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8知北游

8知北游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知北游于玄水之北,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

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返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

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返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

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达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非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

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

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今译】

知向北游历到达玄水北岸,登上隐藏厚德的山丘,巧遇无为谓。

知对无为谓说:“我想请教于你:如何思索如何谋虑方能知解天道?如何处世如何作为方能安于天道?如何依从如何言说方能得到天道?”连发三问,而无为谓不应答。并非不欲应答,而是不知应答。

知未得答案,返回白水南岸,登上疑问缺如的山丘,看见狂屈。知以三问请教于狂屈。

狂屈说:“唉!我知晓答案,可以告诉你。”心中欲言,却丧忘了其所欲言。

知未得答案,返回帝宫,遇见黄帝又请教。

黄帝说:“不思索不谋虑才算知解天道,不处世不作为才算安于天道,不依从不言说才算得到天道。”

知问黄帝:“我与你知晓答案,无为谓与狂屈不知晓答案,究竟何人属是?”

黄帝说:“无为谓属于真是,狂屈属于似是,我与你终究不近天道。知解天道之人不言天道,言说天道之人不知天道,所以圣人奉行不言之教。道不会至于此岸,德不能至于彼岸,仁可以有为达至,义可以人为亏损,礼使人相互虚伪。所以说:‘失道而后降为德,失德而后降为仁,失仁而后降为义,失义而后降为礼。礼,是道的华饰和祸乱的根源。’所以说:‘求道者日益减损,减损之又减损之,直至顺道无为,顺道无为而后循德无不为。’如今人类作为道生之物,意欲复归其根,不是很难吗?能够不难的,大概唯有达人吧?生是死的徒属,死是生的开始,谁能知解死生循环的纲纪?人类之生,是元气凝聚;元气凝聚就生,元气离散就死。既然死生互为徒属,吾人又何必怕死?所以万物一体。世人以生为美而视为神奇,以死为恶而视为臭腐;其实臭腐之死会重新变成神奇之生,神奇之生也会重新变成臭腐之死。所以说:‘贯通天下的是同一元气。圣人因此推崇万物一体。’”

知又问黄帝说:“我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答我;并非不欲应答我,而是不知应答我。我问狂屈,狂屈意欲告诉我而未告诉我;并非不欲告诉我,而是心中欲言而丧忘其言。如今我问你,你知晓答案,为何不近于道?”

黄帝说:“无为谓属于真是,因为已经致无其知;狂屈属于似是,因为正在丧忘其知。我与你终究不近天道,因为自以为知。”

狂屈听说以后,认为黄帝知晓言语的局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己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

遍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六一合 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

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固;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

昏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

【今译】

天地具有至高之美却不言语,四季具有明显法则却不议论,万物具有既成原理却不阐说。

圣人,推原天地的至美,而通达万物的原理,因此至人顺道无为,圣人不事妄作,说的是静观天地;合于天道的神明至精,顺应天道而百般演化;外物与自己死生方圆,无一能够尽知根本。

天道遍在万物,自古以来永存;宇宙虽然巨大,不能超出天道范围;秋毫虽然微小,倚待天道得成形体。

天下万物无不沉浮,终身不会固定不变;阴阳四季循环运行,各从天道获得秩序。

昏冥若无而永存,油然无形而神妙,万物积蓄在身而不知,如此方能称为根本。明此方可观照天地。

啮缺问道乎被衣。

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汝蠢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言未卒,啮缺睡寐。

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昧昧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今译】

啮缺询问道术于被衣。

被衣说:“你端正你的身形,专一你的视线,天然和顺将会自至;收摄你的心知,专一你的思绪,神明将来投宿。真德将会使你美丽,天道将会与你同一居 ,你无知如同新生的牛犊,而不必寻求其中的缘故。”

话没说完,啮缺已经入睡。

被衣大悦,一路唱歌而离开,唱的是:“身形如若枯树残骸,德心如若死寂灰烬;葆真实有之知,不以故德自持。懵懵懂懂,毫无心机而不事谋虑,那是何等至人啊!”

舜问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

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

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

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徜徉气也,又一胡一 可得而有邪?”

【今译】

舜问丞说:“天道可以得到并拥有吗?”

丞说:“你的身形也非你拥有,你如何得到并拥有天道?”

舜说:“我的身形非我拥有,归谁拥有呢?”

丞说:“你的身形只是天地委托的物形。生命非你拥有,你的生命只是天地委托的和气。德性天命非你拥有,你的德性天命只是天地委托的顺化;子孙非你拥有,你的子孙只是天地委托的蜕皮。所以你欲行不知当往何处,欲居不知当留何地,欲食不知当求何味,你只是天地之间的徜徉之气,又怎能得到并拥有天道呢?”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斋戒,疏瀹尔心,澡雪尔精神,掊击尔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五藏宁,四肢强,思虑恂达,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欤?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已断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终则复始也,运量万物而不遗。则君子之道,彼其外欤?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欤?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返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至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今译】

孔子问老聃说:“今天安闲,请问至道?”

老聃说:“你先斋戒,漱洗你的德心,澡雪你的精神,击溃你的心知。道,幽冥晦藏而难以言说啊!我将为你言说概略:昭明之物生于幽冥之道,有形之物生于无形之道,人的精神同样生于天道。有形万物之本生于元气之精,而后万物以不同形状相互衍生,所以九窍之物胎生,八窍之物卵生。天道来无形迹,去无际崖,出入无门居处无房,四通八达博大堂皇。顺应天道之人,五藏安宁,四肢强健,思虑通达,耳聪目明;运用德心不会疲劳,因应外物不囿一方。苍天不得道施之德不能高远,大地不得道施之德不能广袤,日月不得道施之德不能运行,万物不得道施之德不能昌盛,这些岂非天道之显征?博学者未必有真知,善辩者未必有智慧,圣人早已裁断了。人为增益不能使之增益,人为减损不能使之减损的,就是圣人保有的天道。渊深啊天道如海,巍然啊天道如山,终结以后又重新开始,运载万物却不遗一物。那么君子之道,怎能在于彼道之外呢?万物都往彼取资却永不匮乏,这才是至道吧?

“中国有人,负阴抱阳,处于天地之间,只是暂寄人形,终将返归本宗。以本宗之道观之,生命,仅是无言天道噫吐元气所成之物;虽有长寿早夭,相差又有多少?说起来只有须臾之别。何足以议论唐尧、夏桀的是非?树果、地瓜各有其理,人伦之理尽管繁难,无非长幼相齿之序。圣人遭遇外境不违长幼相齿之序,他人违过也不泥守年齿须臾之别。调适自己而因应外境,必须因循真德;匹偶万物而因应外境,必须顺应天道;天帝凭此而兴,人王凭此而起。

“人生天地之间,如若白驹跃过缝隙,一闪而过罢了。万物注然勃然地兴起,无不出于天道;万物油然漻然地迁化,无不返入天道;已然物化而生,又将物化而死。生物哀伤其死,人类悲苦其亡;其实死亡解脱了他们的天然皮囊,堕除了他们的天然禁锢。纷纭宛转,魂魄即将往归,身形跟从往归,不是大归吗?从无形之气至于有形之物,再从有形之物至于无形之气,这是至人同知的至理。以为洞观死生并非达至天道的要务,这是众人同持的妄论。至人已达至境所以从不妄论,众人妄论所以未达至境。明确的断见没有价值,雄辩的言语不如沉默。道不可闻,有闻不如塞耳,这才是大有所得。”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

庄子曰:“无所不在。”

东郭子曰:“期而后可。”

庄子曰:“在蝼蚁。”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尿。”

东郭子不应。

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言大亦然。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寥矣吾志,既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长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长杀,非长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今译】

东郭子问庄子说:“所谓天道,究竟何在?”

庄子说:“无所不在。”

东郭子说:“期待指实而后认可。”

庄子说:“在于蝼蛄、蚂蚁。”

东郭子问:“为何如此卑下?”

庄子说:“在于稊米、稗草。”

东郭子问:“为何愈加卑下?”

庄子说:“在于瓦片、砖头。”

东郭子问:“为何更为卑下?”

庄子说:“在于粪便、尿水。”

东郭子闭口不应。

庄子说:“夫子之问,原本未及本质。市场小吏获问屠夫猪的肥瘦,屠夫捏捏猪脚,因为越近猪脚越能比况肥瘦。你除非不要我指实,否则无法逃离具体之物。至道既在这些小物,若说大物也是如此。周、遍、咸三名,名相虽异实质却同,所指之义同一。尝试共同遨游于无何有之宫,齐同综合万物而论,不能终结穷尽天道吧?只能共同无为吧?只能淡泊而寂静吧?只能淡漠而清虚吧?只能调和而闲适吧?寂寥啊吾人的心志,已经前往,却不知至于何处;去而复来,又不知止于何处。吾人已往又来,却不知天道终极,只能彷徨于广漠之野。大知入于无何有之宫,也不知天道终极。驾驭万物的天道,与万物没有界限;而万物各有界限,正是万物的界限。无限天道的界限,是在有限万物之中呈现其无限,就是说呈现于万物的盈亏生杀。万物的盈亏,并非天道自身的盈亏;万物的生杀,并非天道自身的生杀;万物的本末,并非天道自身的本末;万物的积散,并非天道自身的积散。”

妸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

神农隐几,阖户昼瞑。

妸荷甘日中奓户而入曰:“老龙死矣。”

神农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叹曰:“天知予僻陋慢诞,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

弇堈吊,闻之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毫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又况夫体道者乎?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所以论道,而非道也。”

【今译】

妸荷甘与神农共同向老龙吉学习 道术。

神农靠着凭几,关上房门白天睡觉。

妸荷甘中午推门而入说:“老龙死了。”

神农柱着拐杖站起来,剥的一声扔掉拐杖感叹说:“天知晓我乖僻浅陋散慢放诞,所以抛弃我而死。完了!夫子不留启发我的狂言就死了吗?”

弇堈前来吊丧,闻知以后说:“体悟天道的至人,为天下的君子所敬仰。如今老龙吉对于天道,秋毫末端的万分之一尚未得到,却仍知自藏狂言而死,又何况体悟天道的至人呢?天道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对于谈论天道之人,天道可谓幽冥深藏。用于谈论天道的名相,并非天道的实体。”

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

无穷曰:“吾不知。”

又问乎无为。

无为曰:“吾知道。”

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

曰:“有。”

曰:“其数若何?”

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

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

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

于是泰清仰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

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

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

【今译】

泰清问无穷说:“你知道吗?”

无穷说:“我不知。”

又问无为。

无为说:“我知道。”

问:“你的知道,可有路径?”

说:“有。”

问:“路径如何?”

无为说:“我知道可以使人高贵,可以使人低贱,可以使人自我约束,可以使人自我散漫。这是我用于知晓天道的路径。”

泰清以无为之言请教无始说:“像这样,那么无穷的不知,与无为的知,谁是谁非呢?”

无始说:“自知无知的人深遂,自矜有知的人浅陋;自知无知的人在道之内,自矜有知的人在道之外。”

于是泰清仰天叹息说:“自知无知方为真知吗?自矜有知实为不知吗?谁能知晓自知无知方为真知、自矜有知实为无知呢?”

无始说:“道不可闻,可闻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见,可见之道必非真道;道不可言,可言之道必非真道。谁能知晓形塑有形万物的道体是无形的呢?道体不当求诸名相。”

无始又说:“有人询问道体而予回应之人,不知道体;询问道体之人,也未得闻道术。道体不可询问,询问不可回应。不可询问却询问,这是叩问虚空;不可回应却回应,这是内心没有道术。内心没有道术,却应待叩问虚空,如此之人,外不能观照宇宙表象,内不能知解太初之道,因此不能越过昆仑之巅,遑论神游太虚之境。”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

无有弗应也。

光曜不得问,而熟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

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今译】

光曜问无有说:“夫子是有呢?还是没有呢?”

无有不予应答。

光曜未得答案,就细看无有的状貌,渺渺空空,整天看他也看不见,整天听他也听不到,整天摸他也摸不着。

光曜说:“至境啊!谁能达此至境呢?我能保有致无,而未能丧忘致无;有为于致无,仍属有境,怎能达至此境呢?”

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

大马曰:“子巧欤?有道欤?”

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今译】

大司马家捶制腰带钩的工匠,年已八十岁了,捶制的腰带钩仍然分毫不差。

大司马问:“你是手巧呢?还是有道呢?”

钩匠说:“我是有所持守。我年方二十就爱好捶制腰带钩,对于别物从来不看,若非腰带钩从不注意。我能够用心于此处,是凭借不用心于别处,所以长得其用。何况无所不用的天道呢?何物不取资于天道呢?”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

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而有孙,可乎?”

冉求未对。

仲尼曰:“已矣,末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

【今译】

冉求问仲尼说:“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晓?”

仲尼说:“可以。古时的道犹如今日的道。”

冉求不再有疑而告退,第二天又来问:“昨天我问:‘未有天地之前的道,可否知晓’,夫子说:‘可以。古时的道犹如今日的道。’昨天我领悟,今天我困惑。请问是何缘故?”

仲尼说:“昨天你领悟,是通于神明的德心先天所能承受;今天你困惑,莫非又想越出不通神明的德心极限之外?道无古今,也无始终。没有子却有孙,可以吗?”

冉求回答不出。

仲尼说:“罢了,不必回答了!道不是为了生才创造死,也不是为了死才毁灭生。死、生岂有对待呢?都共存于一体。哪有先天地生的物呢?造物者不可能是物。物当然不能先于物,每物之前必有别物,追溯别物永无终止。圣人爱人永无终止,正是有取于生养万物的天道。”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

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磨?必与之莫多。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齑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之相将迎。

“山林欤!皋壤欤!与我无亲,使我欣欣然而乐欤!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

【今译】

颜渊问仲尼说:“我曾听夫子说:‘对待外物不要送,不要迎。’我想请问如何游心此境?”

仲尼说:“古之至人因应外境不断变化而因循内德没有变化,今之众人因循内德不断变化而因应外境没有变化。因应外物有所变化之人,正是因循内德一直不变化之人。何者应该变化何者不该变化?如何因应外物的相刃相磨?必须不与外物过多盘桓。狶韦氏的园囿,黄帝的悬圃,虞舜的宫苑,商汤周武的静室,(无不用于葆养内德,远离外物相刃相磨)。君子之流比如儒墨之师,才会以相对是非相互攻击,何况今之众人呢?圣人与外物和谐相处,不伤害外物。不伤害外物之人,外物也不能伤害。唯有不伤害外物之人,方能与外物相互迎送。

“山林啊!原野啊!与我并非亲戚,却能使我欣然快乐!快乐尚未尽享,悲哀又继之而来。哀乐之来我不能抵御,哀乐之去我不能阻止。可悲啊,世人作为物只是暂住人间旅舍罢了!个人只是知解此生所遇之境而不能知解此生不遇之境,能有此生所有之能而不能有此生所无之能。无知无能的状态,固为个人不可避免。务求避免个人不可避免的,岂不可悲?至高之言是去除语言,至高之为是去除有为。剪齐众人之知于一己有限之知,太浅陋了。”

【《知北游》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22字:

1.是其所美者为神奇,[非]其所恶者为臭腐。

2.邀于此者,[五藏宁],四肢强。

3.渊渊乎其若海,巍巍乎其[若山]。

4.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至]人之所同知也。

5.孰知不知之知、[知之不知乎]?

6.[孰]知形形之不形乎?

7.[无有弗应也。]光曜不得问。

8.山林欤皋壤欤,[与我无亲]。

删衍文7字:

1.神农(隐几)拥杖而起。

2.(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

3.未有子(孙)而有(子)孙。

4.(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

订讹文20字:

1.知北游于玄水之(上)[北]。

2.其唯(大)[达]人乎?

3.(今)[合]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己]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

4.(扁)[遍]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

5.汝(瞳)[惷=蠢]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

6.(媒媒)[昧昧]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7.运量万物而不(匮)[遗]。

8.生者,喑(醷)[噫]物也。

9.寥矣吾志,(无)[旡=既]往焉,而不知其所至。

10.谓盈虚(衰)[长]杀。○彼为(衰)[长]杀,非(衰)[长]杀。

11.嚗然放杖而(咲=笑)[叹]曰。

12.于是泰清(中)[卬=仰]而叹曰。

13.仲尼曰:已矣,(未)[末]应矣!

14.物(出)[固]不得先物也。

15.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之]相将迎。

更正误倒2处:

1.(孙子)[子孙]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

2.至道若是,(大言)[言大]亦然。

《庄子白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