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凯恩说:“有人扮演英雄,因为他是怯懦的。有人扮演圣徒,因为他是凶恶的。有人扮演杀人犯,因为他有强烈的害人欲望。人们之所以欺骗,是因为生来便是说谎的。”——
  让保尔·萨特
  一
  “四!”“美洲豹”说道。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盏电灯,灯泡上较为干净的部分洒下光芒,照射着这个房间。除去波菲里奥?卡瓦之外,对其他的人来说,危险已经过去。两个骰子已经停住不动,上面露出“三”和“幺”。雪白的骰子和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照。
  “四!”“美洲豹”又重复了一遍,“谁?”
  “是我。”卡瓦低声说,“我说的是‘四’。”
  “那就行动吧!”“美洲豹”下令道,“要记住,是左边第二块。”
  卡瓦觉得浑身发冷。洗脸间在寝室的旁边,中间由一扇薄薄的木门隔开,那里没有窗户。前几年,冬天的冷风还只能从玻璃破碎的铁窗钻进士官生的宿舍。但如今寒风凛冽,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避开冬风;到夜晚,甚至会一直吹到洗脸间里,把日间积下的臭气扫个精光,温暖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不过,卡瓦出生在山区,是在那里长大的,冬天的气候他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使他毛骨悚然的是恐惧。
  “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睡觉啦?”博阿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家伙,隆起的大脑袋上长着一窝油腻腻的头发,面孔却很小,由于缺乏睡眠而两眼深陷。他张着嘴巴,突起的下唇上挂着一丝烟草。“美洲豹”已经转过身来望着他。
  “我一点钟站岗。”博阿说,“我打算睡一会儿。”
  “你们都走吧。”“美洲豹”说,“我五点钟叫醒你们。”
  博阿和鲁罗斯向外走去,经过门槛时,有一个绊了一下,传来一声咒骂。
  “你一回来,就叫醒我。”“美洲豹”命令说,“不要耽搁很长时间。马上要十二点了。”
  “好吧。”卡瓦答应道。他的面孔经常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现在则露出倦容。“我去穿衣服。”
  他们走出洗脸间。寝室里漆黑一团,但是卡瓦不必细看,就可以凭着两排床柱识别方向;他非常熟悉这个又长层高又高的房间。这时,房里一片寂静,只是间或响起阵阵的鼾声和梦呓。卡瓦走到自己的床边——那是进门右手一米远处第二个床位的下铺——悄悄地从衣橱里摸出裤子、卡其衬衫和短统靴。这时,他感觉到巴亚诺充满烟草味的呼吸吹过耳旁。这个黑人睡在上铺。卡瓦在黑暗中看到他的两排雪白的大牙,使他想起一种啮齿动物。他毫无声息地慢慢脱下法兰绒睡衣,换了军服,套上呢子外衣,随后就踮起脚尖——因为穿着靴子走起来咯吱作响——慢慢踩着地板,向“美洲豹”那张床走去。“美洲豹”睡在房间的另一端,隔壁便是洗脸间。
  “‘美洲豹’。”
  “哎,拿着!”
  卡瓦伸出手去,触到两件冷冰冰的东西,其中一件很粗糙。他把电筒拿在手里,那把钢锉则放进军服口袋。
  “谁在站岗?”卡瓦问道。
  “我和诗人。”
  “你?”
  “‘奴隶’在替我站。”
  “别的班谁是哨兵?”
  “你害怕啦?”
  卡瓦没有回答,踮起脚尖向门口滑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可是门轴仍然吱吱地响起来。
  “有小偷!”黑暗中有人喊道,“站岗的,打死他!”
  卡瓦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望望外面:院子里空荡荡的,检阅场上的那排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检阅场位于宿舍与一片草地之间。浓雾把五年级士官生居住的三座水泥建筑物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卡瓦来到屋外,身体贴着宿舍的墙壁,镇定了一下,什么也不考虑。现在,他谁也不能指望,“美洲豹”也置身事外了。卡瓦羡慕那些正在梦乡里的士官生,羡慕那些尉官,羡慕体育场对面大棚子下面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他预感到如果再不行动,恐惧就会使他无法前进。他估计了一下距离。他必须穿过院子和检阅场;然后在草地阴影的掩护下,绕过食堂、办公楼、军官宿舍,再穿过一座水泥铺地的小庭院,便到了教学楼。那时大概就没有危险了,因为巡逻队不到那里去。之后便是回来的路了。他心情慌乱,试图不靠毅力和设想,就像一架盲目的机器那样去执行计划。平时,他整天都是按规定的作息制度随波逐流,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动,仿佛是任人推着去做的。现在则大不相同了,他已经晓得今晚事情的含义,感到大脑格外清醒。
  他贴着墙壁开始向前走。他并没有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五年级宿舍的弧形墙壁迂回过去。走到尽头,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检阅场仿佛无边无际,异常神秘,一排等距离安装的电灯标明着它的范围,灯光周围裹着一团团的浓雾。灯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里,便是绿草如茵的开阔草地。天气不冷的时候,哨兵们常常躺在那里,或者睡觉,或者聊天。他确信今天晚上会有一场赌博,把他们吸引到某个洗脸间里去。借助左边建筑物的阴影,他快步走着,竭力避开明亮的地段。学校前面的悬崖脚下伸展着大海,海涛拍岸与浪花飞溅的响声,盖住了靴子的声音。经过军官宿舍楼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过检阅场,一头钻进草地的黑影里。紧接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个拳头把他打了一下,刹那间,恐惧开始占了上风。他犹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驼的眼睛好像萤火虫似的在闪闪发光,温顺而胆怯地望着他。“滚开!”他恼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着不动。“这该死的东西从来不睡觉。”卡瓦想,“也不吃东西,为什么不会死掉?”他又朝前走着。两年半以前,为了继续读书,他来到利马。刚一到这里,就惊讶地看到这只山区特有的动物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些墙面由于潮湿而剥落的一道道灰墙中间毫不畏惧地漫步。是谁把这只小羊驼带到学校里来的?是从安第斯山哪个地方来的?士官生们常常拿它当做投掷石块的靶子来打赌。它被石头打中时,毫不惊慌,而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吞吞地躲开扔石块的人们。卡瓦心里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就不再担心靴子的声音,因为那里除去板凳、书桌、风声和黑影外,没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过楼道,最后停下来。电筒快要熄灭的灯光帮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户。“美洲豹”说过是“左边第二块”。果然,那块玻璃是松动的。他用钢锉把玻璃四边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来。他发现那只手是湿漉漉的。接着,他小心谨慎地把玻璃取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伸手进去,顺着窗框摸到了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开了。卡瓦钻进房间之后,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油印机,旁边有三叠纸,上面写着:“五年级化学双月试卷。考试时间:四十分钟。”考卷是这天下午印好的,墨迹还未干。他连忙把题目抄到一个本子上,丝毫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抄罢考题,熄掉手电,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纵身跳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地上那块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妈的!”他暗暗骂了一声,慌忙蹲下身来。但是,耳边并未传来长官们连珠炮似的吼声,也没有那预料中的野蛮咆哮。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由于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他忘记用电筒照,便动手收拾散落在砖地上的碎玻璃,装进制服口袋。然后他不加戒备地向宿舍走去。他只想快点回到屋里,爬到床上,闭上眼睛。经过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时候,他把手划破了。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感到浑身疲惫无力。这时,一个黑影出来接他。
  他贴着墙壁开始向前走。他并没有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五年级宿舍的弧形墙壁迂回过去。走到尽头,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检阅场仿佛无边无际,异常神秘,一排等距离安装的电灯标明着它的范围,灯光周围裹着一团团的浓雾。灯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里,便是绿草如茵的开阔草地。天气不冷的时候,哨兵们常常躺在那里,或者睡觉,或者聊天。他确信今天晚上会有一场赌博,把他们吸引到某个洗脸间里去。借助左边建筑物的阴影,他快步走着,竭力避开明亮的地段。学校前面的悬崖脚下伸展着大海,海涛拍岸与浪花飞溅的响声,盖住了靴子的声音。经过军官宿舍楼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过检阅场,一头钻进草地的黑影里。紧接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个拳头把他打了一下,刹那间,恐惧开始占了上风。他犹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驼的眼睛好像萤火虫似的在闪闪发光,温顺而胆怯地望着他。“滚开!”他恼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着不动。“这该死的东西从来不睡觉。”卡瓦想,“也不吃东西,为什么不会死掉?”他又朝前走着。两年半以前,为了继续读书,他来到利马。刚一到这里,就惊讶地看到这只山区特有的动物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些墙面由于潮湿而剥落的一道道灰墙中间毫不畏惧地漫步。是谁把这只小羊驼带到学校里来的?是从安第斯山哪个地方来的?士官生们常常拿它当做投掷石块的靶子来打赌。它被石头打中时,毫不惊慌,而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吞吞地躲开扔石块的人们。卡瓦心里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就不再担心靴子的声音,因为那里除去板凳、书桌、风声和黑影外,没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过楼道,最后停下来。电筒快要熄灭的灯光帮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户。“美洲豹”说过是“左边第二块”。果然,那块玻璃是松动的。他用钢锉把玻璃四边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来。他发现那只手是湿漉漉的。接着,他小心谨慎地把玻璃取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伸手进去,顺着窗框摸到了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开了。卡瓦钻进房间之后,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油印机,旁边有三叠纸,上面写着:“五年级化学双月试卷。考试时间:四十分钟。”考卷是这天下午印好的,墨迹还未干。他连忙把题目抄到一个本子上,丝毫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抄罢考题,熄掉手电,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纵身跳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地上那块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妈的!”他暗暗骂了一声,慌忙蹲下身来。但是,耳边并未传来长官们连珠炮似的吼声,也没有那预料中的野蛮咆哮。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由于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他忘记用电筒照,便动手收拾散落在砖地上的碎玻璃,装进制服口袋。然后他不加戒备地向宿舍走去。他只想快点回到屋里,爬到床上,闭上眼睛。经过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时候,他把手划破了。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感到浑身疲惫无力。这时,一个黑影出来接他。
  “到手啦?”“美洲豹”问他。
  “嗯。”
  “到洗脸间去。”
  “美洲豹”走在前头,他用两手推开洗脸间的门,走了进去。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卡瓦发现“美洲豹”赤裸着双脚。那脚丫很大,呈乳白色,趾甲既长又脏,散发着臭气。
  “我打碎了一块玻璃。”卡瓦低声说。
  “美洲豹”的双手像两颗白色的流星朝他扑来,揪住了他的制服翻领,军装被弄得皱成一团。卡瓦虽然不住地被摇晃,但在“美洲豹”充满怒火的逼视下,却并不低头。
  “山沟里来的笨蛋。”“美洲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山里人。咱们的事万一被发现,我发誓要……”
  他紧紧揪住卡瓦的领子不放。后者把手放在“美洲豹”手上企图掰开它们,但并未十分用力。
  “放下手!”“美洲豹”命令说。卡瓦觉得脸上喷来一阵细雨。“山沟里的!”
  卡瓦把双手放了下来。
  “院子里没有人,”他嘟哝道,“谁也没有发现我。”
  “美洲豹”把卡瓦松开,觉得右手背上有些刺疼。
  “‘美洲豹’,我不是坏事的人。”卡瓦低声说,“假如咱们被发现,我一个人承担,你不必担心。”
  “美洲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放声笑起来。
  “山沟里的胆小鬼,”他说,“瞧你吓得尿了一裤子。”
  他已经忘记了新马格达莱纳区萨拉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从他首次来到利马的那个夜晚起,便住在那里。那一天,他坐在汽车里旅行了十八个小时。废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狭窄的谷地、时而隐现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后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从他眼前闪过。他的脸一直紧贴着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奋状态弄得十分紧张:“我就要看到利马了。”母亲不时地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啜泣:“里奇,小里卡多。”他暗暗纳闷:“她干吗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司机则快乐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哼着同一支老调。里卡多从早晨开始,经过整个下午,一直坚持到夜幕降临,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平线。他期待着利马城的灯火会像火炬游行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困倦逐渐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觉,视听觉也变得迟钝起来。矇眬中,他咬紧牙关,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入睡。”突然间,有人温柔地推他。“里奇,醒一醒,咱们就要到家了。”这时,他正坐在母亲怀里,脑袋倚着她的肩头,因为他觉得冷。两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这样的幻觉:在梦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猫。汽车缓缓地行驶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灯光、树木、一条比契克拉约城里主要街道还长的大街,一一从他眼前闪过。过了不久,他才发觉别的乘客早已下车。司机的哼唱已经不大起劲。他暗自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种烦躁,当时母亲为了不让阿德利娜姨妈听到他们的谈话,把他拉到无人的地方说:“你爸爸没有死,那是胡说。
  他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正在利马等着咱们呢。”“我们到了。”母亲这时说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弄错,是去萨拉贝利大街吧?”司机拉着长腔问道。“是的,三十八号。”母亲回答说。他闭上眼睛,装成入睡的样子。母亲再次吻吻他。“她干吗亲我的嘴?”里卡多想着,一面用右手紧紧抓住座位。车子拐了许多个弯之后,终于停下不动了。他仍然闭着眼睛,缩在妈妈的怀里。忽然,母亲挺直了身体。就听一个声音在叫:“贝亚特丽丝!”有人把车门拉开了。他觉得自己被人举了起来,接着被放到地上。由于失去依靠,他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母亲正在跟一个男人接吻,司机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他定睛望着他们,口中数着,计算着时间。母亲随后离开那个人,转身对他说:“里奇,这是你爸爸,快来亲亲他。”那双粗壮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来。一张壮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两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他的脸蛋上。他呢,却严肃地板着面孔。
  那一夜其余的事,他都忘记了,忘记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单,忘记了他曾极力想要驱散的孤独。那时,他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抓住某个东西,抓住一丝光明,抓住那像颗锋利的铁钉刺激着心灵的凄惶。“夜幕降临的时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样地嗥叫。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为了打破那使它们感到害怕的寂静。”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妈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大喊一声,让房间里有些生气,因为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浑身在颤抖。他担心,如果有人突然进来看见他这样站在地上,他会感到怎样的难堪和慌乱呀。他走到门口,把脸贴到门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他又回到床上,双手捂着嘴巴呜咽起来。当阳光照进房里,街上传来喧闹声时,他的两眼依然睁着,两耳十分警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隔壁有动静:他们在低声交谈,传到耳中的是一阵阵难以猜测的沙沙声。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动作声。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有个人走到他的床前,一双熟悉的手把被子给他拉到颈部。他觉得有股热气喷到脸上,便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在微笑。“早晨好。”她温柔地说道,“你不亲亲妈妈吗?”“不。”他说。“我本来可以去他那里,对他说,给我二十索尔。我想他会流出热泪的,说不定会给我四十或五十。不过,那就等于对他说,我原谅了你对我母亲干的那些事,也就是说,只要你多给我几个零用钱,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尔贝托缩在几个月前母亲送给他的羊毛围巾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军帽难于抵挡寒气。他的身体对步枪的重量已经习惯,现在几乎不觉得那有什么分量了。“去对她说,如果一个条件也不接受,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呢?还是让他每个月给咱们汇点钱,直到他悔改认罪,重新回家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会哭的。她会说,还是像耶稣基督那样心甘情愿地背着十字架吧。不用管他过多长时间再和解了。这样一来,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尔了。”按照军规,夜间值勤必须在所属年级的院落里以及检阅场上巡逻。可是他值班的时候仅仅在宿舍后面,顺着那保护学校主要建筑物的褪色高栅栏旁边走一走。从那里,穿过斑马条纹似的铁栏杆,可以看到栅栏下面盘旋而上的柏油马路,以及海岸悬崖的边缘;从那里,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如果雾气不浓,还可以用锐利的目光认出远处拉普达温泉疗养院的堰墙,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里。向另外一侧看去,可以望见米拉芙洛尔区的扇形灯火,遮住了远处的港湾。他的家就在那里。值星官每隔两小时查哨一次。一点钟的时候,值星官发现他正在岗位上。可是阿尔贝托心里却正在盘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总有十来个家伙做梦也在想着那样的电影吧。他们想看那些穿短裤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于是,就会求我写小说,说不定会先付钱给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学,我什么时间给他们写呢?为了那些试题,我得付钱给‘美洲豹’。除非巴亚诺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写情书;再说谁能信任一个黑人呢。他们也许要我代写书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后几个钱花在‘珍珠’小店里和赌博中了,到了将近周末的时候,谁能付现钱呢?如果挨罚留校的人当中有人托我代买香烟,我就先花他们二十索尔,然后再用代写书信或是编写小说的办法还账。要是在饭厅、教室或者厕所里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二十索尔,我就有钱花了。要么现在就钻进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宿舍,打开衣橱,找它二十索尔用一用;要么每只衣橱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开四十只衣橱,不惊醒任何人,每只里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够用了。要么找个准尉,中尉也行,对他说,请您借给我二十索尔,我也想去找那个‘金脚’女人玩玩;我已经长大成人啦。是谁他妈的在那里喊叫呢?……”
  阿尔贝托迟疑了片刻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想起那是离他较远的另一个哨兵。他又一次听到了喊声,这一次声音更大。“那个士官生出什么事情了?”这一回他有些不安。于是,像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那样,他抬起头向警卫室那边望去,看见了坐在板凳上的几个士兵,和那个高举出鞘的剑怒指浓雾和夜空的英雄塑像。他想象着惩戒簿上自己的名字,心在狂跳;他感到恐惧,舌头与嘴巴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他看见不“您在这里做什么?”
  中尉向阿尔贝托走来。后者越过这位军官的肩膀,仿佛看到英雄铜像的石头底座上有片苔藓染黑的污迹。准确地说,那片污迹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臆造出来的。因为恰巧这一天值日的士兵已经把底座刷洗过了。
  中尉站在他面前问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阿尔贝托把右手举到帽檐上,纹丝不动,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在这个双手叉腰静止不动的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中尉,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阿尔贝托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向他发誓说,我的胃疼得要死,我想要一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或者我母亲重病垂危;或者有人把小羊驼宰了;或者可以求他……)“我是想说,请教一个精神方面的问题。”
  “你说什么?”
  “我有个问题。”阿尔贝托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说我父亲是将军,是海军少将,是元帅。我可以发誓,每记过一次,就会迟升级一年,可能……)“是我个人的事。”他停顿一下,犹豫了片刻,撒谎道,“上校有一次说过,我们可以向军官请教。我要说的是关于个人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中尉问道,把双手从腰上放下来,显得越发瘦小了。中尉向前跨进一步,阿尔贝托于是看到一双皱着眉头的眼睛、小气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脸——整个面孔由于假装严厉的神情而变得扭曲了,结果更使人反感。正是这位军官,在选派哨兵时,用了这样的一种“发明”:“士官生们,所有带三和三的倍数、再加上六的人,出列!”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五年级一班。”
  “说正题吧。”中尉命令道,“说吧。”
  “中尉,我觉得自己病了。我是说脑袋里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阿尔贝托垂下眼睑,装出恭顺的模样,十分缓慢地讲着。因为心中无底,他只好让嘴巴和舌头任意活动,编织一张蜘蛛网,造起一个迷魂阵,使这个癞蛤蟆摸不着边际,“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时梦见在杀人,有时梦见长着人脸的动物在追我。醒来时,浑身冷汗,全身发抖。中尉,我向您发誓,那真是可怕极了。”
  军官审视着士官生的这张脸。阿尔贝托发现这个癞蛤蟆的眼睛有了生气。那两颗眼珠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星,从里面闪出不信任和惊奇的神色。(他可能会笑、会哭、会叫喊起来,说不定会跑掉。)瓦里纳中尉审视完毕,突然向后一退,吼道: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妈的!去找你父亲或母亲讨教这种神经上的毛病吧!”
  “报告中尉,我本不想打搅您。”阿尔贝托嘟哝道。
  “喂,你的臂章是干什么的?”军官睁大眼睛,把脸凑近说,“你是在站岗吗?”
  “是的,中尉。”
  “你不知道,除非死掉,否则不能擅离职守吗?”到五米的地方,在他和英雄铜像之间,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两手叉腰正在盯着他。
  “是,中尉。”
  “请教精神问题?你是个神经病!”阿尔贝托屏住呼吸听着。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脸上那副怪模样消失了。他咧开嘴巴,眯缝着眼睛,前额上堆起了皱纹,接着,便哈哈笑起来:“你是个精神病人。到屋里值勤去吧。算你走运,这件事我不给你记在惩戒簿上。”
  “谢谢中尉。”
  阿尔贝托敬罢礼,转过身去。仓促间,他看见了躬身坐在警卫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听到身后在说:“真他妈的,我们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着三座水泥建筑物:五年级的宿舍,然后是四年级的,最后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再过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体育场:足球场已经被茂密的杂草所淹没,跑道上坑坑洼洼,木制的看台由于潮湿而损坏了。体育场的远处,经过一座破烂的建筑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后,有一道灰色的院墙,至此,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的天地便到了尽头。墙外的世界,是拉白尔拉区的大片旷野。“瓦里纳那时要是低头看见我脚上这双靴子的话,那可……假如‘美洲豹’没有弄到化学试题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愿意卖给我呢……如果我到‘金脚’女人那里,告诉她我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是第一次来玩,给你带好运气来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尔区,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尔呢……若是把手表当掉呢……万一弄不到化学试题呢……如果明天检查军容风纪的时候我没有鞋带的话,先生,我可就要倒霉了。”阿尔贝托慢慢地向前走着,脚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险。一个星期以前,他的鞋带就不见了。从五年级的宿舍到英雄塑像之间的路,他已经走了一半。两年前,宿舍的分配与现在不同:那时五年级的士官生住在靠近体育场的宿舍里,三年级的狗崽子们离警卫室最近,四年级一向居中,处于两面受敌的位置。学校更换校长的时候,新来的上校决定按现在这样分配。在一次训话时,他是这样解释的:“应当把睡在这样一位伟人身旁——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为一种荣誉去争取。从今以后,三年级的士官生住在最远的那幢楼房里。然后随着升级逐渐住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塑像身旁来。我希望你们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能够像他那样生活。他曾经为那时尚且不叫秘鲁的这样一个国家的自由而战斗。士官生们,在军队里,必须尊重这个象征。那是很了不起的呀!”
  “假如我要偷阿罗斯毕德的鞋带呢,惹怒一个米拉芙洛尔区的人,是要倒霉的。班上有许多山里人,他们成年累月关在学校里不上街,好像害怕外出似的;他们大概会有鞋带。不行,另找一个人吧。要是偷‘圈子’里某个人的呢,鲁罗斯或博阿那个野人的,怎么样?可是化学考试千万别再来个不及格。如果偷‘奴隶’的怎么样,那可实在有意思,以前我对巴亚诺说过:真的,除非你是气极了,否则不会揍了一个死人,还自以为挺勇敢。从巴亚诺眼里可以看出,他跟所有的黑人一样,也是个胆小鬼。瞧他那两只眼睛,那种害怕的神情,那副发抖的模样。我要宰了那个偷我睡衣的人,我要宰了他。中尉来了,准尉们也来了。你们把睡衣还给我!这个周末我还要上街呢。我没有挑衅,我没有骂他妈的,我没有骂人,我只是说: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就在出早操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让人从手里把睡衣抢走了。一声不吭,那可不行。‘奴隶’需要别人把他打一顿,才能消除恐惧。还是偷巴亚诺的鞋带吧。”
  阿尔贝托走到通向五年级宿舍的走廊。在这潮湿的夜晚,在涛声震天的空间,他想象着水泥墙壁后面漆黑一团的寝室中,一个个蜷曲在床上的身体。“他大概在宿舍里,也许在哪个洗脸间里,可能在草地上。‘美洲豹’这个该死的,你钻到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院子,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仿佛是村庄中央的一个小广场。眼前一个岗哨也没有。“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聚赌。假如我有一个索尔,只要他妈的一个索尔,就可以赚到那二十索尔,也许会更多。‘美洲豹’大概在赌钱。希望他能把考试题先赊给我,我可以为他代写情书和编写小说。三年来,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求过我,真他妈的奇怪。看来这回化学考试,我要砸锅了。”他经过走廊,没有遇到任何人,接着拐进一班和二班的宿舍。洗脸间里空无一人,其中一间散发着恶臭。他把别的寝室的洗脸间一一查过去。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了一路,传遍了整个宿舍。幸亏士官生们平静或狂热的呼吸没有丝毫变化。走近五班的洗脸间之前,他站住了。有人在说梦话,在一长串含混不清的话里,勉强可以听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莉迪雅。莉迪雅?好像是那个阿雷基帕省人的女朋友,他的姑娘叫莉迪雅。他经常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给我看。他对我诉说过心中的烦恼,他让我好好给她写封信,就说他非常爱她。真他妈的,我又不是神父,您倒是个精神病人。是莉迪雅吗?”在七班,就在小便池旁边,有一群人影,一个个缩在绿色的军装里,仿佛都是驼背。地面上扔着八支步枪,只有一支靠在墙上。洗脸间的门敞着,阿尔贝托一走进寝室,就从远处认出了这群人。他刚往前一走,有个黑影便出来拦住了他。
  “谁?干什么?”
  “是上校。谁让你们赌钱的?除非死掉,否则不许擅离职守。”
  阿尔贝托走进洗脸间。十几张疲倦的面孔抬起来看看他。里面烟雾腾腾,好像在哨兵们头上张起了一片布篷。一个熟人也没有,都是些粗糙黝黑的脸。
  “你们看见‘美洲豹’了吗?”
  “他没有到这里来。”
  “你们在玩什么?”
  “打小百分。来一把吗?要玩,就得先望风一刻钟。”
  “我不和山里人一块玩。”阿尔贝托说着,一面把两只手放到两腿中间,“我只是这样玩他们。”
  “去吧,诗人,别捣乱了。”有个人说道。
  “我去报告上尉,”阿尔贝托边说边朝外面走,“山里人值勤的时候玩扑克赌钱。”
  他听到后面有人在骂他。回到院子里,他犹豫片刻,便向操场走去。“‘美洲豹’会不会正睡在草地上,会不会在我站岗的时候,他已经偷了考试题呢,狗东西。也许他跳墙外出了吧……”他穿过草地,一直走到学校后面的围墙下。违
  反校规的人常常从这里跳墙,因为墙外边是平地,向下跳的时候,没有摔断腿的危险。有一个时期,每天晚上都有黑影从这里越墙而过,黎明时分再赶回来。但是,新校长一到,就开除了四名四年级的士官生,他们是在往外跳的时候被发现的。从那时起,学校派了两个士兵在墙外彻夜巡逻。跳墙的人数骤减,他们不再从那里出入了。阿尔贝托转身向回走,远处是五年级的院子,那里空空荡荡,模模糊糊。他看见在操场中央有一点火星,便朝那里走去。
  “是‘美洲豹’吗?”
  没有回答。阿尔贝托掏出手电——夜间哨兵除去步枪,还带着手电,并需佩戴紫黑色的臂章——手电射出的光柱照在一张疲惫的脸上,照在柔和细嫩的皮肤上,照在由于胆怯而眯缝起来的眼睛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
  “奴隶”举起一只手挡住射来的光线。阿尔贝托于是关上手电。
  “我在站岗。”
  阿尔贝托笑起来,笑声好像打嗝,在夜空里振荡。过了片刻,这一味嘲弄而不带笑意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你是在替‘美洲豹’站岗。”阿尔贝托说道,“这真让我扫兴。”
  “奴隶”温和地说:“你在模仿‘美洲豹’的笑声。那大概更让你扫兴吧。”
  “我在模仿你妈。”阿尔贝托说着,把手中的步枪放在草地上,然后,竖起军服翻领,搓搓双手,在“奴隶”身旁坐下。“有烟吗?”
  一只汗腻的手碰到他的手上,丢下一支两头已经掉空烟丝的香烟,就立刻缩了回去。阿尔贝托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奴隶”耳语道,“巡逻兵会看见你的。”“他妈的,烧手了。”阿尔贝托说了一声。灯光闪烁的检阅场伸展在他们的前方,好像浓雾笼罩下市中心的林荫大道。
  “你的烟为什么能抽到今天?”阿尔贝托问他,“我最多抽到星期三就完了。”
  “我抽得不多。”
  你为什么这样窝囊?替‘美洲豹’站岗,你不觉得害臊吗?”阿尔贝托说道。
  “我自己乐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奴隶”反驳说。
  “他对待你就像对待奴隶一样。大家也都把你当成奴隶看待。真他妈的,你怎么这样胆小呢?”
  “可我就是不怕你。”
  阿尔贝托笑了。他猛然收住笑声,说:“的确。我的笑法很像‘美洲豹’。为什么人人都在模仿他呢?”
  “我就不学他那个样子。”“奴隶”说道。
  “你好像是他的一条狗。”阿尔贝托说,“他经常欺负你。”
  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火星在他两脚中间的草地上挣扎了一会儿,随后就熄灭了。五年级的院子里依然空空荡荡。
  阿尔贝托重复道:“对,他经常欺负你。”他张开嘴巴又闭拢。一只手伸到舌尖上,用两个手指拿下一丝烟草。他用指甲掐断,把两小段放到嘴唇上吹掉。“你从来也没有打过架吗?啊?”
  “只打过一次架。”
  “在这里吗?”
  “不。那是从前的事。”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总是受欺负。”阿尔贝托说,“大家都知道你胆子小。要想让别人尊重你,就得经常不断地挥老拳。不然的话,你就得一辈子受气。”
  “我不想永远当兵。”
  “我也不想。可是眼下,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得先当着。在军队里,要紧的是必须像个男子汉,手里要有铁拳头,明白吗?要么你吃人,要么让人家吃掉,没有其他选择。我可不愿意人家吃掉我。”
  “奴隶”说:“我不想打架。说确切点,我也不会打架。”
  “那用不着学。只要想打就行。”阿尔贝托说道。
  “甘博亚中尉有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的确是真话,对吗?我并不愿意当兵,不过,在这里却可以锻炼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学会自卫,可以认识人生。”
  “奴隶”说:“你并不爱打架。可是别人也不敢欺负你。”
  “我是装疯卖傻。这一手也管用,人家制不服你。假若你不张牙舞爪地自卫,马上就会有人扑上来。”
  “你将来要做诗人吗?”“奴隶”问道。
  “你真是个傻瓜?我要做工程师。我父亲准备送我去美国念书。我替别人写情书,编小说,是为了赚钱买香烟。那没有什么意思。你呢,将来干什么?”
  “我一度想当海员。”“奴隶”说,“可是现在已经不想了。我不喜欢军队生活。也许我也想当个工程师。”
  夜雾越发浓重,路灯显得也更小,灯光也更微弱。阿尔贝托在衣袋里摸索着。两天前他就没有香烟了,但是,每当他想吸烟的时候,两只手便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
  “你还有烟吗?”
  “奴隶”没有做声。可是几秒钟后,阿尔贝托感到有只胳膊伸到胸前。他触到一只手,手里递过来满满一包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舌尖舔舔那芬芳的烟丝。他点燃一根火柴,火焰在双手围成的小洞里轻轻地摇曳。他把火光凑近“奴隶”的面孔。
  “你他妈的哭什么?”阿尔贝托说道,一面张开手,让火柴头落下去,“他妈的,又烫了一下。”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从口鼻中把烟喷出来。
  “你怎么啦?”他问。
  “没有什么。”
  阿尔贝托又吸了一口。火星闪闪发亮,香烟与雾气混合在一起。这时浓雾压得很低,几乎到了地面。五年级的院子已经模糊不清,宿舍那片建筑成了黑魆魆的一团。
  “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伙计,不要哭嘛!”阿尔贝托说。
  “我的军装……”“奴隶”说,“他们捣鬼,想不让我外出。”
  阿尔贝托扭头望望,看见“奴隶”身上穿着卡其衬衣,上面套着一件栗色毛背心。
  “奴隶”说:“本来明天我可以离校上街。可是他们把我的军装给撕坏了。”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他们是从衣橱里拿走的。”
  “会让你赔一百索尔,也许还要多。”
  “这个我倒不怕。明天有检查,甘博亚会把我记到惩戒簿上。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上街了。”
  “几点钟了?”
  “十二点四十五分。”“奴隶”说,“可以回去了。”
  “等一下。”阿尔贝托站起来说,“还有时间,咱们去掏一件军装。”
  “奴隶”像弹簧似的跳起来,但是,一步也没有迈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期待着什么即将来临而又无法躲避的东西一样。
  “快点!”阿尔贝托催促道。
  “那夜间哨兵……”“奴隶”低声耳语道。
  阿尔贝托说:“真见鬼!你没看见为了给你搞一件军装,我可能丢掉外出的假日吗?我讨厌胆小鬼。夜间哨兵都在七班的洗澡间里。他们在那里赌钱。”
  “奴隶”跟在他后面。夜雾越发浓重了。他们一直向看不清的寝室走去,靴子上的铁钉踏弯了潮湿的野草。海风伴着有节奏的涛声呜呜地吼着,吹进教室和军官宿舍之间那些没有门窗的建筑物里。
  “咱们到九班或十班去。”“奴隶”说道,“小家伙们睡觉像死猪。”
  “你缺什么?制服还是短大衣?”阿尔贝托问道,“那么到三班去吧。”
  他俩来到本年级的走廊里。阿尔贝托用一只手轻轻推推门,房门无声地开了。他伸进脑袋,像只窥探洞穴的野兽。漆黑的寝室里静悄悄的。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会不会拔腿跑掉呢?他会不会发抖?会不会失声哭起来?然后怎么跑开呢?如果真的是‘美洲豹’拿了他的制服,他会急得出汗吗?万一现在电灯亮了,我怎么脱身呢?”阿尔贝托的嘴唇贴近“奴隶”的面颊,低声说:“到里面去。那边有个离床远的衣橱。”“什么?”“奴隶”问道,一动也不动。阿尔贝托说:“他妈的,过来!”他们踮着脚尖,像慢镜头动作那样穿过房间,两手向前探出,免得遇到障碍。“假若我是个瞎子,就把眼珠挖出来,对那个‘金脚’女人说,我把眼珠给你,赊给我一次吧。爸爸,好啦,别再去逛妓院了。算了吧,什么除非死掉,否则不得擅离职守。”他们在衣橱旁边站住。阿尔贝托用手指摸索着橱壁,然后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撬锁的铁钩。他一只手摸准挂锁,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万一出事,我就说,中尉,我发誓,我是来取书的,因为明天要考化学。‘奴隶’,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那些眼泪,也不会原谅你为了一件军装宰了我。”那把铁钩伸进锁孔,滑入铁槽,勾了一下,向前动动,向后动动,向左动动,向右动动,向里面又捅了一下,铁钩不动了,轻轻一顶,锁头就开了。阿尔贝托又摆弄了一阵,方才把铁钩抽出。衣橱的门慢慢开了。从寝室某个角落传来一串不连贯的呓语。“奴隶”的手紧紧抓住阿尔贝托的胳膊。“镇静!”阿尔贝托低声说,“要不然我就宰了你。”“什么?”对方问道。阿尔贝托用手在里面摸索着,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几平方厘米毛茸茸的军装,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或头发,仿佛只要一接触那周围的空气,就可以体会到触觉所产生的快感。阿尔贝托说:“解下两根鞋带。我要用。”“奴隶”解下一根,弯着腰,悄悄地走开了。阿尔贝托把军装从衣钩上摘下来,接着,为了不发出声音,他把锁头推进锁孔,用手紧紧一压,便锁好了。他向门口挪去。“奴隶”迎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就出去了。
  “上面有标记吗?”
  “奴隶”用手电仔细查看着军装。
  “没有。”
  “到洗脸间去。看看是不是有污点。再检查一下纽扣,注意可别是另外一种颜色的。”
  “马上一点钟了。”“奴隶”说。
  阿尔贝托点点头。走到一班门口的时候,他转身问他的伙伴:
  “鞋带呢?”
  “我只解下一根。”“奴隶”说道,犹豫了一下,又说,“真对不起。”
  阿尔贝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是既没有责骂,也没有嘲笑,只耸了耸肩膀。
  “谢谢。”“奴隶”说道。他把手再次放到阿尔贝托胳膊上,脸上掠过一丝怯生生的微笑,同时望着阿尔贝托的眼睛。
  “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阿尔贝托说。他立刻又继续说道:“你拿到考试题了吗?我对化学可是一窍不通。”
  “奴隶”说:“没有拿到。不过‘圈子’大概搞到了。卡瓦刚才从这里走过,他到教学楼那边去了。他们现在一定在解题呢。”
  “我没有钱了。‘美洲豹’那小子是个强盗。”
  “我借给你一些好吗?”“奴隶”问道。
  “你有钱?”
  “有一点。”
  “借给我二十索尔,可以吗?”
  “二十索尔,可以。”
  阿尔贝托拍了对方一下,说:
  “好极了,好极了。我一个铜板也没有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用写小说还账。”
  “奴隶”低下头说:“不。最好是用写信。”
  “写信?你?恋爱啦?”
  “还没有。”“奴隶”说道,“不过将来也许会有的。”
  “好吧,伙计。我替你写二十封。说定了,可是你得把她的信给我看看,了解一下风格嘛。”
  几间寝室好像又有了生气。从五年级各班的宿舍里传出脚步声、开关衣橱声,甚至还有骂人声。
  “该交接班了。”阿尔贝托说,“咱们走吧。”
  他们走进寝室。阿尔贝托走到巴亚诺床边,弯腰解下一根鞋带,然后用双手推推黑人。
  “你妈的,你妈的!”巴亚诺暴怒地叫起来。
  “一点钟了。该你的班了。”阿尔贝托说。
  “要是你提前叫醒我,我就揍你屁股。”
  寝室那一端,博阿在骂“奴隶”,他也是刚刚被叫醒的。
  “步枪和手电在这里。”阿尔贝托说,“你如果愿意,就继续睡下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查哨的就在二班呢。”
  “真的吗?”巴亚诺说着坐了起来。
  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开始脱衣服。
  “这里的人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巴亚诺叫起来。
  “出什么事情了?”阿尔贝托问道。
  “有人偷了我一根鞋带。”
  “安静点!”有人喊道,“值班的,叫这些狗娘养的闭上嘴!”
  阿尔贝托听到巴亚诺踮着脚走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翻东西的声音。
  “有人在偷鞋带!”他叫喊起来。
  “诗人,总有一天,我要敲碎你的脑壳。”巴亚诺打着呵欠说道。
  几分钟以后,值班军官的哨声划破了夜空,阿尔贝托没有听见;他已进入梦乡。
  迭戈?费雷这条街的长度不足三百米。初次走过这里的行人,会以为它是条死胡同。确实,从与拉尔科大街交叉的路口上一望,过了两个街区,就到了这条街道的尽头。尽头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楼前有一个带绿色栅栏的小花园。这幢楼从远处看去仿佛堵住了迭戈?费雷街的去路,但实际上它是波尔塔巷。这条小巷与迭戈?费雷街交叉,横断了后者的去路。在拉尔科大街与波尔塔巷中间,还有另外两条平行的街道:科隆街和奥乔兰街。它们把迭戈?费雷街一共切成三段。科隆街和奥乔兰街横切迭戈?费雷街之后,向西伸展大约二百米,在防波堤上猛然截止。这道红砖的海堤环抱着米拉芙洛尔区,是城市的边缘,它刚好建在悬崖之上,沐浴在利马湾那奔腾咆哮的碧绿海水之中。
  在拉尔科大街、防波堤和波尔塔巷所包括的地段里,有六个街区,共有一百多所住宅、两三家食品店、一家药房、一座冷饮亭、一家鞋铺(一半藏在汽车修理间中),还有开设在一道围墙后面的秘密洗衣店。东西走向的那几条街的两侧,全种有树木。迭戈?费雷这条街则没有。上述那些店铺统治着这里的经济生活。这片地方没有名字。为了参加每年一度的特拉萨斯俱乐部冠军赛,小伙子们组织足球队的时候,就用“快乐区”这个名字去报名。但是比赛一结束,这个名字便弃之不用了。因为,桃色新闻上经常把那条妓女街,即瓦底卡?德?拉?维多利亚大街的一部分称做“快乐区”,这同样的名字实在令人难堪。所以小伙子们只用“区里”二字。至于人家问哪个区,为了有别于米拉芙洛尔区七月二十八日区、雷杜多区、法国大道区、阿尔甘弗莱斯区,便说:迭戈?费雷阿尔贝托的家位于迭戈?费雷街左边第二个街区的第三个门里。他见到这所住宅的时候正是夜间。那时他们刚刚把家具从圣伊希德罗大街搬到这里。他觉得这套房子比从前那套大得多,而且明显地有两个好处:他的卧室离开父母的房间远得多;另外,这所住宅后面有座花园,父母大概会同意他养狗。但是,新房子也有不便利的地方。从前住在圣伊希德罗大街的时候,每天早晨有位同学的父亲用车把他俩送到拉萨叶中学。今后,他就得乘直达快车,在威尔逊大街那一站下车了。从那里差不多要穿过十个街区才能到达阿里卡大街。尽管拉萨叶是体面人家子弟的学校,却坐落在勃莱纳区的中心,而这里恰恰是黑人与工人居住的所在。早晨,他只好起得更早一些;中午,就得边吃边去上学。他家在圣伊希德罗大街住的时候,对面有家书店,老板经常让他在柜台后面阅读《贝内卡斯》和《毕依金》,有时还允许他借回家看一天,不过,不能撕坏或弄脏。此外,迁居之后还剥夺了他一件颇有刺激性的娱乐:爬上屋顶去看纳哈尔家的院落。每天早晨,那一家人都打网球;有阳光的时候,便在花格阳伞下面吃午饭;夜晚常有舞会,他可以偷看一对对男女在网球场上悄悄接吻的情景。
  搬家那一天,他起得很早,心情愉快地到学校去了。中午便直接去新住宅。他在萨拉萨尔公园那一站下了快车,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这座临海花园的名字。随后,他走进迭戈?费雷街,街上没有行人。一进家门,他听见母亲在威吓女佣,说如果她在这里仍然和四邻的厨娘与司机来往,就会被辞退。午饭刚刚吃罢,父亲就说:“我得出门,有件要紧的事。”母亲吵嚷道:“你又在骗我,你敢正视我的眼睛吗?”后来,在男女佣人的陪同下,她开始仔细检查在搬家的过程中是否遗失或损坏了什么。阿尔贝托则上楼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往床上一躺,心不在焉地在书皮上画来画去。过了不大一会工夫,窗户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喊声时断时续,还有足球撞在门上弹回来的咚咚声、木门被打中的砰砰声、应声而起的叫声。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阳台上去看。一个孩子穿着惹人注目的红黄相间的衬衫,另一个穿着白色绸衫,没有系纽扣。前者是高个子,黄头发,说话和看人的样子都很狂妄。后者矮胖,一头黑鬈发,行动却十分灵活。黄头发的站在汽车库门前当守门员,黑头发的用一个崭新的足球在射门。“接住,普鲁托。”黑头发的喊道。普鲁托弯着腰,像演戏那样做着鬼脸,摆着架子,双手擦擦前额和鼻子,装出一副准备扑球的模样。如果接住一个点射,他便哈哈狂笑,说道:“你真是个善心的老妈妈,蒂戈。
  我只要用鼻子就能截住你的罚球。”黑头发熟练地用脚把球截住,放在罚球点上,看好方向,举脚猛踢,几乎每球必中。蒂戈嘲笑说:“你这个漏勺,是个花蝴蝶罢了。这个球事先告诉你:右上角,重炮。”起初,阿尔贝托冷眼旁观,他们也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渐渐地阿尔贝托露出仅仅对体育本身感兴趣的神情;蒂戈每次射中,或者普鲁托接住球,他便像个行家那样面不带笑地点点头。接着他又注意起两人之间的玩笑来,脸上的表情也相应地有所变化。两个玩球的人也不时地表示他们已承认他的光临:两人扭头望望他,好像要请他来裁判。他们双方通过目光、微笑和点头,很快就建立起一种无声的交流。突然,普鲁托用脚挡住蒂戈的一个猛射。那球一下子飞得很远,蒂戈连忙跑去捡球。普鲁托抬头望望阿尔贝托,招呼道:“你好。”
  “你好。”阿尔贝托答道。
  普鲁托双手插在口袋里,像职业运动员在比赛前那样在原地跳动着,以便让四肢灵活。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普鲁托问道。
  “嗯。我们是今天才搬来的。”
  普鲁托点点头。蒂戈这时已经把球捡了回来,他把足球扛在肩上,一只手扶住它。他看看阿尔贝托,双方相对一笑。普鲁托瞅着蒂戈说:
  “刚搬来的,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
  “噢。”蒂戈应道。
  “你们都住在附近吗?”阿尔贝托问道。
  “他住在迭戈?费雷街的第一个街区。”普鲁托说,“我住在那边拐弯的地方,奥乔兰街。”
  “咱们区又多了一个人。”蒂戈说道。
  “人家管我叫普鲁托。管他叫蒂戈,他踢起球来像个老妈妈。”
  “你父亲是好人吗?”蒂戈问。
  “不好不坏。你为什么问这个?”阿尔贝托说道。
  “这条街的人到处赶我们,抢走足球,不让我们玩。”普鲁托说。
  蒂戈像玩篮球那样在地上拍起球来。
  “下来。”普鲁托说,“咱们玩射门。等人来多了,就分拨比赛。”
  “好吧。”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可得先说明,我可踢得不好。”
  卡瓦告诉我们:士兵棚子后面有母鸡。山里人,你撒谎,那不是真的。我起誓,我亲眼看见的。吃罢饭,我们去了。为了躲开宿舍,我们绕了一圈,还像战地演习那样匍匐前进了一段。看见了吗?你们看见没有?那个可厌的山里人说。那里有一个白色的鸡窝,里面有芦花母鸡,你们要什么?你们还想什么?咱们偷那个黑毛鸡?还是偷黄毛鸡?黄毛鸡更肥一些。傻瓜,你还等什么?我抓住它,我按住两个翅膀。博阿,你堵住它的嘴。你别以为那么容易。不行,你别想跑,小爪子,来,来!它怕他,它看他长得丑。你们看,它冲他晃尾巴呢。那个可恶的东西说道。可是它真的啄了我的手指头。咱们到操场去,你们把这家伙的嘴巴一下子堵住。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会出什么事呢?“美洲豹”说:“最好把它的爪子和嘴巴都捆住。”翅膀怎么办?如果它用翅膀扇了某个人的话,你们会说什么呢?博阿,它可跟你没缘分。山里人,你能肯定吗?你也干啦?没有。不过,我是亲眼看见的。我拿什么捆住它呢?真笨,真笨!一只母鸡不过是个小东西,小玩艺罢了,如果是小羊驼呢!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那会出什么事呢?那时,我们正在教室外面的露天地里抽烟。把灯拿下来,臭蝙蝠!“美洲豹”来精神了,好像刚让人玩过一样。“美洲豹”,好了吗?成功啦?成功啦?安静点,切着我的手了,我得集中注意力。爪子,好了吗?好了吗?鲁罗斯说:咱们玩那个胖子怎么样?谁?九班的那个胖子。你没拧过他的屁股吗?哎哟。这个主意不坏,可是他让干不让干?有人告诉我,拉尼亚斯值班的时候玩过他。哎哟,总算完了。那个可恶的东西问:好了吗,好了吗?谁头一个?这么乱哄哄的我可没有兴致了。这儿有根细线可以拴嘴巴。山里人,别松手,说不定它会飞掉。有自告奋勇的吗?卡瓦抓住屁股;鲁罗斯,别让它的嘴巴动弹,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堵住;我来捆住爪子。咱们最好还是抽签吧,谁有火柴?把一根火柴的头去掉,其他的火柴给我看一下,我是个老手了,别想弄虚作假。该轮到鲁罗斯。喂,你知道它让干不让干呀?我可没把握。这笑声像是在啄什么东西:“鲁罗斯,我答应了,不过仅仅玩玩而已。”假如它不让干呢?安静,好像是准尉来了。幸亏他从远处过去了,我可是个男子汉。要是咱们玩准尉一下怎么样?那个可恶的东西说,博阿干过母狗。他干吗不玩那个胖子呢,他至少是个人呀。他被关禁闭了,刚才我看见他在饭厅,正在饭桌上打低年级的八个狗崽子。也许它不让干。谁说害怕?有人说害怕吗?我把一个班的胖子一个一个地玩一遍,他们一个个像莴苣那么鲜嫩。“美洲豹”说:“咱们订个计划,这事很容易。”是谁抽到那根签了?母鸡静静地躺在地上喘气。那个山里人卡瓦抽上那根签了。你们没发现他已经准备试一试了吗?母鸡已经死了,没有用了。最好让博阿玩一下,他的家伙早就着急了。
  已经抽过签了,没什么可说的,这母鸡你玩不玩?要么我们就像你们村里那样干你一通。没有小小说吗?把诗人叫来,让他讲一段故事怎么样?纯粹瞎编,伙计们,我只要一想那玩艺儿,就急了,只要心里想。喂,我如果染上病怎么办?我的心肝,你怎么啦?小乡下佬,你怎么啦?你从什么时候起往后缩啦?你知道博阿玩过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之后,比你妈还健康。小跳蚤,说说你的胡思乱想吧,你没听说过母鸡比母狗要干净卫生吗?哪怕弄死了,我们也心甘情愿。巡逻队呢?是瓦里纳那个笨蛋值班,星期六的巡逻队是官样文章。如果有人告密呢?那“圈子”就开会研究:被玩过的士官生会不会是告密分子?可是你能张嘴说,你被人玩过啦?咱们出去吧,要吹熄灯号了。混蛋,把灯拿下来。那可恶的东西说,好吧。它可要独自留下了。把它递给我。你拿着。我吗?就是你。你能肯定母鸡后面有窟窿吗?除非这只小嫩鸡还是个雏儿。你们看,它还在动弹呐,说不定是只肥公鸡。别笑,对不起,别出声。这笑声真让人讨厌。你们看见山里人那只手了吗?你在抚摸它呀,强盗。我正在找那个说“别动我”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伙计,他说什么?有窟窿吗?请安静,看在各位圣徒的面上,你们别笑了!大家睡着了。真笨!我弟弟说,山里人是坏蛋,比什么都坏。叛徒,胆小鬼,连心肝都是歪的。堵上他的嘴,婊子养的!甘博亚中尉,这里有人正在玩母鸡。鲁罗斯说,十点多了,快十点一刻了。你们看看有没有哨兵?我也玩一个哨兵。你什么东西都干,我看你胃口不坏,你起誓,你没玩过你那神圣的母亲吗?寝室里没有哨兵,但是在二班可有,咱们不穿鞋出去吧。我要冻死了,说不定感冒了。我坦白,只要听到哨声,我拔腿就跑。咱们上楼梯吧,弯着腰,警卫室能看得见。真的吗?咱们悄悄进寝室。“美洲豹”,鬼东西,你说什么只有两个哨兵?那边有十多个侏儒呢。那么跑吗?谁?你知道哪个是他的床。你过去,我们不会玩别人的。这是第三只鸡了,你们没闻到有股馋人的味道吗?羽毛都掉了,我看它已经死了。死没死?说呀!你总是干得那么快,还是仅仅玩母鸡的时候如此?你们瞧瞧这个婊子,我想是那个山里人把它弄死的。我吗?它没法呼吸,所有的窟窿都堵死了。假如它还在动的话,我起誓那是在垂死挣扎。你们认为动物会有感觉吗?感觉什么?傻瓜,莫非它们有灵魂吗?我是说它们会有快感吗,就像女人那样?玛尔巴贝阿达那只母狗跟女人一个样。博阿,你真叫人恶心。瞧瞧你干的那种事。喂,那娘儿们站起来了。它开了心,还想干吗,怎么样?它走起来像喝醉了似的。现在咱们当真要吃掉它吗?你们别忘记那山里人在鸡里留种了,谁要吃了,会下蛋的。我不知道人家怎么宰母鸡。安静点,用火一烧,细菌就死了。你揪住它的脖子,提起来一拧。博阿,你按住它,我来开刀,你抓住它。
  好的,先生,举高点,爪子放好。现在它可完蛋了,好家伙,全拧碎了。好家伙,全拧碎了,闻着爪子上的这股臭味,谁能吃它呢?你起誓,火烧可以杀死细菌吗?咱们去点个火堆,不过得远一点,到围墙后边更隐蔽一些。安静点,我把你分成四块。快爬上来,抓紧,笨蛋。那个侏儒在怎样地跳脚呀,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爬上来,你没看见他睡得像个死猪一样吗?喂,博阿,你别那样捂住他的脸,他会闷死的。鲁罗斯说,现在把我推倒了,我只好擦擦手,你别动,我宰了你,我把你捏成粉末,我对你进行轰炸。你又踢又跳,还想干什么。咱们快躲开吧,侏儒们起床了,我没告诉你吗,臭货,所有的侏儒都起床了,这里要血流成河了。点灯的那个人是个流氓。那个人大声喊:他们在玩一个同学,快去打呀,伙计们!那个这么喊的人也是个流氓。他们玩我的时候,也干过点灯的事,所以我才松开他的嘴巴?弟兄们,救救我吧!这样的喊声,我只听过一次,那是我母亲把椅子朝我弟弟头上摔去时,弟弟喊的。侏儒们,有人邀请你们来的吗,你们都起床干什么?难道有人下令点灯的吗?下令的是班长吗?我们不能允许你们对这个小伙子干这种事,你们这群色鬼。我发疯了,我在做梦,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对士官生说话的?立正!你喊什么?你没看到这是一场玩笑吗?你们等着,我把那些侏儒踩扁几个。“美洲豹”还在笑,我记得我玩那些侏儒的时候,也听到他这样笑。现在咱们走吧,不过,你们听着,别忘了:假如谁要张嘴告密的话,咱们就把整个寝室的人都揍一遍。不要跟侏儒打交道,他们都是些心理变态的人,不懂得开玩笑。要下楼梯,咱们还得弯腰吗?鲁罗斯啃着骨头说:呸,这肉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上面还带毛呢。

《城市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