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仝处长的批评

贾士贞终于把所有的考察材料都完成了,但他对组织部的工作程序仍然心中无数。完成了这些考察材料,手里就一点事情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小学生一样,作业完成了,要等待老师的批改意见。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几分恓惶,不知道他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作业老师满意不满意。作为一个临时借调人员,他必须处处谨慎小心,让领导满意了,才能正式调进省委组织部。那要是领导不满意了呢?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贾士贞第一次想到这个可怕的问题。要是把自己退回乌城地委党校,那他这辈子一切就完了!同事会怎么看他,亲戚、朋友、父母、玲玲又会怎么看他?这样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看看其他同志忙忙碌碌的,唐雨林一个下午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实际上,他现在和唐雨林成了单线联系,像战争岁月的地下党似的。他所有的工作,或者说所有关于省委组织部的信息都是从唐雨林那里得到的。现在一天不见唐雨林,他心里竟然些孤独与失落。眼看下班时间快到了,吕建华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轻轻地叫了声:“小贾,仝处长叫你。”

贾士贞吃了一惊,这时吕建华已经转身离去。他大步来到仝处长办公室门口,门是半开着的,贾士贞轻轻地敲了两下门。仝处长头也没抬,说了声“请进!”贾士贞来到仝处长面前,过了好一会儿,仝处长才抬头看看他,脸上没有半点笑容。贾士贞突然感到仝处长的目光里透出几分不愉快,他的心脏猛收缩了两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只知道这种表情太让人难堪了。这时仝处长冷冰冰地说:“小贾,写干部考察材料不是‘文化大革命’中写大批判文章,一个领导干部辛辛苦苦工作了多少年,成绩和优点是主要的,至于缺点,谁都有,那太微不足道了,像你给人家写的那些考察材料,还提拔什么?”贾士贞瞥一眼仝处长面前,那些自己一笔一画写成的一沓厚厚材料,心想,作家们的一本小说稿也不过如此,但是仝处长就像老师批评学生的作业没完成好一样。回想这近三十个干部的考察材料,除了王学西和汪永之外,所有的考察材料都是这样写的。他之所以对王学西这么用心,这么谨慎,一是,群众对他的意见太大,贾士贞觉得自己不能太昧着良心了,但他又怕在仝处长那里过不了关,因此在写王学西的现实表现时还是竭力罗列了一些言过其实的语言,尽量使用夸张手法,有些地方根本就不是王学西的成绩,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二是王学西毕竟是一个副厅级主任,而且那天考察干部时,仝处长亲临现场,他和仝处长之间又那么亲密,觉得他们的关系绝对不一般。后来,贾士贞多次想问问唐雨林,王学西和仝处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然而,唐雨林对涉及具体人的问题,总是婉转地避开。

平心而论,他最后给王学西写的考察材料,并不是发自他内心的,而是尽量做到锦上添花了,他觉得仝处长怎么能这样主观武断地批评人呢?贾士贞低着头,连气都不敢喘,努力屏住呼吸。就在这时,贾士贞发现仝处长面前放着的考察材料正是王学西的。那是他亲笔所写。贾士贞只觉得身上被电击了一下,立即感觉到,仝处长是不是对他写的王学西的考察材料不满意?贾士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仝处长,背上冒着汗,胆怯地说:“仝处长,哪些地方写得不好,我再重写!”

仝处长把那沓材料往旁边一推,阴着脸说:“年轻人,刚到组织部,多学学组织部老同志身上的优良品质!我们组织部不是纪委,我们是专门给领导干部涂脂抹粉的,是专门提拔干部的地方,不要专门找人家的缺点和短处。否则就不要在组织部工作!”

三十个人的材料全部退回来了,贾士贞捧着厚厚的材料,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好像刚才仝处长不是批评,而是在他身上抽着鞭子,扒他的皮!贾士贞慢慢地翻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记得无论在小学还是中学,作业错了老师都会明确指出来的,可是仝处长,却是不明不白地批评一顿,自己不知道错在哪里,不知道哪些材料合格哪些不合格。他下决心按照仝处长的要求,像美容大师那样,给他们进行美化和修饰。

贾士贞先翻开王学西的考察材料,重新看了一遍,又对照一下当时省区划设置办公室的所有谈话记录。他觉得自己对王学西现实表现的概括远远超过他本人的表现,比如开头一段,“该同志对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还需要进一步学习和提高”,只是没有写成“该同志能够认真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是啊!难怪仝处长对自己如此不满意,也许仝处长的批评是对的,自己到组织部才几天,哪能知道一个干部是如何推荐、考察、选拔的呢?考察材料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对一个干部的提拔又起到多大的作用,他一无所知。现在他多么希望有一位真诚的老师啊!于是他决定找机会,诚心诚意地向唐雨林请教。

终于,下班时唐雨林匆匆地进了办公室,贾士贞一看唐雨林已经拿起公文包要离开办公室了,他急忙跑上去:“唐处长……”

唐雨林停住脚步,说:“小贾,有事?”

贾士贞红着脸说:“唐处长,仝处长把我写的那些考察材料都退回来了,我过去没写过这样的材料,请你……”

“噢,”唐雨林打断贾士贞的话,来到贾士贞的办公桌旁,随手翻了翻,突然拿着王学西的考察材料,看了一会儿,说,“士贞啊!有些话我们还不能说得太直白,为了自己的前程,在组织部不得不干一些违心的事……”唐雨林把王学西的考察材料放到旁边,在贾士贞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贾士贞看着唐雨林离去的身影,心里似乎清楚了一些,但还是有点糊里糊涂理不清头绪。

组织部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贾士贞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反复琢磨着面前这些考察材料,耳边响起唐雨林刚才的话“为了自己的前途,在组织部不得不干一些违心的事……”就这样他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决定给父亲打个电话。虽然父亲在乌城地委组织部干了那么多年,但是他并没有给儿子传授多少经验,也就是在临来省委组织部前,父亲反复对他说希望他努力工作,做一个实事求是的人。可是现在他遇到了这样的难题,或许只有父亲才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了。他走到门口,听听走廊里静静的,悄悄地关好门,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贾士贞一时没有主张,不知道该怎么对父亲说,直到父亲一连“喂,喂……”了好几声,他才说:“爸,是我……”

“是士贞啊!”父亲的声音是那样和蔼可亲,“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爸,我……一切都很好……”贾士贞感到心里一阵温暖,“爸,你和妈妈都好吗?”

“好,我们都好!”父亲高兴地说,“你妈总念叨你,说你总算有出息了,你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努力工作,珍惜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爸,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的。”

挂了电话,贾士贞才想起,和父亲讲了半天话,竟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不过他又想,这事又怎么和父亲说呢?独自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决定把王学西的考察材料带回宿舍。反正晚上一个人也没别的事,他不相信,凭他的能力,还写不好这份考察材料。

贾士贞想找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华祖莹。找了半天才找到华祖莹的名片,可是电话拨了一半却停了下来,觉得自己有点太荒唐。只不过才和华祖莹见过一面而已,难道就因为她的容貌……

这时,电话铃响了,贾士贞懒洋洋地拿起电话。

“喂,请问是贾科长吗?”

贾士贞愣了一下,这声音并不熟悉,犹豫了一会儿,又觉着有几分耳熟,忙说:“请问……”

“贾科长,是我,省总工会的桑延华。”

贾士贞有些兴奋了,就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刚才那些不快,高兴地说:“哎呀,是桑部长……”

“怎么你还没下班?”桑延华问道,“贾科长,能和你坐坐吗?”

贾士贞没有犹豫,说:“可以,我可是快乐的单身汉呢!”

“那好,十分钟后你在省委大门口等我。”

挂了电话,贾士贞就收拾好东西出了办公室。就在他来到省委大门口时,他突然对自己说,千万不能草率行事,就算和桑延华是老乡,也只不过一面之交而已,万万不可把心中的不快随意吐了出来。

贾士贞站在省委大门口的人行横道上,一辆的士正好停在他面前,桑延华打开门,贾士贞上了车。只听桑延华说:“去宏门大酒店。”

贾士贞并没听清楚,没等他说话,桑延华转身抓住贾士贞的手,在昏暗中用了用力,说:“认识你真是高兴啊,小老乡。”

说话间,出租车已经停在宏门大酒店门前。这时,贾士贞才恍然大悟,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一种什么感觉,心情总是有些不平静。进了大厅,目光不自主地四处看了看,幸好没有看见华祖莹。

两人进了餐厅,桑延华带头上了二楼,见到一个服务员,便说:“怡红轩。”

进了包间,桑延华说:“贾科长,我今天没请其他人陪你,只是我们两人坐坐,以后有机会,多约几个老乡,大家认识认识。”

贾士贞说:“桑部长,请你不要叫我处长,我只是省委组织部的一个借调人员,不好意思。”

“好,不过我相信会的,组织部是什么地方?你看省委组织部哪个调出来不是副厅级。”桑延华端着酒杯说,“老弟,你可是前途无量啊!真没想到乌城出了人才,省委组织部能有个老乡。”

贾士贞知道桑延华说的是真心话。由此可见,人们对组织部的向往和渴求!

这时一位身着正装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贾士贞抬头一看,正是华祖莹。当他们目光相遇的一瞬,贾士贞立即撇开目光,躲开了。

华祖莹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微笑着和贾士贞、桑延华握着手说:“二位有什么要求尽管对我说,我是餐饮部的主管,叫华祖莹。”

尽管这样,桑延华还是觉得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交往,于是邀请华祖莹入座,华祖莹笑笑说:“我们酒店有规定,工作人员不准陪客人喝酒。真心谢谢,实在对不起。”

贾士贞只是微笑着不说话,桑延华又说:“华小姐,恕我冒昧,我怎么感觉你和我们组织部的士贞同志很熟悉嘛!”

老实说,贾士贞觉得桑部长有些太冒失了,再瞥一眼华小姐,只见华祖莹的脸上飞过一片彩云,离开了包间。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直到贾士贞和桑延华离开酒店,华祖莹才出现在大厅里,直到把他们送走了,还站在那里挥着手。

中间只隔了一天,贾士贞突然接到华祖莹的电话,说有几个朋友聚会,想请贾士贞出席。这可让他为难起来,犹豫了半天,只好勉强答应了。但是谁知下午唐雨林突然拉住他,说总工会的林部长专程请他们俩,还说是因为那天的车子的事表示歉意。这样一来,贾士贞只好提前去见华祖莹,解释了半天,华祖莹还是不理解,说贾士贞不给她面子,弄得贾士贞心里很是不好受。

《组织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