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灯新话卷一

剪灯新话卷一
    水宫庆会录
    元至正四年,潮州儒生余善文白天在家里闲坐,忽然有两个力士,头戴黄头巾,身穿绣花衣服,从外面走进屋来,向他致敬,说:“南海龙王广利王有请。”善文惊讶地说:
    “广利王乃是南海之神,我善文是尘世中人,阴阳路途不同,彼此有什么相干呢?”二人说:“您只管前行,不要推辞。”
    于是,余同他们一齐出南门外,看到一条大红船停泊在江边,登上船,有两条黄龙护卫而行,快如风雨,瞬息之间已经到了龙宫。停在门前,二力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来请他进去。广利王亲自走下台阶迎接,说:“久仰您的声誉,因此有请大驾,还希望不要诧疑见怪。”随即,引他走上台阶,要与他对面而坐。余善文敬畏不安,连连谦退。广利王说:“你住在阳界,我居于水府,互相并不统辖,可不必推辞。”善文说:“大王您高贵尊严,在下乃一介穷书生,如何当得起这么隆重的礼仪!”坚决推辞。这时,广利王手下两个臣子叫鼋参军、鳖主簿的,小步疾行而出,启奏说:
    “客人所言极是,大王应顺从他的请求,不应自减声威与德行,有失体统。”广利王于是居中而坐,另外安放一榻在右边,让善文坐。并说:“寒舍偏僻简陋,向与蛟鳄、鱼蟹为邻居,无以显示神威,宣扬天命。现在打算另外构筑一殿,命名为‘灵德’,工匠已发动,木石等建筑材料都已具备,所缺少的唯有一篇上梁文而已。听说君子您拥有非凡的才能,怀藏济世的谋略,因此特意邀请您到这里,希望能替我撰写此文。”说完,即刻命侍从拿出白玉砚,捧上毛笔,又备了一丈多长鲛绡纱,放在善文面前。余善文低头听命,笔走纱面,一挥而成,未作任何修改。那文章说道:
    天地之间,海为最大;人物之内,神为是灵。
    既属于人们供奉的神灵,怎能没有壮丽的宫室?因此重建宝殿,新定美名;挂龙骨作为大梁,灵光耀日;排鱼鳞作瓦片,瑞气蟠空。列明珠白壁之帘栊,接青雀黄龙之舸舰。精美的小窗开启时海色在户,华丽的宫门打开时有云影降临屋中。雨顺风调,威镇南海八千余里;天高地厚,流传后世亿万斯年。汇入江汉东流之水,接纳溪湖汇来之波。河湖水神,纷纭而到;鬼国罗刹,接踵而来。岿然独存若鲁灵光殿,美丽堂皇像汉景福宫。控制蛮荆而接引瓯越,永壮宏规;上达天庭而呈上贵重的琅,宜兴善颂。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抛梁东,方丈篷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
    抛梁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夜瑶池王母降,一双青鸟向人啼。
    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旅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大鹏飞尽水如蓝。
    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
    一发青山浮翠色。
    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里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
    抛梁下,水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江神河伯朝灵驾。
    伏愿上梁之后,万族归仁,百灵仰德。珠宫贝阙,上应天上的日月星辰;衮衣绣裳,具备人间的多福多寿。
    写完,进献给广利王。广利王大喜,选择吉日完工,派使者到东、西、北三海,请各位龙王来赴庆祝宫殿落成之会。
    第二天,三位海神都到了,随从着千乘万骑,神龙猛蛟,在前后跳跃,长鲸大鲲,在左右奔驰。至于一般的鱼头鬼面等差役及手执旌旗,一一拿着戈呀戟的,也真不知道有多多少少。这一天,广利王头戴通天冠,身披绛纱袍,手持碧玉圭,跑到门前迎接,礼节十分庄重。三位海神亦各打扮得冠冕堂皇,整饬好他们的剑柄,服饰仪表显得庄严敬肃,只不过所穿的衣袍,各随其方位有异而颜色不同。
    寒暄已毕,宾主作揖谦让而坐。余善文穿着平民的服饬也坐在殿角。他正打算与三位海神叙礼相见,忽然东海龙王广渊王座后有一个随从大臣,头戴御史法冠,长着长长胡子,名叫赤鱼军公的,跳跃到广利王面前询问道:“今天贵殿落成,特地为三位龙王安排了这个盛会,纵然是长江汉水之长,河川湖泊之君,都不得厕身其间,出席会议,这礼可以算得上隆重庄严了。可那个穿平民服饰、坐在角落里的是什么人?怎么敢乱闯到这里来了!”广利王闻声道:“这位乃是潮阳德才出众的余君善文,我建造灵德殿,特地邀请他来作上梁文的,所以就留他在这里了。”广渊王见状,急忙说:
    “文人在座,你哪来那么多话?还不给我退下!”赤公于是惭愧地退了下去。
    一会儿上酒奏乐,有二十个美女,振摇着珠玉串成的耳饰,拖曳着灵巧轻便的衣裾,列队在筵前步履轻快地跳起舞来,还唱起凌波之歌: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瑶,[钅坚]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遇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风。
    跳完舞,又有四十个小歌童,打扮新颖别致,舞动香袖,在庭下跳起采莲队舞,还唱起采莲曲:
    桂棹兮兰舟,泛波光兮远游。捐予兮别浦,解予玉兮芳洲。波摇摇兮舟不定,折荷花兮断荷柄。露何为兮沾裳?风何为兮吹鬓?棹歌起兮彩袖挥,翡翠散兮鸳鸯飞。张莲叶兮为盖,缉藕丝兮为衣。日欲落兮风更急,微烟生兮淡月出。早归来兮难久留,对芳华兮乐不可以终极。
    两支舞完毕,而后敲起灵鼍鼓,吹起玉龙笛,众乐齐鸣,宾主觥筹交错,畅饮尽欢。于是,东、西、北三位海神共捧一杯酒,向余善文致敬说:“我们僻居边远角落,没见过隆重的仪式,今天盛会,能够看到如此盛大的礼仪,而且有幸在这里遇到你这位大君子,真是倍增荣耀。希望你能作一首诗以记载盛会,使之流传于龙宫水府,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知可不可以?”余善文推辞不掉,于是写下《水宫庆会》诗二十韵:
    帝德乾坤大,神功岭海安。渊宫开栋字,水路息波澜。列爵王侯贵,分符地界宽。威灵闻赫弈,事业保全完。南极常通奏,炎方永授官。登堂朝玉帛,设宴会衣冠。凤舞三檐盖,龙驮七宝鞍。传书双鲤跃,扶辇六鳌蟠。王母调金鼎,天妃捧玉盘。
    杯凝红琥珀,袖拂碧琅。座上湘灵舞,频将锦瑟弹。曲终汉女至,忙把翠旗看。瑞雾迷珠箔,祥烟绕画栏。屏开云母莹,帘卷水晶寒。共饮三危露,同餐九转丹。良辰宜酩酊,乐事称盘桓。异味充喉舌,灵光照肺肝。浑如到兜率,又似梦邯郸。献酢陪高会,歌呼得尽欢。题诗传胜事,春色满毫端。
    诗写完奉呈后,宾主十分高兴。不久,太阳落下山顶,月亮从东谷升起,诸位海神吃得大醉,一一由人扶着出殿,各自返回他们的水国,而车马布集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仍不停止。第二天,广利王特地设宴答谢余善文。吃完饭,广利王命下属用玻璃盘盛放了十颗夜明珠、二枝通天犀牛角,作为诗文的报酬,又派二个特使送他回家。余善文回到家里,将所带来的珍宝,卖给了一家波斯珠宝店,获得亿万财产,于是成为豪富之家。日后,余善文也不把功名放在心里,丢弃家庭外出学道,遍游名山大川,世人也不知道他的结局下落。
    三山福地
    元自实,乃是山东人氏。生来质朴鲁钝,不通文墨。但家境很富足,以田地庄院所得为生。同乡有一个缪君,授得福建一个官职,因缺少路费,便到自实处借了二百两银子。
    自实因为同乡交情很深,也不问他要借条,就如数借给了他。
    元至正末年,山东大乱,自实被成群结队的强盗抢劫,家财一空。当时,平章政事陈友定守卫福建,福建一带很是安定。于是,自实带着妻子儿女取海道往福州,打算访求缪君并投靠他。到了福州以后,打听得缪君果然在陈友定幕府中,掌权执政,颇有威势权力,门第显赫。元自实十分高兴,但是在艰险困苦的处境下,由于长途跋涉于道路,衣服破烂,容貌憔悴,不敢马上去见他。于是在城中租赁了房子,安顿下妻子儿女,整饬衣帽,选择日子前往拜访。正巧,碰上缪君外出,就拜谒于马前。缪君起初好像不认识他,等到聊起家乡,通报姓名,才感到惊讶并表示道歉。遂即引自实进屋,并以宾主的礼节相待。过了好一会儿,喝完茶,就送客了。第二天,元自实又去了缪府,也不过招待三杯酒和茶果而已,全然没有一点眷顾的意思,也不说起借银两的事儿。元自实回到住所,旅舍凄凉,妻子儿女怨骂道:
    “你不远万里来投靠熟人,所为的是什么事?今天被三杯薄酒一搪塞,就不发一言,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元自实迫不得已,第三天再次前往造访,可缪君好像已经十分讨厌他了。元自实正要开口,缪君急忙说:“过去承蒙你借给我路费,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记;不过我现在仕途萧条,俸禄微薄,但老朋友远来,岂敢辜负恩德?希望能将借条还我,我自当如数陆续奉还你借予的银两。”自实听闻此言,不由惶恐地说:“我与你共为乡亲,从小交往深密,受命周济急难,向来没有借条,你今天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缪君神色严肃地说:“借条确实有,只恐怕兵火之后,您已经丢失了。但是有没有借条,我也不去计较了,只希望放宽期限,让我能尽力偿还。”元自实只得“唯唯”而出,却责怪他的话巧诈狂妄,负恩背义如此,这真是羝羊的角触人篱笆眼,进退维谷了。
    半个月以后,元自实再次登门,缪君只以好话打发他,终究没有一文钱的施予。就这样反覆推托,于是很快过了半年。
    这市中有一个小寺院,元自实到缪君的家,寺院正好在中途,所以他就经常在门下歇脚。寺院主持轩辕翁,是个有道之人,看到元自实经常往来,日子长了,就同他答话,因此彼此就熟悉了。时值隆冬,已近新年,元自实穷极无聊,只好又来缪君的家,拜求并且哭泣道:“新年临近,妻子儿女饥寒交迫,袋里没有一文钱,米缸里没有一点余粮。过去你所欠的银两,今天我也不敢再求你归还,只求您像《左传》里所说的:捐一斗水救活涸辙中的鲋鱼,施一壶熟食来救翳桑的饿人,这就是旧友的恩赐了。恳望您怜悯怜悯我吧!”说着,一头趴伏在地。
    缪君扶他起来,扳着指头算日子,告诉他说:“再过十天,应该是除夕,你可以在家专心等待,我从俸禄中分给你禄米二石、银子两锭,派人快马送到你家,作为过年的费用,希望不要以少为怪。”并且又再三叮嘱,不用外出等候。
    元自实感激而回。到家后,他就用缪君的话来安慰妻子儿女。到了那一天,全家盼望。元自实端坐在床上,派小儿子到闾里的门前打探。一会儿,小儿子跑回来说:“有人背着米到了。”他听了就急忙出家门等候,谁知那人经过他们家时看都不看一眼,元自实还以为来的人不认识他们家,急忙赶上去问他,那人却说:“这是张员外给塾师的粮食。”元自实遂默然回家。一会儿,小儿子又奔回来告诉他:“有人带着钱来了。”他又急忙出去迎接,可那人还是过他们家也不进来。再追上去探问,那人则说:“这是李县令临别时赠送给游子的钱。”元自实闻言,怅然而感到惭愧。这样的情况一连有好几次,到了晚上,竟然还是一无踪迹和音信。
    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了,元自实被缪君一误再误,一粒米一束柴都来不及置办,妻子儿女相对哭泣。元自实愤怒得不能自遏,暗地里磨了一把锋利的刀,坐着等待天亮。
    等到鸡叫更鼓停止,他就直接奔往缪君的家,打算等他出门时一刀刺死他。此时,东方还没有发白,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小寺院中的轩辕翁正点着蜡烛诵经,对门而坐。他看见元自实往前行走,后面有奇形怪状的几十个鬼跟着,有的鬼拿着刀剑,有的鬼执持椎凿,披头散发,裸露身体,样子很是凶恶。大概有一顿饭的功夫,自实又回来了。后面有百来个头戴金冠,身佩玉佩的人跟随,有的振扬幢幡伞盖,有的举着旌幡等旗帜,和颜悦色,样子十分安闲。轩辕翁心下思量自实已经死了。诵完经,他就急急忙忙地前往造访元自实,可自实却安然无恙。
    坐定以后,轩辕翁问道:“今天早晨,你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去时匆匆,而回来缓缓?希望说来听听。”自实不敢隐瞒,全部说了出来:“缪君的不道义,搞得我颠蹶困顿!
    今天早上我确实身怀磨砺的快刀,打算前往杀掉他以逞我心!等到了他家门口,我忽然想:‘那人确实得罪了我,可他的妻子儿女又有什么罪呢?而且,他又有老母在堂,今天我若杀了他,他们全家又依靠什么呢?宁可人家辜负我,不可我辜负别人。’于是我暗暗忍了这口气回家了。”
    轩辕翁听说后,行稽首礼并祝贺说:“您这么做将会有后福,因为神明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元自实问他缘故,轩辕翁说:“你有一念之恶,凶鬼就到了;你有一念之善,福神就降临了。这就如同影子附形,如同回响应声而起,因而知道暗室之内,仓卒之间,不可萌发作恶之心,不可犯罪而有损德行。”于是把自己所看到的都告诉了他,并且百般抚慰,又拿出一些钱米来救助他的急难。但是元自实终究闷闷不乐。到了晚上,他就自投于三神山下的八角井中自尽了。
    谁料,井水忽然分开,两岸石壁陡峭,如刀削一般,当中见有一条狭路,仅仅能供人行走。元自实摸着石壁行走,差不多有几百步,石壁终止而路也断了,露出一弄口,则见天地开阔,日月照临,俨然是另外一个世界。他看见一座大宫殿,匾额上用金字题看“三山福地”四个大字。元自实瞻仰后走进宫殿,只见长廊中静悄悄的,古殿里烟消火灭。他徘徊不前,四面察看,却杳无人影,只听到钟磬之声,隐隐约约从云外传来。元自实饥饿难忍,实在走不动了,就睡在石坛的旁边。
    忽然,有一个道士,拖曳着青色的衣裾,振响着雪白的玉,来到自实面前,叫他起来,笑着问道:“翰林公了解旅游的滋味了吗?”元自实拱手回答:“旅游的滋味,我已经尝够了。这‘翰林’的称呼,却又缘何而来?”道士说:“你难道不记得在兴圣殿起草西蕃诏书的事了么?”自实说:“我乃是山东的俗人,平民贱士,年届四十,目不识丁,生平未曾游览过京城,怎么会有起草诏书之说呢?”道士说:“你大概是被饥火所恼乱,无暇记忆以前的事情了。”于是,从袖中拿出几枚梨枣让元自实吃下去,对他说道:“这叫做交梨火枣。
    吃了之后,可以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
    元自实吃完梨枣,清醒觉悟,于是记起学士的时候,在京城大都的兴圣殿边起草西蕃诏书的事,就好像昨天发生的一样。随即请问道士:“自实前世犯了什么罪,今世要受这样的报应?”道士说:“你也没什么罪,只是在职的时候,以文学自高自傲,不肯提拔后学,所以今世让你愚昧不识字;以爵位自我尊大,不肯结交接待游子,所以今世让你到处漂泊无处依止。”元自实听了,就指斥当代的高官而问道士:“某人身为丞相,却贪婪无厌,公然进行贿赂,他日应当受什么报应?”道士说:“那人乃是无厌鬼王,地下有十个炉子来熔炼他的横财,现在他的福份也已满了,应当受到囚禁的灾祸。”元自实又问道:“某人身为平章高位,却不约束军士,杀害良民,他日应当受到什么报应?”道士说:“那人乃是多杀鬼王,有三百鬼兵,都是铜头铁额,助他为虐。现在,他的命运衰竭,应当受到身体分割截断的祸殃。”元自实又问:
    “某人身为监司,但是那里的刑罚不振肃;某人身为郡守,而那里的赋税劳役不均匀;某人身为宣慰使,没听说宣慰什么事;某人身为经略使,没听说经略什么方面,那么这些人又应当受到什么报应?”道士说:“这些人脚镣手铐都已经加在身上,铁索也已系在脖子上,像是一堆腐烂的肉,如同一把肮脏的骨头,纯粹是等待戮杀的魂魄,哪里值得推测呵!”元自实于是举发缪君欠债的事。道士说:“那人乃是王将军的管库人,财物怎么能够随便乱动用呢?”道士说:“不出三年,世道会大变动,大祸将要来临,十分可怕。你应该选择地方居住,否则恐怕会受牵连,遭到祸殃。”元自实听了,求道士给他指示躲避兵火的地方。道士说:“福清可以。”又说:“不如福宁。”这番话说完,又对元自实说:“你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家里人都很盼望,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元自实告诉他没有路,道士就指了一条路让他回去,于是元自实向道士拜了两拜告别了。
    元自实走了二里多路,在山后发现了一个洞可以出去。
    回到家里,原来已经过了六个月。自实急忙携带妻子儿女直接往福宁乡村中,开垦田地,修治园圃来度日。当他挥舞钅矍头时,忽然听到士下铮然有声,一下得到埋藏在地下的银子四锭,家境逐渐渐安康丰足。其后张士诚夺取相印,江浙右丞相达识帖睦迩被拘禁,大军围城,福建省平章政事陈友定被俘获,其他官吏大多保不住脑袋,而缪君也被王将军所杀,家财也都归了王将军。以岁月来算,仅仅三年,但道士的预言全部应验了。
    华亭逢故人记
    松江儒生中有姓全、贾的,二人都富有文才,性格豪放自得,爱喝酒,却不得志,因此放荡不羁,不拘小节,每每以游侠自居。元至正末年,张士诚占据浙西,松江成为他的属郡。二人来往其间,大话雄辩,旁若无人。豪门大族,听到风声就迎接,惟恐落后。全有一首诗说:
    华发冲冠感二毛,西风凉透青衫袍。仰天不敢长嘘气,化作虹霓万丈高。
    贾也有一首诗说:
    四海干戈未息肩,书生岂合老林泉!袖中一把龙泉剑,撑拄东南半壁天。
    他们的诗大致如此,人们也更加信从他们的自命不凡。
    吴王元年,明兵围攻姑苏城,未能攻下。上洋人钱鹤皋起兵救援张士诚,全、贾二人自以安禄山的谋主严庄、黄巢的宰相尚让为例,手持马鞭登门,参预他们的谋划,终于攻下了嘉兴等郡城。可没过多久,军队败逃,二人都投水而死。
    明洪武四年,华亭儒生石若虚,有事情经过近郊。他向来与全、贾二人亲近和睦,这回忽然在路上相遇。全、贾带着随行的僮仆数人,情状竟与往常一模一样。他们迎着对若虚说:“石君别来无恙?”石若虚忘记他们已经死了,与他们行揖让之礼,辅柴于野地而坐,谈论了有一个时辰。全忽然感慨长叹说:“晋朝的豫州刺史诸葛长民有一句话,叫做‘贫贱长思富贵,富贵又临危机。’可这话并不一定正确。如果贪慕富贵,又怎么能避开危机呢?世间难道真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事么?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隋末窦建德的部将刘黑闼既已立为汉东王,临死时却说:‘我本来在家种菜,都是被高雅贤这班人害到如此地步!’这话也实在太荒谬浅陋了,足以让人千古发笑!”贾说:“刘黑闼哪里值得去说他!像汉朝的田横,唐朝的李密,也可以算得上佼校者了。田横开始的时候与汉高祖一样都是南面称尊的,所以耻于改称为臣,逃亡蜗居在海岛,本来可以老死在那里,但是被‘大王小侯’的话所欺骗,结果走到距东都洛阳还有三十里的地方自杀而亡。李密起兵的时候,唐高祖写信祝贺他,推举他做盟主;等到兵败入关降唐,竟然还指望安排他任台、司等高官,没有见识到如此地步!大丈夫死就死了,怎么忍受得了在别人喉下取气、仰人鼻息呢?那韩信创建了炎汉的基业,最终遭到诛杀;刘文静开创了晋阳的福运,结果却受到杀戮。那些功臣尚且如此,其他人还有什么好说呢?”全说:“骆宾王帮助李敬业起兵,作檄文声讨武则天的罪恶,等到兵败,还能悠闲地隐居西湖灵隐,吟咏‘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这样的诗句。黄巢侵扰唐室,罪大恶极,处死都不能抵偿,等到事败,却削去头发,披上僧衣,逃匿行踪,题诗说:‘铁衣著尽著僧衣。’像这二个人,身为首恶,最终却能免祸,可算是才智谋略都很精深的了。”贾笑着说:“果真如此的话,我们这班人应当感到惭愧了!”全急忙说:“旧友在坐,不要闲谈其他的事情,以免徒然增加伤感。”于是,脱下所穿的绿裘袍,让僮仆到附近村庄抵押换酒喝。
    酒换来了,饮过数巡,若虚向二人请求说:“二位平日的诗章,传扬在人口,今日相会,难道可以没有佳作来记录吗?”于是二人思索了一会儿,全的诗先作成,就吟诵道:
    几年兵火接天涯,白骨丛中度岁华。杜宇有冤能泣血,邓攸无子可传家。当时自诧辽东豕,今日翻成井底蛙。一片春光谁是主?野花开满蒺藜沙。
    贾接着吟诗道:
    漠漠荒郊鸟乱飞,人民城郭叹都非。沙沉枯骨何须葬,血污游魂不得归。麦饭无人作寒食,绨袍有泪哭斜晖。生存零落皆如此,惟恨平生壮志违。
    吟诵完后,若虚惊异地说:“你们二位平日里的吟咏极为潇洒跌荡,今天的诗作怎么这样过分哀伤,与过去大不相同呢?”二人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忧戚地长叹几声。过了一会,酒喝完了,二人告别离去。走了十几步以后,突然就不见踪影了。石若虚大惊失色,才记起他们二人已死了很久了。这时.但见树梢上云雾昏暗,山头红日西沉,乌鸦鸟鹊在丛杂的草木中噪啼。石若虚急忙投奔前村的酒家,访查全、贾二人用来抵押换酒的裘袍,想拿来看一看。可裘袍刚碰到手,就纷纷破碎。碎片好像蝴蝶一般,乘风盘旋,纷纷扬飞。当晚,石若虚就借宿在酒家,第二天早上急忙回家。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经过这条路了。
    金凤钗记元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翁吴某,官防御,居住在春风楼的旁边,同世代为官的崔家是邻居,交情深厚。崔君有个儿子叫兴哥,防御有个女儿叫兴娘,都在襁褓之中。崔君于是求聘兴娘日后做兴哥的妻子,防御答应了他,崔君用一只金凤钗作为聘礼。
    不久,崔君带着一家到很远的地方做官去了,总共十五年中,并没有一字半句的音信传回来。兴娘长在深闺,年纪已经十九岁了。她的母亲就对防御说:“崔家的兴哥一去就是十五年,不通音讯,现在兴娘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可以墨守以前的诺言,让女儿错过婚嫁的时机。”防御说:“我已经应允了我的老朋友,更何况聘礼已下,我怎么可以自失其言呢?”兴娘望穿秋水却不见崔生归来,因而染上了疾病,整日睡在床上,半年以后就去世了。她父母伤心透顶,哭得昏天黑地。临近入敛的时候,母亲拿着崔家原聘的金凤钗,抚摩她的尸体哭泣道:“这是你夫家的东西,现在你已经死了,我留着它有什么用!”于是替她插在发髻上,盖棺入敛。
    兴娘入葬两月以后,崔生却回来了。防御接待了他,打听他们全家的情况。崔生说:“家父做了宣德府的理刑官,在任上去世,家母也过世好几年了。现在丧服已经解除,所以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防御闻言,不觉掉下泪来,说道:
    “兴娘真是薄命,为思念郎君你的缘故,得了疾病,在两个月以前不幸抱恨而亡,现在已经出殡安葬了。”随即领着崔生走进内房,到供着兴娘灵位的桌前,焚烧纸钱,告诉她崔生已经回来了,全家人痛哭失声。防御对崔生说:“你的父母已经去世,路途又远,现在既然已来到这里,就在我们家住下吧。老友的儿子,也就是我自己的儿子,不要因为兴娘去世的缘故,就把自己看作是外人了。”即刻派人替崔生搬行李,把他安顿在门旁的一个小书房里。
    将近半月后,正好遇到清明节,防御因为女儿新亡的缘故,合家去上坟。兴娘有个妹妹叫庆娘,年龄已经十七岁了,这一天也一同前往,只留崔生一人在家中看守。全家到黄昏才回来,这时天色已经昏黑,崔生在门左迎候。望见有两乘轿子来了,前面的轿子已经进门,后面的轿子到崔生面前,好像有东西掉在地上,铿然发出声响。崔生等轿子过后,急忙拾起来,原来是一只金凤钗。崔生打算进去归还,可是中门已经关闭,无法再进去了。崔生于是回到小书房,点起蜡烛独自坐着。他想起婚事不能成功,单身一人,孤苦零丁,寄身于别人的门下,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由得长叹几声。正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剥剥”的敲门声。崔生忙问:
    “是谁?”却不见回答。过了一会,他又听到敲门声,这样反覆了好几次。崔生开门一看,原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正站在门外。看到门开,那女子急忙撩起裙子,走了进来。崔生见状,大吃一惊。那女子低着头,收住气,低声细语地对崔生说:“郎君不认得我么?我就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刚才我把金凤钗扔到轿子下,郎君拾到了没有?”说完就要拉着崔生上床睡觉。崔生因她父亲待自己感情深厚,推却说:“我不敢造次。”很严肃地拒绝了她,并且再三推辞。那女子忽然涨红着脸发怒道:“家父以子侄的礼节厚待你,收留你在家中,你竟然在深夜引诱我到这里,要想做什么?我要把这事告诉父亲,到官府去告你,官府一定不会饶你的。”崔生害怕了,不得已,只好顺从她。直到天要亮了,这女子方才离去。从此以后她傍晚隐蔽而来,早上隐蔽而出,往来于门侧的小书房,差不多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一天晚上,她对崔生说:“我处在深闺,您居住在外面的书房,今天的事情,幸好没有人察觉。只恐怕好事多磨,会合的日子容易受到阻碍,一旦形迹败露,父母怪罪,到那时关闭笼子锁住了鹦鹉,棒打鸭子惊散了鸳鸯,对我来说虽心甘情愿,但于你只恐怕有碍清名。还不如未雨绸缪,事先行动,带着珠宝逃跑,或者隐居在穷乡僻壤,或者匿迹在他乡外县,这样,我们差不多才能悠闲自在地白头到老,不致于分离。”崔生很赞成她的计策,说:“你的话很有道理,我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但他又想:自己孤苦零丁,一向缺少亲朋知交,即使想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曾经听父亲说过,有一个旧日仆人叫金荣,是个讲信用道义的人,居住在镇江吕城镇,以种田为生。若现在前去投奔他,大概不会拒绝我。
    第二天夜里五更,崔生与女子带着轻便的行装逃出,租船经过瓜州,直奔丹阳。向村民打听,果然有个叫金荣的人,家境很富裕,现在是本村的保正。崔生十分高兴,直奔他家。到了以后,一点也不认识。崔生说了父亲的姓名、爵里和自己的乳名,金荣才想起来并予以相认。金荣设立神主牌位哭拜旧主人,又拥扶崔生到座位上,纳头便拜,说:
    “这是我家小主人。”崔生便把投奔的缘故全部告诉了他,于是金荣让出正房来安置他们,侍奉他们就如同侍奉旧主人一样,衣食方面的需要,供给十分周到。
    崔生住在金荣的家里,将近一年光景,那女子对崔生说:“当初,我害怕父母责难,所以与你学卓文君私奔,这实在也是出于不得已。现在旧的稻谷吃完,新的稻谷业已登场,岁月就像流水一样,已经快到一年了。我想爱护子女之心,凡是作父母的都是有的,如今我们若自己回去,父母高兴能够重得相见,必然不会怪罪于我们。更何况父母生我养我,恩惠没有再比这个更大的了,哪有断绝关系的道理?何不前去拜见他们呢?”崔生听从了她的话,就与她一起租船渡江,进入扬州城。快要到家的时候,女子对崔生说:“我逃跑流窜了一年,今天突然与你一同前往,只恐怕碰到父母发怒而不好收场。你还是先去观察一下,我停船在这里等候消息。”崔生闻言上岸,正要举步,女子又招呼他回转来,把金凤钗给了他,说:“假如他们怀疑或是不承认,你拿出这金凤钗给他们看就行了。”
    崔生到达家门,防御听说他回来了,高兴地出来见他,反而向崔生致歉:“往日照顾接待不周到,以致于郎君不能安居,而去了别处,这是老夫的罪过,希望不要怪罪!”崔生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仰望,口里不停声地只说:“我有死罪!”防御说:“郎君有什么罪过?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希望说个明白,以解除我心中的疑虑。”崔生这才站起身来,说道:“过去闺房事密,儿女情长。我负有不义的罪名,犯了私通的律条,不告知尊长就娶亲,私下带着妻子逃亡,潜藏在村庄,拖延了时日,音容阻隔,书信不传,虽然夫妻感情深厚专一,但怎么敢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呢!今日我特地同您的女儿,一起回娘家来看望你们,祈望您能体察我们的深厚感情,宽恕我们的重罪,使我们最终能白头偕老,鸳鸯共飞,岳父有宠爱的恩德,小婿则有和睦的快乐,这就是我的希望,只求岳父怜悯我。”防御听了崔生的话之后,非常吃惊。说:“我女儿卧病在床,到如今已经一年了,一直茶饭不进,连翻身也要人扶靠,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崔生以为他们怕玷辱了门户,故意粉饰言词来拒绝,便说:“眼下庆娘正在船上,可以派人用轿子抬来。”防御虽然不相信,还是派家僮急去察看,到了那里却不见女子的踪影。防御正要发火责问崔生,怪他荒诞怪异,崔生忙从袖中摸出了金凤钗,交给防御。防御一见,大为惊讶,说:“这是我的亡女兴娘的殉葬物品,怎么会到你这儿?”
    正在疑惑之间,久病卧床的庆娘从床上忽然起来,直奔堂前,拜倒在父亲面前,说:“兴娘不幸,早早告别父母,远远被抛弃在荒郊。但是与崔家郎君的缘分并没有断绝。今天来到这里,也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爱妹庆娘,来接续以前的婚姻罢了。如果肯顺从我的请求,庆娘的病本当即会痊愈;若不顺从我的话,庆娘的性命便到此为止了。”全家闻言,个个惊慌害怕,看她的体貌,无疑是庆娘;但听她的声音,看她的举止,却又明明是兴娘。为此,吴防御就责备她道:“你既然已经死了,怎么可以再到人间来妄作惑乱呢?”
    她回答说:“我死以后,阴间的长官认为我没有罪,所以不再拘禁,让我隶属后土夫人的帐下,掌管传送章奏。因为我在世上的情缘未了,所以夫人特地给我一年假期,来与崔郎了结这一段姻缘。”吴防御听她言词哀切,就答应了她,兴娘马上低头拜谢。又拉着崔生的手,哭泣着与他告别,并且说:“父母已经答应我了,你好好作女婿,千万不要因为新人而忘了我旧人。”说完,痛哭数声,跌倒在地上,众人忙来看时,已经断了气了。大家急忙把汤药给她灌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苏醒过来,而病体已经康复,行动竟跟平常一样,问她以前的事,一点也不晓得,就好像从梦中刚刚醒过来。
    吴防御就选了个吉日,让庆娘延续崔生的婚姻。崔生感谢兴娘的恩情,把金凤钗拿到集市上去卖,结果卖得纸币二十锭,全部用来买了香烛纸钱,送往琼花观,让道士设坛祈祷三昼夜,以此来报答她。崔生又见兴娘托梦给他说:“承蒙郎君超度我,可见还有余情。虽然阴阳相隔,实在深深感谢。小妹庆娘禀性柔和,你要好好照顾她。”崔生不觉惊哭而醒。从此兴娘就再也没有出现,多么奇怪啊!
    联芳楼记苏州有一个姓薛的富户,至正初年,居住在闾阖门外,以卖米为生。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兰英,小的叫蕙英,都很聪明漂亮,能写诗作赋。薛某就在住宅后边建造了一座楼来安置姐妹俩,名称就叫“兰蕙联芳”楼。正巧承天寺的和尚雪窗善于画兰蕙,于是就粉刷了四面墙壁,邀请雪窗在上面绘画,有幸登楼的人就如同进入春光和煦的大自然中。这两个女子日夜不停地在这里吟咏,作有诗歌好几百首,取名为《联芳集》,好事的人到处传诵。
    当时,绍兴著名文人杨维桢创作了《西湖竹枝曲》,应和的有百余人,并在书铺里雕版印行。两个女子看到以后,笑着说:“西湖有《竹枝曲》,东吴难道就没有《竹枝曲》吗?”于是便仿效杨的体制,作《苏台竹枝曲》十章:
    姑苏台上月团团,姑苏台下水潺潺。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馆娃宫中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虎丘山上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洞庭金柑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尺长。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由进尚方。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妾似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裴翠又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一团风髻绿于云,八字牙梳白似银。斜椅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其他作品也都与此相当,她们的才华可想而知了。杨维桢看到了她们的诗稿,就在后面写了两首诗: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难弟难兄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正因如此,她们的名声遂远近传扬,世人都认为是汉代的班昭、蔡琰再生,宋代李清照、朱淑真以后的女子更无法同她们相提并论。
    兰蕙二女所居那座楼下临运河,航行的船舶都要经过这里。当时昆山有个姓郑的青年,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因为他的父亲与薛某交往一向亲密深厚,其父就让郑生去苏州经商贩卖,每次船到就停泊在楼下,依傍薛家为寓。薛某因为他父亲的缘故,将郑生当作世交子弟来相待,往来十分亲密。
    郑生很年轻,气质温柔平和,禀性俊秀文雅。夏天他在船头洗澡,二女从窗缝里偷看到了,就把一对荔枝从楼上扔下来,郑生虽然领会她们的意思,但是仰望那高高的屋脊楼宇,飘渺天空,如果不是身有双翅,是不可能上去的。
    不久,夜深人静,月落星移,万籁俱寂,郑生站立在船舷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听见楼窗“哑哑”发出响声。
    正在顾盼之间,二女用秋千的绒索,下挂一只竹网兜,垂放到郑生面前,郑生于是乘着竹网兜而登上了楼。彼此相见之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马上相挽着上床,竭尽缠绵之恋情。那大女儿随口吟了一首诗送给郑生:
    玉砌雕栏花两枝,相逢恰是未开时。娇姿未惯风和雨,分付东君好护持。
    小女儿也吟诵道:
    宝篆烟消烛影低,枕屏摇动镇帏犀。风流好似鱼游水,才过东来又向西。
    到天亮的时候,郑生又乘着竹网兜下楼,从此以后,他们没有一个夜晚不相互幽会。二女吟咏的诗作很多,不能全部记下。郑生因为没有诗来作答而感到羞愧,一天夜晚,他看到书案上有浙江剡溪所产的玉叶笺纸,于是以笔蘸墨在上面题写了一首诗: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看到诗,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藏在竹箱中。过后不久,他们又同床共枕,郑生再次问她们索取诗句。大女儿马上吟唱道: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小女儿接道:
    合欢幸得逢萧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大女儿又接着吟唱: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绿云。
    小女儿最后结束道: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就这样凑成了一首律诗。
    又一天晚上,午夜以后,郑生忽然惆怅地说:“我本是寄居异乡的旅客,投身在你家门庭之下;今天的事情,令尊大人并不知道。可一旦事情败露,我们之间恩情便会隔绝,就像当年乐昌公主的青铜镜,也许从今以后就将永远剖分了;也像延平津的龙泉、太阿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复合。”一面说着,一面哽咽起来,流下了眼泪。二女见状道:
    “我们虽然庸俗浅薄,但是还有自知之明。虽然久居闺房,但是我们也粗通经史,并不是不知道钻穴偷情的可耻,藏才待时的可嘉。但是春花秋月,每每感伤时光的虚度;水性云情,便常常失去自我的控制。以前,我俩像东邻女郎隔墙偷看宋玉一样偷看你洗澡;又像卞和献玉一样,以身相许。蒙你郎君不嫌弃,一概听从了我们,虽然没有行过问名、纳采等六礼,但是确实一言为定不再变心。现在正要同你共欢于枕席,永远侍奉郎君,为什么你反倒说出这番话来,自生疑惑隔阂呢?郑郎啊郑郎,我们虽然是女子,但是这一切都经过慎重考虑。将来如若某一天事情败露,家里怪罪起来,如果父母同意我俩的请求,那么最终我们会嫁给你,到你家执箕帚,司洒扫。如果不能顺遂所愿,那么只有到九泉之下来找我们,我们一定不会再去嫁给别人。”郑生听了这番话,非常感动。
    过了不久,郑生的父亲来信催促他回家。兰英、蕙英的父亲见郑生逗留此地不肯离去,很怀疑他。一天,他登上联芳楼,在竹箱中找到了郑生所写的诗,大为吃惊。但是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也无可奈何,看郑生也算少年标致,门户也相当,就写信给郑生的父亲,表明结亲的意思。郑生的父亲同意了他的请求。仍然让媒人连通郑、薛二姓之交好,问名纳采,入赘为女婿。这一年郑生二十二岁,大女儿兰英二十岁,小女儿蕙英十八岁。吴地的百姓大多知道这件事,有的人还将这事记录下来写成了掌故。

《剪灯新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