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楼宅主卧室里,一阵锐利却细小的铃声划破宁静的黑夜。高分贝的嗓音仿如马刀刺进床上人儿的耳膜,楼定风猛然坐直身体,扭亮床头台灯。
    “什么声音?”水笙原本就睡得不安稳,小腹已经隐隐作痛了大半天,现在又突然惊醒。
    铃声仅在主卧室里鸣叫,大宅子的其他部分依然静悄悄的。她住进楼宅一年多以来,未曾听过如此诡异的声响,心中蓦地泛地不祥的预感。
    楼定风探臂拉出床头几的小抽屉,抽屉的格柜内部赫然是一组精巧的警讯系统,嗡嗡的尖利铃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警报器的仪面板设计了四色光钮和一幅楼宅地图。此时其中三组正飞快闪出红色的灯号,地图上也透出十来个烁烁发亮光影。
    有人入侵,而且来人不只一个,正悄悄从宅邸隐密的角落渗透进来,他的脑中立时拉起同样急兀的警报声。
    “水笙!别紧张,起来穿好衣服。”他先安抚她的情绪,手下忙不迭地套上外衣,同时拿起内线分机拔向张太太房里。
    嘟嘟两声,话筒里的乐音随着警报声一起中断,夜袭者切断了屋内的电源和对外通讯。
    明显是来者不善。
    “楼大哥……”水笙颤巍巍地唤了一声。
    “走,我们到车库去。”对方的来意还不明确,倘若他单枪匹马也就算了,天塌下来也当棉被盖,然而现在他必须顾虑到水笙的安全问题,还是尽早离开比较妥当。
    “我……我不行……”她的脚步蓦然发软,跌坐在床沿。啊!好难受,似痛非痛的感觉隐隐在肚子里作怪,仿佛欲抽肃掉她全身的力量。
    “怎么回事?”他悚然一惊,急忙扶起她的身子。她的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小腹……好难过。”抽疼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楼下传来低哑的呼喝声,接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登上楼梯的石阶。
    该死!这种紧要关头小宝宝偏偏作怪。
    “走!”他打横抱起她,无声无息地踏出房门。
    老钟叮当敲了两响,凌晨两点,空气间浮动着风雨欲来的悸动,整栋房子陷入异样的黑暗里,张太太他们也不知是睡死了,抑或被俘虏,居然半丝声响也没有。由对方的动静来判断,敌人正从楼梯攻上来,于是他抱着水笙悄悄溜上通往阁楼的小木梯。
    “他们在那里!”攻击者之一正好出现在楼梯口,发现他们的行踪。
    “喂!楼定风要溜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发动夜袭的人也没必要再特意隐藏他们的目的。
    “谁也不许让他逃掉。”一个耳熟能详的女音从楼下命令。
    姜文瑜,那婊子!他加紧脚步冲向角落的木梯,再一次感谢自己锲而不舍锻炼出来的体能。
    寅夜的漆黑中,盈有光线投射在某种金属体上,造成银亮色的反光。
    枪!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快!快!
    砰!偌大枪声如爆开的烟花惊动了宅邸,说时迟,那时快,他及时将水笙送上阁楼的平台,体躯随之翻滚,子弹从脚掌下掠过,他反手掩上阁楼的活门。
    好险!
    那道木门抵挡不了多久,他们必须想法子离开屋子里。
    “水笙,你觉得如何?肚子还痛吗?”他们必须爬出窗户,沿着屋脊攀到侧门附近,再顺着水管溜下去,不可能抱着她完成这段路程。
    “还好。”她强挤出一丝笑容。
    才怪!只怕敌人尚未追上来,她已经自动滑下屋顶,省了对方一番麻烦。
    砰砰砰!
    “门从里头反锁了。”
    “废话,难道你还等著姓楼的开门请你进去!”
    他们攻上来了!
    “水笙,走!”他一咬牙,背起她钻出一人宽的窗框,刚在屋顶上站稳,立刻听见木门轰然撞开的声音。
    时间不多!他平稳住摇摇晃晃的势子,沿着狭窄的梁骨开始步往目的地,半因末春的深夜气闷而燥热,半因情绪紧绷的缘故,汗水沿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飘下濡湿的颈项。
    “嗯……”背后传来水笙压抑的呻吟声。
    “很不舒服吗?”他竭力克制心头的焦虑,拼命警告自己冷静思考。“忍耐一点,我马上载你去看医生。”
    屋内的警报直通当地的警察局,虽然铃响不到三分钟就切掉了,但是值班的警员应该接获讯息了吧?
    “张太太呢?老王、老程呢?坏人会不会伤害他们?”她一直没听到他们的动静。
    “歹徒是冲着我来的,应该不至于为难其他人。”鬼扯!他们的老命可能已经飞往离恨天,但现在不是令她伤心的好时机。
    距离侧门的水管约有十公尺,敌人已经持枪追上屋顶。
    “他们快溜下去了。”
    “叫底下的人到侧门戒备。老二,动作快点!”
    “我怕高。”
    “妈的,酒囊饭袋!”
    楼定风加快脚步奔向目的地,背后隐约爆出、两声打蚊子般的异响。
    消音手枪。糟糕,水笙伏在他背上等于一个活生生的标靶。幸好夜色的昏暗,屋脊又狭窄得仅容人直线前进,大家尽顾着平衡身体免得滑下三层楼的高宅,枪口难免失了准头。
    “你还好吧?”他心头焦躁,莫名其妙中了枪。
    “还好。”她的口吻仍然透出压抑的难受感,但似乎没有其他外伤。
    “我们要爬下去了,我腾不出手来扶住你,你自己抓紧。”
    然而他们才沿着水管下到半途,屋顶上的追兵赶到定点,庭园的歹徒也开始聚集过来,如果两方人马同时开枪,他们不到一分钟便会被打成蜂窝。楼定风情急生智,眼见二楼的窗口敞开着,探臂攀住窗框,吃力地踏上窗棂,底下枪手开了一枪,楼定风连忙负着她滚进储藏室的地板。
    她忍不住干咳了几声。
    “快……快走!”他喘了一口气,现在也顾不得让她休息,赶紧抱着她藏匿到其他房间。
    再隔两间便是水笙旧时的卧闺,两人闪进门里,走廊底端已然有人一间一间地撞开房门,查探他们的行踪。楼定风拉着她躲在壁橱里。
    “四处找找看,他们躲不远的!”女人的声音。
    水笙忽然捂住她的唇。她的鼻端窜守一道龋腥浓郁的气息,眼眸在他臂上溜转。
    血!楼大哥在流血,哧得险些掉下泪来。
    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两、三颗脑袋伸进来探头探脑,好几次手电筒光线沿着壁橱门缝射进来,薄薄的白瓦在他们的脸上晕开。
    “找找衣橱里。”步履声朝他们的方向移动过来。
    楼定风悄没声息地抽出藏在裤管里的银刀,只等来人自投罗网,想法子挟持对方以脱离今夜的重重包围。
    “有人逃下楼了。”远远传来一声呼喊。房里的人倾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两人同时松开一口紧气。
    然而,一直被困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他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才有生路。
    “水笙?”静谧的室内突然响起低唤的男音。“水笙,你们在这里吗?如果是,请回答我。”
    施长淮!他审视水笙惨白的脸容,快速地盘算片刻。她的状况禁不住整夜的折腾,再这样下去,非但孩子保不住,她的身子也有危险。
    只好赌上一赌。
    “我们在这里。”他推开橱门,脑中因为失血而晕眩,踬踊跌下柔软的地毯。
    “楼大哥!”她惊喊,不顾自己作痛的腹部急急扶住他。
    “有没有受伤?”施长淮还是比较关切她。
    “没有,可是楼大哥……”
    “我没事,子弹擦过臂而已。”他撒个小谎。“水笙的情况不太好,先送她离开这里要紧。”
    为了水笙施长淮绝对会想办法护得周全。
    “你们等一下。”施长淮转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带着两套黑色的长衣回来,显然是从他的同伴身上“借”来的。“赶快换上,我带你们出去。”
    两人匆匆改扮成夜行人的衣装,跟随他出去。
    二十来个打手搜遍了三层楼高的宅子,整整三十分钟仍然找不关瓮中之鳖的影子,再如何迟钝的人也该开始怀疑了,遑令精明如同姜文瑜。
    “没找到人吗?”负责搜索室内的大汉最终聚集在大厅里,姜文瑜寒冰冰的眼芒迎上他们回避的视线。
    二、三十人的探寻队伍居然逮不着两只小兔子,实在很难向出钱的老大交代过去。
    “刚才是谁嚷嚷有人逃下楼的。”唐正文开始忧虑今晚会功败垂成。
    “好像是施先生的声音。”打手之一回答。
    姜文瑜纠紧眉间弯曲的弧度。过去几天以来她担心施长淮会趁机向章水笙通风报信,于是暗中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今夜又委派他负责监督外围的工作人员,真正的目的也在于交由留守的人力看住他,难道他真的那么神通广大,悄没声息地溜出他们监看的鹰眼之外?
    “施长淮呢?”毁灭性的因子在她体内雄雄燃烧。
    她苦恋施长淮却得不到他的心,满腔付出的柔情早已转华为憎恨。既然她得不到他的心,他也别想称心如意!当初让他全程参与计划的目的,便是想让他亲眼目睹、亲自参与爱人惨死在眼前的阴谋,叫他只能空自哀叹一辈子,尝尝“君王掩面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的滋味。她无论如何也不容忍弄巧成拙的场面发生。
    “刚才他带着两个人走出屋子。”唐正武踊跃提供意见。“其中一个受伤了,他可能带他们回总部上药吧!”
    “受伤?”唐正文纳闷。
    “对呀!他们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隐隐闻到一股血腥气。”
    他带着两个人离去,其中之一受了伤……
    “白痴!”姜文瑜猛然领悟过来,气得破口大骂。“那两个人就是楼定风和章水笙,还不快追!”
    施长淮,我就不信你有法子领着他们逃出我的天罗地网。
    吉普车极速驰入颠箕崎岖的林间小路。
    尽管他们已经与大宅子的凶徒拉开一小段距离,空气间却窜开几缕火花四冒的骚动,传告他们行藏似乎被察觉了,敌人正飞速地追赶过来。
    水笙坐在两个男人之间,施长淮负责开车。
    楼定风偏首,焦点凝聚在她淡白如凝脂的脸蛋。
    今晚真是够她折腾的了,好端端睡在床上,却莫名其妙地飞来一场横祸。
    “怕不怕?”他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低问。
    现在也顾不得是否该在施长淮面前矜持或克制问题。
    她摇摇头,钻偎进他胸怀,默默从他熟悉的体味中吸取振作的力量。
    无论将来是生是死,是福是祸,逃脱或被擒,好歹他们仍然陪伴着彼此。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心头就感到平安喜乐,任凭外在的风风雨雨再猛烈也不怕。
    一直以来,她总是怀着类似的想法,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的箴言奉如圭臬。因为对她而言。“章水笙”真的死过一回,当她从医院中觉醒,眼底驻进他身影的那一瞬间开始,重生的命运之弦便紧紧击系于他平稳的轨道。
    这是一种双方皆逃躲不过的沦陷,天神掌中的命定,他们注定要缠绕上生生世世,谁也放不下谁。
    未来又将遇上何等乱世,原本就是个未知数,然而只要他们长相随,她就不至于堕于忧患的深渊。
    “肚子还痛吗?”他为她感到心疼。她的世界原本可以几平浪静的,因为他一时的介入,她必须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关头。
    “不像刚才那么厉害。”她的鼻端嗅到龋的气味。“你的血止住了。”
    “嗯。”他的右臂已经完全失去知觉。
    “她……姜文瑜为什么攻击我们?”水笙有些怆怆然。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高中同学。
    “夜袭的主角是唐氏兄弟,姜文瑜只是他们的军师。”施长淮忽然插口。
    “唐?”他瞬间明白。楼、唐、施三家恩恩怨怨的戏码又一次一演。“唐家的产业是他们兄弟俩自己败光的,我只不过顺势接收再转卖给其他企业。如果他们有任何不平的地方,应该自己想办法解决,找到我头上来做什么?”
    “其实大家肚里打的算盘都半斤八两。那两兄弟以为我和他们同仇敌忾,于是提议由他们负责除掉你,如此一来流金岛的矿业股市势必受到影响,我再拿出私人的钱财收买‘施展’的股票,以正统继承人的身份重新收回经营权,届时分他们一杯羹,让他们回到拉斯维加斯一圆赌王发大财的美梦。”人为财死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以为’你同仇敌忾?难道你不是?”吉普车越过一截树干,重重颠了一下,他揽臂抱紧水笙,以免她又震得反胃难受。
    施长淮瞟过去莫测高深的眼神,最后停在水笙容颜上,冷硬的黑眸忽尔放柔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累了,不想再陪你们玩下去。”大手轻轻抚上她的乌云,顺着绒黑色的丝缎滑溜下来。
    虽然他的手势非常温柔,她仍然下意识靠向楼定风的颈窝。她只习惯被楼大哥触碰。
    施长淮忽然觉得心酸。
    一切都变了。水笙不再是他的水笙,而是别人的妻子。她的心中不再有他,不再爱他。亲眼见她投入旁人怀中比杀了他更痛苦,而他甚至无法怨怪她,因为她与他一样无辜。以某方面而言,她的移情别恋并非出于自愿,如果她的脑部未曾受伤,她会记得他,楼定风不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然而,一切都变了……
    “他们追上来了。”楼定风瞥见林子里若隐若现的车灯。看样子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对方起码派出十辆以上的吉普车出来追索他们,幸好施长淮对这片树木的熟悉度比他们高,在树干之间东躲西藏的,对方一时还无法掌握他们的确切行踪。
    “姜文瑜和唐氏兄弟不像你有能力花钱在警政机关打通关节,所以他们干完今晚这票就打算摸黑偷渡出国,为了日后高枕无忧起见,无论如何也要逮到你们灭口。”施长淮多少了解姜文瑜的个性,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她会饶过水笙的小命才怪。
    “嗯。”楼定风点点头。
    吉普车陷入短暂的沉默中,继续驶向黑暗的林荫深处。再拐两个弯,车轮辗上通往雪湖山庄的羊肠小道。小路尽头,是一片废墟;再过去,则是一处悬崖,从前他曾比从崖顶跳落底下的暗流和石礁。
    他的脸颊忽尔感到略微麻痒,低头探看,水笙正伸指拂弄他的发际。她的鼻尖抹上淡淡的灰尘渍,衬着凝脂如白雪的肌肤,看起来清丽而惹人怜爱。
    怎么舍得让这样的俏人儿陪他一起送命?
    “听说你在南美有一座小别墅。”他忽然出声。
    施长淮投与他纳闷的一瞥。
    “对,在巴西。”
    “听见没有?水笙,施先生在巴西有一栋漂亮的别墅。”他拭掉她容颜上的灰乌,疼怜的亲吻浅浅印上她的红唇。“你想不想参观?”
    “好呀!”她没去过巴西。“我们一起去玩,我以前一直催你带我出国,你都推说没时间。”
    她有很多很多的地方想和他一起去,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和他一起做,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便是沦陷在南极的冰天雪地也是甘心的。
    “现在我有时间了。”他紧紧搂住她,生怕她丢掉似的。“姓施的,你计划好逃脱的路线吗?”
    “嗯,我在海湾里藏了一部快艇,接应的人会在离岛上与我们碰面,然后我们持假证件登上台湾,再从台湾飞向安全的国家。”施长淮拧皱了懊恼的眉头。“可是后面的家伙追得太紧,我担心会暴露咱们的行踪。”
    “停车!”他忽然横脚踩住煞车踏板。
    吉普车嗄吱地尖叫一声,猛地刮起落叶、枯枝混杂的旋风。他跳下车座,顺手把水笙抱下来,再跑到驾驶座旁揪施长淮下车自己取而代之地跳上方向盘后面。
    “你带着水笙绕小路下去海湾,我负责引开追兵,咱们在巴西的小别墅会合。”他踩动油门。
    “不要!”水笙吃了一惊,紧紧抓住车门不让他走。“我们一起引开追兵,一起去巴西,我不要和你分开。”
    他硬生生扯开她的掌握。
    “施长淮,带她走!”车身如马般疾窜出去,尾后扬起义无反顾的风尘。
    “楼大哥!”水笙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直觉地拔腿追上去。“楼大哥,等我!”
    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他们明明说好了一同去巴西,不是吗?他们明明说好了绝不分开,不是吗?她害怕,害怕看不见他的感觉,害怕他离去的感觉。强烈的预感告诉她,今日一别,未来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
    别离就像毒瘾,一旦让它发生了,它便会无声无息地纠缠上来,此后再也逃躲不过,注定了日后接二连三、分隔两地的命运。
    她情愿同生,情愿共死,也不愿与他分开。
    “水笙!”施长淮及时拉回她。“别拖延时间,咱们快走。”
    “不……”
    施长淮狠心不理她啜泣的脸庞,硬拖着她踏向夜露沾湿了枯枝的小径。
    好歹得救出一个!他阴郁地想。
    沉重的空气在枝叶间对流。
    起风了──
    “人呢?”姜文瑜焦躁地拍打仪表板。
    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大伙儿全吃了不了兜着走。
    “在那里!”唐正文忽然发现远方忽隐忽现的灯影。“哇!他们好呀!逃命的人居然敢大摇大摆地晃在咱们眼前,还把远光灯打开。”
    “少废话,快追!”姜文瑜精神一振。
    施长淮的吉普车仿佛在诱引他们。一下子放慢车速,他们多踩两下油门就可以撞上他的车屁股,一会儿又滑溜地钻来钻去,让他们上究碧落下黄泉却追他不着。
    再一晃眼,吉普车忽然失去踪影,偌大的树木里除了自己人的车灯之外,施长淮?牧降篮旃赓咳幌恕?
    “消失了?”唐正文讶异地轻喊。
    “车子在那里!”姜文瑜连忙催促地停下福特。
    吉普车大刺刺地定立在橡木树下,驾驶座里半个鬼影子也没有,独留着稀稀落落的血滴痕迹,车门外,潮湿的泥地上印着一道深深的脚印,通往左侧的断崖。
    “只有一个人?”“上当了!”“他们分头溜走了。开车的人一定赶去和另外两个会合,大家分散开来,务必追到他们。记住,把章水笙留给我!”
    姜文瑜简洁有力地分派好工作,领着三个人手率先冲向断崖。
    越接近悬崖的方向,树木越稀少,渐渐的,入目仅有半人高的低矮灌木丛。
    人呢?他能躲在哪里?
    “唔!”队伍尾端传来捂住的呻吟声。
    大家立刻回头。
    走在最后面的打手被撂倒了。四下空空如也,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待在树林里。”剩余的三个人连忙分头找。
    姜文瑜接二连三地听到“唔唔”的闷叫,待她醒悟过来时,四周只剩下她的行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胆怯,缓慢地,一步步地,退向悬崖的方向。林子里太过危险,谁也看不清楚谁。
    她拔掉消音器,举枪朝空中扣了三下扳机。
    砰砰砰!散落在其他方位的同伴接收到她的讯息,杂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渐渐往她的所在位置集中过来。
    她继续倒退向空荡的地区,心里稍稍安定一些。
    直到她的后背抵住一具坚硬的躯体。
    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想抓章水笙?”低哑的嗓音凑近她耳边询问。
    “没……没有……”楼定风!她的魂魄几乎飞到火星外。
    “有也好,没有也罢,这都不是重点。”环住她颈项的臂膀突然收紧。“重点是,我不喜欢她信任的人背叛她,更不喜欢有人追着她不放。”
    林间的脚步声渐渐朝悬崖集中过来,她的帮手快到了。
    “再告诉你另一个重点,”冷凝的声嗓蓦地加重。“你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
    这是姜文瑜生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随即,她的颈骨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垂下来。
    “在那里!”远方的手电筒标明他的方位,他夹着姜文瑜的尸身冲向悬崖。
    该死的右臂再度失去知觉,无用地垂在身侧。
    他吃力地擒拿姜文瑜,挡住自己的半边身体。
    咻咻咻的消音子弹声如雨点般飞向他。
    只剩五分尺!无论跳下去是死是活,总也有几分希望。
    四公尺!姜文瑜的尸身中了几枪。
    三公尺!他的脚跟一麻,但仍然强忍着痛楚往前跌撞过去。
    两公尺!接近了,老天不至于残忍到连这点微末的机会也不给他吧?
    一公尺!再过一公尺他就自由了,只要再往前移动一公尺……
    他的背心一凉,整个人往前扑倒。
    老天,只差半步的距离而已……
    刺痛的感觉漫延到全身上下。他晕眩地爬到悬崖边,再也拿不出半丝力气。
    竟然只差半步而已。
    努力再撑向前几尺,身下忽然悬空,眼眼看去,山下锐利的暗礁离他越-V近,越来越近……
    恍惚间,块块礁石幻化为水笙的身影,不断向他招手。
    楼大哥,楼大哥──
    空气间溢满她的轻唤,她的温柔笑语,她的轻颦娇嗔。
    楼大哥,等你哦!快点来──
    快点……
    来了,水笙,我来了……

《水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