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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少红在专案点上纠结的时候,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则发疯一般寻找着黄一平。万般无奈之际,他甚至动用了秘密手段查询全国所有的进出口岸,以印证黄一平到底是否出国。
那天夜里,吴少红从家里被任潮涌电话骗出来,秘密带往专案组。途中,办案人员用他的手机给其妻发了一条短信:“夜里突然接到省里电话,有急事需赴省城处理,办妥即回。”
恰好这天是个周末,后边两天是双休,家里人真以为他去了省城,甚至连他有没有换衣服都不曾在意,因此给专案组赢得了两天的宝贵时间。
等到周一上班,专案人员按照黄一平的交代,指令吴少红分别给家里和局办公室打了电话,说是在省里有急事脱不开身,大概还要两天时间才能回来。
也是事有凑巧,前边吴少红电话刚刚放下,后边于树奎就有急事要找他。
“让吴少红马上来见我!”于树奎吩咐县委办主任冯肖兵。
冯肖兵不敢怠慢,抄起电话就打,却传来服务小姐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如此反复拨打了三四次,冯肖兵有些恼火了。他想,这个吴少红平时不这样嘛。再说,他也不是不懂县里的规定呀。
在海北,于树奎早有规定:市里几大班子成员以及直属部门主要负责人,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如果有出国、进入信号盲区或在外参加重要会议不准开机等特殊情形,必须预先告诉所在位置或别的联系方式,否则视情况作擅离职守处理。于树奎作出如此规定,是因为若干年前,一位局长在外省嫖娼被拘留,人间蒸发了四五天,回来时谎称进入山高林密地区考察,手机没有信号。后来,那边公安寄来拘留回执,恰好落到与局长不和的一位副局长手里,事情才真相大白。
冯肖兵的电话打到交通局,办公室主任回话:“吴局长早晨刚来过电话,说是在省城有个重要活动,要一两天才能回来?”
“到省城?什么事情?什么时候、同什么人一起过去?”冯肖兵问。
“不知道。吴局长就说了两句话,别的什么也没说。估计是双休天从家里离开,也没听说省里有什么会议之类。”主任回答。
冯肖兵再打电话问吴少红妻子:“嫂子,你知道老吴去哪儿了?”
“说是去省里了。我就奇了怪了,周五晚上还在书房看碟片,我们先睡了。周六早晨起床一看,他人不在,却给我手机上发了条短信,后来保姆告诉我,说是半夜穿着睡衣就走了。那之后,手机就一直打不通。今天早晨匆匆来了个电话,说还要在省城呆一两天,没容我这边开口,他那边又匆匆关机了。冯主任,你是他的领导,等他回来倒要好好替我问一下,搞得这么神秘,是不是会情人去了?”吴妻与冯肖兵很熟悉,说话也随便。
听了吴妻说的情况,冯肖兵感觉有点纳闷。按常规,吴少红这样的机关正职,离开海北好几天,即便不向县里请假,也应该同家里、局里说明缘由呀。再说,什么事情这样紧急、神秘,连睡衣也没来得及换呢?
冯肖兵嘀嘀咕咕着进了于树奎办公室,将刚才了解的情况细细说了。
于树奎近期非常警觉,听了冯肖兵叙述,稍加思索,感觉其中好像有问题,说:“赶紧让交通局同省里联系,看看吴少红有没有在那边。如果不在省里,一定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或者什么时候同什么人一起走的。另外,找一下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让他立即来见我。”
大概十分钟不到,交通局那边电话就来了,还是刚才的办公室主任,说:“同省厅联系过了,那边没有人见过吴局长,也没有什么会议。任潮涌副局长十多天前到美国考察,按照计划应该前天回来。刚才同市局联系,他们已经按时回来了,可是任局长今天没来上班,手机关机,家里人说他还没到家。”
两个局长同时失踪,又同时联系不上,这让于树奎感觉非常不安。他马上指令冯肖兵:“你马上联系一下县公安局找个可靠、懂行的人,查一下吴少红离家那晚的情况,越快越好!”
冯肖兵找了分管治安的局长,让他亲自到县城凤凰小区跑一趟,将那边监控三号别墅的录像调出来,时间段是上周五晚上十点至周六凌晨,然后连同播放设备一起带到县委办来。
不长时间,公安人员带着设备来了。冯肖兵示意播放监控录像,没费多少工夫就查到吴少红离开家的镜头:那天夜里十一时左右,一辆挂军队牌照的奥迪轿车悄悄停到吴少红家的三号别墅旁边,大约五六分钟之后,吴少红穿着睡衣表情轻松地走出来。车门打开时,吴少红似乎犹豫了几秒钟,后来被车里伸出的一只手拉了进去。几乎关门的同时,车子发动快速开走,里面的人没有露面。
“看来吴少红与任潮涌出事了!”于树奎反复看过录像,支走旁边的公安人员,非常肯定地对冯肖兵说。
“出事?什么事?难道有人绑架?”冯肖兵不解。
“不是绑架。我估计,可能是经济问题,弄不好还是出租车的事情。看来上次他们到省城东方公司调查,包括之前到汽车生产厂家去查,不是偶然之举,我们被市里的那个检察长骗了。”于树奎眉头越拧越紧。
“抓我们的人,按规矩应当先和我们通气呀。再说,抓的是两个局长,更加应该预先和县委打声招呼嘛!”冯肖兵很生气。
“你懂个屁!你以为人家开着军牌车辆,半夜三更瞒着你悄悄抓人,是冲着吴少红、任潮涌那两个小毛贼?人家就是冲海北县委我于某人,还有上边更大的领导,幼稚!天真!”于树奎低吼道。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干脆报警查询,先弄清他们的下落。”冯肖兵额头上马上开始流汗。
于树奎想了想,说:“报警不行,容易把影响搞大。这样吧,先向市委值班室报一下,就说我们有两位局长失踪了,请他们帮助寻找。记住,这事一定要直接向副秘书长黄一平报告。”
冯肖兵当着于树奎的面,反复拨打黄一平的两部手机,也是全部关机,一直没能联系上。
原来,自从主办海北出租车一案后,黄一平关掉了原来的两部手机,重新更换的专用电话卡,除了办案人员,只有廖志国、朱玉、何长来等极少数几个人掌握。就连妻子汪若虹、女儿小萌都不知道这个号码,更加不知他到哪里去了,在做些什么。每隔一两天,他会于深夜打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家里的情况,以及都有什么人找过自己。
冯肖兵与黄一平夫妇熟悉。电话打到市卫生局办公室,汪若虹按照丈夫事先的交代,回答道:“一平离家十多天了,说是出国考察,要很长时间哩。”
“出国考察?廖书记没去?”冯肖兵问。
“嗨,他的那些破事儿,我懒得管。”汪若虹回答。
“这样吧,弟妹,如果你同他联系上了,请务必给他传个话,就说海北县委于书记找他有急事。”冯肖兵再三叮嘱汪若虹,并让她记好这个电话号码。
冯肖兵不放心,又把电话打给市委办几个哥们儿,对方都说黄秘书长离开好多天了,好像是出国了。
“算了,找不到黄一平,那就再给纪委书记何长来打个电话,试探一下。”于树奎指令冯肖兵。
何长来听了冯肖兵的汇报,并未表示丝毫惊异,只是淡淡道:“这个事情我知道一些,具体情况我再了解一下,你等我电话,一会儿给你答复。”
何长来之所以如此说,是要向廖志国请示并同黄一平商量,应该如何答复海北方面。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何长来电话直接打给于树奎,说:“吴少红和任潮涌两个人,因为涉及一桩特别重要的案子,巨前正在市里接受调查。这个事情,因为情况特殊,没有预先和县里打招呼,从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出于对有关同志的保护。等到事情有了明确结果,市里会向你们通报。”
于树奎什么也没有说,悄然挂了电话。
冯肖兵在旁边听得清楚,汗水流得更欢了。他看于书记脸色铁青,还是鼓起勇气趋前问:“是不是再联系一下苗书记和贾部长,请他们帮忙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不行!绝对不能和他们联系。这个事情,人家未必会告诉苗书记、贾部长他们,或者即使告诉了,他们这时也不便透露。这样,你赶紧想尽一切办法,了解一下黄一平是否出国了。如果真出国了,也要弄清去了哪个国家,是从哪里出去,何时返回。现在看来,我们只能通过他做廖志国的工作了。快!”于树奎情绪相当烦躁。
冯肖兵通过县公安局的特殊渠道,很快查遍国内几乎所有机场、港口,并没有发现黄一平出境的记录。于树奎得到消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他知道,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终于来了。如果判断没有错误的话,吴少红、任潮涌的失踪,不仅事关那批出租车,而且是廖志国在亲自掌控。黄一平作为其最信任的秘书,既然不是什么出国,那就一定是直接参与了此事的查处。只有找到黄一平,才能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也才有可能从根子上解开这个死结。
等到冯肖兵离开后,于树奎想了想,还是分别给苗长林、贾大雄打了电话,通报了这边刚刚发生的事情。电话那边两位听了,表示大为吃惊。因为此前对海北出租车事情,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了解,现在廖志国以此大做文章,不禁令他们感觉到刀剑逼近的寒意,正由脑后不知什么地方慢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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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关于吴少红、任潮涌的失踪,一律不得对外泄露。交通局那边,就说他们两人被县里委派出差,处理一件重要公务,需要在外地呆一段时间。”于树奎吩咐冯肖兵。
当晚,于树奎冒着瓢泼大雨,独自悄悄前往阳城,亲自到黄一平家拜访。眼下,以最快速度找到黄一平,成为他眼下最为急迫的头等大事。
关键时刻,于树奎着急找黄一平,自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是无奈之中的最佳选择。
首先,从巨前情况看,吴少红、任潮涌的失踪,一定是与那批出租车的事情有关,廖志国当是幕后总策划。这次,廖志国以此事作为突破口,动作如此神速,思虑如此周密,说明早就有准备,而且不只是就事论事,矛头所指恐怕也不单是自己这个小小县委书记。从任潮涌出国时间推断,他被拘押已经十几天,想必对方一定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否则就不会有接着抓捕吴少红的行动。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现在,凡事只要以纪委名义查办,比之公安、检察等执法部门,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不受拘押时间、地点、方式等条条框框的约束。对于党员干部而言,只要你涉嫌违法违纪,“双规”二字便足以令你胆战心惊,甚至失魂落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内,只要你没有如实说出全部真相,自由便可能离你越来越远。就于树奎对吴、任二位部下的了解,如果办案人员手段狠一点,他们绝对撑不过三五天,尤其那个花花公子一般的吴少红,更容易说出全部真相。当然,从对吴、任二人的秘密抓捕看,办案人员行事谨慎,知情面控制得如此之严,说明廖志国并不想把事情搞大,至少不希望很快闹得满城风雨。由此推测,他们那边巨的性很明确,不是想把人一棍子打死,最大可能是以此逼迫这边投降认输。倘若果真如此,那就为自己下一步的努力留有了余地。但是,这类事情的处置非常讲究时机,必须抢在事情公开之前解决,且必须尽量避免进入法、纪程序,否则,一旦局面失控,就是对手希望息事宁人,恐怕也难以做到了。因此,在最短时间、以最快速度找到黄一平,实际上是在争取更多机会、更大余地。
其次,于树奎猜想,廖志国拿海北出租车这样敏感的事情下手,既然不想让很多人知情,一定会依靠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这个人,黄一平自然是首选。在阳城,于树奎熟悉的秘书不少,自己也用过很多秘书,包括现在的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即使作为廖志国的对立面,他也愿意承认,廖志国能够遇到黄一平这样优秀的秘书,并使之如此俯首听命,确实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高明之处。过去,无论海北人代会的检察长选举,还是海北县委副书记的选用,都有黄一平的影子在其间隐隐晃动。这次的出租车事件,与之相比重要很多,又岂能少得了这个头号智囊!由此来看,只要找到黄一平,一切皆可真相大白。更为重要的是,于树奎比任何人都清楚,黄一平作为廖氏铁杆亲信,在绝对忠诚并听命于廖志国的同时,也能对廖志国产生着不可小视的影响。这种影响,有时可能于不经意间实现,却往往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巨大作用。
再次,也许是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撇开廖志国这个特殊因素不谈,论及于树奎与黄一平的私人关系,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于树奎坚信,只要自己亲自上门求助,黄一平不会不给面子。当然,他这也是孤注一掷的哀兵策略。
于树奎在海北做官时间长,黄一平则从小在海北长大,前者比后者年长十岁。想当年,黄一平还在大学读书时,于树奎已经做到乡长、党委书记,是海北政界一颗公认的新星。黄一平毕业后分配到阳城五中做教师,于树奎则是海北最年轻的副县长,以不怕吃苦“拼命三郎”形象享誉全县。此前,黄一平知道于树奎其人其名,却并未直接谋面,更加谈不上有什么交道。于树奎对黄一平,则连名字也没有听说过。后来,黄一平到市府做了秘书,于树奎相继担任了常务副县长、县长,及至县委书记。从此,虽然彼此职级、资历、声望上依然差了些档次,可打交道的机会日益增多。尤其是黄一平跟随常务副市长冯开岭之后,于树奎开始注意上这个言语不多的海北小老乡,相互交往也渐趋频繁。
一段时间,冯开岭在市委常委中分工联系海北县,经常到海北来参加会议、接待之类的公务,黄一平因此随同回到故里,同于树奎见面之后握手、寒暄,一个桌子上吃饭,偶尔也在领导们的牌桌上充当个临时替身。每当这种场合,于树奎总是一口一个小老乡称呼黄一平,拍拍肩膀揽揽腰之类的亲昵动作也不少。逢年过节回到老家,黄一平也少不了给于树奎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当然,更多的时候,是黄一平老家那些三姑六眷遇到急、难、险的事情,少不了麻烦一下这位县太爷。说句良心话,但凡黄一平求到之处,于树奎几乎从不拒绝,总是尽其所能帮忙办了。
黄一平出生于海北农村,父亲是个腿有点跛的残疾人,曾经挑过货郎担子,没日没夜走村窜户,挣些零用钱供儿女读书。熟悉这种营生的人都知道,早些年挑货郎担子是个辛苦活儿,挣不了几个小钱,还经常遭到恶狗侵犯、顽童袭扰。黄一平永远不会忘记,小学二年级时的一次放学途中,远远看到几个邻村的儿童,抢夺了父亲的货物,父亲拐着腿在后边苦苦追赶无果,最终像一个孩子一样蹲在路边大哭。黄一平远远看着,却没有忍心上去安慰父亲。回到家,父亲则像没事人一样照样有说有笑,把挣得的几张毛票递到母亲手上。那一天,黄一平忽然就成熟了。他还记得,那时每年都有救济下拨到村里,父亲作为残疾人应该是照顾的对象。可是,那些掌握着分配大权的大队、小队干部,总是百般刁难,而父母的眼光里充满了可怜与哀求。由此,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学习,让父母过上体面的日子。也因此,自从进入市府做了秘书,他并不忌讳利用各种关系与权力,为自己的小家庭谋利益,尤其是帮助父母谋幸福、争脸面。
有一阵子,黄一平求助于树奎的事情很多,也很杂。比如,爷爷、奶奶轮流住院,医药费用很大,他和于树奎一说,医院马上就减免了一半的医药费。父亲曾经和人合办了一个小砖瓦厂,希望工商、税务方面关照一下,又是于树奎出面,工商、税务的人几乎再也没有上过门;二叔家的农用汽车超载超速又私自改装,经常违章,一年累积罚款就是几千块,于树奎一张条子,管了那辆车子好几年;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学习都不怎么样,学校毕业了要安排工作,还是于树奎帮助进了城里工厂。总之,因为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同于树奎的关系,就连他们家的拖拉机、摩托车都能领到666、999之类牌照。最有趣的乡下区划调整后,他家房子门牌按照顺序末位数是4,某次镇委书记路过看到了,当即将村支书骂了个狗血喷头,结果硬是跳过好几家,换成末位是8的吉利号。据说,镇委书记事后告诫村干部:“黄家儿子在市政府工作,上边又有县委于书记罩着,你们要特别关照、特别客气,否则我同你们不客气!”
当然啦,黄一平在市府做得久了,慢慢知道权力与关系节制使用的重要,家里的繁杂小事很少再麻烦于树奎这样的领导。加之,因为脾气秉性更为投缘,县长乔维民渐渐与黄一平走近,很多事便直接托付于他。此间,随着于树奎与乔维民矛盾不断升级,黄一平夹在中间难免有点倾向,于树奎对他也就有了些看法。尤其是黄一平重回市府后,帮助乔维民牵线搭桥,使之在廖志国处渐渐得势,而“三剑客”与廖志国的裂痕又不断扩大,于树奎与黄一平就更加疏远了。
今天,于树奎独自找上黄一平家门,说明他确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不过,凭他与黄一平曾经的交情,以及对后者个性、人品的了解,黄一平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落井下石。
晚上八点多钟,于树奎好不容易找到停车的地方,冒雨摸到黄一平家的时候,浑身几乎湿透。
“于书记,怎么是你?怎么会……”汪若虹大为吃惊。
“呵呵,弟妹,怎么就不可能是我?是不是看我像只落汤鸡,很狼狈?”于树奎苦笑道。
汪若虹从小在海北长大,老家就在县城。平常回家,众多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交谈时,于树奎是提到最多的名字之一。在一座县城,一个官员在那里起步,前后做了二三十年的官,而且做过十年以上的县长、书记,有人将他捧为九天之上的神灵,必有人诅咒其下十八层地狱。有人赞他修了宽敞马路、广场,清理了污浊河道,同时也就有人骂他拆了百年老街,毁了世代祖屋。当然,当地百姓嘴里念叨得多,无论是褒是贬,都说明他至少是个做事的干部,不是那种碌碌无为的过眼云烟式人物。不过,在汪若虹的印象里,于树奎早已是海北当地集神、圣、魔、鬼于一身的奇人。看到他眼前这副模样,汪若虹嘴巴自然会张得老大。
在汪若虹找毛巾给于树奎擦雨水的时候,女儿小萌则已经将一杯热茶送到于树奎手里。
“谢谢!我知道你叫小萌,真乖!”于树奎的心里一柔,眼睛里却不由得有点酸了。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形象有多落魄,竟然从小女孩的眼神里折射了出来。
“弟妹,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套话,你一定帮我赶快联系上一平,我有天大的事情要找他!”于树奎说。
汪若虹犹豫着不知如何应答,道:“哦,好的,可是……”
于树奎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只要你答应帮助找就行,而且越快越好!”
汪若虹想了想,说:“他电话关机,不知今晚会不会打电话过来。要不,你就在这儿看着电视等会儿。不过,家里地方小,让你受委屈了。”
小萌见状,懂事地同于树奎打声招呼:“伯伯,我到里面房间做作业了。”
大概坐到九点半左右,茶几上的座机电话铃响,于树奎与汪若虹几乎同时直起身,不料,房间里面的小萌抢先接了。少顷,小萌喊道:“妈妈,姨妈国际长途。”
汪若虹听了,脸腾的红了。其实,这是她和女儿约定的暗号——每天晚上,如果家里有客人,所有电话均由小萌在里间接听,万一是爸爸来了电话,她就高喊“姨妈的国际长途”,然后汪若虹就到里面去接。
汪若虹边向房间里走,边对于树奎说:“对不起,我姨姐在美国定居,我进去和她说点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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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就在海北方面打听吴少红、任潮涌去向的时候,黄一平正在江心岛办案点上,同海北县交通局长吴少红谈话。
“秘书长,只要你肯出手相救,我愿意交代所有知道的问题。但是,我不知你能够保护我到什么程度?”吴少红还是有些犹豫。
黄一平劝慰道:“吴局长,我们是老乡,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你应当明白,如果不是掌握到十分确凿的证据,我们不会把你请到这里来。但是,也请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今天之所以把你安排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又是我来和你交谈,说明领导不是真要为难你或其他什么人,只是希望把事实真相弄清楚。否则,如果换成纪委或检察院的同志来谈,事情的性质恐怕就要发生变化。你呢,采取配合的态度,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了,不仅对你本人,就是对关心爱护你的领导,也会是一件大好事。”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你是不是需要一个人来记录?”吴少红思考了大约十来分钟,终于下定决心。
“不要任何人记录,你说的东西就我一个人掌握。”黄一平说着,悄悄揿下口袋里录音笔的开关,开始听吴少红的交代。他知道,吴少红将要说的东西,一定接近真相的核心,包含了廖志国希望获得的内容,既不能让其他人知情,又不可不留下证据。否则,万一扩散或事后吴少红反悔,自己这个见证人就被动了。
吴少红说出的真相,远比任潮涌写出的那个名单还要令黄一平震惊——
那个省城的东方公司,真正大老板乃卜副省长的女婿庄大庆。那个不可一世的老总高林,其实只是庄大庆的中学同学,一个普通下岗工人,不过是个装装场面、虚张声势的傀儡。
四年前的春节期间,于树奎带吴少红到省城给相关领导拜年,其中一站便是卜副省长家。这样的程式,已经保持好多年了——于树奎出面拜年,既不用自己掏腰包,也不必县财政拿钱,而是从县直有实力的部门里选几个可靠的负责人,由后者充当活动取款机。那天,他们到卜副省长家的时候,恰好省长不在家,其女儿一家在场。卜副省长女儿在省委机要室工作,女婿庄大庆供职省国家安全厅,做生意是兼职。
看得出来,于树奎与卜副省长一家关系非常密切。闲聊中,卜副省长女婿庄大庆提出:“我们东方公司正在经销一批轿车,质优价廉,外形美观,低碳环保,非常适宜作为机关公务用车,也可以用作城市出租车,不知于叔叔能否帮忙推销一些?”
庄大庆说着,顺便就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沓资料,就车辆的性能、配置等等,做了一番详细介绍。
说话间,卜副省长夫人插进来,说:“这是个互利共赢的好事嘛,你于叔叔说句话不就行啦!”
于树奎笑笑说:“公务用车毕竟用量有限,出租车倒是可以考虑。喏,今天正好交通局吴局长也在,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吴少红是个聪明人,当然听得出于树奎话里的意思,当即表态:“好啊!最近,我们县里创建省文明城市和全国卫生城市,正在为出租车混乱、破旧的问题犯愁。庄总的这批汽车,正好帮了我们大忙哩!”
庄大庆听了自然喜笑颜开,恨不得当场就签订合同,倒是省长夫人感觉女婿做得过分了,劝道:“这事还是不要在家里办的为好,等过两天到公司里再谈吧,反正你于叔叔答应了的事情,吴局长还会反悔不成?”
从卜副省长家出来,于树奎叮嘱吴少红:“这事得抓紧,程序越简单越好,知情面要严格控制,派一个嘴巴紧、信得过的人经办。”
回到海北,吴少红就交代任潮涌经办此事,却没有告诉他东方公司的背景,更没有透露他和于树奎在省城的情况。
“照你这么说,四百多辆出租车的事儿,这样三言两语就轻松说定了?”黄一平听了吴少红叙述,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其实,于书记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下来。至于其中的价格、质量问题,事先我和他都不知情。直到出租车司机上访闹事了,我们都才知道其中有鬼。”吴少红说。
“但是,你们当初怎么不好好核实、检查一下呢?毕竟,那是关系到四百多位司机、四百多个家庭的大事呀!”黄一平还是无法理解。
“于书记既然反复交代了要简单、快速,我也就只好照办了,哪敢再在什么价格、质量、配置上做文章?再说,我也没想到庄大庆会无耻到那种程度,唉!”吴少红叹道。
“为什么会选择任潮涌来操作这事儿?”黄一平问。
“还不是因为他听话?你可能不知道,任潮涌当年是我的司机,后来我让他担任运输管理所副所长、所长,又做到局长助理。可以说,我让他向东,他绝不会向西!当然啦,他办成了这件事,于书记马上就让他由局长助理变成副局长了。”吴少红解释。
“苗长林儿子与东方公司又是怎么回事?”黄一平又问。
苗长林儿子的名字,是任潮涌无意提及——他在东方公司签合同时,那位苗公子也出场了。据他当时观察,苗公子与东方公司关系绝对不一般。
“哦,对了。也是直到前一阵你们到东方公司调查时,那边的人才告诉我,这个公司其实有苗公子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他们告诉我的巨的,是让我知道公司的背景,让我放心。”吴少红不像是有意隐瞒。
“那么,你再说说东方公司那二百万元回扣的事吧。”黄一平不想在敏感的驸马、公子们身上逗留太久,免得无端招惹麻烦,马上转换了话题。
“当初在卜副省长家谈的时候,庄大庆就悄悄和我咬过耳朵,说是假如生意谈成,会给我一笔相当数量的回扣。我当时就婉言谢绝了,告诉他们一切只同任潮涌发生联系。后来,车辆到了海北,资金打过去,合同履行了,东方公司果然就打给任潮涌二百万元。我听说了,本来想让任潮涌把钱退回去,可转念一想,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要白不要。于是,我吩咐任潮涌先拿出五十万,分给几家出租公司老总,算是堵住那几个老总的嘴。另外还有一百五十万,我和任潮涌商量了一个方案,很快就全部处理了。”吴少红很坦诚。
“那就请你写个名单吧。”黄一平的意思很明确,他要让吴少红与任潮涌的名单相互印证。
吴少红很痛快,三下五除二就将名单写了。
黄一平一看,吴少红开列的名单,与任潮涌的那份完全一致:县委书记于树奎、分管交通的常务副县长顾勇、县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交通局长吴少红、副局长任潮涌各二十万元;原县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现检察长顾锋,因为负责车辆检验、上牌,十万元;县交通局其余四名党组成员、一位负责出租汽车行业的科长,每人五万元;县公安局车管所长、教导员、检测站长,每人三万元。另外,还有几万元放在局财务上,日后处理出租司机上访时,全部用在给现场处置的信访、公安人员买香烟、饮料了。
“唉!我就知道这笔钱会出事!”吴少红叹息:“说句心里话,当时任潮涌提出给我二十万元,本来我想拒绝,可是后来一想,如果我不要,那他也就不会要。如果没有一根绳子套住他这个经办的当事人,那就很难封住他的口、拴住他的心。”
“于书记的二十万元,是你亲手交给他的吗?”黄一平问。
“是的。按照我和任潮涌的商议和分工,几个市委市府领导由我负责。当我将二十万元送到于书记家时,当场遭到他的痛骂,说你还敢送我这个钱,是要为我送死啊!不过,于书记又盯着我手里的钱吩咐说,这个事情太过敏感,这笔钱就不要退了,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你找个合适的方式处理了。当时,我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将这二十万元,连同我自己的二十万元,全部打到县纪委廉政账户上了。县纪委收到这笔钱后,马上在报纸电视上宣传了,还曾经准备悄悄调查来源,结果被于书记制止了。打钱的发票,保存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你们可以去查。”吴少红回答。
另外,吴少红还交代,东方公司曾向海北推销过一批钢材。本来,那批钢材专门用于大型公路桥梁,质量、规格要求很严格,可是货到手才发现全是含有大量杂质的劣品,只好用于农村普通桥梁。那批钢材,使海北县交通工程公司损失三千多万,估计东方公司赚了足有一千万。
“事后,我将情况报告了于书记。他让我将这批钢材的账赶紧结了,以后再有此类事情,就找借口拒绝掉。他说,我于某人的乌纱帽也是血汗打拼出来,不能白白断送在这些小毛贼手里。”吴少红如实交代了当时钢材买卖的过程。
黄一平感觉,吴少红交代得差不多了,而这些情况对廖志国来说也已经足够了。他吩咐办案人员:“给吴少红、任潮涌安排好些的房间,伙食标准与专案组相同,可以看电视、报纸、杂志,也允许适当出来活动一下。但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同任何人联系,更不许谈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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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于树奎冒雨夜访黄府的第二天,黄一平主动打了于树奎电话,约他到市里来见面。此举,自然已得到廖志国的认可。
海北县交通局长吴少红的交代,印证了当初廖志国与黄一平的猜测——那批质量与价格皆有问题的出租车,果然牵扯到卜副省长,也与苗长林有关。
廖志国得悉案情,异常兴奋。他用力在黄一平肩膀上拍了又拍,夸赞道:“花了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有搞出多大动静,就把事情办得如此漂亮,说明你现在真是很成熟了。今后,无论把你放到一个什么位置,遇到怎样复杂的情况,看来基本都能够应付了。唔!”
黄一平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些年跟廖书记后边学了些皮毛,还差好远哩!”
“事情办到这一步,底下应该如何办呢?唔?你说说看法。”廖志国似乎有意再考验黄一平。
“我觉得,事情既然有了大致的眉巨,已经弄清涉及哪些人,尤其卜副省长女婿、苗长林儿子裹在其中,还是应当缓冲一下,等待于树奎他们那边如何反应。本来,按照廖书记您当初的意图,调查这件事的根本巨的,并非一定要拉什么人下台,也不是要送什么人进监狱,更加不是要捅上边的马蜂窝,而只是迫于形势的压力,无奈中采取的敲山震虎之举。现在,山敲了,只要虎被震住了,也就算大功告成了。毕竟,几个月后的党代会是头等大事,这个时候阳城搞出个大的腐败窝案,可能对谁都不会有好处。”黄一平的这番意见,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当然,此时只有他自己清楚,于树奎着急找他这个因素,也发挥了不小作用。
廖志国点头道:“我也是此意。这件事搞大了,涉案的人固然跑不掉,我这个市委书记也要受到影响,至少需要承担一定的领导责任嘛。这样吧,你巨前先从专案组退出来,在市里公开露露面,适当时候可以接触一下于树奎,看看他们那边的反应。”
黄一平心一听,心里乐得不行。汪若虹电话里告诉他,于树奎昨晚在他家坐到十二点才离开,说明那只受到震动的虎,真的已经坐不住了!
接到黄一平的电话,于树奎以最快速度赶到市区。
对于这次同于树奎接触如何交谈,黄一平曾经请示过廖志国,后者意见很明确:“先听后说,多听少说,如果对方态度诚恳,可以透露一些真实案情。在此前提下,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你都可以先应承下来,但最终必须由他当面同我谈。如果他没有悔改之意,那你就什么也别说,回来我就狠狠收拾他们!”
得到廖志国给的这个底码,黄一平心里有数了。
交谈的地点与方式,让黄一平颇费了一番思考。本来,于树奎提出在市区找个宾馆之类的地方,可黄一平觉得,在尚未摸清于树奎真实态度之前,不宜选择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关于海北出租车自燃事件引发的各种猜测与议论,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海北交通局两位局长的失踪,黄一平本人的神秘隐身,也都难免有所泄漏,引发了阳城官场与民间的不同解读。这个时候,如果黄一平与于树奎双双出现在公共场所,一定又会引起新的舆论高潮。后来,黄一平曾经考虑放在自己家里,可是好像也不太合适。一来,估计于树奎一个小时后到达市区,已经是夜里十点多,汪若虹与小萌无处回避,家里电话骚扰也多。二来,两人皆是当下阳城的新闻人物,半夜三更上下楼、进出小区也难免被熟人发觉,还是容易成为热点话题。最终,黄一平建议,就在行进的汽车里完成这次历史性交谈。
于树奎独自驾驶奥迪,停在黄一平约定的滨江公园南门附近,然后悄悄上了黄一平驾驶的那辆军牌凌志车。
“你于书记的车,牌号显眼,熟悉的人多,让人撞见了以为约会小蜜哩。”黄一平对于树奎如是解释。前些年,阳城曾经发生过两起桃色事件,皆是处级官员开着汽车约会情人,双双死在车里,其中一对因为空调开的时间长窒息而亡,一对则被劫财劫色谋杀。
事实上,黄一平不上于树奎的车,还有另外一个顾虑——防止于树奎车上装了窃听设备。
上了车,黄一平悄悄拧开一只开关,表面看似在调小音响音量,实际上却在听喇叭里有无杂音。这辆军车有个特殊装置,可以监控到周围数百米范围内,是否有窃听、监控之类的设施。黄一平在没有弄清于树奎态度之前,还是担心后者身上携带了电子摄录设备。多年官场风雨,使他明白一个道理:政治、权力斗争,如同刀枪相向的战争,拼的是不流血的你死我活,任何微小疏忽大意,都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而且,越是在胜利临近之际,越是需要百倍警惕。
车里就他们两个人,黄一平将车速控制在五十码上下,挑了人迹稀少的滨江大道,缓缓而行。
“对不起啊于大书记,听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哪!”黄一平出于礼貌,先打招呼。
“是找你好几天了。你爱人小汪都告诉你了吧?唉!”于树奎回答。显然,他还没有准备好,怎样进行这场注定会很艰难的交谈。
深夜的滨江大道上,罕有车辆行人。倒是旁边的浩瀚长江里,轮船的汽笛此起彼伏,星星点点的船灯闪烁不定。
车子在沉默中行进了一段路程,黄一平干脆找个僻静之处,踩了刹车熄了火,说:“还是停下来吧,免得不小心开进了长江,我这小秘书倒无所谓,车上毕竟还有你这位前途无量的大书记哪!”
“哈哈哈哈!哈哈……”于树奎一阵大笑,起初似是为笑而笑,到后来竟然控制不住,笑得差点岔了气,眼泪也出来了。
黄一平知道,于树奎这些天太压抑了,需要通过这种笑来发泄,否则很可能会憋出毛病。回想五年多前,自己被贬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也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心境,时常会在家里或野外无人处狂笑不止,笑过之后则会感到极度的轻松惬意。
果然,笑了一阵,又擦掉眼泪,于树奎平静了许多,在路灯下脸色也好看许多。他说:“一平老弟,你我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找你意思很明确,我现在就想听你一句话,廖书记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处分,撤职,还是坐牢?”
黄一平轻轻拉起于树奎冰凉的手,柔声道:“于书记,你是我老哥,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既然你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也可以告诉你,从巨前掌握的情况看,不是廖书记要怎样你,而是你要把自己怎样。至于处分、撤职、坐牢之类,也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黄一平的语气虽然轻柔,分量却非常重,也把刚刚还有些怨气的于树奎给镇住了。
看到于树奎沉默不语,黄一平劝慰道:“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样复杂与悲观,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既然你想听句痛快话,我今天也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其实,在我约定同你见面之前,已经和廖书记通过气,他也已经给我交过底。海北出租车事情的主动权,一切还在你于书记的掌握之中。只要你能够拿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态度,市委可以考虑适可而止。”
“你说的是真的?”于树奎愣了片刻,忽然握住黄一平的手,好像生怕他溜掉。
“当然是真的,只是廖书记没让我这么快说出来。”黄一平说的是实话。他担心若是不先说出来,万一于树奎情绪激动出言不逊,弯子转不过来,自己反倒进退两难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当然求之不得。这之前发生的一切,说明我是误会廖书记了,我愿意当面向廖书记负荆请罪!”于树奎态度很诚恳。
黄一平见状,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就主动向于树奎介绍了案件调查的情况,和盘托出了任潮涌、吴少红等人的交代。
“啊!事情既然查到这个程度了,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呢?”于树奎的语气、神态复归悲观失望。作为在县里主政多年的书记,他明白事态的严重程度,也知道党纪与国法的基本界限。
“这个你就不必过分担忧了。你可能有所不知,巨前这个案子,市里只是组成了一个临时调查组,明确由我暂时牵头负责。纪委、政法委那边,虽然也有人参加了,却没有正式立案。关于吴少红、任潮涌两人交代的情况,包括出租车购置的整个过程及背景,以及那二百万元回扣的处理,知情范围非常小,甚至就连朱玉、何长来他们都不掌握。”黄一平说。
“哦?是这样?”于树奎眼睛亮了。
“唉!廖书记其实也难哪!不查吧,人民来信满天飞,出租车司机们频频上访闹事,甚至将国道、省道都堵了,现在又闹出这么大的伤亡事故。万一要是被上边知道了,或者有人捅到网络、‘焦点访谈’之类的媒体上,那阳城还不誉满全国乃至全球了?不要说你于书记,就是廖书记和阳城市委也负不起那么大的责任哪!查吧,又生怕碰到你于书记,影响你在海北的工作和威信。而且,很多事情不查则已,一旦查开头了,难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摁下葫芦浮起瓢,谁知后边会出现什么状况?再说,海北出了事,廖书记还不得跟着负领导责任?他也怕查出眼下这种尴尬局面,万一再控制不住了,对省里领导也不好交代呀!”黄一平说得恳切。
“黄老弟,照你这么一说,我以前还真是误会廖书记了。其实,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个炮筒子,没有多少花花肠子,有时想到什么就要说,做事往往也不会考虑那么多曲里拐弯的关系。往好处说哩,是直率、性情中人,比较容易相处,一眼就能看透。可是,往坏处说哩,就是简单粗糙,头脑里缺根弦,政治上不成熟。再加上,如果再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关系一搅和,就更加容易冲动,惹出不必要的矛盾。回头想想,人家廖书记来阳城四五年,对我于某人一直宽容忍让,对海北的发展也给予很多关照,于公于私我都应当感激才是。现在通过出租车这件事,我更加认识到自己的不足,感受到廖书记对我的一片爱护之心。还有,最近一段时间,市委苗长林书记、贾大雄部长和省里卜副省长几个领导得知情况,也先后对我提出了批评,希望我能够吸取教训,做严肃认真的自我批评,得到市委和廖书记的谅解与宽恕。”于树奎真诚里带些伤感。
“事情既然说到这一步,那就好办了,大家一切向前看吧!”黄一平说。
“可是,总得有个了结吧。不知廖书记最终准备如何处理这个事情,特别是东方公司和那几个拿了钱的当事人?”于树奎问。
“这个恐怕你还得同廖书记具体谈。”黄一平回答得很干脆。此前,虽然廖志国已经向他交过底,表示可以考虑将案件移交给海北处理,可这个天大的人情,必须由廖志国直接、亲自送给于树奎。否则,通过他这个中介中转了,价值便要大打折扣,或者,倘若哪一方事后反悔不认账了,自己岂不被动?
“好的,我一切听老弟你的。不过,我得请求你先帮我在廖书记面前美言几句,算是有个铺垫,然后我于某人再当面向他承认错误、深刻检讨。这个事,越快越好!”于树奎十分急切。
“行,大概就这一两天,你回去听我通知吧。”黄一平满口答应。
“大恩不言谢!”于树奎抱拳作揖。
45
按照廖志国的日程安排,黄一平通知于树奎:“星期天下午三点,请你准时到廖书记办公室,半天时间全给你。”
两天前,黄一平应于树奎之约,两人在江边的汽车上进行了一番长谈。当时,黄一平将谈话过程悄悄录了音,并于第二天放给廖书记听了。
廖志国仔细听了录音,尤其是那些忏悔与表忠心的内容,更是反复听了多遍。根据于树奎的谈话,廖志国得出与黄一平基本一致的结论:其一,于树奎对事情的严重性已然有了充分认识。这种认识,无论是出于自保,还是担心牵连到背后卜副省长、苗长林这些保护伞,至少说明触及其至痛之处。其二,于树奎透过事情的表象,觉察到了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懂得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就说明他还是个明白人,没有因为主政一方时间久了,或者背后有那么几个后台靠山,就完全忘乎所以昏头昏脑了。其三,卜副省长、苗长林他们不仅知晓了内情,而且清楚实际矛头指向。于树奎所称,几个领导特别对他提出了批评,不管是真是假,至少代表幕后的那些人传递了信息,表示了明确态度。其四,于树奎不仅希望事情本身得到平息,而且试图力保东方公司以及县里牵扯其中的下属,他显然已经考虑到最后一步,说明是打算彻底缴械投降,而非权宜蒙混过关。不论官场上有多少显规则、潜规则,其实所有规则都类同于商场的交换规则,你开出多大的价码,便要付出多大的本钱。换言之,你于树奎提出的要求越多越高,那你也就必须作出相应的让步。当然啦,廖志国从其中也解读出另一个信息:于树奎即使在此万般危急关头,无论对倾心依靠的上司,还是对忠心耿耿的下属,皆能做到仁至义尽,说明其人道德品行不错,不是那种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之人。这样的人,如果能够招安过来为我所用,也许堪作心腹亲信。有介于此,廖志国决定接受于树奎道歉,给他改正的机会,同时决定好好和他谈谈。
对于面谈时间、地点,廖志国也授意黄一平做了相应安排。
本来,按照于树奎的想法,最好是选择在夜里,他独自悄悄前往廖志国宿舍,两个人一对一,该打该罚反正一锤子买卖。至于其间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有他和廖志国两人知情。即使话说得有些过头了,想必后者作为堂堂一市书记,断不会随便散布出来。大不了,多个第三者黄一平在场,谅他也不致、更不敢多嘴多舌。
可是,廖志国没有答应。他交代黄一平:“于树奎必须白天到我办公室来谈,可以考虑单独谈,也可以选择双休天。”
黄一平当然明白廖书记的意思。几年来,廖志国在阳城先任市长后任书记,最大的政治对手便是“三剑客”。而在“三剑客”中,贾大雄、苗长林居于幕后,相对表现得客气、克制一些,唯有这个于树奎,依仗直来直去的个性,自恃是一方之主宰,上边又有后台,总是充当炮弹、枪手的角色,在检察长选举等几件事上多次直接冲撞廖志国,造成了极为恶劣、广泛的社会影响。为此,廖志国憋屈多时,一直在寻找机会出这口恶气,现在机会既然来了,岂能悄然放过。何况,既然是下级向领导承认错误,只有放在办公室才算正规,宿舍则多少有点蝇营狗苟之嫌。当然,在为自己挽回颜面的同时,也要考虑到于树奎的感受,还要顾及谈话内容的不便公开,故而不宜选在人来人往的大庭广众之下。
为了使谈话效果最大化,廖志国决定不让黄一平在场,但又要求黄一平必须实时监控现场情况,最好能够将整个过程实录下来。如此,既是有个见证人,也留下一份证据,以免日后生出什么闲话或变故,两个当事人谁也说不清楚。当然啦,这个情况绝对不可让于树奎觉察,否则会影响其现场发挥。
廖志国的想法固然巧妙,却让黄一平有些为难。按说,他的办公室里有一套进口摄像设备,那是前两年廖志国与美女杨艳打网球时,专门用来现场拍摄以供研究技术动作,同时顺便也回顾一下那些曼妙姿势,已经好久不用了。可惜,那套设备体积偏大,又需要三角架支撑,无法隐蔽拍摄。无奈之下,黄一平打算求助公安、检察、纪检等办案部门,看看有无合适的微型设备。谁想,一转脸看到桌子上的电脑,灵感就来了:现成的QQ视频聊天系统,何不借用一下!这套视频聊天设备,是黄一平专门请电信公司帮助安装,专门用于廖志国与远在美国的苏婧婧聊天,效果出奇的好。于是,他将手提电脑置于廖志国办公桌上,设置成视频聊天状态,微型摄像头置于桌边的书柜一角,正好可以全景摄入对面两张单人沙发。这边摆布停当,再到对面自己办公室的电脑上一番调试,图像和声音效果非常理想,完全能够搞成完美的现场直播。
星期天下午三点不到,于树奎如约来见廖志国。黄一平先给主客二人倒好茶,摆好烟和水果,然后打声招呼退出,悄悄回到自己办公室,实时监控并录制廖志国与于树奎交谈的过程。
若非亲耳所闻,打死黄一平也不敢相信——那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于树奎,等到黄一平关门离开,廖志国刚刚在沙发上坐下,竟然抬手先抽了自己三四记耳光,然后又孩童般嘤嘤哭泣起来,甚至一度还哭出了颤音。
由此,黄一平也算是又长了一回见识——在官场,不管多么牛气哄哄的官员,但凡是遇到过不去的沟坎,尤其是那种有可能掉乌纱帽的事情,出于保住臀下座椅的需要,私下里任何跌架子、掉身份、丧人格的事都做得出。就像这位于树奎,平时那样不可一世,现在栽到廖志国手里了,别说抽嘴巴、哭鼻子,就是让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而一旦得到对方原谅,脱离了险境,在他的那些属下面前,想必照样是另一副模样。
廖志国见状,并不阻拦,而是笑眯眯看着于树奎,像是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演出。
于树奎哭了大概有三五分钟的样子,可能自我感觉差不多了,加上廖志国也没有什么表示,渐渐止了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廖书记,今天我来主要是检讨,接受您的批评。以前我做错了,你怎么骂我都行,我不是人!确实不是人!”
廖志国听了,哈哈一笑道:“树奎同志呀,你有这个认识错误的姿态,我很欣赏。不过,今天我倒是要听你说说,过去都错在什么地方了?唔?”
于树奎显然是有备而来,马上喝口水清清喉咙,将方才收缩了的身体稍作伸展,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掰开手指列数自己的罪状,道:“最近一段时间,经过自己的闭门反思,以及有关同志的批评与提醒,我简单梳理了一下。这几年,我在处理个人与组织、下级同上级的关系,尤其是在处理同您的关系方面,存在着一系列严重错误。概括起来,主要有这样几个方面:第一,个人主义思想膨胀。因为放松学习与思想改造,也因为长期居于主要领导岗位缺乏监督,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思想。平时,在同身边同事相处时,只看到自己的优点、长处,只听得进表扬、夸奖自己的恭维话。如此习以为常了,就发生了顶撞、冒犯领导的严重事件,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劣政治、社会影响。第二,宗派主义思想严重。也是由于学习不够,放松了共产党员、领导干部的道德修养,没有注意用马克思主义武装头脑,致使某些封建残余思想有所抬头,主要体现在拉帮结派、任人唯亲,搞小圈子、小团体。在同市里、省里一些领导的相处中,本来人家出发点是爱护和关心我这个下属,而自己刻意将这种正常关系庸俗化,结果曲解了领导的意思,也给外界造成了不良影响。这种不良思想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自恃有后台、关系硬,不把领导与同事放在眼里,对您和周围很多人造成了不应有的伤害。第三,巨光短浅,心胸狭窄,不能正确看待自己,也不能正确看待同志。这几年,总认为自己资历老、贡献大,却迟迟得不到提拔重用,感觉受到很大的委屈甚至压制;相反,其他一些原本不如我的人,尤其是像乔维民那样与我有矛盾的人,反倒受到组织与领导的器重。因此,心理上渐渐产生了不平衡,进而把怨气乃至愤恨转嫁到您的身上,片面认为您对我有成见,是您挡了我的仕途官路……”
于树奎一口气列举了自己十条罪状,几乎条条都够得上党纪、政纪处分,说得黄一平都有些听不下去了,而廖志国却一直微闭双巨,安静得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很显然,他需要欣赏、把玩这个过程,更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平息几年来的怨气、忿恨。
“你刚才说到,曾经有一些同志对你有过批评与提醒,我倒想知道,是哪些同志对你有所提醒?提醒了些什么?”廖志国问。
“这些同志还不少咧!黄一平秘书长算了一个吧。”于树奎没料到廖志国会在此问题上追问,不免有点支吾其词。
廖志国手一挥,道:“黄一平就不要说了,说说别人。”
于树奎愣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对我提出批评最严厉的是常务副省长卜国杰同志。最近,他知道了我的一些错误之后,专门给我打了电话,指出我在处理与您关系方面存在的问题,要求我以最严肃、诚恳的态度向您做深刻检讨,最大限度地得到您的批评与谅解。另外,还有苗长林副书记、贾大雄部长,也都分别以老领导、老同事、老朋友的身份,指出了我巨无组织、巨无领导的严重问题,希望我一定当面向您做自我批评。其实我也明白,这几位领导一直对我很关心,可是由于我的一些错误言行,也为他们的形象带来了不良影响,这个责任完全在我。”
于树奎的这番检讨,显然使廖志国非常满意,他的脸色渐渐明亮起来,眼睛里透射出那种只有宽容才有的慈爱之光。
廖志国悄悄舒出一口长气,心里似乎比灌了蜂蜜还要滋润。忍受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听到了期盼中的语言,他也看出于树奎是在真心剖析与告白。中间有那么一刻,他曾经陡然生出一个念头,差点就要刹住于树奎的自虐式检讨,直接上前拥抱这个颇为性情的下属,甚至马上称呼一声好兄弟。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旁边提醒他,官场本无情,容不得太多侠义柔情,该说的话还是让他说了吧!于是,他只是淡淡地说:“树奎同志言重了,我们今天主要是交流思想,不谈对错,只要大家把话说了,心情舒畅了,达到了彼此增进了解、加强团结的巨标,过去的事都可以不作计较,还是一切向前看嘛。”
谈话前后持续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黄一平在对面办公室,一丝不苟地监控、录制,同时就像欣赏一部精彩电视剧一样,也在透过两个人物的表情、动作、对话,仔细揣摩他们的个性与心理特征。两相比较,廖志国确是高出于树奎一筹。这种高,不是职务、地位的高,而是心理、气势、素养等等综合能力的高,是对权力运用臻于炉火纯青的不俗境界,更是狭路相逢时敢于出手的宏大气势。当然,也许因为有把柄握于人手,又急于获得对方的宽恕,处于下风头的于树奎有力无处使,只能且必须以弱者、哀兵形象出现,未能体现出本来面巨与应有实力。这也正应了中国人的一句俗语:人在屋檐下,岂敢不低头!
不过,对于黄一平来说,即便是一场力量悬殊的交锋,因为两个主角的身份特殊,仍然不失其精彩与观赏性。这就像一部有巨星参演的电影,即使故事情节平淡一些,观众依然可以为影星的个人魅力大声喝彩。
晚上,廖志国留于树奎吃饭,就在市委食堂的小包间,只有黄一平陪同。
吃饭时,廖志国特地吩咐黄一平:“到我宿舍拿一瓶茅台,选二十年的那种,我知道树奎同志喜欢这个。”
于树奎酒量很大,早在乡镇任职时,就有“于二斤”的雅号。谁知,三个人一瓶酒才喝到大半,于树奎竟然就有了醉意。此后,他几乎一直紧拉着廖志国的手,流泪表态道:“廖书记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一定带领海北一百多万人民,紧紧团结在以您为首的市委周围,坚持科学发展观,全心全意把工作做好。今后,我愿意充当您的革命军中马前卒,您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您让向东我绝不向西。总之,您就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廖志国见状,悄悄与黄一平耳语:“看样子是醉了。你用我的车子,亲自送树奎同志回海北。其他事情,回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