出一片蟹壳青色,好似一页平整的泥金笺,渐渐地青色消退,又泛出了一线鱼肚白色,一轮红日冉冉而上,半边天际都染了这淡淡的金色,就在这无声无息间,扰如薄雾一般的晨曦透过空屋子的长窗,万千道绚烂地洒进屋子里来。
十 晨钟暮鼓杳霭遮玉山 大厦将倾冷月照孤云这一天的天气,却是出了奇地坏,从早上起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坐在屋子里,反而可以听到廊檐下的铁马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没来由地叫人一阵烦乱,小池塘里飘着白苹,随着雨滴水纹一下下漾着,汽车一直开进官邸俞军办公厅大门前才停下来,高仲祺一下车,许重智已经上来给他打着伞,站在大门外的岗哨“啪”的一声立正行举槍礼,面容肃穆极了。
高仲祺进了办公厅大门,顺着走廊一直要往会议室里去,却见秦鹤笙的随侍唐副官带人迎了上来,立正道:“高参谋长,大帅说会议开始前先请你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高仲祺点点头,道:参加会议的人都到了吧?“唐副官笑道:”各位督办和军区司令都到了。“高仲祺转向便朝着秦鹤笙的办公室去,待敲门得到了允许之后,他推门走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办公桌后面的大浮雕画,以梅兰竹菊为主,秦鹤笙坐在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脸上的颜色已是不太好看,手里攥着药瓶,正在往外面倒药片,高仲祺看了,忙取过茶壶倒了一杯茶,送到了秦大帅的手边,秦大帅服下药片,又喝了那一杯水,才缓过气来,道:”我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地坏,恐怕没有几日活头了。“高仲祺道:”大帅只是为了大公子的事情过度伤心,一时体力不支而已。:
秦鹤笙摆一摆手,那脸上的哀戚之色,依然如去雾笼罩,半晌道:“承煜的仇,我是定要报的。”他那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往桌面上狠狠地一砸,震得桌面上的杯盏哗然作响,却忽地抬眼看看高仲祺,道:“陈阮陵这阵子没少找你吧?”
高仲祺从容地道:“他在大帅这里谋不到好处,自然要另寻突破口,世人皆知大帅重用我,他若不来找我,那可真叫不可能,陈阮陵三番五次来找我,不得已与他见一次面,喝几杯酒,说上两句胡 话,我还是会的。” 秦鹤笙那目光在高仲祺的脸上逡巡了好几个来回,半晌淡淡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高仲祺道:“无非是那两项,一要晋西铁路修建权,二合办矿业公司,三要租借码头。”他又笑道:“不管他说什么,我总不能让他如愿就是了。” 秦鹤笙捂住胸口,嘴角无声地抽搐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撑着道:“你怎么这样坚决没有转寰?他难不成是空口白牙地去请你帮忙了?”
高仲祺的目光在秦鹤笙的脸上略略一扫,不动声色地道:“大帅笑话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况且他说要给我的,大帅都能给我,我何必要背着一个汉奸的骂名,被万人唾骂,得不偿失的事儿我可不做,太划不来了。”
秦鹤笙听完他这一席话,道:“好,仲祺,难得你这一番算计,你放心,你跟着我做事,我绝亏待不了你,扶桑人那一套挑拨离间、连横合纵的把戏,咱们老祖宗几千年前就不玩了,让他们自己要去,咱们自家人,绝不能上这个当!”
他手撑桌子站起来,似乎要伸手在高仲祺的肩膀上拍一拍,以示鼓励,然而这一站之间,竟有一口腥甜从喉口涌出来,他用手一捂,就吐了满手的血,那脸色也愈加地难看,身体无法控制地左右晃荡起来,面孔眨眼之间就变成了灰白色,一口气竟上不来,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了高仲祺戎装上冰凉的肩章,挣扎着说了一句,“快叫陆医官……”
高仲祺任由他抓着,目光炯炯地看着秦鹤笙,瞳孔紧缩犹如针尖,嘴唇抿得如利刃一般,动都没有动一下,秦鹤笙眼瞳却突然放大,映入了高仲祺那森寒冷冰的面孔,他的嘴唇动了动,“你……你……”然而话未说完,沾血的手指便无力地松开了高仲祺的肩头,面无人色地倒了下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高仲祺目光淡定地看着跌倒在地人事不知的秦鹤笙,他在戎装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条洁白的手绢,从容地侧过头,用手绢将自己肩章上的血迹擦了擦,又把沾血的手绢揉成了一团 ,随手扔在了地上。
俞军主帅秦鹤笙突然心脏病发,晕倒在地,至今生死未卜,这惊天爆雷般的消息一经传出,俞军内部权力的交 接和更迭变成了全国注目之事,便有萧军使者,南方政府代表等主要人物抵达楚州,明里慰问,暗探口风。
在此关头,便有高仲祺特意安排了第六团 的人,将秦鹤笙入住的圣斯汀医院封锁得如铁桶江 山一般,除非有高仲祺手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探视大帅,连秦家人也算在内,在俞军中最为德高望重的段督办,却在大帅病重昏迷的第六天,声称家母病重,即日起回乡,在母亲病榻前尽孝。
原本这段督办是俞军中唯一能与高仲祺抗衡的一派势力,大帅一倒,俞军中老派人物都想趁机哄抬段督办接掌俞军,没成想段督办居然如此妥协,个中原因,难以言明,其他人物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俞军决断之权,便暂时落到了高仲祺手里。
又有驻扎在长家界得商团 总司令伯轩发布讨贼激文,声称高仲祺狼子野心,妄图侠天子以令诸侯,钟伯轩带兵沿安口一路攻打而来,然而却遭到驻扎在安金铁路沿线的扶桑兵阻绕,前进不得,没几日又有扶桑大军压镜,虎视眈眈点名要高仲祺谈判,其他俞军大员出面一概不理。
一时之间,这在南北夹缝中生存的川清之地,顿时间群龙无首,战云密布,国内诸方小势力便冷眼看着,到底由何人来重整俞军河山,收拾川清政局。
这盛夏天气,说变就变,到了下午三点多钟,那天色渐渐地暗起来,乌云滚滚地涌来,雷阵雨倾盆而下,就听得那浓厚的灰色云彩里,闪电闷雷一个接着一个,贺兰慢慢地走出圣斯汀医院,她只穿了一件青色旗袍,那凉风冷雨浇在身上,立时就从毛孔里往外泛着一层寒意。
医院的大门里面,就有几个戎装军人走出来,为首的许重智打着伞,立在台阶上的岗哨壁纸地立正敬礼,那整齐的声音在大雨之中犹如闷雷一半,许重智披着雨衣,先将伞打在了贺兰的头上,恭恭敬敬地道:“贺兰小姐,不是我们不讲情面,实在是没有参谋长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大帅。”
一阵冷风吹过冰冷的身体,令人忍不住瑟瑟发抖,贺兰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许重智一伸手,就有侍卫拿了一件雨衣上来,许重智彬彬有礼地笑道:“贺兰小姐,请披这一件雨衣吧。”
贺兰冷冷道:“不用了,谢谢你的好心。”
许重智笑道:“不是我好心,是如果冻着了贺兰小姐,我们参谋长要心疼。”贺兰看了一眼许重智,一双眼睛里透出雪光的目光,许重智只管很殷勤有礼地笑着,那周围大雨滂沱,哗哗的雨落之声 只灌到耳朵里,她握着的手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暖意。
贺兰直接离了他打的伞,迈下台阶上了汽车,身上已经被雨打的透湿,汽车开起来,车窗外依然是瓢泼的大雨,接到两边的流水直往低处涌去,贺兰坐在车座上,那纤瘦的脊背在无形间越发挺得笔直,她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嘴里仿佛是嚼了一口黄连般,那样地苦涩,从嗓子里一直漫到心里去。
回到家里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贺兰站在客厅里,雨水顺着旗袍的边角落下来,朱妈从外面走进来,一看贺兰湿淋淋的样子,便心疼地道:“小姐,你看你这一身的寒气,你这要生病的啊。”
贺兰摇摇头,道:“我没事,母亲怎么样了?”
朱妈道:“刚才医官来打了一针,这会儿应该是睡了。”贺兰道:“那我去看看母亲。”她就那样湿淋淋地上了楼,一直走到主卧室去,就见主卧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贺兰走进去,就看秦太太昏沉沉地躺在病床 上,秦太太病体沉重,听到贺兰的脚步声,却艰难地睁一睁眼睛,哼了两声,又力不从心地闭上了,喃喃道:“鹤笙啊……”声音很是凄凉。贺兰站在了地毯上,身上的含义一阵阵地袭来,她想承煜若是看到这一切,该有多伤心。
她竟没有让母亲与父亲见面的办法。
那么,也就没有颜面见母亲。
贺兰转过身,流着泪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小楼,路过婴儿房的时候,可以听到小丫头哄芙儿的声音,她回到卧室里,猛地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那一股寒意,是钻到了她的骨头缝里去,被雨侵湿的这一件旗袍,完全是被自己的体温 烘干了。
她站在屋子里,拿起电话的时候牙齿不住地打颤,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是一个侍从官接的电话,她说:“我找许重智。”那侍从官就礼貌地道:“你哪位?”
贺兰低声道:“我是秦家少奶奶。”
没等多久侍从官就给了回话,依然很礼貌,“许副官说,若是秦家少奶奶,那么他这里忙得很,恐怕要请你等一等再打电话来。”他说着就要挂电话,贺兰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用力地捏紧了巨角,手臂微微发抖,“麻烦你再帮我转一次,我姓贺。”
那电话居然立时就转到了许重智的电话机上,许重智一接电话,贺兰就直截了当地道:“许副官,我要进圣斯订医院的手令。”许重智呵呵一笑,“既然是贺小姐开口,那定式没问题,不过这事儿现在跟我说不着了。”那电话里有传来一阵嘟嘟之声 ,竟是又被转机了,贺兰心中入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直往下坠,电话却就在那一瞬间被接通了,电话那一边,却是一片静寂,分明是有一个人接气了电话,却沉默不说一句话。
贺兰分明觉得无形中有一股压力向着自己直逼而来,就好像是在黑暗里缓慢伸出一双手,沉默冷淡地操纵一切,迫她低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力铺天盖地地压下来,若是有承煜在…承煜对她那样好。
她说:“请你给我一纸手令,我婆婆病得厉害,要见我公公一面。”
电话那一端却依旧祝默着,她再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孤立无援地站在屋子里,紫檀木大床 上还撒着水红色的幔子,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这样地低声下气。
他却挂了电话,“咔”的—声,断掉了所有希望。
她缓缓地放下电话,一点点地靠着床 坐在地毯上,那窗外还是窸窸窣窣的雨声,长窗里透出那晦暗的天空,她冻得厉害,不住地发抖,转头看到床 边还整齐地放着一条珊瑚绒毯子,便伸手过去,将那毯子扯过来,将自己紧紧地包皮裹住,把脸贴精那柔软的毯面,泪水顺着眼角融入毯子里去,她在心里凄凉无比地道:“承煜,我该怎么办?我没法子了,我真设法子了。”
屋子里很静,高仲祺放下电话,那嘴唇紧抿成了刀片一般的薄度,双雪亮如电的眼眸,越发地炯炯如炬,仿佛是有着无数滚烫的火炭,要从那一双深渊中迸射出来,烈火燎原直烧下击。
身后传来一声柔媚的嗤笑,’既然放不下人家,又何必拿架子,倒让自己难过。“紧接着,便有一个温 软的身躯从后面贴过来,两段白藕一般的胳膊亲热地搂住了高仲祺的脖子,花露水的香气拂面而来,”仲祺,真看不出来你还是这样的情痴,你若是对我有半点心,我便是死了,也知足了。“
高仲棋将她的手不耐烦地往后一拨,己经转过身去坐在宝蓝绒堆的沙发上,脸色陰沉,三姨娘见他这样冷淡的样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你让我换了老头子的药,我问都没问,就帮你做了,我在你这川清易主的功臣簿里,再怎么也该排上一号了 。“
她说到了这里,在地毯上走了几步,一偏身坐到了柔软的大床 上去,又瞥了高仲祺一眼,—双妙目里含着丝丝络络的柔情,轻声慢语哀怨,”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对我好一点,都不行么?“
她说得这般楚楚可怜,自己都觉得有些感动,不由得流下泪来,将一条散发着花露水香气的手绢从盘扣上解下来,慢慢地擦了擦眼睛,低声道:”老头子的命,就是断在你我手上了,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为了你,情愿死后坠了阿鼻地狱,也无怨无悔,你还耍我怎样呢?你不要逼着我,逼急了我,我就是下地狱,也把你一块拽下去。“
她低着头说话,完全是撒娇般的一句赌气话,却没察觉到高仲棋的眼眸里刹那间闪过一丝生铁一般的冷锐之光,那一双目光看着茶几的某一个角落,半晌不动,三姨娘说了半天,也不见他回音,抬头却见他在发呆,便真真假假地嗔道:”你既然这样想她,不然现在就去秦家去,把她劫了来,随便找一个地方关起来,人就是你的了,你手底下那位汤处长,最会做这种人口失踪的买卖了。“
高仲祺却抬起头来,朝着三姨娘微微一笑,当真是剑眉星目,一派英气,反而道:”我劫她干什么?你真以为我非她不可么?我想要女人还不有的是,但说你一个,在某些地方就比她强上许多。“
三姨娘抿唇一笑,媚眼如丝,”你这话我可不懂,她是你心中的天仙,我又有哪里要比她强呢?“高仲祺望了她一眼,竟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她的面前来,黑眸含笑,柔声道:”最是有些本事,就算是天仙,也不如半分。“说罢将三姨娘的腰身一揽,就压倒了床 上去。
三姨娘”哎哟“一声躺倒在床 上,却双手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我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偏偏就是如此贱,任由你把我的心颠来倒去,但若是你辜负我辜负得狠了……“
他微笑,”你要怎么样呢?“
三姨娘望着他的那一双黑眸子,脉脉含情地一笑,”我就去寻死,临死前发一个毒誓,咒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她。“
她那话音才落,头发确实骤然一痛,那发丝绷断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耳朵里,她那两弯眉毛蹙在一起,手攥住他的衣领,疼得叫了一声,”你快放手,我疼,我再不说这样的话了。“
他放了她的头发,却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用了很大的力气,刚才的那一丁点温 存已经荡然无存,这会儿冷冷地看到了她的眼眸里去,”这种话你若是再敢说一次,我就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害怕,慌不迭地点头。
高仲祺放开了她,她吓坏了,忙从床 上跳下来,装着一加一件衣服的样子,那一张俏脸惨白惨白的,心跳得好似要涌出胸口,他在她的身后问道:”我让你盯着秦兆煜,你盯得如何了?“
三姨娘抚着胸口,默默道:”兆煜整日不在家里,我哪里盯得住, 我听说俞军里有一些老督军想要扶植他来对付你,毕竟他是大帅的亲生儿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你再不除他,他就是你的大麻烦。“
高仲祺冷笑一声,”难道我还要留着他?只是要除秦兆煜,必是要一个好办法,免得别人说我一心夺权,抓住秦家满门不放,倒给了别人一个口实。‘
三姨娘听着他说话。摸索着从手袋里拿出—柄靶儿镜子来,对着镜子慢慢地理好自己凌乱的头发,那镜子里面连带着映出了他此刻的神色,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镜面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脱口道:怎么’你已经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他从床 上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来,淡淡地道:”你知道秦兆煜现在在哪里么?“
三姨娘朝后退了一步,”我不知道。“
他微笑,目光深邃如炬,”秦兆煜眼下就在楚州省主席的家里。“三姨娘望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倏地悚然一惊,她太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会儿心中竟掠过一丝莫名的战栗,嘴角微微抽搐,”你动手了?你要怎么做?“
高仲祺伸出手来,在她粉嫩的面颊上轻轻地摸了摸,将她鬓角处的一丝乱发捋到耳后去,他从未对她这样温 柔过,三姨娘望着他幽黑的睢睛,却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害怕。从后背升腾起刺骨的寒意,脸色一阵阵地发白,颤抖着孤注一掷,”仲祺,我……我怀孕了…我们的孩子……你放过我……“
他沉默长久地凝视着她,手指停留在她柔软年轻的面孔上,这个从苏州来的评弹女子曾一心恋着他,他说让她去做大帅的小妾,她就义无反顾地去,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因为她爱他,但她不是她。
他低低地说:”栗膏,你也许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顾一切来爱我的人了。“
铜纹靶儿镜子落在地毯上,那地毯很厚,所以镜子咯下去,只是发出了”扑“的—声响,镜子边缘上描刻着一串串的 四舍如意云纹,那纹路如蔓延出来的青扑藤,柔嫩的颈项,纤细柔腻,隐约可以感受到轻微的脉动,寂静的屋子里,骤然 自响”喀“的—声,之后,一切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