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常友连离开西臾,去中央党校参加为期五个月的学习。贾士贞想到自己明天也要去省城报到,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既没有凌云的壮志,也没有特别的兴奋,反倒有点寂寥灰暗。正准备回办公室时,手机响了,一接电话,原来是王司长。王司长说,他想在贾部长临走之前单独聊一聊,贾士贞说听候王司长的安排吧,时间就约在下午三点钟,王司长的房间。
市委大院里转眼间都不见人影了,贾士贞一个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市委组织部走去,冷不防,旁边出来一个人,跟在贾士贞身边。贾士贞一转脸,原来是张敬原,张敬原从哪儿冒出来的?贾士贞好生奇怪。只见张敬原神情沮丧,又有点可怜兮兮的样子。
贾士贞放慢了脚步,看看张敬原,小声说:“敬原同志,有事?”
“贾部长,你虽然对我们……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非常感谢你的……”张敬原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又说,“要怪,就怪我的命不好……人的命运啊……”
贾士贞一时被弄得心烦意乱,他不明白,市委领导之间的谈话应该是相当秘密的,但怎么就这么快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了呢?按照过去的脾气,贾士贞很可能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然而现在,贾士贞觉得这并不能怪他。于是微微一笑,说:“你还蛮相信命运的嘛!”
“中国人谁不相信命运?”张敬原尴尬地勉强笑笑,“一个人的生死、贫富,甚至遇到的灾难、祸福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算什么?”
“那你认定自己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命不好?”
“……”张敬原欲言又止,随后又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改往常的拘谨,“人总是这样的,谁会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如果能想到……”
“敬原同志,你可能对我有意见,有看法,我能够理解你。”贾士贞本想说一番道理,可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此刻的张敬原,心情一定是很复杂的。
“贾部长,平心而论,如果你的改革不触犯到我的个人利益,我也认为你的改革是非常正确的,可是我现在却……”
张敬原虽然没有说下去,可给贾士贞留下了许多深思。贾士贞陡然间有一种换位思考的感觉。站在那些人的立场上,如果不是中央调研组王司长的到来,常委会如期召开了,张敬原他们的问题解决了,岂不是皆大欢喜吗!然而,这一切都为时晚矣。在这一瞬间,贾士贞甚至开始相信一个人的生活真的由命运主宰。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人人都会谈论命运这个无法回避的话题。贾士贞到西臾市委组织部后觉得张敬原这样的干部不具备副县处级的素质,可今天和张敬原的一番对话,他突然觉得,如今的组织部门,要想选拔出素质高的干部,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贾士贞看着张敬原离去的身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中国人特别忌讳“四”这个数字,有哪位有权领导车牌号上有“14”?又有哪位领导家的电话号码是“14”?手机号码上“8”越多,官越大,官越大越想“发”(8),“88888”,“发发发发发”,意思是财发得越多越好啊!不久前他听说省里有一个副厅长,游玩陕西黄帝陵,至山顶“下马石”前,此石碑上写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一位随行的下级手握照相机,见到这位副厅长兴致勃勃地过来了,便举着照相机说:“某厅长,给你照一张留念。”谁知这位副厅长脸色大变,气愤地说:“搞什么搞,不照,下马,不吉利!”其实那位下属也是好意,可谁想到回来不久,那位副厅长真的莫名其妙地被免职了!
常书记的牌是“莫C-0001”号,邵市长的车牌是“莫C-0002”号。依职务和权力排下去,就是没有“莫C-0004”号和“莫C-0014”号车。那么“莫C-0004”和“莫C-0014”号车牌到哪里去了呢?他不知道当初给市委、市政府领导挂车牌是按照什么规矩排的,反正他用的那辆桑塔纳2000是“莫C-0008”号。而常书记的手机最后是四个“8”,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是“88518888”,那是“发发我要发发发发”的意思了!
哎!中国人就是……可英语里的“一、二、三”却读作“one、two、three”,而“八”却读做“eight”。
这一阵思潮奔腾,使得贾士贞的心情更加复杂起来。
第二天下午,贾士贞赶到莫由大学报了到,拿到了相关材料和日程表,当天没有什么重要活动,第二天上午省委和省委组织部领导参加开学典礼。
贾士贞知道从明天开始,他们这一行二十八人将要开始封闭式集训,没有特殊事情是不准请假的。贾士贞想,这段时间夫妻之间经历了风风雨雨,决定珍惜这个晚上,看看时间,玲玲快要下班了,正准备回家,手机响了两声,知道是短信,便打开一看,却是周一兰发来的:“你回到省城了吗?”
贾士贞犹豫了一下,简单作了回复,就立即将周一兰的短信给删除了。
不是贾士贞不愿意去见周一兰,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出国学习,而且这一走就是半年,玲玲一个人带着孩子不说,夫妻一别半年不得见面,心中还真的有些留念。更不想在出国之前夫妻之间再发生什么不愉快,不管怎么样说,今天晚上和妻子女儿好好享受一回天伦之乐。
回到家里,只见玲玲早已提前下班,餐桌上摆着几种卤菜,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呼噜呼噜地响着,整个室内充满了甜蜜和生机。
贾士贞来到厨房,玲玲一点也没有发觉,玲玲猛一转身,见丈夫已站在厨房门口,心里一动,粲然一笑,往日所有的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贾士贞的心里也是几个月来少有的欢畅,便上去给了妻子一个甜甜的吻。玲玲干脆放下手中的事,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一把搂着丈夫。贾士贞倏地想到,或许他和常书记关于程文武、张敬原他们提拔的决定已经放射到文化厅张厅长那里了,虽然这个决定没有来得及实施,可那不能怪他贾士贞和常友连。
吃晚饭时,玲玲方说起张副厅长这几天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灿烂阳光,不知道预示着什么,还说机关里传说张副厅长要当厅长的风声越来越强烈了。贾士贞只是笑笑没有和玲玲深入去议论张副厅长,但他怀疑,或许张副厅长真的要当厅长了!另外也不排除张副厅长脸上的阳光是张敬原传递给他的。不管怎么说,对于贾士贞和玲玲来说,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一说到张敬原的事,夫妻之间就不愉快了。
家庭的气氛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甜蜜和欢乐,或许是因为贾士贞马上要出国,而特别珍惜分别之前的团聚时光。
转眼间,一个月的集训生活结束了。
二十八名赴美国培训班的学员,开始了新的生活。无论原来是厅长、市长、组织部长,还是县委书记、县长、处长的,到这里都得取下头上桂冠,大家一律称老张老李。在他们当中年龄最长的是省发改委党组副书记、副主任周光,四十四岁,年龄最小的是梅州的一位县长李丹,三十六岁,贾士贞的年龄排在倒数第三位。这个临时集体的班长是周光,副班长是贾士贞,他们在新的环境中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也许你上过小学、中学、大学;也许你当过兵,在解放军的大学校里度过人生的大半个春秋,然而像他们的这种经历,却是很少有人经历过的。
清晨,两辆商务车把这样一群特别的人物送往首都机场时,莫由省这二十八名精英们怀着昂扬斗志登上一架波音747国际航班。飞机起飞时,他们默默地向祖国告别,怀着雄心壮志,等待着从美国回来,报效祖国。
贾士贞坐在窗口,感觉着自己渐渐腾空而起,很快大团大团的白云落在自己脚下了。
三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日本成田机场,大家下了飞机,要在成田机场休息两个小时,再换飞机,飞往美国。
当他们再次登上另一架飞机时,飞机上已经不完全是黄皮肤的空姐了,这架美国航班的乘务员除了少数黄皮肤的空姐外,都是黄头发的中年白种女人和棕黄头发的美国男子。而飞机上的乘客除了他们二十八个中国人之外,都是外国人,乘务员讲的全部是英语。贾士贞一行虽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官员,虽然在那一个月的集训时,主要接受了英语训练,但当他们完全置身于外国人的环境当中时,他们突然感到自己几乎听不懂一个单词。
当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流利的英语时,贾士贞看看周围的同行,只见个个都睁着疑惑的眼睛,不知所云。
贾士贞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听着,可是一句也听不懂。这时,随行的女翻译走到他们中间,压低声音,说:“马上用餐了,都是西餐,有三种,每个人自己选一种。菜单上有图,大家可以看着图来选!”
虽然中国人都不习惯西餐,但是,他们还是各自选择了一种,不过他们的选择只是没有根据的随便选罢了。
吃完饭,机舱里安静了下来,乘务员拉下窗户的遮光板,也关掉灯,整个飞机上变得昏暗起来,如同夜晚一样。只有少数外国乘客戴着耳机,不知道是听音乐,还是在看扶手上的电视,这样一个临时集体,却是十分安静,十分有秩序。
贾士贞想休息一会儿,可是心里始终平静不下来,他虽然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眼珠却一个劲地在转动。
又过了一会儿,贾士贞看看手表,在中国,在莫由,现在该是晚上了,他无法知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按照时间计算,从北京飞到纽约,连同在日本停留的时间在内,需要十八个小时左右。到达纽约的时间应该是中国的次日早晨六点钟左右,而纽约正是晚上。
不知为何,贾士贞毫无睡意,虽然也觉得有些困顿,但是茫茫思绪却如同海浪一样,不断地拍打着他的心,当他的脑海里出现华祖莹的形象时,更加有几分兴奋了。如果说在异国他乡他们还能够见面的话,这不又是一种什么特别的缘分吗?前不久,华祖莹给他打了电话,他本不想把他到美国学习的事告诉她的,可是那个越洋电话把他们越拉越近,当时华祖莹根本就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他知道,在美国打国际长途都有自己的诀窍,你就是打一两个小时,也花不了几个钱。他们聊着聊着,贾士贞不知什么时候脱口而出,说自己马上要到美国学习,当时华祖莹在电话里叫了起来,当她得知贾士贞的行程后,坚持要到纽约机场去接他,贾士贞说他们一行二十八人,还有一个女翻译,虽然贾士贞没有说出其他原因,但华祖莹知道他的意思,便把自己在美国的电话告诉他,让他住下后一定给她打电话。
临出国前,贾士贞还特地找来美国地图,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此次赴美国学习的纽约大学哈蒙利分校和华祖莹读书的塔克商学院不仅都在美国的东海岸,而且相距很近,汽车一个小时就到了。
贾士贞还清楚地记得,华祖莹在出国后,给他的第一封信中说:“我真诚地希望你争取机会到美国来看看,学习学习,哪怕是几个月,接受一下先进思想和观念……”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华祖莹的这番话真的变成现实了,而且在大洋彼岸的他们,居然相距那么近!
飞机终于降落在纽约机场。
这群来自中国的学员们,西装革履,精神焕发。他们走下飞机,步入JFK国际机场大厅时,满眼涌入的都是英文。像迷宫一样的大厅,简直让他们摸不着东西南北。贾士贞举目四望,不同肤色的人群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大幅的香水广告上美女的媚眼瞥着从东方古国远道而来的官员们。
对于这群在中国被称为宠儿或者精英的人,虽然在内心认为美国可望而不可及,但他们始终只是把对世界第一大国的神秘和敬仰隐藏在心灵深处。当他们真的踏上这个被称为世界最先进的国家时,内心还是相当复杂的。贾士贞突然想到《北京人在纽约》的开头几句话:“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他们各自取到了自己的行李,像一群小学生似的跟在女翻译身后。他们感到现在不仅仅是陌生的环境,除了他们这二十八个人,所有的人都操着一口不知所云的英语。
这时,只见女翻译热情地挥了挥手,一个黄皮肤的中年男人拉着身边的高个子白种人来到了他们面前。他们流利的英语让这些学员们目瞪口呆,连一个单词也没听懂。女翻译回过头,朝他们招招手,示意大家跟上去。
出了机场大门,突然感到一阵寒风袭人。在中国十月初的气候还比较舒适,在纽约却已经很冷了。
一辆中型客车停在路边,大家上车后,女翻译检查了人数,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路上。
按照国内时间推算,此刻正应该是早晨,而在纽约已是灯火辉煌的夜晚。汽车穿行在高高的立交桥公路上,望不尽的车灯,排成整齐耀眼的光柱,一会儿,汽车钻进了海底隧道,掠过车窗的是一排排路灯。当汽车从海底隧道爬上来时,贾士贞感到异常兴奋。汽车逐渐驶进纽约市区,这些来自中国的官员们,顿时觉得眼前如同海市蜃楼,悬挂在空中的巨型广告灯光闪烁,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女翻译站起来,回过头,说:“这就是纽约。”
大家望着纽约大街那万灯怒放的夜景,有些瞠目结舌。
接着,汽车驶进了纽约的中心区——曼哈顿。确实,在贾士贞他们的心目中,纽约,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世界第一大都市,那是一个望尘莫及的地方;而当他们身临其境时,这群初来乍到的中国人感到无比的新奇。
一座又一座摩天大厦,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千姿百态,争奇斗艳,映亮了夜空。
汽车终于停在一幢楼房前,女翻译告诉他们,这里是宾馆,大家在这里休息一个晚上,明天上午九点钟去哈蒙利分校。随后那位中年男子交给女翻译一沓住宿卡,女翻译解释说:“对不起各位,这里的房价很贵,大家只能两个人一间。”
后来贾士贞才听说,这个宾馆每间房一天住宿费要二三百美元,按照当时美元和人民币的比值,一比七点几,每间房就是两千多人民币。进房间后,大家都说这种房间在中国最多不会超过二百元人民币。
长途旅行确实太累了,贾士贞洗完澡,从窗子里看看外面,尽是昏暗的夜色,于是躺到床上,却没有半点睡意。在中国,现在正是上午上班时间,虽然要倒时差,可躺下还是毫无睡意。只好打开电视机,企图给自己增加一点困顿的环境,然而电视一开,却又连一个字也听不懂。和他同房间的老秦,年长他三岁,在国内是一位副市长,贾士贞想和他聊几句话,可一看,老秦已经侧身睡去。贾士贞很自觉地关灯躺下。
纽约大学哈蒙利分校坐落在美国东部海岸新罕布什尔州南部的一个小镇上,距离华祖莹的学校不过四十公里左右。这里风景秀丽,气象万千,虽然已是隆冬季节,吹在身上凉飕飕的风让人感受到冬天的威力,然而遍布各处的红黄蓝色的花草在冷风中昂头摇晃,俨然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美国所有的大学几乎都是开放式的,没有校园、没有围墙,犹如天然形成的风景区。
贾士贞他们入学后每人一套单室间。所谓的一室,只有一张中等大小的床,一张供学习用的简易写字台,另外还有一个灶台和卫生间。
放下行李,贾士贞给玲玲打电话报平安,却发现玲玲说话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贾士贞本来想多问几句,但看到妻子似乎不愿说起,也就没再追问,只想着回去后再问明情况。
挂了电话,贾士贞放好了自己的行李,想到他们将在这里度过短暂却又漫长的五个月的学习生活,此刻他最犯愁的是语言上的障碍。在美国这样的大学里学习,凭他们的英语,连正常的交流都十分困难,如何听懂那些外国教授用英语讲课呢!
幸好那段时间受到华祖莹学习外语的影响,他也下了一番功夫,再加上出国前的一个月的培训,多少有了点儿基础。现在,他不得不把英语学习放到头等位置上了。
在国内集训结束后,由莫由大学老师根据他们的英语水平将二十八人分成A、B、C、D四个等次的小组。A班自然是他们当中英语最好的,共有八个人,贾士贞自己也感到好笑,凭他的英语水平居然也被编在A班,可见D班的学员最多只能认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罢了!
正在这时,室内的电话响了,贾士贞犹豫了一下,自从登上国际航班,已有几天没有电话、手机的干扰,生活换成了另一种模式了。当他找到简易写字台上的电话机时,犹犹豫豫地拿起听筒,在国内的习惯,首先应“喂”一声,可是现在,他却是一声不吭。
这时电话里传来了女性那娇柔的声音:“Hello! Will……”(喂!请问……)
贾士贞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用十分生硬而且特别别扭的英语说:“I am Sorry, I……”(对不起,我……)
“你,你是贾……”
贾士贞一听电话里突然变成了中文,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说实在的,自从在日本成田机场登上那班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贾士贞和他的同伴们因为无法交流,就似乎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压抑感,在这孤独的异国他乡,居然有人打电话用中文交流,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你是……”
“真的是你?士贞部长!”对方显得兴奋而激动,“我是华祖莹啊!”
“是祖莹?你……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华祖莹激动得声音有些颤抖,“你知道吗,我们学校距你那儿只有四十公里都不到,士贞部长,我太高兴了……”
“祖莹,你好吗?”
“好,就是远离祖国,远离亲人,想家,想祖国,想亲人啊!”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
“查的呗!”
“士贞部长!”华祖莹更加激动了,“后天,后天是周六,我去看你……”
“噢……”贾士贞说,“我还不知道我们有没有集体活动。”
“你的时差倒得怎么样了?累吧?”
“还好,说实话我从离开中国起,到现在几乎没怎么睡,在飞机上连一分钟也睡不着,昨天晚上在纽约虽然睡了,但是,真要倒时差,还是不行。不知道为何,心情总是平静不下来。”
“都是这样,凡是到美国来的中国人,开头几乎都这样,很快就适应了。”
“你现在英语过关了吧?我现在着急得很,觉得自己像个聋子、哑巴,连一个单词也听不懂,怎么办?”
“哎,不提了,我刚来时不比你好什么,还谈得上过关?”华祖莹说,“不过,我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但是和美国人交流还远远不行。”
在省委组织部的那些日子,自从贾士贞认识了华祖莹,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近,直到那次贾士贞被人送到异性按摩那个鬼地方,却又被华祖莹发现,她不顾一切地把他救出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动力,是正义,是关心,还是其他什么,华祖莹当时真的什么也没有想。在她看来,冥冥之中总是有种力量把他们往一块儿拉。华祖莹的出国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是为了避开他们之间的纠葛。对于感情这种东西,女人的敏感度大大地超过男人,她是一个知识女性,从农村考上大学,当她的第一个梦想实现时,随之而来的却是沉重的打击和极度的失望。她在各种就业无门的情况下,进了宏门大酒店当了服务员,又凭她的知识和才能当上了餐厅的领班,但她不甘心,她还有许多梦。可当她认识了贾士贞后,她突然感觉到她将要犯一个危险的错误——感情的错位。正是她理智的选择改变了她人生的命运。也是这种理智成为巨大的动力,让她从一个打工妹,成为美国一流大学的MBA留学生。
那次奇遇,在他们俩的心中都刻下了深刻的烙印,刻骨铭心的往事才过去短短一年多时间,又是谁把他们从地球的一边送到另一边相聚的?世界上的事永远说不清,生活永远是一个未知的领域!
贾士贞握着电话,好像华祖莹就站在身边,心里越发激动起来。
正在贾士贞全身心接电话时,有人敲了一下门,贾士贞只顾讲话,没有听见。直到来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头,慌慌张张地放下电话。
贾士贞一抬头,原来是周光。周光一脸倦意,微笑着说:“怎么,刚到美国就想老婆了!”
贾士贞笑着摇摇头:“一个中国留学生。”
周光笑起来了:“不可能吧!我们刚到,谁有那么大的神通,这么快就知道电话了?”
“真的,而且还是我们莫由省的!”
“女的,一定是个女的。”周光看着贾士贞,“士贞,你的艳福不浅呀!一到美国就有女留学生追上来了,只是我来的不是时候,看,士贞,看你脸上的表情。”
贾士贞一向很敬重周光的。他还在省委组织时,确切地说是他当上机关干部处长之后,有一天周光到机关干部处谈事情,第一次见面,不要别人介绍,便主动说,我叫周光,省发改委副主任。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明他是一个典型的外向型男人。在莫由大学集训的日子里,再次遇上周光,两人把手握了好久,而且还增加了一层关系,那就是在国内集训时的正副班子,现在的正副团长。只是周光今天的直率,让贾士贞有些慌乱起来。贾士贞也说不清到底为何,心情就是平静不下来。
“怎么不休息一下,听说倒时差还需要一段时间。”贾士贞说。
“你老弟是第一次到北美吧!”周光说,“美国、加拿大我来过两趟了,时差倒不倒都无关紧要,人困到一定程度,自然就睡了,你想不睡也不行了。我到这些国家最大的不适应是喝冰水。我这人在国内要喝茶,一天要泡三次茶,就像有些人对酒有瘾一样,我对茶也有了说不清的依赖。茶叶得靠开水泡,可在美国,冬天还喝冰水,你说我如何受得了!”
贾士贞说:“我也不习惯,西方国家人的胃好吧……”
“习惯,许多中国留学生在美国呆了几年,照样喝冰水。”
“周主任——”贾士贞刚开口,周光就打断了他的话:“得,叫老周。”
贾士贞笑笑:“这不是在私下里嘛,你可年长我六岁呀!”
“不行,咱们现在是在美国,官衔都留在中国了。”
“周……”贾士贞笑笑,“我总感到有些别扭,老周,你的外语怎么样?”
周光摇摇头:“你知道我大学毕业都多少年了,二十年啊!什么知识不用还能熟练?再说了,我们都到什么年龄了!”周光笑笑接着说,“我一听说让我来美国培训,我就懵了,在国内那一个月的集训,真是赶着驴子上轿!可像我这种英语算什么水平呀,还编在A班。”
“你总比我强啊,我那师专算什么?排不上流的大学。”
“别谦虚了,在莫由大学时,哪次考试成绩你不是前几名啊!”
“那是赶着驴子上轿嘛!什么事都是逼出来的。”
周光拍拍贾士贞的肩膀,笑着说:“好好学吧,老弟,前程无量!”
“这些日子,我满头脑都是英语单词,头都大了!”
“好在有翻译,慢慢来吧!”
“据说翻译过来的内容就不是原汁原味了。”
“哎,士贞啊,你是当组织部长的,而且你在西臾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引起了种种褒贬,我想,你自己也在不断总结、思考。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省委让你到美国来学习,我想一定是有目的的。”周光说,“我虽然也是官场上的人,但我主要是研究经济的,我来美国要学习研究美国的经济管理,而你应该从美国的政治经济中研究中国的政治制度,特别是干部人事制度改革。恕我直言,你既然已经敲开冰山一角了,怕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贾士贞笑笑,拉着周光坐下来。
周光说:“士贞,党的十七大提出民主政治问题,当然,在中国是社会主义民主,但到底怎么来看待民主这个问题,比如西方国家的民主和中国民主差别在哪里?我们如何去理解民主这个大家都在关注的问题?”
停了一会儿,贾士贞说:“我一直在想,我们培训班安排的两次考察,你说美国的政治体制也好,行政管理也好,还有大型企业,你说人家的介绍我们能听懂多少?而依靠翻译……”
贾士贞摇摇头。
“是啊,早知今日,就不该把英语荒废了。”
贾士贞看看周光,欲言又止。他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讨论这样一个太严肃、太重要的问题。
周光走后,贾士贞仍毫无睡意,看看手表,估计玲玲还没有睡,就给家里打了电话。
开始两天上课,还算轻松,但贾士贞觉得夜里睡得总是不踏实,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培训班里有组织纪律性,一般不允许单独行动。星期六上午,贾士贞还没起床,一阵敲门声把他叫醒,一看表,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急忙开开门,这却让贾士贞大吃一惊。原来是华祖莹。
开门的一瞬间,贾士贞愣住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急忙拿过西服,往睡衣上套。
华祖莹还是那样美丽可人,只是看上去有些瘦了。
俩人对看了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华祖莹的目光在室内慢慢移动着,竭力平静一下自己,说:“你们也真的成了美国的留学生了。和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一样了!”
贾士贞笑起来了:“我们惭愧啊,你们用自己的血汗钱留学,我们花的是国家钱。”
华祖莹看看贾士贞,说:“倒时差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可我没想到你……”
贾士贞指指唯一的椅子说:“请坐吧,能在大洋彼岸的异国他乡见到自己国家的朋友,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何况我们……”
“应该算是人生的一大喜吧,‘他乡遇故知’。”
“真的没想到,咱们能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相遇。这段历史将载入咱俩的人生史册。”贾士贞看看华祖莹,“你瘦了,我可以想象得到,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你有多么的艰难!”
“困难时期总算过去了,刚来的时候,老师讲课听不懂,有时一个晚上只能睡一两个小时觉。”华祖莹笑笑,“想想我们在上大学时英语也考四级、六级,出国考TOEFL、GRE、GMAT,可是真正到了课堂上,那些教授的讲课根本听不懂。语言这东西真是怪得莫名其妙!”
“是啊,连你都感到如此之难,我们这些人呢,可想而知了。”
华祖莹说:“你还没吃早饭吧,先洗洗脸,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算了,我这里有面包,好歹吃一点,中午再说吧!”
“在国内你们这些人都是大权在握的领导,没想到到了美国过上这样艰苦的生活。”
“这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可是花的国家的钱,是人民的血汗啊。我们这几个月的培训,每个人少说也要二三十万元人民币。二十八个人,加上翻译以及其他费用,肯定要超过千万元人民币的。”
华祖莹惊叹道:“你不说,我还真的没想到,这样一算。真的了得!你说莫由省委还真的舍得花本钱,培养你们这些领导啊!”
“所以,我们得对得起人民币啊,你知道那是多少乡亲们创造的财富啊!”贾士贞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面包,坐到床上,大口地嚼了起来,那样子像一个小学生。
“听说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中国好多省都把有前途的中青年干部送到发达国家来学习,这些人有的早已当上部省级和市厅级领导。”华祖莹说,“我觉得,把这些人送到发达国家一方面是学习人家的先进科学管理,另一方面也是走出国门,见见世面啊!任何一个人因循守旧、固步自封都是没有前途的。”
“过去我们自己称自己是文明古国,现在都到二十一世纪了,中国的每一个公民都要融入世界这个大集体当中去。有一段时间,我们国家忽视管理科学,片面强调学历,从技术人才中选拔领导干部,比如把心脏科医生选去当卫生部门的长官,这不仅浪费人才,也亵渎了管理科学!”
贾士贞看看华祖莹,虽然看上去消瘦了许多,但是依然那么漂亮动人,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白皙而圆润的脸上透出粉红色的光泽,罩衫将腰身束得袅娜可人,蓝色碎花长裤拖至脚踝。这是一个典型的东方年轻女性。在中国,像华祖莹这样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应该说正是享受恋爱、婚姻,甚至生儿育女的年龄,然而,她却在这个年龄漂洋过海,飞到地球的对面,来到大洋彼岸,孤身一个人面对许许多多的困难,但,这却是她个人事业中的一块里程碑。
贾士贞一边换衣服,一边沉静在深深的思索当中。像华祖莹这样的年纪,应当不折不扣地属于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贾士贞匆匆跑过去拿起电话。
“喂……哟!是老大哥啊……”贾士贞握着话筒,看看华祖莹,“老大哥,实在太抱歉……真的!我来了一位朋友,一位小老乡,她孤身一人在美国留学,明天,行吗?反正咱们在美国的时间早着呢!”
“士贞啊,是不是那天打电话的那个女留学生啊!”周光的声音很大,华祖莹完全能听得清电话里的内容,她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只偷偷地注视着贾士贞脸上的表情。
“周大哥,你饶了我吧,真的很抱歉,你知道身在大洋彼岸的留学生,是何等的思念祖国,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吗?”
放下电话,贾士贞笑笑说:“祖莹,走,咱们找个地方,在国内我还从来没有好好请过你,今天我来做东。”贾士贞看着华祖莹,“咱们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呀,你对我,可是有知遇之恩……”
华祖莹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捂住贾士贞的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陡然间狂跳起来,满脸灼热。
贾士贞感到这只柔软、丰满的手,像冰块一样寒冷,他颤栗了一下,怔住了。
贾士贞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一条紫色白点领带,出了宿舍楼,看看华祖莹,却不知道往哪儿走,华祖莹突然说:“你们不是有纪律吗,不能单独行动?”
贾士贞说:“那是出外,在学校里可以。不过,要不是你来,我真的不会一个人单独行动。因为我那蹩脚的英语根本不敢说出口,说了人家也听不懂,有了你这位大翻译,我一切听你指挥,心里踏实多了!”
确实,贾士贞完全没有了在莫由省委组织部的风度,更没有了在西臾当市委组织部长的威风。他并不是因为异国他乡的陌生环境,而是面对满眼的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人,他无法和人家沟通和交流。只要看到别人在对话,他就顿时觉得自己完全没了自尊,完全像个白痴!在国内,尤其是在集训的那段时间,和那些临时组合起来同学,不仅上课时努力学习英语,课余时也尽力用英语交流日常生活的单词,常常闹出让人捧腹大笑的笑话来。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反而觉得新鲜有趣,然而一到美国,才感到他们所学的那点单词,与美国人根本无法交流,简直就是牙牙学语的孩子。
出了宿舍楼,是一条并不宽的马路,马路两旁是大片还没有完全枯萎的草坪。到处一片寂静,很少见到走动的学生,贾士贞向四周看看,完全不像中国的大学校园,这里没有围墙,像处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又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公园。
贾士贞说:“祖莹,你们学校也是这样?”
华祖莹笑笑,说:“美国几乎所有大学都是开放的,没有围墙,而且大部分名牌大学都不在大城市。你看在美国的东海岸有多少名牌大学,像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布朗大学、康奈尔大学、达特茅斯学院和宾夕法尼亚大学。这八所大学称为常春藤盟校,都是美国首屈一指的一流大学。历史悠久,治学严谨,许多著名的科学家、政界要员、商贾巨子都毕业于此。在美国,常春藤盟校被作为顶尖名校的代名词。这八所名牌大学都集中在美国东部沿海岸,而且全部是私立学校。我们学校和这里很相似,建在偏僻的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小镇上,可环境十分优美。”
“是啊,在二千六百年前,齐国的政治家管仲就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表明荣辱观的形成、倡导与人的生存条件以及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同时也说明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内在关系。”
拐上一条并不宽的柏油马路,继续往前走了不远,路边出现了各式小商店,路上时而有轿车驶过,行人也多起来了,但多数都是白种人。
华祖莹说:“这里恐怕没有中餐馆!”
“干嘛一定要吃中餐,我们吃了几十年中餐,有机会尝尝西餐有什么不好!观念要改变,生活习惯也要改变。”
华祖莹笑笑:“我怕你不习惯。”
“我们是来接受西方教育的,得先从饮食文化开始。”贾士贞说,“我现在最头痛的就是语言上的障碍。我们什么时候能达到你们这些人的语言交流水平就好了。”
“你要锻炼,不要不好意思,要多和美国人交流,不交流,靠翻译,永远不会有进步。”
来到一家餐馆门口,只见大门上方有一排绿色的霓虹灯字母:Hawaii。
华祖莹停住脚步,指着那排字母说:“士贞,你拼拼看,这是什么意思?”
贾士贞不吭声,想了半天,涨红了脸,抓了半天脑袋,说:“什么‘夏’什么‘衣’吧!”
华祖莹笑起来了,说:“不简单,你再想一想,美国最大的岛屿。”
贾士贞一拍脑袋:“夏威夷!”
华祖莹一下子眉飞色舞起来,未加思索地挎着贾士贞的胳膊,进了餐厅。这个动作自然得如同一对一往情深的情侣。等到贾士贞意识到时,似乎有点尴尬,急忙脱开自己的胳膊。
华祖莹在餐厅里扫一眼,很快在角落里找到一张两人座的餐桌。两人坐下后,华祖莹说:“美国不像中国,大小餐馆都有年轻女子迎接顾客,餐厅的服务人员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的甚至还是上了年纪的人。”
正说着,一位中年男人走过来,棕黄色的头发,蓝眼睛,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五以上,贾士贞觉得这个人少说也有五十岁。他来到他们面前,笑着说:“What is in need of help?”(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贾士贞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迅速伸出右手,示意他和华祖莹说。
华祖莹拿起餐桌上彩色菜谱,一边看一边说:“咱们点一个饭、一个面吧!”
贾士贞点点头说:“入乡随俗,到了美国就要适应西方人的习惯。”
华祖莹抬起头对白种人说:“Curry chicken with rice, Stewed chicken with macaroni!”(咖哩鸡饭,通心粉白汁鸡!)
“Please wait!”(请稍等!)
华祖莹看着贾士贞说:“你们这些官员们在国内整天花天酒地,现在过这样的生活,怎么样?有点感到失落吧!”贾士贞摇摇头,说:“西方国家或者进步国家,人们并不把官看得那么重,人家靠自己的技术、才能,就是总统不当了,照样去大学当教授。不像中国人,千军万马挤官道,当了官就高人一等,指手画脚。这也是中国落后的地方。改革政治制度,就要改变观念。”
“在美国可不像中国,大吃大喝铺张浪费。”华祖莹说,“你看人家餐厅都这样简单,很少像中国那些豪华的包间,摆满了许许多多的菜。那真是‘慷慨’呀!”
贾士贞说:“中国人在这方面应该改革,浪费太大,有些人是慷国家、人民之慨,叫他自己花钱,他就不会那样‘慷慨’了。”
华祖莹指指彩色菜单上的图说:“刚才我点的两份西餐,不知道你听懂没有,一份咖哩鸡饭,一份通心粉白汁鸡。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
贾士贞说:“习惯也是检验一个人的素质。你想我们这些人在美国要生活五个多月,必须适应美国的生活。”说着,贾士贞从口袋里取出钱包,拿出一张百元美元纸币。
华祖莹按住贾士贞的手说:“我来吧!”
贾士贞笑了笑,说:“你还是个留学生,别客气了,再说了,你看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让一个女学生来买单?”
这时,那位高个子美国人送上两份西餐,华祖莹将咖哩鸡饭留下一点,对贾士贞说:“我在减肥。”
吃完饭,华祖莹取出三美元硬币,放在桌子上,说:“在美国,都要给小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