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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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志国岳父苏老主席从病危到去世,前后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

苏老主席的逝世,虽然是一件大不幸事,却也给廖志国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契机——这时,距离阳城市委换届还有一百多天。此前,经过前一阶段激烈交锋,廖志国以其过人的智慧与气魄,战胜了以“三剑客”为首的政敌,度过官场生涯又一危险期,威望则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借着料理老人后事,廖志国正好可以展示清廉、勤政、孝老的一面,广泛联络上下左右的人脉,检验一番各种人际关系,算是完成了一次民意、人心的大检阅吧。

当然啦,廖妻苏婧婧悲伤之余,也借机施展一番手脚,再次完美展示出权力的无穷魅力。

接到父亲病危的电话,苏婧婧第一时间从美国赶回来,服侍父亲并处理后事。

面对父亲的亡故,苏婧婧哭得死去活来。也难怪,苏老主席中年丧偶,出于对亡妻的深厚感情,也出于对女儿的爱护,一直没有续弦。平心而论,像苏老主席当年那样的情况,能够具备这样的情怀,不必说在官场,就是放在平民百姓中间,也殊为难得。较之当今这个浮躁年代,少数官员为了包二奶、养情人,动辄休了糟糠之妻,有的甚至不惜对结发妻子动杀机,苏老主席的德行操守就更是凤毛麟角堪称一绝了。也因此,苏婧婧作为独生女儿,对父亲的感情之深尤甚于平常人家。

当然,苏婧婧哭得伤心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原因。一年前,为了丈夫廖志国的前程,也为了平息有关她借助丈夫权势收受贿赂的举报,她听从省委梁副书记的建议,忍痛扔下年迈多病的老父远赴大洋彼岸的美国,没能尽到一位女儿的起码孝道。说起来,父亲虽然患老年痴呆症多年,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也时常认不清,可毕竟父女血脉相通、骨肉相连哪!现在,父亲已然撒手人寰,她能不悲痛欲绝么?

从妻子的悲哀中,廖志国自然读懂了一份别样的哀怨。他知道,自己这个出身农村的平民子弟,尽管读过几年大学,可如果没有苏老主席的知遇之恩,哪里会有他今天的锦绣前程。更何况,老人还将宝贝女儿托付于他,其中恩情更是无以言表,难以为报。这次老人生病去世,虽属客观规律使然,却也包含了对女婿政治前途的一份牺牲。因此,于廖志国而言,不禁感觉到对岳父与妻子的双重歉疚。当然啦,现在看来,这种牺牲不仅没有白费,而且收获颇丰。可以说,正是因为苏婧婧这一年的销声匿迹,廖志国才可能排除家庭的干扰、牵累,腾出全部精力与手脚,一心一意展开同“三剑客”们的生死搏击,从而止住了所谓枕边风、贪内助传闻的恶性蔓延,也止住了自身政治行情的急剧下滑。眼下,随着地级市党代会的临近,基本扫除了前进道路上的主要障碍,廖志国面临的政治环境空前清净,堪称进入了又一仕途高峰。

黄一平看着廖志国、苏婧婧悲情难抑,心里也颇感难受。

作为秘书,黄一平与廖志国、苏婧婧夫妇相处四五年,彼此投缘,相互信任,已然融入了这个家庭,甚至算得上是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特殊成员了。缘于此,他同苏老主席之间,也有着一份别样的感情。这几年,黄一平几乎每周都要到阳江跑一两次,有时是接送廖志国,有时则是特意从海北买些草鸡、鸡蛋、大米乃至青菜、萝卜,以及苏老主席喜爱的烧饼之类送过来。说来奇怪,苏老主席患老年痴呆多年,早已丧失记忆,每逢家里来人几乎毫无反应,除了女儿、女婿以及服侍的两个表姐外,唯独对黄一平这个唯一的外人偶有感应,有时甚至还主动微笑、搭腔示好。苏婧婧出国这一年,廖志国因为阳城那边工作繁忙,不能每周回阳江探望老人,黄一平却比过去来得更频繁了。有时,他看到老人形单影只的样子,再想想远在美国的苏婧婧,不禁对这个官宦之家心生同情。苏婧婧回国这一个月,黄一平基本上是阳江、阳城两头奔波,几乎每隔三五天就要往返一次。现在老人撒手西归了,他有着失去亲人一样的伤痛。当然,他也知道,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心中的那根结,根子并不完全在苏老主席的逝世本身,而在于此前那些搞得他们狼狈不堪的风言风语。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流言,这个家庭断不会搞得如此四分五裂。分离之痛,当时也许感觉不深,现在有了失去亲人这个触发点,一切委屈、难过、怨忿便容易集结,极有可能借此突然爆发且一泻千里。

悲痛归悲痛,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着手善后。廖志国、苏婧婧双双相挽上楼,关了房门,退了左右,商谈了足有两个多小时,这才由苏婧婧出面,向黄一平转达了商议结果:

“这次老人的丧事,我和你姐夫主要在灵堂接待宾客,可能没有太多精力具体参与,也不便插手太多,就由你作为家属代表参与治丧吧。我和你姐夫商量之后,有这样几个基本原则:

“第一,老人一生清贫、寂寞、孤苦,晚年又患了这种失去记忆的疾病,也算是够不幸的了。去世之后这最后一程,我们希望能送得热烈、隆重一些。现在,要设法在第一时间将讣告发出去,而且范围要尽量广一些。但是,在向省、市委和社会各界报告的时候,又要明确表示丧事从简,说明这是老人生前意愿和亲属的态度。我们是一个革命家庭,一切都要站在政治高度。

“第二,除了必要的花圈、花篮、挽联、挽幛外,坚决谢绝一切形式的礼品礼金,包括亲戚、朋友在内一律如此。这个关口,你一定要把住,而且只有你帮助把关我们才放心。这个是原则问题,关系到你姐夫的政治前途,也关系到我们全家的身家性命。当然啦,对于那些确是出于好意的亲朋好友,也不要太生硬太绝情,告诉他们来日方长,礼尚往来的机会还很多。再说,事情办完之后,我也不马上就离开中国,有的是时间和机会叙亲友之情。

“第三,丧事操办过程中,肯定会有老人不少生前亲朋、同事、部下,通过各种不同方式祭奠、吊唁。这些人分布在全国各地,数量不是个小数巨,其中不少是省部、地厅级领导。对于这部分领导表达的意思,一定要高度重视,除了及时做好登记与展示之外,还要随时向我们通报情况,防止出现礼数不周的状况。要知道,老人的这些社会关系,现在可以用来为你姐夫服务。

“第四,要利用这次丧仪,广泛联络省和阳江、阳城两地各级干部群众。一定要记住,不管来者职务、级别高低,是生脸还是熟人,既然来了都是客人,一定要让人家感觉受到同样的尊重,千万不可厚此薄彼。尤其对待阳城来的同志,更加要注意这一点。说白了,这也是在帮你姐夫拉人气、争选票嘛。

“第五,要通过某种恰当的方式,向人们展示我们是个大公无私的革命家庭。你看啊,一家三口,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忙的忙,分处地球两边,相距上万公里,该要做出多大牺牲?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你姐夫定心工作,为了阳城六百万人民早日实现小康!眼下是关键时期,这个高调必须唱,而且一定要唱得动情!

“一平弟弟啊,这次的事情,我们就拿你当家里人看待了。办好了,算是对老人的在天之灵有所安慰,也算是对社会舆论有所交代吧!”

苏婧婧在哭泣中完成了嘱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在如此悲伤心境中,苏婧婧的思维居然出奇地冷静、缜密,表述得也纹丝不乱。黄一平则一边陪着掉眼泪,一边认真记录。他对苏婧婧的一番话完全心领神会,也知道其中所蕴藏的弦外之音。他明白,苏老主席的丧仪,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这个政治家庭举办的一次政治展览,或者干脆叫做政治秀,不是办给死人,而是办给活人看,其政治意义远远大于正常的风俗、人情。因此,他郑重允诺道:“请婧姐放心,也请转告廖书记,你们交代的事我一定圆满完成!”

苏老主席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最后一个职务是阳江市政协主席,离休后享受副省级待遇,因而他的丧事,应当由阳江市委市府出面承办,规格比较高。

灵堂设在阳江市殡仪馆最大的吊唁厅。阳江方面很快成立了治丧小组,正在国外考察的市委书记任名誉组长,市长冯开岭任组长,治丧小组囊括了当地党政要员。黄一平代表亲属一方参与其中,挂了联络员名义,实质是在前顶头上司冯开岭麾下,成为丧事活动的内务总管。

冯开岭的治丧组长并非挂名,而是实打实地拉开阵势主事。堂堂一市之长,又是召开会议商量丧事日程,又是亲临现场指挥布置灵堂,忙得不亦乐乎。黄一平猜测,冯开岭热心此事,除了看在廖志国份上尽些地主之谊外,还有另外一层考量——再有三四个月时间,省、地、县一级都要相继召开党代会,党委班子将全面调整。届时,如果省委班子变化大,阳江市委书记将很可能晋升省委领导,冯开岭接班希望很大。冯开岭应该知道,阳江籍包括梁副书记在内的大批干部在省里居要职、握重权,此番定会来阳江吊唁老领导,自己此时对一位逝者表示敬重,将会获得他们的特别好感,也算自己劳而有功、忙而有获吧。

治丧小组成立后,黄一平马上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将阳江市撰写的那则讣告进行了改写,而且参照了时下最流行的网络新闻语言体系,分别发到阳城市委、市府网站以及阳城所有新闻媒体的网络版上,同时又贴到市委、市府办和他本人的微博、QQ群里,实现了以最快速度最大面积的发散与覆盖。另一件事,是以廖志国名义写了一份文稿,分别制作成报告与告示两种式样,前者上报省委及阳江、阳城市委,后者广告各地亲友、同事,主要内容是颂扬逝者丰功伟绩、高风亮节,表明尊重苏老主席生前愿望,丧事一切从简,既不搞大规模告别、追悼仪式,也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礼品、金钱,恳请组织与领导明鉴、监督,希望亲朋好友与社会各界谅解,等等。其实哩,逝者患老年痴呆症多年,病前根本没来得及想身后事,哪里还有什么生前遗愿啊!

报告呈到省里,省委龚书记、关省长、梁副书记、卜副省长等皆有亲自批示,要求转发全省领导干部效仿。省里多家媒体也在第二天刊登专文,予以大力弘扬。

那些发到网络、微博、QQ群里的信息,也很快以几何级数转发、传扬,革命老英雄、忠贞于爱情、甘守寂寞晚年、后事不张扬等关键词,成为广大网友、粉丝们表达个人情绪的道具,顺势就将一位平常老人的因病离世,瞬间搞成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网络追悼。也因此,苏老主席去世的消息,马上就广而告之、天下皆晓了。

52

报告送了,告示贴了,苏老主席的丧事,还是不以老人生前意愿与家属意志为转移,依然办得轰轰烈烈。

偌大的灵堂里,苏老主席久病的遗体本来就很瘦,现在静卧在鲜花丛中,又覆盖着阔大的党旗,更加显得弱小。可是,前来追悼、吊唁的人们,显然较少注意到那具花丛中的遗体了,大家所惊叹与关注的是灵堂排场之大,布置之豪华,来宾人数之多、档次之高。

灵堂正中,是黄一平撰写的巨幅挽联:一生正气,官品人格得百姓众口夸赞;两袖清风,勤政廉洁获朝野同声称颂。横批是:好人清官。

这副挽联,原本有几个不同方案:阳江市政协出了一副,内容主要是歌颂政协的团结统战政策,不太像是为个人写的挽联;阳江文联某作家写了一副,里面太多文言字词,一般人读不明白,需要作者本人在现场不停讲解,而且一讲就得十来分钟;冯开岭现任秘书、阳江市府办副主任也写了一副,冯开岭看了一眼就当场否定了。结果,冯开岭吩咐黄一平,道:“一平啊,这事恐怕还得劳你这个N大历史系的高材生。”

黄一平听了,内心不免一阵激动,知道这是老领导对自己的信任,便点头答应了。挽联写成后,黄一平有意颠倒了其中两个词的顺序,果然被冯开岭一眼看到,马上作了纠正与修改,并提醒黄一平送与廖志国定夺。

这副挽联,并不以完全工整取胜,却也做到基本对仗,最大的特色是用语平实、贴切、准确,读来流畅通顺、朗朗上口,而且,越琢磨越感觉有味道。黄一平在陪同守灵的时候,几次看到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对着挽联,一边口中默诵一边热泪长流。

苏老主席灵堂里摆满了花圈、花篮、挽幛,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花圈、花篮、挽幛摆放的顺序,完全是按照机关大小、职务高低排列,即使机关、职务级别类同者,又依据先上后下、先客后主或者彼此隶属关系、任职时间,显得极其有条不紊。黄一平明白,官场中人对这种排位非常讲究,当事人往往也很在意,数百上千个单位、人员,万一排漏、错、颠了哪怕是一个,就有可能造成不应有的后果。

为此,他悄悄请来阳城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赵瑞星,由他帮忙指导这种排列组合,包括追悼会上需要感谢人员的名单次序。赵瑞星作为多年的老组织部长,又做过几年老干部局长,办理过很多老人丧事,应付这种场面自然得心应手。只要他指定放好的花圈、花篮、挽幛,没有一个错了位置,而且,当显者则显,该隐者也绝不外露。

最高级别吊唁者,是全国人大某原副委员长、全国政协某原副主席。前者当年曾经在阳江工作过,后者是阳江籍人,都同苏老主席有不浅交情,分别通过秘书发来唁函、唁电,并嘱咐阳江人大、政协代办花篮。那些远在京城国家机关或外省、市、区任职、养老的故旧,也以不同方式表达了哀思。

N省委、省府、省人大、省政协等领导机关均送了花圈,省里所有常委、副省长、人大和政协领导都送了花篮,多数机关部门也都有所表示。按理说,苏老只是一个地级市的政协主席,且已经离休二十多年,本不当有这种待遇,可是,如此隆重场面却又包含很多原因:一来哩,苏老主席是老革命,离休时又是阳江政协主席,还享受着副省级待遇,台面上也说得过去。二来哩,苏老主席为官多年,尤其又是在阳江这样官势旺盛之地,在省里的老部下很多,不少人执师徒、门生之礼,且徒、生之下又有了孙辈,这些人皆是实权人物。当今官场中人,对死者表达旧谊,其实是向生者展示情义。三来,也是最主要一点,则因为廖志国这个乘龙快婿,毕竟是正执掌阳城一方大权的主官,即使省里领导及部门官员,多少也应当给些面子。上对下或平级之间套近乎,没有比丧事更合适的平台了。

省里梁副书记和卜副省长,亲自来阳江吊唁,也是追悼现场最高职务官员。而且,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两人竟然同车并肩前来。

关于省里班子变化,最近又有一些新动向。前几天,北京刚刚来人对省委班子进行过整体考察,其中又重点考察了龚、关、梁、卜四人,据说反映之好连考察组都颇感意外。龚书记、关省长去向还是有些扑朔迷离,有说前者进京升迁,有说后者留守N省主政,但无论两位主官动与不动,梁、卜两人则是必然要动,而且双双晋升无疑。后两人最大的可能,一个在N省与关省长搭档,另一个到邻省担任省长,依然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看着廖志国夫妇跪倒在老人遗体前,哭得那般伤心,旁观者无不动容唏嘘,梁副书记、卜副省长的眼睛也红了。

鞠躬、握手、寒暄,一套公事例行了,梁副书记、卜副省长饶有兴趣地巡视起那些花圈、花篮、挽幛,主要是看上边的落款。到末了,灵堂正中的那副挽联引起了两位领导的兴趣。

“不错,写得相当贴切,读着也顺口,而且大气!”梁副书记颔首道。

“嗯,确实不错,遣词用语朴实无华,却又生动具体地概括了老人辉煌的一生。”卜副省长随声赞同。

“谁的杰作?”两个领导几乎不约而同问。

陪在旁边的廖志国、冯开岭,也是几乎同时招手叫来黄一平。

“阳城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过去是开岭同志的秘书,是开岭重点培养的一个人才,现在跟我。”廖志国介绍。

“哪里啊,主要是志国同志培养的嘛,在我身边起步,在他手上成材。”冯开岭谦虚道。

“呵呵,看来两个领导有相互吹捧之嫌噢!”梁副书记伸手来握黄一平。

“也说明两个领导都真心喜欢、爱护这个小黄嘛!”卜副省长也主动同黄一平握了手。

黄一平脸腾的红了。不过,他心里却灌了蜜似的甜。没想到,因为一副小小的挽联,竟然让他出了这样大的风头,还受到两位省领导的赞扬。他不禁暗自庆幸,虽然在机关多年,却没有荒废读书,依然保持了较高的阅读率,特别是文学方面的修养。这倒不像有些同行,一旦做了领导秘书,整天就知道吃吃喝喝、拉拉扯扯,除了狐假虎威、咋咋唬唬,简直就是一肚子大粪加稻草。

既然省里领导都来了,阳江、阳城官场更是几乎倾巢出动。那个非常宽敞的阳江殡仪馆内,平常可以想象多么冷清,现在却忽然涌满各式汽车,全都奔向安放苏老主席的大厅,一时间竟然有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意思。

黄一平作为丧事的主要操办人,几乎日夜守护在灵堂,亲眼巨睹了那种极度的排场与气派,内心难免感慨万端。他想:为人者,皆说在世时不得平等,死后赤条条还原本色,一切皆无高低贵贱之分,也就归于平等了。其实,大谬不然也。

别的不谈,单看这苏老主席的死后哀荣,哪里有什么平等可言啊!在此之前大概一个多月,黄一平参加老家一位亲戚的丧葬,死者上世纪四十年代参加新四军,抗美援朝时被美韩联军俘虏,遣返回国后做了普通农民。比之眼前情景,那种丧事真叫简单、草率、可怜。

其实,所谓哀荣,与死者已然几乎毫无关系,主要还是做给儿女等活着的后人,特别是有权势者看。譬如阳城一地,也有些当年的老红军、老八路、新四军老战士等,还有些曾经担任过地市级领导职务者,有的因为没有留下子女,或者子女并无太大出息。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吊唁者零零星星,追悼会冷冷清清,前来的领导大多行色匆匆。人死之后,不几年便销声匿迹,从此不再为人提及。可是,有些虽然官职不高、政绩平平,却由于子女做着大款、大腕、大官等,那祭奠、吊唁的场面与气势就非比寻常,该来不该来的要员都争着来,花圈花篮之类也很壮观。况且,这些人故去很多年,还时常在报纸、电视上被人提起,甚至每有关于他们的文集、画册、回忆录之类问世,逢到诞辰、逝世等纪念日,也总会有人帮他们组织追思活动。即使其骨灰同样放在烈士陵园或公墓,上边的鲜花、贡品也是络绎不绝,常换常新。总而言之一句话,死者的境遇,并不完全取决于生时功绩,而大多依其子女状况而定。

内心百般感叹,激荡着黄一平时起时伏的仕途欲望。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他起劲地在苏老主席灵堂前忙碌着。

53

根据廖志国夫妇的交代,黄一平在吊唁现场需要处理的最难一件事,便是拒绝礼品礼金。

为了确保分文不收的底线,黄一平设计了一套全透明接待程序:灵堂里面不设账房之类,来宾登记席摆在走廊里一个众巨睽睽之处,所有来的宾客只记录姓名、职务。登记的同时,每人发放一朵配了别针的白菊花,以及一张由黄一平精心撰写、以廖志国与苏婧婧名义印制的《泣告宾朋书》。这份别出心裁的文告,为拒礼起到解释、挡驾、昭示的作用,主要包括这样几个内容:一是报告苏老主席从生病到去世的情况,着重反映老人如何数十年如一日,以一位老共产党人的顽强意志、品质,同疾病作不懈斗争。其中最为令人动容者,是描写老人如何深明大义,忍受着难耐的孤独与病痛,放手女儿独自远赴美国治病,同时又支持女婿在江北带领阳城人民奔小康。二是介绍老人如何教育子女清白为人、清正做官,尤其要保持一尘不染的高度廉洁性。由此,在今天悼念、祭拜老人的特殊时刻,亲属不顾礼尚往来的人之常情,拒绝接受包括亲友在内的所有宾客礼物、礼金,完全是遵从老人生前教导,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与理解。三是表示对老人最好的纪念方式,就是化悲痛为力量,沿着老人红色的革命足迹,继续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大业,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四是对所有宾朋的光临,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一篇只有千字的小文章,居然让黄一平写得跌宕起伏、激情四射,既有革命英雄主义的大气概,又具荡气回肠、催人泪下的人情味儿。其文体、风格类似于古人李密的《陈情表》,内涵、格调则与儿女情长恰恰相反,通篇充满了催人泪下的悲壮情怀。来宾们读了,无不赞叹叫好。梁副书记、卜副省长让秘书特意多要了几份,说是带回去给身边人看看,也算是个有创意的教材与样本吧。

由于把关严密,丧事现场确实做到分文礼金、礼品都没有收,甚至还有些矫枉过正,将苏老主席以及廖志国老家亲戚的被单也退了。其实,按照当地风俗,那些东西虽然最终归为实物使用,可灵堂上却是作为挽幛,按理本不当退。

当然,也有些阳城、阳江前来吊唁的官员,或是出于感恩图报心理,或是希望增进情谊,难免也有试图悄悄私授者,一律皆由廖志国、苏婧婧夫妇婉言谢绝,或推给黄一平做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

此举,足令黄一平惊讶且感怀:看来,梁副书记的告诫真起了作用,毕竟钱财事小,政治前途事大。

不过,灵堂前也有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似可称做花絮一类,有些出乎黄一平的掌控与意料,事后想想不免趣味横生。

花絮之一: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阳城市体育局副局长杨艳,虽然皆是廖志国绯闻女友,却双双于苏老主席逝世第二天相携来到灵堂前,与苏婧婧三姐妹相拥而泣,持续时间长达半个小时。尤其那个于丽丽,哭得声情并茂、泪飞如雨,若不是旁边有人一把抱住,居然差点哭得背气昏厥过去。后来,倒是苏婧婧先止了哭,反过来安慰阳城来的两姐妹,说:“人已经走了,哭了也不能复生,还是我们活着的人节哀保重吧。”

前边说过,一年前苏婧婧即将赴美之际,曾经北往阳城小住,并公开邀请于丽丽和杨艳逛街、聚会,三个女人演出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大戏,让阳城官场反对派跌破眼镜,有关廖志国生活作风问题的种种民间传闻戛然而止。那次聚合虽属初演,可三人在台上皆不怯场,对于各自角色把握完全浑然天成。对此,就是黄一平这种见过些世面的人,也不禁对苏婧婧更加另眼相看。人家毕竟是大家闺秀、官宦世家,见识过大世面,具备大胸怀。否则,若是换了汪若虹那样的寻常女子,早就一吵二闹三离婚,甚至连寻死的动静都出来了。两相比较,高下之别岂在天壤?

那次聚首之后,苏婧婧去了美国,廖志国离开酒店搬到市委大院,一切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哩,只有黄一平知道,廖志国隔三差五还会在阳城大酒店的专用套间小憩,接受一下于大美女的贴身服务。或者在酒店网球场上同杨艳切磋技艺,过后再到房间温习一下英语之类。不过,因为此前有过苏婧婧组织的那次“姐妹会”,旁人有闲话也说不出口了。而且,于丽丽在阳城大酒店还公开宣称,她是接受了苏姐的委托,负责看管廖志国的私生活,监督他少喝酒、少抽烟,同时也顺带把守苏姐的后院。那个杨艳更有意思,其丈夫,也就是阳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博士,从西部支边回来后马上被提为院长助理兼办公室主任,在医院里开始打官腔、迈方步,每天在外边应酬得醉眼朦胧,早已顾不上妻子陪人打球之类。据说,他还经常关照妻子,有空时应当多陪廖书记活动活动,让领导轻松愉快一下。

看着三姐妹在灵堂前亲密无间的情景,廖志国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甚至还朝旁边的黄一平做了个鬼脸。

花絮之二,设灵首日中午,黄一平正陪同廖志国、苏婧婧送走一批来客,准备出去吃饭,不期然又来一位官员模样的中年汉子,咕咚一声跪倒灵前,咚咚咚就是一串响头,然后竟孩子般轻声啼哭着呼唤干爹。黄一平呆立一旁不知所措,即使当家女主人苏婧婧,闹了半天也不知这个干弟弟姓甚名谁,从何而来,由何而哭。廖志国则双手抱拳,既不下跪或鞠躬还礼,也不上前劝慰,只是远远冷眼看着此人表演。如此持续了好半天,廖志国才低声喝道:“还嫌丢人不够,跑到这里现眼!好啦,不要再哭了,你的事情我知道了,而且已经同冯市长说了,还回原来的工作岗位。起来吧!”

那人一听,果然马上不哭,起身抹抹眼泪,本来还想再说几句什么,一看气氛不对,讪讪退了。

看着来人走出大门了,廖志国才提醒苏婧婧:“怎么就忘记了?这人不是当年和我一起在乡里搞农技的小李,后来看我做了你们家女婿,他就死皮赖脸要认你爸做干儿子。早些年还来看老头子,后来老头子丧失记忆他就不来了。这人现在是阳江农业技校的副校长,前些时候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女方丈夫抓了现行,市里正在让他停职检查,本来准备撤职。”

“哦,有点印象了。这人是个势利鬼,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出这种事了,你还帮他在冯市长面前讲话,吃饱了撑的呀!”苏婧婧责备道。

“不是我主动讲话。那天,冯开岭来看病危的老头子,问我是否认识这个人,我只是顺便说了当年的历史。其实,我当时就听出来了,一定是他也找过冯开岭,而后者也准备网开一面,才借了我和老头子的名义。”廖志国解释。

花絮之三:也是设灵哀悼的当日,时在深夜,呼啦啦开进三辆大巴车,车身四周披挂素幛、缀满白花,喇叭里鸣放着低沉的哀乐。黄一平一看是海北牌照,心里有数了。果然,车停稳当,于树奎带领县里四套班子成员、机关部门以及乡镇负责人,大概将近百人的样子,一律素色装扮,预先佩戴了黑纱、白花,面色庄严、脚步沉重,依次列队向灵堂走来。车上抬下来十几只花圈花篮,上边写的全是“苏老队长千古”、“苏老队长永垂不朽”之类。显然,这种称呼不是冲着苏老主席生前政协的职务,也不是奔着死者女婿廖志国的面子,而是当年老人在海北的社教工作队长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苏老被省里派往海北搞社教,前后虽只一年左右,却因为作风踏实、为人正派、处事公道在当地官场与民间留下极佳口碑。挖掘出这一史实且拉上这条线者,乃是秘书黄一平。前海北县长乔维民正是循着此线索踏入廖府,受到苏婧婧的热情接待,及至得到廖书记恩宠。

本来,苏老主席的丧仪属于官方主办,来者又大多是政界人士,像于树奎这类官员吊唁时,列队鞠躬就可以了,廖志国夫妇作为亲属也只要鞠躬回礼。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走在队前的于树奎迈着徐缓、沉重的步伐,满脸悲戚走进灵堂,先与廖志国、苏婧婧握手慰问,然后就带头跪倒灵前,咚咚咚行了叩拜大礼。站在一旁的廖志国夫妇,愣怔片刻不知所措,后在亲友提醒下欲行跪拜还礼,却被于树奎一把拦住,说:“我们代表海北晚辈,向曾经有恩于海北人民的前辈行礼,你们就不必多礼了。”

海北随行众官员,见于树奎如此举动,也只得纷纷效仿。这一来,不必说主人夫妇,就是旁观者如黄一平等,也觉得大为感动,彼此心理、感情距离立马拉近许多。

当然啦,于树奎的举动还不止于此。回到海北之后,他还指令本县宣传、党史、档案部门,深入挖掘、整理、总结了苏老主席当年社教的事迹,组织撰写了回忆文章,制作了电视、广播专题片,印制了精美画册,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思、纪念活动,就连廖志国都觉得有些过分了,悄悄让黄一平传话给于树奎:“心意已领,可以收手了。”

此是后话,容不赘叙。

如此一场葬礼下来,于黄一平来说,不亚于多读了几本书。

54

丧事处理完毕,苏婧婧按计划还将返回美国,继续她的陪读与问病之旅。其间,可能因为过于悲伤、忙碌的缘故,她本就虚弱的身体感觉更加乏力,且失眠严重、食欲不振,医生建议短期休养些日子再动身。

其实,苏婧婧原本也打算在国内留些日子,只是现在有了一个更为充足的理由,正好借休养身体之名,顺势留了下来。

既然父亲刚逝世,阳江老家那块伤心之地,不呆也罢。于是,黄一平建议:“不如在阳城休息,既方便夫妻团聚,又可以有人照顾。”

苏婧婧正有此意,说:“也好。那就选个环境清静些的地方,条件倒不一定多么好,住些时候我再去美国。”

黄一平问:“这个地方是选择离城市远些的郊区呢,还是在市区找个闹中取静处?本市郊区倒是有一家休闲农庄,条件很不错。”

黄一平忽然想起,阳西境内有家休闲农庄,傍长江而建,风景特别优美,非常适宜休养。最近这一年,杨艳几次利用星期天组织朋友聚会,约了廖志国过去打网球、钓鱼、吃饭,感觉不错。

“当然要方便购物、就医,还要不影响与朋友交流。你知道,婧姐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在美国本就寂寞够了,回国了还住郊区休闲农庄岂不太过冷清。”苏婧婧道。

苏婧婧如此一说,黄一平心里有数了。他知道,苏婧婧到了阳城,市委公寓那种地方条件一般,阳城大酒店太吵,又不太适宜出入那些外商投资的星级宾馆,看来还是得在政府主办的宾馆里挑选。根据她提出的要求,黄一平悄悄在安静优雅、闲人罕至的迎宾馆,寻了一处偏僻小楼。那幢小楼,傍靠护城河,推开窗户即是粼粼河水和大片绿地,背后还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出,关了前边的大门即可自成一体,来往不必皆置于大门保安与电子探头的监控之下。

苏婧婧在阳城的休养,全部由黄一平安排与协调。那些日子,他把主要精力花在苏婧婧身上,就连廖书记那里都很少顾及。当然,这也是廖志国本人的意思。

苏婧婧在阳城的饮食起居,有迎宾馆里的指定服务员负责。需要吃点什么特色的家常菜之类,宾馆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制作。于丽丽、杨艳两位姐妹相约着来陪她聊天,有时三人也相携逛街。医疗方面,由第一人民医院仲院长亲自负责,测量血压、送药打针之类则由汪若虹来做。

苏婧婧住下后,黄一平吩咐宾馆方面切勿大肆声张,尽量缩小知情面。开始几天,苏婧婧在阳城的休养还算按部就班,外边知道的人少,打扰也少,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可是,她本不是那种甘于寂寞之人,随着几次同于丽丽、杨艳外出逛街,很快就被人认了出来,不久大家都知道她的行踪了。这一来,马上就像捅了马蜂窝一般。

也难怪,廖志国在阳城五年,做了四年市长、一年书记,前些时候刚刚摆平了最大的反对派“三剑客”,此时在阳城政界的威信、声望正如日中天。更主要的是,三个多月之后,市、县两级皆要迎来五年一度的党委换届,人事格局将面临又一次重大组合。当此时节,该有多少人正如饥似渴地紧盯着廖志国,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接近。本来哩,这次苏老主席的逝世,对那些人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按照中国社会的传统理念与风俗,遇到这种丧葬大事,一般人家都会借机大操大办,而作为主人不论地位多高、官职多大,来者皆客,客人为大,断不应伸手打人笑脸。因此,很多人准备了丰厚礼金,打算借人情往来的名义,完成一次感情上的铺垫。没想到,廖志国夫妇这次做得很决绝,说不收就坚决不收,有些人想悄悄行事或强行丢下,结果连机会都没有找到。因此,不少人从阳江回来后,一直很郁闷,也很苦恼,不知如何才能补了这一课。

苏婧婧突然现身阳城,并且就住在偏僻安静的迎宾馆后侧小楼,又打的是养病休息旗号,故而一下子让那些失望者复又大喜过望。

说也奇怪,官场上人对某些事物嗅觉特别灵敏。大概也就是苏婧婧住下的两三天之后吧,那幢原本清静的小楼突然热闹、忙碌起来。

阳城政界的那些官员,就像预先约定好了一般,虽然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却又绝少发生撞车现象。前来拜访苏婧婧的官员,基本都是前些时到苏老主席灵前祭拜过的人,官位较高者如市长秦众、政协主席丁松、副书记苗长林等,其余多数是机关各个委、办、局、院、行、社的领导,也有知名企业的负责人。下边县(市)、区各级官员更是林林总总,尤其海北几乎囊括了科、镇级以上干部。

这些人的拜访颇有规律。市里几大班子领导,一般都是夫妻双双相携而来,时间多在白天,即便晚上也多在七八点钟光景。这些人,皆是从宾馆正门大摇大摆而来,女人手捧花束或花篮,男人手里拎着营养品之类,一看就是光明正大探望病人的样子。此种探视,客人呆的时间稍长些,宾主不免谈笑风生,大抵还算是例行公事般的正常人情往来吧。可是,那些机关部门负责人及其等而下之的官员,情形就大为不同。这些人,大多是晚上八九点之后才来,而且时间愈是往后,官职往往愈低,与廖、苏夫妇之间的关系也愈陌生。他们进来,一般不走大门,而是从背后那扇小门悄然而入。来人也不带什么随从,更不拎鲜花、礼品之类,基本上是轻装简从、独来独往,身上大多穿件宽松风衣、夹克,或者提只上班用的公文包。这些人一般来去匆匆,同主人并无多话,有些似乎只是看了一眼就走。

那几天,廖志国照例很晚才回来,有时在外边应酬,有时则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看得出,他是有意避开那些前来探视的官员。不过,他也反复叮嘱黄一平:“婧姐那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黄一平掂得出廖志国话里分量,也知道拜访苏婧婧的人很多,内心不免矛盾,同时也非常警觉。回想前些年,苏婧婧的藏品交换发生地在阳江,居然还惹出那么多废话,差点坏了廖书记大事。现在到了阳城,来访者如此密集且鱼龙混杂,万一再让什么人钻了空子、抓住把柄,纰漏就大了。何况,越是离党代会时间迫近,越是应当提高警惕。可是矛盾归矛盾,警觉归警觉,他却既不能阻拦来访者,又不便在现场监控,更不能让场面失控。于是,他每天晚上都丢下廖志国,说是来陪婧姐聊天,其实哩,是将汽车悄悄停在院子角落的树丛中,密切监视从小门进来的每一位访客,以便一旦发现异常者,可以随时电话提醒苏婧婧。此举,他事先也同苏婧婧打了招呼:“一来是保证你在这里的安全,二来防止有人居心不良。”

苏婧婧自然知道利害攸关,乐得有个值得信任的人在外边帮助守门把关。相处这么多年,她对黄一平的信任,丝毫也不容怀疑。

那天晚上,政府机关事务局一位处长来访,苏婧婧当场退回了那人的一捆现金,并且还对其进行了一番廉政教育,因为事前黄一平电话提醒说:“此人是机关有名的大嘴,今天来了,明天一准全机关都知道。当年,老书记洪大光、老市长丁松都吃过他的大亏。”

第二天夜里,又来一位侨联女主席,一向喜欢在领导们之间搬弄是非,曾经一度同“三剑客”贴得很紧,黄一平也立即建议苏婧婧:“最好连门都不要让进,否则她会主动跑到房间里到处察看,动手翻东西都有可能。”结果,苏婧婧以头痛为托词,干脆将那个主席婉拒于门外。

苏婧婧高兴的时候,也会告诉黄一平一些送礼者的情况,包括那些有趣的过程、细节,甚至也展示一下有特色的礼品。譬如,市委副书记苗长林夫妇送来的一支野山参,是那种典型的人形、双鸡腿,外观完整无缺,足有一两重,一看就是那种数十年的精品。苏婧婧告诉黄一平:“那个苗夫人说了两三次,让我一定自己炖汤喝,千万不要转送旁人,言外之意东西太稀罕、宝贵。她以为我不识货,会随便将这种老参当做统货送人哩。”再譬如,贾大雄送的一盒冬虫夏草,只只整齐、饱满。那个贾夫人也是肚肠不深,居然当场做起老师,指点苏婧婧如何利用此物炖菜、煲汤,俨然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苏婧婧笑道:“从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平时家里一定拿这么精贵的东西,当了普通作料哩。”

平常,黄一平知道晚上来客多,一般都采取回避策略。不想有两次,却被前来探望的人堵住了,便只好硬坐在那里。所幸的是,无论是当事人苏婧婧,还是那些送礼者,皆没有将他这个秘书当成外人。再说,人家是来看望一个病人,稍许表示一点心意纯属正常。那些人当着他的面,照样甩手就是一只十万八万现金的大红包,表现得气势如虹又气定神闲,丝毫也没有唐突、羞涩之态。如此,黄一平也渐渐明白,缘何市里有些官员,逢年过节或许真不收礼金,平时有事没事却喜欢生病,而只要有点小病又总喜欢住院。敢情在他们看来,党纪国法再严厉,总不至于同一个病人计较吧。

如此大约持续了一个星期,探病人流终于退潮。事后,苏婧婧悄悄交给黄一平一张纸条,上边开列了一串名单,说:“一平弟弟啊,有些事你姐夫不知道,我也不敢和他说。这几个人的事,下边党代会前后安排人事时,姐就拜托你关心一下。”

黄一平接过看了,足有七八十个人名,有些打了五角星,有些打了三角形。黄一平默记下来,当着苏婧婧的面就将名单烧了,说:“姐,你放心吧,我会放在心上。”

事后,黄一平悄悄问了城北新区管委会主任孙健,知道送的是十万元。他的名字前边,只打了个三角形。

55

在阳城休息得差不多了,苏婧婧准备赴美国再呆几个月。按照原计划,年底党代会开过就会回来。美国那边,廖公子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已经无须专人照顾。

临走前,她还有一桩事情要做:到省城看望两户人家,一个是梁副书记,一个是卜副省长。

前不久,苏老主席去世后,两位省领导专程从省城前往阳江吊唁,算是给足了廖志国夫妇面子。就梁副书记而言,虽然与廖志国年龄差不了几岁,可按照老一辈人的交情,苏婧婧只能算作晚辈,按照本地风俗,事后应当登门还礼。既然如此,那与梁副书记年龄、资历、职务相当的卜副省长,自然也不例外。再加上,未来省里政治格局无论如何变化,上述两位领导至少有一人会留在N省,另一位即使外任也未必不会再转回来。因此,苏婧婧此时以回礼方式上门拜望,意义绝非一般。

周末晚上,苏婧婧决定悄悄夜访省城。她没用廖志国的司机,而是让黄一平开车陪同。

路上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闲,两人就说了些七拉八扯的闲话,其中当然也不乏精彩的亮点,偶尔灵光一现。

“一平弟弟呀,你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功是什么?最大的失败又是什么?”苏婧婧忽然问。

黄一平愣了片刻,摇头道:“婧姐,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不过,我感觉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成功的典范。”

苏婧婧听了,哈哈一乐,说:“我知道你这是在说恭维话。可是,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女人,我还真是感觉自己挺成功。你不知道,可能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我从小接受了太多政治的熏陶,对爸爸非常崇拜,感觉做人就要像他那样,能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施展才华。可惜,我是一个女儿身,处在封建历史长达几千年的男权社会,很难像你们男同胞一样有大作为。加上,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更加无法效仿爸爸,做一番治国平天下的伟业。幸运的是,你姐夫没有让我失望,经过我们的共同努力,在他身上实现了我的理想与愿望。外边不知情的人都说他怕我,其实哩,这么多年你也看到了,不是什么怕不怕的事儿,而是夫妇巨标一致、团结一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把你姐夫当成了一个替身,只要他成功了,我就觉得自己也很成功,至于典范那倒也说不上。”

苏婧婧这一席话,倒也让黄一平明白了一个道理:难怪苏婧婧对官场政治热情那么高,原来以为完全是为了金钱利益,现在想想也不尽然。看来,她在插手干预丈夫政务的过程中,也在享受着一份独有的乐趣,甚至实现着某种无法直接完成的政治抱负。由此,对于社会上那些广为诟病的夫人参政现象,还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哩。

“一平弟,你是不是认为婧姐是个很贪心的人呢?”苏婧婧又抛出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

“不是啊,我觉得婧姐你已经很、很……”黄一平选择措辞,希望尽量将违心话说得真诚一些。

“不错,我知道自己很贪,有时简直有点贪得无厌。可是,这种贪并非单纯满足了自己的私欲,很多时候我也有自己的难处哪!”苏婧婧一边感叹,一边从随身包里掏出两样东西,说:“喏,这两样东西你还记得吧?东西的价值你也心里有数吧?”

黄一平掸眼一看,果然认识。其中,一只西洋式钻戒,是苏婧婧刚到美国没多久,黄一平与徐晓凡悄悄前往探望,后者在拉斯维加斯花二十五万美金所购,正宗南非钻石、法国工艺,据说是全球限量版。一只是祖母绿中式宝石戒,正是当初中阳集团老总储开富所送,是其家族的祖传之宝。

“钻石洋气、时尚,宝石古典、厚重,两只各有特色。这种不同凡响的高贵之物,只有戴在婧姐你的手上,才显得大富大贵、高雅脱俗!”黄一平历练数载,这种马屁话无需打什么草稿。

“唉!这么好的东西,可惜都不属于你婧姐我哟!”一声叹息中,苏婧婧收起戒指,说,“等到你当了官就知道了,有时收人家一点东西,只能暂时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转眼就得转送别人,用于再打点上边的关系。现在官场上的情况哪个不知道,但凡做到一定职务、级别的领导,好多都是花了代价才上去,而这种花出去的代价,哪里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想法找补回来怎么行?再说,不论哪个层次的官员,要想保住现有的位置,或者再上个一级半级台阶,还得继续花代价才能成功。如此循环往复,官场风气坏了,你姐夫那些官场中人被染黑,我们这些官员亲属也跟着遭罪受害。你说我这些天在阳城,说起来是休息,哪有一天得到真正休息?前后忙碌几天,今天跑一趟省城,一切都扯平了,私底下我还落下个贪婪的恶名,你说何苦来着!因此,从婧姐我内心里讲,倒是真心拥护上边的廉政措施,希望大家都干干净净、公平竞争,就像当初我爸爸做官那个时代一样,虽然清贫一些,倒也落得简单、轻松、快乐。”

黄一平闻言,内心颇受震动,推断苏婧婧说的确是真心话。他想,道理还真是如此,只有党风、政风、官风真正好转了,清明了,才能还营造一个光明磊落、生动活泼、轻松愉快的局面,让百姓信任干部,也让干部全心全意为百姓服务。

说话间,到了省城,先奔卜副省长家。

在卜副省长家院门外,通过电话联络,很快有一名青年男子出来迎接,相互对上话。来人是省长女婿、东方公司的真正老板庄大庆。

庄大庆态度倒也客气,一口一声苏阿姨,直叫得苏婧婧连连摆手,道:“不敢叫姨,叫声姐姐就可以了。”

苏婧婧独自进去,黄一平留在车上。

在车上等候的时候,黄一平想起前些时候有关海北出租车的那场风波,感觉很有意思。起初,廖志国还有点犹豫,到底是否应该采取破釜沉舟的做法,直接把事情公开,而且坚决一查到底。当时,廖志国的犹豫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他生怕因优柔寡断而成为项羽第二,丧失了消灭对手、消除隐患的良机。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机取悦梁副书记,等于无形中也帮梁消灭了一个竞争对手。现在想来,多亏采取了后来的秘密查处方式且适可而止,这才起到引而不发才有的极大震慑力,也才有今天与卜副省长化敌为友的关系。官场斗争,虽然说起来你死我活、刀光剑影,却并非单纯以逞勇斗狠取胜,有时更需要讲究战略战术。试想,当初如果一味地硬上,也许果真能从政治上把“三剑客”扳倒,或许连卜副省长这棵大树也一并栽了,可事情的性质会完全改变,相互成为不共戴天的死敌。倘若卜副省长从此一蹶不振倒也罢了,若是一击不能致其于死地,那便后患无穷。况且,即使卜副省长下台了,他在省里的那些故旧、余党,又岂能放过你廖某人!更何况,时间过去不过短短数月,就是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之间,那样貌似不可调和的竞争关系,不是也因为彼此位置渐趋错开,马上就成为了共荣共赢的盟友么!

如此一番思量之间,黄一平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大约四十分钟左右,卜副省长夫人、女儿、女婿同时将苏婧婧送出来。从宾主勾肩搭背的架势看,客人受到了异乎寻常的热情接待。

离了卜副省长家,再奔梁副书记府上,于黄一平可谓轻车熟路。

黄一平虽然同梁副书记一家很熟悉,平时也常与廖书记上门,可今天苏婧婧是来送礼,而且又是分量贵重之物,黄一平还是婉拒了苏婧婧的建议,没有跟着进去。

车上,黄一平依然没有收住刚才的思绪。他想:梁副书记与廖志国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仅仅是展现在大众面前的那样简单么?

不错,在N省官场上,很多人都知道,苏老主席当年身居要职时,曾经帮助、提携过梁副书记,对后者有过知遇之恩。那么,梁副书记后来帮助廖志国,就有了报答的意思。但是,这个报答,同时也被人们解读为仗义,解读为人品好、不忘本,从而为梁副书记在官场上赢得一个好的声誉。据说,历次梁副书记的升迁,这一条都曾经被很多人津津乐道,帮他挣得不少票数与分数。也因为这个缘故,使之得到广大阳江籍官员的拥戴。因此,梁副书记对廖志国的好,至少应该算是一个互利双赢的局面。另外,过去较长一段时期,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处于明显的竞争关系,而廖志国同后者关系的不睦,除了“三剑客”这一因素外,主要就是有梁副书记的介入。现在想来,很多有关卜副省长如何反对、制约廖志国的情况,都是从梁副书记那儿获得。其中有些话,虽然不是由梁副书记直接讲,却大多出自梁夫人或秘书之口。由此是否可以推断,从某种意义上说,梁副书记在与卜副省长的争斗中,也在利用廖志国这一外力呢。事实上,廖志国利用海北出租车事件对卜国杰的打击,自身获益固然是一个方面,梁副书记不也是另一最大得益者么?还有,梁副书记说起来对廖志国帮助很多,可是,后者也一直在设法回报哪。自从五年前黄一平跟了廖志国,就其耳闻巨睹所及,逢年过节或是梁副书记家的婚丧喜庆,廖家从来都出手不凡。别的不谈,就说眼下,苏婧婧送上的这份厚礼也足够分量的了。由此而论,梁副书记与廖志国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无法用一两句话说清楚。

如此一番反思,黄一平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官场,很多时候并不能按常理、常情思维。有时,情感、友谊、利益、利用等等,很难说得明白、分得清楚。敌人、朋友之类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时可能相互转化。像自己这种所谓性情中人,古代闯荡江湖倒还可以,立足当今官场恐怕还需大力改变。

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去一个多小时,苏婧婧也终于完成使命,欢笑着步出梁府。

黄一平与苏婧婧离开省城时,已经很晚了。

也许是跑了一晚上累了,或者亲手送出钟爱之物有些不忍,苏婧婧路上不再多话,黄一平也只好专心开车。

途中,路过服务区时苏婧婧下车洗手,黄一平忍不住摸了摸那只手袋,里面除了化妆用品,却是空空荡荡。显然,那两只贵重戒指连同精美的包装盒,全部易主了。

《中国式秘书3(丁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