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发现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有一些交换条件,也有了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坐在后花园的凉棚下,看着一丛玫瑰花,陈子柚努力回忆:“他的房间,他的衣服,除了白色、米色和灰色,几乎没有其它颜色。他也不喜欢黑,连家具和电器都不用黑色。”
  “黎轩也是。”老夫人说。
  “他不吃辣,很少吃肉,口味清淡。他只喝白葡萄酒和香槟,我从没见过他喝红酒。”
  “是吗?黎轩也吃素,这几年也不喝红酒。他有什么爱好吗?钓鱼?骑马?快艇?高尔夫?”
  “我不知道。”她老实地说,见着老夫人流露出失望表情,她补充道:“他不喜欢开车。”
  “是吗?可是黎轩喜欢飙车,少年时参加过赛车队。”老夫人的眼眸黯淡了不只一点点,令子柚有些后悔主动地提到“车”这个字眼。
  这天她也从老夫人那儿听到了关于这位周家长孙的身世。他的父亲还是学生时,便怀着一腔热血与热忱投身国内的,但是他遇到的是动荡的岁月,尽管饶幸平安,却也没机会施展抱负,实现梦想,所以多年后他意冷心灰地辗转回家,怀中抱着弱小的婴儿。他说孩子的母亲死了,他没结婚,直到几年后意外身故。这故事很乡土,很悬疑,还很有时代感,竟然比她自己的身世更加的狗血离奇。老夫人补充说:“他一直相信他的妈妈还活着。”
  她们的这次谈话终止于周黎轩与丽卡一前一后地从远处的绿荫后现身。周黎轩的身体恢复能力很快,只不过一天而已,他已经又丢开了拐杖,虽然走得不快,却稳稳当当如闲庭信步。丽卡依然全神贯注地走在他身边,一脸的关怀,仿佛随时都打算化身作他的拐杖。
  子柚与周老夫人的话题很有限,老夫人喜欢反驳别人的话,喜欢跟人家激烈的辩论后逼对方认同她的观点;而子柚既不喜好辩论,又不肯轻易认同别人,她最擅长的是及时闭嘴。
  但那位老人家就是不肯放过她,当发现与她的话题总是不合后,便寻了其他方法来与她相处。比如,让子柚用初级水准的拉丁文为她念诗,很有兴致地纠正她的发音与节奏。而现在,老夫人很离谱地让人拿来两匝毛线,声称要教子柚织披肩。她亲自撑着线匝,指挥着陈子柚将那两匝线一点点缠成线团。
  “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知道那孩子也是我的孙子的?”
  “您不是不愿意讲吗?”
  “现在我愿意讲了。我们来交换一下吧,你给我讲讲你跟那孩子如何认识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可是我也不愿意讲。”子柚说完便不再作声,只认真缠线。
  “姑娘,你把线缠太紧了。”老夫人敲敲桌子。
  她们缠完一匝线又缠第二匝。
  “他的妻子你认识吗?个性如何?”周老夫人又问。
  她斟酌了一秒钟:“她的个性与您稍稍有些相似。”她认为这位老太应该她喜欢这个结论。
  “哈,看起来你很不喜欢那个女子。”老太太宣称。
  子柚抿紧了唇,下定决心今天再也不回答这老太婆的任何一个问题了。她用心地缠那些线,一圈又一圈。而正撑着线的老太太突然一改语气,温柔无比地说:“宝贝儿,过来帮我撑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子柚为她那称呼一阵恶寒,抬头便见正从门口经过的老太太的“宝贝儿”已乖乖走了进来,接过老夫人手中的线,在她让出的位置坐下,很上手地配合她的绕线动作。这场面又尴尬又暖昧,而且像小孩子过家家。
  子柚回想起上次两人和谐地一起出游但是不和谐地分了手。后来她觉得自己挺理亏的,但也一直没机会表个友善的态。于是她诚恳地问:“你的腿伤好了吗?”她说的都是废话,因为周黎轩是稳稳当当自己走进来的。
  “好了,谢谢。你的伤口如何了?”
  “哦,好了。”他所谓的“她的伤口”,其实只不过是蹭破了一点儿皮。
  她想尽早结束这个无聊的局面,所以用了加倍的速度缠完了线团。她松口气,把线团扔进桌上的浅筐,站起来,退场。但是她退得很不优雅,因为她被突然钻到她脚下的老夫人的狗惊吓到,为了不踩到它,她身子一晃便失了平衡,险险地歪倒。周黎轩迅速地站起来扶她,但他起得太猛又触动了不够灵便的脚,自己也没站稳,于是二人双双地跌回他先前坐的那张椅子上,子柚很结实地扑进了他怀里,听他抽了口气,极可能压到了他的伤腿。
  她狼狈地从他身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正打算道歉兼解释,却见他眸色淡淡地瞥向门口。她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他俩目光的尽头,站着一脸若无其事的周老夫人,以及神色复杂到难以描述的丽卡。
  尽管陈子柚自认清白又无辜,但她还是甩不掉那种被“当场捉奸”的心虚感。尤其那天丽卡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老夫人则补充:“你们继续。”顺手带门。而周黎轩不带半句解释。她怀着无比恼恨的心情回了家,索性第二日称病。
  不想周老夫人傍晚时特地打发了人过来“探病”,还给她送来点心,周黎轩则派人来送她一盆微型昙花,栽在像工艺品一样精致的方形的青花瓷碗里,只有寻常昙花枝叶的五六分之一大小,五个白色花苞已微微开启。
  “再过一小时就会开花,不会耽搁到小姐休息。”送花的佣人解释道。
  昙花果然在一小时后准时绽放,那花姿繁复妖娆,颜色却纯和宁静,浓郁的花香蔓延到房间的每个角落。只是那样华丽的盛开,也只在一瞬间,仅仅过了一刻钟,便渐渐收拢了花瓣,低垂在枝头。
  “黎轩少爷好像在追求你。”李沐澄说。
  “不要乱讲。”子柚正色反驳,“他不是有女朋友吗?”
  “你指丽卡?其实她是过去式。”李沐澄不以为然。
  因为那件事,陈子柚再去庄园主宅时,心情就更糟了几分。
  老夫人今天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一位刺绣师傅,教陈子柚绣桌布。她认为刺绣是淑女的必备课程。
  陈子柚为了与周老夫人少说话,自然是学得认真,只是老夫人总是不时地与她说上一两句话,她为了不显得失礼每每抬头,于是她的手指也频频被针扎到。
  “你这女红技术与你的外表相差得不止一点点啊。”老夫人没什么同情心地说。
  子柚又受了半小时折磨,把手指多扎了几个洞,勉强在质量上乘的细亚麻桌布上绣了一枚角花,她为自己毁掉一条料子上好的台布而懊恼,而老夫人却建议她趁热打铁将另三个角也绣上。
  她正在心中叫苦不叠,两日未见的周少爷来向祖母请安,称要到外面兜兜风。
  周老夫人说:“你今天应该代我去参加莱斯特家的慈善拍卖会。”
  “不去也可以吧?我没女伴。丽卡刚走,她去替我办些事情。”
  “让子柚陪你去。”周老太发扬一贯的专制风格,不征求她个人的意见,直接替她作决定。
  “我的衣服不合适,还有头发。”子柚直觉地反对。
  “这一身挺好的。”“让黎轩陪你去买一身新衣服。”周黎轩与周老夫人同时说。
  后来陈子柚还是跟着周黎轩去了。虽然不太情愿,可她还是觉得,去拍卖会也好过继续虐待自己的手指,她今天已经扎破了好几处。
  车子在一个华丽的门头前停下。她以为到了目的地,随周黎轩下了车,却发现是服装店,于是他俩起了小争执。
  “你之前说我这一身很合适。”
  “但你自己说不合适。”
  “现在我觉得合适了。”
  陈子柚发现这这个规律,无论他俩说什么话,都很容易陷入这种死循环,她猜他接下来会说:但是我现在觉得不合适了。
  但是周黎轩这回说:“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些。”
  她服从他的心愿去换了另一身裙装,被他挽出来。下台阶时,子柚突然被绊了一下,鞋带开了。她正要弯身去系,周黎轩已经蹲下身子替她系上。
  “你会让别人误会。”子柚低声表达不满。
  “误会什么?”他诧异地问。
  “误会你与我的关系!”子柚看不惯他装傻的样子,提高一点音量说。
  周黎轩沉默了片刻:“那你误会了吗?”
  这时两人恰好走到车边,司机已经开了车门。陈子柚上车前说:“我不会误会,我有自知之明。”
  年轻司机将车开出很远,周黎轩突然改用了Z国语言对她说:“你一向都是这么排斥别人对你的好感和追求吗?”
  她愣住了。那个国家是她读书的地方,那个国家的语言算不上热门语言,平时在国内时,很少有人与她交流,没想到他也会讲。显然他不想让司机听懂他俩的对话,而且,他对自己的了解实在不少。
  “我们才见过几次面?你了解我多少?你对我的好感又从何而来呢?”
  “难道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一见钟情吗?”
  车子也适时地到了目的地。周黎轩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刚伸出一只手想扶她下车,她已经自己扶着车门站起来,越过他打算继续往前走。
  周黎轩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一下没甩开,气冲冲地对他说:“我不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周黎轩捏着她纤细的手腕把她一直拖到会场里。拍卖还没开始,不时有人上前与周黎轩打招呼,他一概回以幅度很小温度很低但看起来彬彬有礼的微笑。他低声说:“别闹了,否则别人就真的要误会了。”
  拍卖会很小型,拍卖的东西也简单,是孤儿院孩子们提供的东西,有水彩画,泥塑品,自制的布娃娃。周黎轩慷慨地用了可以买小有名气画家的作品的钱,买了几幅各方面都乏善可陈的画。他说:“陈小姐,拜托你笑一笑。你这样板着脸,会让别人误以为你也是将要被拍卖的艺术品。”
  子柚挤出一个笑容:“您真幽默。”
  “算了,你还是像刚才那样板着脸吧。”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拍卖台。
  主持人正向大家展示一件看起来以一块普通的小石头作坠子的挂链:“这个孩子虽然不会画漂亮的图画,也不会做可爱的娃娃,可是她捐出了她最心爱的东西。这石头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已经陪伴她十年。”
  周黎轩在这一轮拍卖中很专注。这块石头的起价不高,但是因为有个人一直与周黎轩哄抬价格,所以等他终于拍下这块石头时,那价格已经很离谱了,令现场一片哗然,主持人专程来问周黎轩:“先生为何出如此高价?”
  “我被这孩子的奉献精神所感动,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为了别人拿出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所以我成全她的爱心。”他顿一顿,看了那边虽然竞价失败却令他多花了几十倍钱的那人一眼:“我想那位先生一定与我有共同的愿望。”全场为他鼓掌。
  回程时,周黎轩一边研究着那枚他花了高价的小石子,一边拨电话给拍卖主办方:“请给我捐出这石头的孩子的联系方式。……不用,我希望亲自将它还给她。”
  子柚有点神经要错乱的感觉。之前关于沐澄的捷克殒石事件她已经努力去忘记。可是此时他翻来覆去看那枚石头的样子,还有他先前的话,都让她觉得自己正置于一幅不真实的画面中,而那画面来自遥远的时空。
  周黎轩主动地打破寂静说:“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不知道,只这一块石头便有可以让她一生无忧。”
  他第二次显露出他对于宝石原矿的惊人的眼力,让子柚很难再沉默下去:“与你抬价的那人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看出来了?”
  “也许吧。他是很成功的宝石商。”
  “你是学地质专业的?宝石专业?”
  “据说我学的是金融和贸易,但我父亲研究地质多年。也许他把这基因遗传给了我?”
  当陈子柚与周黎轩在拍卖会的往返途中一路闹着别扭时,周老夫人正在书房里与她的次子周想恩谈话。
  “母亲,”周想恩年近花甲,眉眼与周黎轩有着几分相似,“我想跟您谈谈黎轩。自从他醒来以后,他对事情的看法,他处理问题的方式,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劫后重生,又失了记忆,跟以前不同很正常。”老夫人淡淡地说。
  “我前些天寄给您一份东西,想必您已经看过了。”
  老夫人沉下脸:“这世上模样相同的人有很多。”
  “母亲,他们在同一片区域出了事。为什么凡事一扯到黎轩……”
  老夫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周想,黎轩是我看大的,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而你只不过一年见他三两回而已。你是他的亲叔叔,你希望他死吗?你如果怀疑他不是你的侄子,你可以去与他验证DNA!”
  ……
  当这对母子对话结束,周想恩走出书房后,李由从书架后面走了出来,那里一直有一道暗门。
  “想恩这一回有些急躁,看起是被黎轩逼急了。”
  李由垂首低声说:“我也听说了,想恩先生被少爷气到服用心脏急救药。”
  “黎轩病了一场,倒生出些魄力来。以前他不会与人正面碰撞。”周老夫人嘴角含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李由,除我之外,你算是与黎轩相处最久的了人吧?”
  “是的,夫人。从少爷六岁一直到十八岁。”
  “那你倒是说说,现在的他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在对问题的看法上是有些不同。但是,他的一些小习惯,小动作,还有微笑和沉思的样子,我觉得和以前一模一样。”李由谨慎回答。
  老夫人陷入沉思中,好像根本没听李由方才讲什么。“刚才想恩也提到了那个与黎轩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你再给我讲讲你见他那天的经过吧。”好半天后,她才开了口,同时摆摆手,“我知道你已经讲过两次了。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于是李由第三遍叙述:“那天黎轩少爷约我晚上在N城见面,我提前半天到达,却在另一家饭店遇到他,身边有客人,好像正在谈重要生意。我去打招呼,但他的态度很冷淡,就像不认识我一样。晚上我又见到少爷时,他只字没提白天的事。直到我主动问起,他才说他同我开了个玩笑,后来提前结束了与我的会面,匆忙离开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中午我见到的应该是另一位少爷。”
  周老夫人就像第一次听一样专注,半晌后她问:“你居然没有一眼看出来他不是黎轩吗?”
  “没有,真的很像,无论举止还是神情。……这些年来,我能见到少爷的次数也不多。”
  周老夫人揉了揉眉头:“你女儿子柚……”她沉吟片刻,又放弃了这个话题,“李由,以后我不会再问你那天的事,你自己也忘掉吧。那个孩子,他与周家没有任何关系。”
  “是。”李由毕恭毕敬地回答。
  李由走后,周老夫人一个人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直到管家敲门:“夫人,您该吃药了。”
  她让他进来。“黎轩以前的处所,是否都打扫干净了?”
  管家说:“按您的吩咐,所有少爷住过的地方都彻底清扫过了,一根头发和一个指印都不留。少爷一直有一点洁癖,他待过的地方从来都收拾得很干净。我还找人清理了一些他的记录。”
  管家离开后,老夫人又拨了几个电话确认了几件事情。最后一通电话她拨给周黎轩的脑科医生,与他交流了几句周黎轩的恢复情况。
  “黎轩是否还经常头痛?”医生问。
  “那孩子什么都不说。”
  “这倒是。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忍耐力的病人之一,疼到快要昏厥时都能做到一声不吭。”医生说,“但是他很关心自己的记忆,对他的记忆恢复可能微乎其微这个事实感到很失望。”
  “如果他知道,他的失忆并非车祸后遗症,而是被我害的,他会非常恨我吧?是我明知会严重损伤他的记忆神经,仍然选择了那套治疗方案。”
  “他不会知道的。而且您是为了他好,失忆总比昏迷不醒好多了。他会理解的。”
  “但愿如此。”周老夫人挂断下电话。所有的声音再次消失,这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走到墙边,在神龛上的圣像前跪下,低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当她再度抬头时,一脸的泪水。
  同一个晚上,陈子柚也辗转难眠。
  一小时前,她与江流通过电话。她第一次询问了关于江离城死亡时的一些细节,但是江流却含糊其辞。
  “江流,你有没有瞒着什么我应该知道的?”
  “我能说的都说了。是你瞒了我很多事吧?”
  子柚对江流也是提到周黎轩的事情就含含糊糊。那个秘密尽管被她一眼看穿,但鉴于她与周夫人的约定,她不能说。所以他俩谁也没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子柚整夜没睡好,梦中有很多影像冲击着她的大脑,就像电影节广告,各种风格的片段来回闪现。
  起初她的梦境详和而美好,阳光,草地,鲜花,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可爱小童在嬉戏,只穿了肚兜,露出粉嫩嫩的小胳膊小腿,玉雪可爱,抱作一团,滚来滚去。然而在这样的梦里,她极度的不安,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发生什么。
  梦中的画面渐渐支离破碎,一团又一团的雾,雾中仿佛有孤独的身影,但她看不清。再后来,她梦到那两个孩子成年之后相遇的那一刻。那就像一部离奇的科幻片,一人表情错愕,另一人神色自若,一人在现实中,另一人在虚幻界,被复制的肉体形态,被分割的精神世界。梦境忽地一转主角却变成了她自己,站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前迷惘彷徨不知所措,终于她探出手去想拉住其中一人,她的手穿越了那人的身体,原来他只是一个幻像,而另一个人也嘴角噙了一抹笑,伸手触了触她,突然间无影无形。
  子柚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那人消失时,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想哭都哭不出来的憋闷感。她还能够记得,当那两个还是幼童的双生子在草地上嬉戏时,她的目光努力地追随着他们,试着分清谁是谁。后来有个小童摔倒,她欲扶起他来但无处施力,满心焦急,却在他挣扎着自己爬起来时,清楚地看到在他白白嫩嫩的小腿深处有一枚小小的粉色胎记。
  她记起来了。以前,虽然她与江离城的亲密接触大多在黑暗中进行,有光的时候她也绝不去观光他的身体,但是她被迫与他到国外去的那回,曾经以受伤为由逼着她帮他洗澡。当她敷衍了事的时候,很意外地在他大腿根部的内侧那个非常隐蔽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粉色的心型印记。这么可爱的标记与他那个人格格不入,当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差一点笑出来。回国后外公的病情恶化,她恨江离城恨得要死,早将这种小事丢在脑后,却原来是藏在了心底,并没有真的忘记。
  子柚摸下床,打开电脑,输入“双胞胎”、“胎记”这几个词。搜索结果告诉她,即使是生下来基因完全一样的同卵双胞胎,也很难实现连胎记的位置都一样。
  她有一点发抖,背后和手心又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她爬起来坐到窗外抽了一支烟,将那些有毒的气体与她的心烦意乱一起深深地吸进心底,又重重地吐出来。她刚才涌上一些疯狂的念头,以及一种无法定义的蠢蠢欲动的期待,令她感到害怕与惭愧。
  她又强迫自己睡去,她没有睡沉,半梦半醒间,她梦见临死前的父亲和母亲,梦见发病时癫狂的外公,也梦见了坐在一群墓碑之中孤独无依的自己。但是她也梦见了过去的自己,梦见她与江离城初见时被他所救,梦见他也曾经给过自己依靠和守护,她在梦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对着梦中的江离城大声喊:“你死你活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连死都死得阴魂不散?我可以原谅你,你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第二天就是庄园里的葡萄丰收祭。子柚一夜未睡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倒像是因为激动才失眠的。
  丰收祭很热闹,美酒如水,繁花似锦。周老太太亲自主持了敬神仪式,当她开启了巨大瓶子的美酒后,铜像少女手中的瓶子里也源源不断地流出香槟,空气里溢满香甜。巨大的池子里堆满了葡萄,很多人脱了鞋上去欢快地踩踏,另一些人则在小广场上载歌载舞。这些人看起来对生活充满了热爱。
  子柚只在一边冷静地旁观,她总是在最热闹的地方越发的寂寞。
  沐澄问她:“你不进去玩吗?”子柚说:“以后我再也不敢喝葡萄汁了。”
  沐澄嘻嘻地笑,自己与朋友跳进去玩,不再试着拉她加入。
  子柚各处转转走走,被突然冲过来的人们拖进队伍跳了两支舞。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告诉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
  周老夫人和一些客人三三两两地坐在小广场旁边的乘凉区,吃着点心,喝着茶和酒,聊着天。虽然只隔了一道花墙,但那边的休闲安适与这边的狂欢热闹,俨然两个世界。只在仪式上露了一小面的周黎轩也在这边,与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中年男子正说着话。子柚自我挣扎了一夜,再见他那张脸,便觉有些恍如隔世,直到周老夫人与她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你看起来气色差极了,看起来昨儿没睡好。”
  “做了几个噩梦。”
  “哦,‘几个’?那真够可怜的。真是巧,黎轩也说他昨夜做了噩梦。瞧,眼底有血丝呢。”老夫人指指离她不远的周黎轩。子柚无言。
  “年轻人嘛,不要乱想,就不会做噩梦了。”老太太推给子柚一杯酒,“我听说,你下周就打算回去?”
  “是的。”她礼貌地回答,看向李由夫妻的方向,“我在这里很久了。”
  “李由会伤心的。”老夫人感叹了一句,“也没住上几天嘛。这里还真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啊?”
  院中有架白色钢琴,琴师一直叮叮咚咚弹奏着轻柔舒缓的曲子。
  “这里是个美丽的地方。谢谢您的款待。”子柚机械地说。
  “这是反话,你可不会觉得我款待了你。”老夫人的皱纹舒展开,“不过,我倒挺希望经常看见你的。估计我家黎轩也会很舍不得你走吧?”
  子柚本想沉默,但老夫人盯着她的眼睛,表明不打算让她含混过去,她只好说:“周先生热情好客,与您一样。
  “姑娘,你自己不知道吗?你一说反话的时候,眼神就会露怯。”老人呵呵笑了两声,把目光投向周黎轩那边。子柚也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周黎轩与他叔叔坐在一起的感觉很诡异,两人的表情像来自两个不同的季节。周想恩面色凝重,似乎正在坚持什么,而周黎轩则波澜不惊。周老夫人收回目光,啜了口茶:“这你可错了,黎轩一向冷淡不好客,从不主动讨好追求人家。”
  这时那名琴师刚刚结束了一支曲子,离席片刻,周想恩突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说:“让我们欢迎黎轩为大家来一曲吧。”正在交谈的人们一静,周想恩又说,“我至今还能记得在黎轩小时候每逢家宴时为大家弹琴的情形。我已经多年没有过这样的耳福了。不知黎轩琴技又精进了多少?”
  现场坐得很零散,噼哩啪拉响起一阵掌声,周黎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周老夫人拧起了眉毛,招手让周想恩过来,低声对他说:“你明知道他的手指受伤了,而且他不记得以前的事。”
  “母亲,黎轩虽然不记得过去,却没忘记他学过东西。您放心吧。”
  他话音刚落,周黎轩已经慢慢走到那架钢琴旁坐下。“您想听什么?”
  “来一支你最擅长的李斯特?”
  “二叔,我想我应该更喜欢肖邦。”
  “噢,对的,我记错了。你弹一支他的圆舞曲如何?你小时候常常弹的。”
  周黎轩凝神想了一会儿后,断断续续地敲出一串音符,正是肖邦《华丽大圆舞曲》,但十分不连贯。他看了看周想恩微露笑意的脸,歉意地向大家弯一弯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这几根手指受伤后就不灵便了,除了敲敲节奏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大家不要介意我换个方式演奏。”他在大家正莫名其妙的时候,交换了左右手,用比正常速度快了许多的节奏弹完了整支曲子,这一回他弹得非常纯熟流畅。场下先是寂静无声,随后掌声爆满全场。周老夫人的掌声尤其响亮而持久,唇角的微笑一直爬上了眉梢。
  “他的手指受了很严重的伤吗?”子柚问。
  “因为那次事故。你没发现他写字都用左手吗?”
  子柚的心跳又快了一点点:“车祸吗?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的车撞上山崖,而他却失踪了。后来丽卡在一家小医院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他。在他昏迷的时候,我曾经发誓,只要他能够醒来,我不再去追究这件事。”周老夫人说,“姑娘,如果黎轩知道你对他的事情这么关心,估计会很高兴吧?
  子柚沉默无言。其实这些天,她曾经试着从很多人的口中不着痕迹地套出周黎轩的事故真相,但是那些人要么不知道,要么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
  老夫人又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是的,他与你认识的那个孩子,出事的时间差不多,地点也很近,看起来是打算会面,或者刚刚分手。这事我后来才知道。也许双胞胎的命运,果然很相似吧?“
  子柚离开老夫人时脚步有点不稳。当她自以为那些不切实际的胡乱猜想一步步变得清晰时,她开始害怕。那种迷迷茫茫不知名的期待,比很久以前她的心如死灰还叫人感到恐惧。
  下午精神严重不济的子柚回家补眠,她依然睡不好,翻来覆去做着一些奇怪的梦。她梦见周黎轩像魔术师一样指挥着一堆闪闪发光的石头自动地排队,他耐心地指着每一块石头给她讲解:这是绿水晶,这是金刚石,这是捷克殒石,而那一块则是碧玺。他的手指修长,指向那些石头时仿佛弹琴般优美。他和风霁月般地笑着向她伸出紧握的手:”你猜猜看这是什么呢?“他的手掌摊开,赫然是那枚属于她的平安扣,没加任何装饰,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手心。子柚说:”这个我知道,这是和田玉。怎么在你这里?“她伸手去取,那人笑着说:”这一枚是我的。“他掌心中的那枚莹白的环形玉璧突然消失得无影无形,子柚惊讶地抬头,看到他也渐渐化作透明,消失不见。
  她又一身冷汗地醒来,想起方才这个虚拟与现实结合得如此紧密的梦。刚才梦中的那人,她知道那是周黎轩,可是在梦境中,她分明一直将他当做了江离城
  她脑中闪现着那枚平安扣的形象,就是这个据说属于他的亡母仅存遗物的东西,令江流都深信不疑他的身份,也让她的心纠结作一团。但是直到现在她才想到,以江离城的个性,真的不太可能将那枚属于仇人家族的东西时时贴身带着,所以很可能,他把那件遗物送给了从未与生母见面的周黎轩……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越想越头痛欲裂,她把嘴唇咬出血,她用枕头捂着自己的脸,捂到快要窒息。她闷声说:“请你放过我,放过我。”

《晨曦之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