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夺命僧7
罗步斋不说话。
姥爹吁了一口气,又道:“不过这不能怪你们。人嘛,迟早要离开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世界,只不过在我这里提前了而已。”
罗步斋离开画眉村之前,余游洋叫罗步斋去土地庙烧香还愿。
罗步斋问为什么。
余游洋说,她在罗步斋昏迷的时候去过土地庙,求土地公公让罗步斋醒过来。当天晚上,她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地公公来到了她的床边,对她说,他可以答应她的请求,但是叫她别说出去了。余游洋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想点头也点不了。其情形跟鬼压床差不多。土地公公说,他是泥菩萨过江,常常自身难保,如果她说出去了,肯定有很多人来求他,他无法一一应付,所以从来只是偷偷摸摸在别人很难发觉的情况下帮别人一些忙。他说他怕别人来求,也怕别人求之而不得的时候恨他。
因此,那次姥爹问到跟习鹊坐一条长凳的矮人是谁时,余游洋心中知道却不敢当众回答。
罗步斋不太相信余游洋的话,说道:“他既然是土地公公,还怕别人求别人恨?只怕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恰好做了这么一个梦吧?”
余游洋死活非得拉他去土地庙磕头道谢。
罗步斋见她坚持,也便从了。
话说这土地公公还真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也有知人之明。不过这些余游洋和罗步斋都没能看到。但是姥爹和外公都看到了。
这土地公公最终真的没有落得什么好下场。
这事说来有点长。
大概是罗步斋和余游洋离开画眉村快二十年的时候,村里人前所未见地排着队去土地庙跪拜求愿。那时候姥爹就对外公说,土地公公恐怕要出事了,他以前说过怕很多人信他求他的。
外公不信姥爹的话,反驳说,那个庙宇不希望信众多香火长?哪有怕这个的道理?土地庙虽小,那也是庙啊。
这么多人求土地庙,是因为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是在秋末,木头容易开裂的季节。一个外村的铁匠将一顶铁帽子送到了画眉村来,询问一个姓赵的男人,说是那个人叫他送到画眉村来的。
那个铁匠问了好多人,没人承认是自己从铁匠那里订的铁帽子。
有人嘲笑铁匠:“你怕是被人家耍了吧?有要铁锄头铁镰刀铁剪刀的,谁会要铁帽子?再说了,我们画眉村的男人都是姓马的,原来马秀才家里倒是有个姓罗的,但是三十年前就走了。但是他也不姓赵啊!还有一条,我们自己村里就有铁匠,就算是要铁帽子,也会找我们自己村里的铁匠打,怎么会跑到你那里去呢?”
乡里乡亲确实讲究这个。如果自己村里有木匠,那做椅子桌子什么的都要优先自己村里的人;如果自己村里有篾匠,那家里的筛子箩筐什么的不会从别的地方买。同在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讲点人情,除非这家人跟手艺人家里闹矛盾了。
可是铁匠不信,他说:“不可能啊。我都问过了,那个姓赵坚称自己就是画眉村的人,就是要铁帽子,还说我的手艺好,就是要在我这里打。”
别人说道:“可我们村里确实没有这个人。实在不行的话,你去马秀才家里问问吧,跟他交往的人多,说不定是他认识的人。”
于是,众人领着铁匠到了姥爹家里。
姥爹一听那人姓赵,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但他不想土地公公泄露身份,便说:“那你把这个铁帽子留在我这里吧,我出工费。如果真是我朋友,那等我朋友来了我再转交给他。”
不料那个铁匠却是个过于诚信的人。他不肯将铁帽子交给姥爹,他说他非得亲自交给那个姓赵的人。
这时有人在旁说道:“那个人没说他家住在画眉村的哪个位置吗?”
这句话点拨了铁匠。铁匠猛地一拍头,说道:“哦,对了!他说他家就住在老河旁边!”
于是,铁匠扭头就走。众人跟在他身后。
有人劝他不要去老河旁边,说画眉村老河旁边没有住人家。
铁匠不听,非得去老河旁边看看。
铁匠顺着老河走了一段,看到了那个又矮又小的土地庙,惊讶道:“不会是土地公公找我订的铁帽子吧?”
他将那铁帽子往土地公公的木偶像上一戴,居然大小合适!刚刚好!
众人见状,都啧啧称奇。
其中一个木匠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秋天气候干燥,木头容易失水干裂,土地公公的像是樟木做的,莫非是土地公公的头部要裂开,他才去铁匠那里求一顶铁帽子固定的?”
樟木防虫,清香,耐久,过去有的人家将樟木箱当做传家宝代代相传,所以在过去是非常珍贵的材料。它被用来做各种神像,借以表达对神佛的敬意。
但樟木过久了也难免不开裂。
又有人说:“难怪他不找我们村里的铁匠打铁帽子,他怕铁匠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众人好奇地将土地公公像从土地庙里移出来,果然发现土地公公像的后脑勺上有了一条裂开的缝。
众人顿时明白土地公公显灵了,于是纷纷跪拜。众人凑了钱要付给铁匠,铁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钱了。
自那之后,村里人凡是遇到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都去土地庙跪拜,求土地公公显灵帮忙,有时候明明是自己也能处理的事情,但是自己不愿意出钱或者出力,也去土地庙那里跪拜求愿。
那一段时间里,姥爹倒是轻松了许多,但姥爹担忧起来。
果不其然,过了一段时间后,有的去土地庙跪拜的人如愿以偿了,有的去土地庙跪拜的人愿望落空。于是,有人去土地庙前放鞭炮感谢,也有人去土地庙前破口大骂,怪土地公公只帮富不帮贫,骂土地公公只帮恶不帮善。
罗步斋离开画眉村三十多年的时候,也就是土地公公戴了铁帽子十年左右之后,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蔓延开来,到处都在“破四旧”。
对于农村来说,土地庙便是首当其冲要破除的了。因为几乎每个村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庙。
当画眉村的人们面对老河边的土地庙时,有人犹豫,有人冲动怂恿。自然,犹豫的人是自认为受过土地公公恩惠的人,冲动怂恿的人是曾经破口大骂的人。
在此之前,那些有心捣毁土地庙的人不敢真的动手,毕竟还有很多人反对。但是有了“破四旧”这种说法之后就不一样了,想反对的人也不敢反对。
于是,一群人冲到了土地庙前,将土地庙砸烂。
砸烂了还觉得不够,一群人又将樟木做成的土地公公像抬到了晒谷场,要当众焚烧土地公公像。
有个别人觉得这么做太过了,偷偷去找姥爹,希望姥爹出面阻止。可是姥爹此时已经被关进了牛棚里,身陷囹圄,怎么可能出面?
后来姥爹听到外面的人说了烧土地公公像时出现的状况,颇为惊讶和感慨。
土地公公像被抬到晒谷场之后,那些人将土地公公像用木柴架了起来,还浇上了煤油。那时候煤油是稀缺物资,普通人家用煤油灯的时候都不敢拧太多灯芯出来,生怕煤油多烧了一滴两滴。但那些人烧土地公公像的时候毫不吝惜。
火柴划燃,木柴点燃。熊熊大火立即腾起,将一些人的脸照红,将一些人的脸照热。
那些人大喊着奇奇怪怪的口号,兴奋地看着火焰将樟木做的土地公公像吞没。
熊熊之火燃烧了将近一个小时。
火焰熄灭之后,在场的人吃了一惊!
木柴全部烧成了灰烬,煤油全部耗光,但是土地公公像除了被烟雾熏黑之外,似乎没有半点烧毁的痕迹!
带头的人上前用手指一摸,发现樟木像人一样在“流汗”!土地公公像的全身上下都被水盖住了。阵肝布巴。
由于“汗水”的保护,火焰没能烧毁土地公公像。
主张捣毁土地庙烧毁土地公公像的人都慌了起来,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带头的人见事情做都做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便叫人们从家里拿了刀和斧头来砍。
在继续鼓动别人的时候,带头的人自己其实说漏了嘴。他踢了一脚土地公公像,大喊道:“打蛇就要打七寸!既然打了就要打死!不打死的话蛇是会回来报复的!”喊完,他带头举起斧头朝那“流汗”的樟木砍去。
那一斧头砍在土地公公的后脑勺上,带头的人记得清清楚楚。
他砍了之后,其他人战战兢兢地冲了上来纷纷乱砍乱剁,将土地公公像砍得稀烂。
带头的人记得他的斧头砍在土地公公身上的位置,是因为那阵运动过后他上山砍柴时跌落山谷,脑后同样的位置被坚硬的石头豁了一个口子。他满头鲜血地回到家之后便说是土地公公找他来了。那时候医疗不发达,他只做了简单包扎,没有打针。不久后他便因为破伤风而死了,死时咧嘴露出一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