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二十八 11管仲

11管仲

推测作者:庄周再传弟子魏牟

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病矣,不可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拘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

公曰:“然则孰可?”

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今译】

管仲生病,齐桓公前往慰问,说:“仲父之病,很重了,不可讳言了。一旦不治,那么寡人属托国事给谁而后方可?”

管仲说:“主公意欲属托给谁?”

桓公说:“鲍叔牙。”

管仲说:“不可。他为人廉洁,确是好人。但他对不如自己的人,不视为人。一旦有闻他人的过失,终身不忘。让他治国,对上将会拘束国君,对下将会违逆民众。他得罪君侯,将不用很久。”

桓公说:“那么谁可以?”

管仲说:“非要我说,那么隰朋可以。他的为人,对上可让国君忘记,对下可让民众不叛。自愧不如黄帝,而同情不如自己之人。与人分享德行叫做圣,与人分享货财叫做贤。自矜圣贤而盛气临人,没有能得人心的;身为圣贤却平等待人,没有不得人心的。他对不该管的国事听而不闻,对不该管的家事视而不见。非要我说,那么隰朋可以。”

吴王浮于一江一 ,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榛。有一狙焉,委蛇攫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

狙既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傲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

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今译】

吴王乘船游览长一江一 ,登上猴山。众猴见了,惊惶奔逃,逃入密林深处。有一只猴子,从从容容抓耳挠腮,对吴王卖弄灵巧。吴王张弓射它。它敏捷地拨开快箭。吴王命令众多随从急射。

猴子被射死以后,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猴子,自矜灵巧,自恃敏捷,对我骄傲,以至送命。引以为戒啊!唉!不要用你的神色对人骄傲!”

颜不疑回去以后师事董梧,致力铲锄骄色,去除自乐辞退自得,三年以后国人称誉。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

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

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和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今译】

南伯子綦靠着凭几而坐,仰天缓缓嘘吸。

颜成子进来拜见说:“夫子,是人中之杰。身形固然可以使之如同枯骸,德心竟然也可以使之如同死灰吗?”

南伯子綦说:“我曾居住在山洞之中。当年之时,田和拜见我一次,而后齐国民众三次祝贺他。我必先外荡真德,他人才会知道我;我必先卖弄有道,他人才会收买我。若我不外荡真德,他人怎能知道我?若我不卖弄有道,他人怎会收买我?唉!我悲哀自丧真德的人,我又悲哀悲哀他人的人,我又悲哀悲哀他人之悲哀的人,此后我就日益远离人道而心如死灰了。”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矣。”

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

“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达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达乎?夫为大不足以为达,而况为德乎?夫大备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返己而不穷,循古而不磨,达人之诚。”

【今译】

仲尼来到楚国,楚王设宴款待。孙叔敖手执酒爵而侍立,市南宜僚接过酒爵而祝酒,说:“先生似有古人之风?敬请在此发言。”

仲尼说:“我曾闻教‘不言之言’,以前未曾言及,愿意在此言之。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后两家一交一 兵之难得以解除。孙叔敖高卧摇扇,而后楚人投置兵器得以安宁。我愿拥有三尺长舌称颂之。

“那位孙叔敖可谓不言而合道,这位市南宜僚可谓不言而雄辩。所以物德汇总于道一,而言语休止于心知所不知之域,可谓至境。天道只能齐一物德之质,物德之量不能尽同;心知所不知之域,言语之辩不能尽举。争辩名相如同儒墨就凶险了。所以大海不拒绝东流之水,达于大之极至;圣人兼容并包天地,恩泽遍及天下,然而天下人不知圣人是谁。因此生前没有爵位,死后没有谥号,实物不积,虚名不立,如此方可称为达道之人。狗不因善吠而称良,人不因善言而称贤,何况欲达天道之人呢?自矜伟大不足以达道,何况欲葆物德之人?伟大完备莫如天地,然而天地何尝贪求呢?却伟大完备了。知道何为伟大完备之人,不求外物,不失真德,不弃真道,不被外物改变自己。返己真德而无穷尽,遵循亘古之道而不与外物相刃相磨,这就是达道之人的实情。”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

九方歅曰:“梱也为祥。”

子綦瞿然喜曰:“奚若?”

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

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

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

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尔以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尔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畋,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

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掌康公之闺,然身食肉而终。

【今译】

子綦有八个儿子,站在面前,召来九方歅说:“为我儿子看相,谁有福气?”

九方歅说:“梱有福气。”

子綦惊喜说:“何等福气?”

九方歅说:“梱将与国君同案而食,以此终其一生。”

子綦黯然流泪说:“我儿子做了何事,以至于这种绝境?”

九方歅说:“与国君同案而食之人,福泽惠及三族,何况父母呢?如今夫子闻知而哭泣,是拒绝福气。看来儿子有福气,父亲无福气。”

子綦说:“九方歅啊,你何足以明白这个?你以为梱真有福气吗?尽享酒肉,不过入于口鼻,你何足以明白酒肉从何而来?我不曾从事放牧,而母羊从房子西南角跑出来;我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从房子东南角跑出来。你不觉奇怪,是何缘故?我与儿子遨游的,是遨游于天地。我与儿子从天空获得快乐,我与儿子从大地获得食物;我与儿子不参与俗事,我与儿子不参与算计,我与儿子不参与作怪;我与儿子驾乘天地的实情,而不让外物撄扰自己;我与儿子一向与物推移,而不以参与俗事为宜。如今这样,竟有世俗的报偿了。凡有怪异征兆,必定先有怪异行为。危险啊!必非我与儿子有罪,恐怕是上天降灾。我因此而哭泣。”

没过多久,子綦派梱前往燕国。盗贼半道把他掳去,身体完好卖掉较难,不如砍掉一足再卖较易,于是砍掉一足卖到齐国。恰好执掌齐康公的闺闱,这样食肉而死。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

曰:“将逃尧。”

曰:“奚谓邪?”

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欤?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瞥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今译】

啮缺遇见许由,问:“先生欲往何处?”

许由说:“将要逃离唐尧。”

啮缺问:“此言何意?”

许由说:“唐尧,为把民众畜于庙堂樊笼而鼓吹虚假仁义,我担心他被天下人笑话,后世恐怕会有人吃人之事吧?民众,不难聚集,爱护他们就会亲附,有利他们就会齐至,赞誉他们就会努力,遭到他们厌恶就会离散。得爱、获利源于仁义,献身仁义的人必少,利用仁义的人必多。仁义的行为,必将毫无诚意,必将借给禽一兽 般贪婪之人成为作恶工具。因此一个人独断专制的有利天下,打个比方犹如一瞥所见之有限。唐尧仅知贤人有利天下,然而不知贤人残害天下。唯有自外于贤人之人能知此理。”

有暖姝者,有濡呴者,有倦偻者。

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

濡呴者,豕虱是也。择处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呴者也。

倦偻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一邓一 之墟,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倦偻者也。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一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一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一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菫也,桔梗也,鸡廱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

【今译】

有自矜自美的自得之人,有濡沫呴湿的偷安之人,有疲倦佝偻的有为之人。

所谓自矜自美的自得之人,学了一位先生的言论,就自矜自美而私下自喜,自以为满足了。然而未曾知解超越万物的天道,这就叫自矜自美的自得之人。

濡沫呴湿的偷安之人,一如寄生猪身的虱子。择居鬃疏毛长之地,自以为广宫大苑;胯蹄弯曲之处,乳腿缝隙之间,自以为安居之室和有利之处。不知屠夫一旦振臂铺草操持烟火,而后自己与猪将一起烧焦。这种人随其处境而进,这种人又随其处境而退。这就叫濡沫呴湿的偷安之人。

疲倦佝偻的有为之人,一如虞舜。羊肉不爱慕蚂蚁,蚂蚁却爱慕羊肉,因为羊肉具有膻味。虞舜具有膻味的行为,百姓无不爱悦,所以虞舜三次迁徙均成都邑;迁至一邓一 墟,追随的民众已有十余万家。唐尧听闻虞舜的贤名,举荐他前往荒芜之地,说:“希望荒芜之地得到虞舜来到的恩泽。”虞舜被举荐到荒芜之地,年齿已长,耳聋眼花,却不能归乡休养,正是疲倦佝偻的有为之人。

因此神人厌恶众人追随,众人既至就不能择善而从,不能择善而从就不利于自适其适。所以不对一物特别亲近,不对一物特别疏远,抱持真德达至天和,以此顺应天下,这叫真一人。蚁当抛弃慕膻之知,鱼当得计江湖之水,羊当抛弃诱蚁之意。以己之目视人之目,以己之耳听人之耳,以己之心知人之心,如此之人,公平如同准绳,变化因循真德。古之真一人,以天道看待人道,不以人道侵入天道。古时的真一人,民众得之就生存,失之就死亡。民众得之就死亡,失之就生存的,是庙堂的毒一药;毒一药的实质,不过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之类,这是时人称为五帝的尧舜之类,哪里值得一提?

句践也,以甲盾五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昼出则暗;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及改,祸之长也滋萃;其返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浅,虽浅,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为也。

【今译】

越王句践啊,带着披甲执盾的五千士兵栖身于会稽。唯有文种,能知如何救亡图存。唯有文种,不知自身将有危殆。所以说:鸱枭的双目适于夜视,白昼出来就会盲目;鹤鸟的长脚适于水泽,截短一节就很悲惨。所以说:狂风吹过河面,河水有所损耗;烈日照射河面,河水有所损耗。请让狂风与烈日共同驻守河上,而大河以为可以不受撄扰,凭借源头而后奔往大海。所以大河固守土地而宁定,影子固守人形而宁定,万物固守真德而宁定。所以眼睛欲明就有危殆,耳朵欲聪就有危殆,德心欲殉就有危殆;凡是官能,作为府藏都有危殆。危殆既成不及悔改,祸患滋长日益繁萃;欲返真德缘于撄宁之功,撄而后成之果必待恒久。然而众人却把聪明殉物作为自己之宝,岂不可悲?所以亡国戮民不止,是不知追问根源。所以脚的所践之地很少,虽然很少,凭借未践之地,而后能行广博大地;人的所知之域很少,虽然很少,凭借未知之域,而后能知天道所为。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

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涯,而不可以无涯。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盍不亦问是矣,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也。

【今译】

知解大一,知解大阴,知解大目,知解大均,知解大方,知解大信,知解大定,方为至人。

大一贯通万物,大阴消解万物,大目观照万物,大均循环万物,大方体悟万物,大信稽核万物,大定持守万物。万物均含天道,因循天道就能观照万物;幽冥之域存有道枢,万物之始即有彼道。所以至人理解万物,如同不曾理解;知晓万物,如同不曾知晓。自知不知,而后方有真知。追问天道,不可以有极限,也不可以无极限。错乱表象背后具有本质真实,古今不可替代,而且不可亏损,那么怎能不认为有大纲纪呢?何不追问本质,为何惑于表象?不惑于表象方能解惑,方能复归于不惑。只要崇尚大纲纪,就能不惑。

【《管仲》校勘】()内为衍文、讹文、误倒之文,[]内为所补之文、正字。

补脱文10字:

1.管仲有病,桓公[往]问之。

2.上忘而下[不]叛。

3.尔[以]捆祥邪?

4.择[处]疏鬣[长毛]。

5.鸱目有所适,[昼出则闇]。

删衍文1字:

1.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

订讹文19字:

1.仲父之(病)[疾]病矣,不可(谓)[讳]云。

2.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人]。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

3.上且(钩)[拘]乎君,下且逆乎民。

4.狙(执)[既]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

5.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锄]其色。

6.当是时也,田(禾)[和]一睹我。

7.此之谓(大)[达]人。○而况为(大)[达]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达]。○(大)[达]人之诚。

8.适(當)[掌](渠)[康]公之(街)[閨]。

9.有濡(需)[呴]者。○濡(需)[呴]者,豕虱是也。○此其所谓濡(需)[呴]者也。

10.古之真一人,以天待(之)[人],不以人入天。

11.句践也,以甲盾(三)[五]千栖于会稽。

更正误倒1处:

1.仲父之疾病矣,(可不)[不可]讳云。

《庄子白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