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人间世:支離疏的故事

支離疏的故事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音xi&egra一ve;),足以餬口;鼓荚播一精一,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

“支离疏”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人长得很奇怪,他大概是没有脖子的,两腮贴近肚脐,肩膀长得比头顶高,五官仰起,两髀同腰相连,长得不像个人形。这种畸形的人,我们看见过,现在这种人的命一定很好,可以作电视上的好材料,当名演员。

挫针治繲(音xi&egra一ve;),足以餬口;鼓荚播一精一,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

支离疏这种畸形的人,正好适合当裁缝。“鼓荚播一精一,”就是卜卦用的一套。中国有一个习惯,一个孩子天生瞎子,就教他算命或卜卦,特别灵。还有一套特别的方法,教他只求记忆,不用子丑寅卯,只要记得就好,所谓“铁板数”就是教这类人的。过去算命专门找瞎子,瞎子有特长,算得更准。这种畸形的人算命或卜卦,每一天生意很好,靠他可以养活十个人。样子长得不成一人 形,谋生的技能比谁都好。当国家征兵时,免了他的兵役;当国家征用劳工时,因为他有残疾,不用出力;如果发社会福利救济金,每次他都能领到。他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在人生的途程上,占的便宜大极了。

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这个人“支离其形”,长得怪里怪气,可是生活得很好。如果我们有人对自己一生的学问、道德、修养做到怪里怪气,也就是像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要去学修道啦,学佛啦,打坐吃素啦,上教堂等,都是“支离其德者也”,看起来很不正规很不正常,然后人们会说:这人很迷信,不用找他了,因为找他没有用。迷信就是一顶很好的帽子,可以躲开很多的灾难,可以让人很好地活下去了。如说某人是吃素的,究竟他心里吃不吃素,是不是“心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庄子告诉我们,这个人生这个社会很妙的,正常的人生活下来很困难,稍稍带一点怪,但不要怪过了头了,就会活得很痛快,就看你是否善于利用“支离其德”,不过要学得像支离疏,好处他都占光,国家要征兵役用劳工,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发救济金却尽管来领,要做到这个样子,你就“支离其德者也”,所以怪要怪得有样子。我们有些年青人本事没有,脾气非常怪,那就变成了翘鼻子的小猪,上祭坛不能用,杀了拜拜都不行,但做成香肠腊肉却可以。所以要怪得像支离疏那样,这人就有用了。

讲了支离疏这个怪人,下面的文章引出我们文化历史上最有名的故事,这在孔子本身传记见不到,看起来庄子处处在骂孔子,实际上庄子非常捧孔子,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过去了。

凤兮之叹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一陽一迷一陽一,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适楚。

孔子到了楚国去。当年楚国的中心是湖北湖南,一直到广西贵州的边缘,实际上安徽这一带都是楚国的范围。据《庄子》上讲,孔子到过楚国,一般的记载上,孔子周游列国,但没有到过楚国。湖南湖北的朋友经常说笑,我们是孔子不敢去的国家。孔子到楚国边境要过河时,车轮子坏了,叫学生子路去借个工具修一下,子路看见一位大嫂的在河边洗衣服,就很有礼貌地说:大嫂,我向你借一样东西。话未说完,这位大嫂让子路等着,就回去拿来了一些钉子、木头,还有一把斧头给子路,子路奇怪了,大嫂就说:你不是孔子的学生吗?你向我借东西,东方甲乙木,你要木头,西方庚辛金,你要钉子,斧头,对不对?子路一听傻了,回来对孔子说:楚国不用去了,楚国妇女都上通天文,下通地理,都懂《易经》八卦,我们这一套去卖不开。所以孔子没有到过楚国。这个故事是两湖的朋友最先告诉我的。我说这是在骂你们两湖人。他说怎么是骂呢?这是吃我们两湖人的醋,我们两湖是连孔子都不敢来的地方,所以全国都吃我们的醋。

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一陽一迷一陽一,无伤吾行。吾行郄曲,无伤吾足。”

孔子在本篇中最倒霉也是在楚国。“楚狂接舆”是楚国一个著名装疯卖傻的狂人。狂人并不是疯子。过去说的狂,就是满不在乎,什么都不在话下的味道。道家的书和《高士传》都说他姓陆,名接舆,也是道家著名的隐士,学问人格都非常高。孔子来到楚国,楚狂接舆一听老孔来了,就去看他。去了以后,电铃也不按,就站在门口讲了一句话:“凤兮!凤兮1这个“兮”字,大家素来都读成西。年青时,有一个学问很渊博的湖北老先生告诉我,“兮”在古音中应读“氨。在宋朝,尤其是朱熹注《诗经》以后,都读成西,搞错了。我一想,非常有道理。这个“兮”,等于白话文的“氨,就是人拉长声音唱起来的尾音。天下人已经搞错了那么多年,那就将错就错吧。

楚狂按舆说:“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凤凰,凤是凤,凰是凰。古人说麟、凤,有时候代表人中之君子,或者是天下绝对太平,两代有道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乱世的时候就看不见。逭两样东西,是中国文化的标志。现在楚狂接舆是用凤来比孔子,他说凤啊!凤啊!你运气不好,怎么那么倒霉,到这个衰世来。“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这是中国文化道家的历史哲学。他说孔子希望的人类社会道德的世界,只有两个时代有,一个是过去,几万年以前,“往世不可追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也许几万年以后有这个世界,你已经来不及了,“来世不可待也”。等于我常说的世界上只有两个好人,一个还没有出生,一个已经死了。所以我们都是不大对头的人。

楚狂接舆骂孔子,你所希望的世界,一个已经过去,永远也看不见了,一个还没有来。我们要知道,孔子着的《春秋》,不光讲历史哲学,而且讲历史哲学的批判,这是我们文化上的一部大书。所谓《春秋》讲三世,就是对于世界政治文化的三个分类。一种是“衰世”,也就是乱世,人类历史是衰世多。研究中国史,在二三十年以内没有变乱与战争的时间,几乎找不到,只有大战与小战的差别而已,小战争随时随地都有。衰世进步到不变乱,就叫“升平”之世,应该说,如汉唐两代,只能勉强称为升平之世,好一点的如周朝商朝等,算是升平之世,尧舜禹时代,还要稍高一点。最高的是进步到“太平”,大同世界的太平,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太平盛世”。以《春秋》看来,任何一个历史时代,都是衰世多,道德衰落,文化衰落。稍稍好一点的是小康。大同世界的太平,相当于西方哲学家柏拉图所标榜的“理想国”,和道家思想的“华胥国”,乃至如同上帝的天国,佛家的极乐世界。根据中国文化的历史观察来说,真正的太平盛世,等于是个“理想国”,几乎很难实现。所以,楚狂接与的意思是,我们的命运很苦,所遭遇的不是乱世,是比乱世好一点的衰世。你虽然是个凤凰,凤凰生在这个衰世比野鸡不如。你看这个疯子啊,人家孔子是从外国来的,他就站在门口比手划脚地骂了孔子一顿。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是历史的哲学。当“天下有道”的太平盛世,就是圣人的时代,圣人的世界。同样的观点,我们知道,佛出世的时候就是太平盛世,也就是转轮圣王的时代。但化身佛什么时候来?宗教家什么时候投生?当天下乱了,需要救世时,“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所以当圣贤,都是抱着救世救人的心态来受苦受难的。楚狂接舆说,你老孔在这个时候来投生,你能一辈子不受刑法,不被杀头,保住吃饭的家伙在肩上不掉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还要到处周游列国,到处传播文化,救世救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你说这是在骂孔子,还是在爱护孔子?这是历史上有名的“凤兮之叹”,用凤凰生在不得势的时代来比孔子。楚狂接舆的理论,一个人生在衰乱之世,能好好地活下去,不半路遭遇刑戮而死,是很不容易的事。这种事对一个抱着救世思想的知识分子,在历史上是很多的。乃至任何一个朝代变动之时,不容易活着的就是知识分子。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这是历史哲学的名言。人生都要求幸福,太难了,幸福这东西比羽毛还轻,没有办法把它装起来。拿新的文学来形容:幸福在我们前面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庄子用古文学来描写,“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所以,永远是把握不住的东西,这叫做幸福。“祸重乎地,莫之知避。”那“祸”,那痛苦,象地一样不会离开我们的脚跟。换一句话说,人活在世上,幸福是这样地难以把握,因为它太轻飘,一下子就溜过去了,艰难痛苦这些“祸”像大地一样,你始终离不开它的,所以人一生都是在祸福中。所以楚狂接舆说:算了吧!算了吧!你老兄何必到楚国来呢?你到处传道,把道德的思想,文化的观念到处散布,这只有我懂。这个时候想出来挽救这个时代,你危险极了。“画地而趋。”一般人都认为自己很高明,自己划定一个范围在那里转。读书人就容易犯这个毛病人生每一个人都是“画地而趋”,造四个字就是人自己对自己的讥讽。所以佛家讲解脱两个字,很了不起!怎么解脱?不“画地而趋”,自己不规定范围,自己超越一切,就是真正好的人生。

“迷一陽一迷一陽一,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迷一陽一”,是土话,是路上的荆棘。实际上,“迷一陽一迷一陽一”,也可说湖北湖南一带的喜欢吃辣椒的,麻辣麻辣,这些东西抓到手上,刺到是很痛的。人在路上走,边走边念,“迷一陽一”不要伤到我的脚。古人很迷信,出门时就要念“迷一陽一”这样的咒子。“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我走得很慢,很小心,这些有妨碍的东西不要伤害到我的脚。这四句话,代表了全篇的宗旨。

下面有一个结论:

《庄子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