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酒醒夏天的到来

  生下的孩子取名溪子。合家高兴。尽管如此,还是与康子的愿望相背,生了个女孩子。产后一周,康子住在医院里,她心满意足,常常热哀于解一个水远解不开的谜:为什么生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呢?“希望生个男孩子,是搞错了吧。”她想着,“让那个和丈夫一模一样的男孩儿俘虏的高兴,原来是空欢喜一场哇。”虽然不清楚,但一看那婴儿的相貌,总觉得,比起母亲来,女儿长得更像父亲。每天给溪子称份量。秤就放在产妇床的旁边。产后恢复很好的康子自己记下每天上升的份量,画了个曲线图。一开始,康子还觉得自己生的婴儿,是个还未成人形的怪模怪样的东
  西;可第一次出乳的刺痛,又经过连续地几乎是不道德的痛快之后,她不能不从心底里爱上这个奇怪的有着不高兴脸蛋的分身。而且,周围的人们,探望的人们,硬要把这个现在尚还不能称作“人”的存在,当成人来看待,用她绝对不懂的话来逗弄她。
  康子把二三天前尝到的那可伯的肉体上的痛苦与悠一给她的长长的精神上的痛苦作了比较。前者过去后立刻平和了,后者还长得很,难以恢复,然而她心里却发现了希望。比谁都早觉察到悠一有变化的不是康子而是悠一的母亲。这个直率的无修饰的灵魂,天生的单纯,最早看透儿子的变化。听到平安生产,她让阿瑶留下来看家,叫了辆车,一个人跑去了医院。打开病房的门,康子枕边的悠一跑过来抱住母亲。
  “危险,我要倒了哟。”——她一边挣扎,一边用小拳头捶着悠一的胸口。
  “你可别忘了我是病人呀。啊呀,你眼睛这么红,哭过了吗?“太紧张了,我累极了。生的时候我也跟着在旁边。”“跟着在旁边?”
  “是呀。”扇子母亲说,“任你怎么拉,悠一这孩子就是不肯听。
  康子拉着悠一的手也不肯松。”
  悠一的母亲来到床前看看废子。康子虚弱地笑了笑,脸也没见红。视线转了一圈,母亲又重新看看儿子。那限里在说:“奇怪的孩子。看到那可怕的东西后,你开始和康于像真正的正妻了,你脸上有两人分享快乐秘密的表情。”
  悠一比什么都害伯母亲的这种直感。相同的东西康子却一点也不害怕。她在痛苦平息之后,自己也惊异让悠一看着她生产,竟没让自己感到任何羞耻。康子也许会朦胧地感到,只有做了那样的事,才能让悠一相信自己的痛苦。
  进人七月以后,除了几个科目的补课以外,悠一的暑假可以说已经开始了,白天几乎都在医院里度过,晚上必去哪儿游逛成了他的功课。不与河田会面的晚上,他还改不了坏习惯,找俊捕所说的“危险的朋友”寻开心去。
  “鲁顿”以外,好几个此道中的酒店,悠一成了主顾。有一个酒店,九成都是外国客人。其中还有穿女装的现职宪兵呢。他把妇女的披肩围在肩上,对客人中的谁挤眉弄眼地走过去。
  酒店椭圆吧台上,几个男妓朝悠一点头招呼了一下。他也朝他们点点头,不禁自嘲起来。“这就是危险的朋友哇!和这些无聊柔弱的家伙们交往。”
  梅雨从溪子诞生的第二天起,又断断续续地下起来,有个酒店在里街,泥泞道路的深处。客人大多已经喝醉,裤子上溅满泥浆地.出出进进。有时,室内地上有一角浸了水。粗糙墙壁挂着的几把雨伞,让那水量增高了。
  美青年不做声地面对粗糙的莱看,装满非上等酒的小酒壶和小酒盅。酒在小酒盅里差一点就要溢出来,透明的浅黄微微在碗边上颤抖着。悠一盯着那酒盅,这是任何幻影都不许有介入余地的一个酒盅。这是个酒盅。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
  他奇怪地想着。他觉得过去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同样的酒盅,曾经在悠一描绘的幻影、悠一心里发生一切事情所反映出的距离上,老是被看作如同属性般带有这些反映;现在酒盅在很远,只是作为一个物象存在着。
  狭小的店里有四五个客人。如今,不管去哪个此道的酒店,不体会点冒险的滋味,悠一是不回家的。比他年长的说着甜言蜜语靠近他,比他年轻的朝他挤眉弄眼。今晚,悠一的身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心情爽朗的青年,不断为他倒酒。他爱着悠一,可以从他那频频朝向悠一侧脸的眼睛里看出来。
  青年的眼神很美,微笑很清洁。那算是什么呢?他希望被爱,那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希望。为了把自己的价值告诉悠一,他长长地讲了自己让许多男人追的故事。多少有些烦人,但这种自我介绍是“盖”(男色爱好者)的癖好,这种程度的事还不足以责难他的打扮挺好,身材也不错,指甲剪得干干净净,胸前能看到白色的内衣,内衣很干净……可这又算什么呢?
  悠一抬起灰暗的眼睛,瞧着酒店墙上贴着的拳击选手的照片,失去光辉的恶德要比失去光辉的美德无聊几百倍;也许恶德被叫作罪恶的理由,在于一刻也不允许自我满足的偷安,这反复的无聊之中。恶魔的寂寞只是因为恶行腻烦了所要求的永远的独创性。悠一知道全部过程。假如他向青年表示出同意的微笑。那么,两人会平静地干杯,直到深夜吧。两人到店关门从那儿出来,装着醉熏熏的样子站在旅馆的大门口。在日本,通常两个男人同居一室,并不是怪事。两人听着附近深夜货车的汽笛声,锁上二楼一间屋子的房门吧。长长的接吻代替寒喧,脱衣服,灯关掉,可窗玻璃上偏闪着明亮的广告订,老朽的弹簧双人床,发出可怜今今的“吱呀吱呀”声,拥抱和性急的接吻、汗干燥后的裸体的肌肤最初的冰凉抚摸,头油和肉的气味,充满无底焦躁的、相同肉体满足的摸索,背叛男人虚荣心的小声叫唤,让发油弄湿的手、……
  于是凄惨地假装满足、大量汗的蒸发,在枕边摸索着香烟和火柴,微微发光的湿润的白眼,决口般开始的没头没脑的长谈,然后暂时失去欲望,只是两个男人孩子气的嬉戏,深夜甜手腕,模仿摔交;此外各种各样傻乎乎的事…
  “纵然和这青年一起出去”,,悠一盯着酒盅想,“明摆着没有新东西,依然满足不了独创性的要求。男人之间的爱为什么这样不果敢呀。而且,事后结束在单纯清净之友爱上的那种态度,不就是男色的本质吗?情欲未了,互相回到同性个体的孤独状态;难道就是为了虚构这种状态才被赋予了不同一般的情欲吗?这个种
  族是想做到因为双方是男人才互相爱慕的;但实际上,说得残酷些,不就是从相互爱慕才开始发现对方是男人的吗?爱之前这些人们的意识里,有什么极其暖昧的东西。这种欲望,与其说是肉欲,不如说更接近于形而上学欲求的东西。这又是什么呢?”
  总之,他在到处发现的是厌离秽土之心。诗人西鹤的男色恋人们,除了出家、殉情没有别的归结。
  “要回去了吗?”悠一让青年结账,青年问。
  “恩。”
  “从神田车站吗?”
  “神田车站。”
  “那我和你一起去车站。”
  两人走过泥拧的小道,绕过街角下满是酒店的小胡同,慢慢地向车站走去。晚上10点,小胡同热闹正酣。
  停了的雨又下起来了。相当闷热。悠一穿着白色翻领汗衫,青年穿着藏青翻领汗衫提着文件包。路很窄,两人钻进一顶伞。青
  年说想喝些冷饮,悠一赞成,两人进了车站前小小的咖啡馆。青年用快活的口气说着话。自己的父母亲,可爱的妹妹,家里的买卖是东中野街上相当大的鞋店,父亲希望他成为什么啦,他自己还有些存款什么的……悠一瞧着青年那张相当美的小市民面孔听着他说。只有这样的青年是为了平庸幸福而生出来的男人。若是要支撑这种类型的幸福,悠一的条件几乎是完全具备了。只有一样,谁也不知道,极其无罪的、秘密缺点除外!这白玉微瑕让他的一切瓦解,具有讽刺的是,这平庸的青春脸庞,他自己竞无意识,简直像让高级思想的烦恼弄得很疲倦似地,给予了一种形而上学的阴影。假如他没有这微瑕呢?他二十岁上就有了第一个女人,已经像四十岁男人感到自身满足。以后他直到死,会一直继续不断地咀嚼相同的满足。
  ‘电风扇在两人的头上,自甘堕落地旋转着。凉咖啡里的冰一下子就溶化了。悠一的香烟抽完了,问青年要了一根,他想像着假如两人相爱,在一起生活将会是怎样一副图景啊,他觉得可笑起来。男人和男人,不会大扫除,家务马马虎虎,除了相爱就是整天抽香烟的生活。…烟灰缸立刻就会装满的吧……
  青年打了个哈欠。大大张开的幽暗光滑的口腔,镶着一排好牙齿。
  “对不起。…不是什么无聊没劲……可是啊,一直在想从这个社会出来洗手不干了。(这不是脱离‘男色’的意思,而是快点找一个固定对手,进入稳定生活的意思吧,悠一想。)…我呀,有那护身符哇。给你看看吧。”
  他以为放进上装了,手插进胸口的口袋。忽然又想起来说是没穿上装时放进包里拿着走的。包放在青年的膝边,侧面皮革有些起毛,松松垮垮。急性的包主人慌慌张张地打开搭钩,不小心把包里的东西,烯里哗拉地掉得满地都是。青年赶忙去捡。悠一没去帮忙,借着荧光灯,把青年捡起的东西一五一十看得清清楚楚。有面油,有化妆水,有头油,有梳子,有柯隆香水,还有什么别的雪花膏的瓶。…想着在外过夜,把早上起来梳洗的东西都带来了。
  “又不是演员,随身带化妆用品,真是没有先例的悲惨丑陋,”
  一想。那青年没注意悠一的表情,把柯隆香水高高举到灯下,看看瓶有没有打碎,一看到肮脏的瓶里仅剽了三分之一,悠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青年把掉出来的东西全部收进包里。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悠一,想着他怎么不来帮着捡。然后,似乎自己又想了想,为什么要打开包呢?刚刚一直低着头,脸上充血了,红到耳根,他又俯下通红的脸,从皮包中放小东西的口袋里,‘取出个极小的黄东西,红色的丝带穿在尖尖上。他拿起来在悠一眼前晃着。’
  悠一拿过来一看,那是只用黄线编织的穿红鼻绪的小草鞋。
  “这就是护身符?”
  “恩,问人家讨来的。”
  悠一不客气地看看表说,该回去了。于是两人出了店。在神田站售票处,青年买了张到东中野的,悠一买了张到S站的票。两人乘的是同向的电车。电车开近S站时,悠一准备下车,青年认为那是羞于两人去相同地方的意思,他很沮丧。他紧紧抓住悠一的手。悠一想起妻子那痛苦的手,他冷冷地甩开那手。青年自嘲心受了伤,可他还是把悠一这样的没礼貌动作想成开玩笑,强作笑颜。
  “无论如何得在这里下车吗?”
  “恩。”
  “那我也跟着去。”
  闲散的深夜,他和悠一一起在S车站下了车。“我也跟着去啃”,青年装着酒醉,纠缠不休。悠一生气了。突然脑子里闪过个念头,有个应该去的地方。
  “和我分手你去哪里?”
  “你还不知道吧。”悠一冷冷地说,“我有老婆。”
  “呢?”——青年脸色发青站住了,“那你以前在耍弄我呀?”
  他站在那里哭起来,走到长椅子边,一屁股坐下,把包抱在胸前哭着。悠一没看清这样的喜剧结尾,他快步逃开那地方,登上台阶,也没注意后面有没有追过来。出了车站,在雨中,他几乎一直跑着,直到眼前篡地出现静悄悄睡着了的医院大楼。
  “我想来这儿呀。”他诚恳地想,“看到那家伙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时,我突然想上这儿来了。”
  本来,现在是该回家,母亲一个人等他回来的家里。他不能在医院里过夜。可是他觉得不到医院弯一下,回家肯定唾不着寸大门值班的还没唾,在下象棋。那昏黄的灯老远都能看见。挂号处的窗口,升起一张幽暗的脸。幸亏还记得悠一的脸。妻子生
  产时守在旁边的丈夫,医院里几乎人人知道。悠一牛头不对马嘴地找了个借口,说是有一样要紧东西忘记在病房里了。值班的说:
  “你妻子已经睡了吧。”可是这年轻的“爱妻家”脸上的表情打动’了他。悠一沿着灯火幽暗的楼梯跑到三楼。他的脚步声在深夜里的楼梯上格外清亮。
  康子还没唾着,她听到包着纱布的门栓上有旋动的声音,是做梦吧?忽然一阵恐惧袭来,她赶快翻身坐起扭亮台灯。那光够不到的地方站着个人影,是丈夫;比发出松口气的叹息更早的是说不出的过于激动的高兴,敲打着她的心。悠一穿翻领汗衫那雄
  健的白胸脯,移动过来,停在康子面前。
  夫妇俩三言两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丈夫为什么会深夜前来,康子还有些聪明,知道没有必要打听。年轻丈夫把台灯对着溪子睡着的小床。半透明、清洁的小鼻孔,一本正经地打着鼻息。悠一让自己的感情迷住了。这种感情,过去在他身体里睡着了;这感情的宣泄,找到了这样安全、确实的对象,竞让他醉倒了。他温柔地与妻子告别。今夜他有足够的理由睡个好觉了。
  康子出院回家第二天早晨,悠一一起床,阿瑶就来道歉。说着悠一打领带时一直使用的镜子,大扫除时不慎弄掉在地上打碎了。这桩小小的事故让他微笑起来。也许这是美青年从镜中故事的魔力中解放出来的标记吧。他想起去年复天,K町旅馆里那面
  漆黑的姬镜台;自从俊辅的赞美毒化了他的耳朵起,他就与隐秘的镜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在那以前,悠一遵从男性的一般习惯,自己禁止感到自己的美。今晨,镜子碎了后,他又回到这个禁忌去了吗?
  一天傍晚,“贸基”的家里为一个即将回国的外国人开送别会。悠一这儿也传话来受到招待。悠一的出席是那晚上盛宴的重要部分。他来的话,对许多客人来说,是给“贾基”撑面子。悠一听说后犹豫了好多时候,结果还是答应了请求。
  一切都和去年圣诞节的“80yparty”(盖聚会)一样。受招待的年轻人在“鲁顿”集中等着。他们都穿着夏威夷衬衫,那衬衫与他们很相称。与去年相同成员有阿英、“奥阿西斯”的阿君他们一伙,外国客人一改去年的成员,这些新成员很是新鲜的。人群中也有新面孔。阿健、阿胜等都是。前者是浅草巨大的鳗鱼店老板的儿子,后者是出名固执的银行分行行长的儿子。
  雨也播撒着闷热,把冷饮放在面前说着无聊的话,一行人等着外国人车子来接他们。阿君说了个有趣的事。新宿一家大水果店的老板,拆掉战后的木板房,要盖个两层楼的建筑,他作为社长参加了“镇地祭招”。他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捧着杨桐树枝,跟着他的年轻美男子专务也棒着杨桐树枝。旁人摸不透这个没什么稀奇的仪式有什么医院,实际上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行的“秘密结婚典礼”;在这以前两人一直是“恋人关系”’一个月前社长收拾完了离婚的手续,从这个“镇地祭祀”之晚开始,两人进人
  了“同居生活”。
  穿各式漂亮夏威夷衬衫露着臂膀的年轻人们,各按所好的姿态,坐在他们走熟酒吧的椅子上。每个人头颈都刮得很干净,每人的头发都散发出强烈的香油气味,‘每个人的皮鞋都像刚穿上似地探得油光发亮。一个人把胳膊伸到灯底下,嘴里哼着流行的爵士乐,把个松开线口的皮碗盖起来,又打开;做出带大人气的倦怠,滚动着二三个黑底上刻着红、绿点的小段子。
  他们的未来应该刮目相看!他们让冲动逼迫,或是受到无彩的诱惑步人这个世界,他们中真正只会有几个人,踏着顺当的道,抽中意想不到去国外留学的签子;而剩下的大多数人,不久就台受到浪费青春的报复,抽中意外提早衰老的签子。他们年轻脸上耽溺的好奇心和无间断的刺激欲求,已经有了扫荒而去的眼睛看不见的颓废痕迹。17岁就学会喝的杜松子酒,问人要来的外国香烟的味道,维持不知恐惧天真假面的那种放荡,决不留悔恨果实种类的放荡,大人们给的额外的零用钱,零用钱的秘密用途,不干话让人灌输的消费欲望,想打扮自己的本能觉醒……而且,这
  种快活的堕落里没有影子,什么样的形状都有,青春完全地自足,他们不管到哪里,都不能从肉体的纯洁中逃出。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失去纯洁常常让人感到一种完成;他们不带完成感的青春,让他们不会有失去一样什么东西的感觉。
  “不正常的阿君。”阿胜说。
  “疯颠的阿胜。”阿君说。
  “冤大头的阿英。”阿健说。
  “混帐东西。”阿英说。
  这种小市民的吵架就像玻璃笼子里的小狗们互相嬉闹。
  天很热。电风扇吹来的风像温热澡堂里的热气。正当大家对今晚的出远门有些倒胃口时,来接他们的外国人的车到了。两台都是撑上篷的敞篷车,一下子又吊起大家的胃口。坐这车子去大讥的两小时里,一边吹着含雨气的夜风,一边能够兴致勃勃畅谈
  了巴。
  “阿悠,你真来得好哇。”
  “贾基”抱着天生的友情,热烈拥抱了悠一。他穿的夏威夷衬衫上画着帆船、鲛鱼、椰子和海,这个比女人还具有敏锐直感的主人把悠一引到海风吹来的大客厅,赶快凑近他耳朵问:
  “阿悠,最近有什么事吧?”
  “老婆生孩子了。”
  “你的?”
  “我的。”
  “这敢情好哇。”
  “贾基”大笑起来,他们互相敲击着杯子的边缘,为悠一的女儿干杯。可这微妙的玻璃摩擦,有什么东西让两人感到了现在居住世界的距离。“贾基”依然如故,住在镜子房间,那些“让人看”人们的领地里。也许他到死都是这里的居民吧。在那里他即使生下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会在镜子背后,隔着镜子和父亲一起生活吧。所有人类的事件,对他来说,完全缺乏其重要性。…
  乐队奏起流行的曲子,男人们挥汗跳舞。悠一从窗子往下望着花园,吃了一惊。草地上东一堆西一摊有很多灌木丛。那一个个灌木丛阴影里,有一对对互相拥抱的影子。影子中闪着点点香烟的火光。不时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外国人脸上的高鼻子。就是在这处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悠一看到院子角上映山红的树丛里,穿船员蓝条海魂衫的人站起来。对手是个穿黄色衬衫的人。站起来的两个人轻轻地接吻,然后用猫科动物般矫健的动作,分头向不同方向跑去。
  不一会儿,悠一看到那穿蓝条海魂衫的年轻人,装出刚才一直在这儿的样子靠着一扇宙子。小巧精悍的脸,无表情的眼睛,撒娇孩子的嘴,还有橙黄色的脸色……。
  “贾基”站起来,走到他旁边,若无其事地问:
  “吉克,刚才去哪儿了?”
  “理查虽说头疼,到下面药店给他买药去了。”
  一望便知他是为了让对方苦恼而故意吹牛的,那青年一张匀称的嘴里看得见菲薄的白牙齿,曾经听人说起过,所以他一听那“艺名”就知道这个青年是“贾基”牵挂的人。“贾基”问完,两手捂着放了许多冰块的威士忌杯子,走回悠一的身边,在他耳边
  说:
  “你看见那吹牛的家伙在花园里干了些什么吧?”“……”
  “看见了吧。那家伙无所谓的,也不挑地方,在我家花园里还模仿做那种事。”、
  悠一瞧着“贾基”额上出现的苦恼。
  ‘贾基’可真宽大呀。”
  “爱的人总是宽大的,被爱的人总是残酷的。阿悠,就是我,对迷上我的人比那家伙更残酷呢。”———于是,到了这把年纪的”贾基”,娘娘腔地吹嘘起几个比他年长的老外怎么向他大献殷勤的事来。
  “让人们最感残酷的就是被爱这种意识哟。因为知道不被爱的人的残酷。譬如,阿悠,人道主义那玩意儿,肯定是难看的家伙。”
  悠一正要对他的苦恼表示敬意。“贾基”却抢先亲自对那苦恼施上一层虚荣心的白粉化妆。把苦恼乔装成什么半不郎当的、暖昧的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两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说起京都镐木伯爵的近况。伯爵现在仍在七条内浜界限的此道酒店里露面。
  “贾基”的肖像画依然让一对红蜡烛守护着,那裸体在壁炉架上泛着模糊的橄榄色。裸露颈子上松松垮垮绕着条绿领带的年轻“巴格斯”嘴边,有一种什么所谓不朽的逸乐,不灭.的快乐般的表情。那右手上拿着香槟酒的杯子绝不会干涸。
  那一晚,悠一不顾“贾基”的挑唆,回绝了许多向他伸手的外国人,和一个他喜欢的少年上床了。少年长着圆圆眼,还没生胡须的丰腴的脸颊像果肉一样白。事一完,年轻的丈夫就想回家。已经是夜里一点了。正好有个外国人也非得在今晚回东京去不可,他提出用自己的车送悠一回去。悠一对这个建议表示十分感谢。
  作为当然的礼貌,悠一坐到为自己开车的外国人旁边。这个中年赭色脸孔的男人是德意志系的美国人。悠一让他殷勤亲切地接待,他说起自己家乡费城的一些事。还说明“费尔特拉裴亚”一词的来源。那是承袭古希腊小亚细亚的一个城市名,“费尔”是希腊语“费莱奥”,意思是“爱”。“特拉裴亚”是“特莱夫斯”,’意
  思是“兄弟”。也就是说自己家乡是“兄弟爱”的国度。深夜,无人的汽车路上,小汽车飞驰着,那外国人一只手脱开方向盘,握住悠一的手。
  那手又放回了方向盘,忽然把方向盘一个劲儿地向左打。车子折人幽暗没有人烟的小道。又往右拐,车在嘈杂夜风的树林边停下了。外国人的手臂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臂。两人对视着,披着金毛的粗大手臂和年轻人让勒紧的光滑手臂互相拉拽着暂时对峙着。巨汉的臂力是惊人的。悠一到底敌不过。
  熄了灯的车厢里,两人扭在一起倒下了。不久,悠一先坐起身来;正当他把刚才气力用尽,让对方拉下的白内衣、淡蓝色夏威夷衬衫拉拉好的时候,美青年裸露的肩膀又让充满热情的男人嘴唇用力地覆盖了。习惯于肉食的巨大而又尖利的犬齿在年轻而有光泽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悠一高叫了一声,一条血迹传到年轻人雪白的胸口上。他翻了个身站起来。可车棚低,背后挡风玻璃倾斜着,他根本站不直。他一手捂着伤口,为自己的无力感到屈辱,脸色铁青;他向前弯着腰站着,直把眼睛瞪着对方。
  被悠一瞪着的外国人,眼睛从欲望中醒来,忽然,他变得很卑怯,看到自己行为的标记,他让恐怖攒住了,浑身颤抖着哭起来;更傻的是,他拼命吻起挂在胸前的银色小十字架来,没穿衣服靠在方向盘上祈祷起来。然后,他絮絮叨叨向悠一恳求原谅,愚蠢地说起自己平时的良知和教养,在这般“鬼迷心窍”面前,显得多么乏力呀。‘这些话里有一种自以为是的滑稽。他那令人恐怖的努力征服悠一的时候,悠一肉体的乏力在一瞬间使对方精神的乏力正当化了,也许只能这么说。
  悠一说,你还是赶快把衬衫穿起来吧。外国人这才注意到自己光着身子。于是穿好了衣服。注意到自己光身子这样花时间,当然注意到自己乏力也需要时间罗。发生这样疯狂的事件,让悠一团到家里时已是早上了。肩上一点点咬的伤痕不久就好了。可是,见到这伤痕的河田嫉妒了好一阵,又想人非非,怎样能在不伤害悠一情绪时,也让自己在他身上弄个伤痕出来。
  悠一有些畏惧与河田交往时的困难了。河田把社会的矜持与爱的屈辱高兴严格区别开来,这种做法让还没有现实地了解社会的年轻人感到困惑。河田可以亲吻他所爱人的脚后跟,却不允许他所爱的人染指他的社会矜持。这一点,应该说他和俊辅是相反的。
  俊辅不是青年人有益的老师。他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和侮蔑现成事物的做法,还有所谓悔恨越深越能觉得现在一瞬是最兴奋时刻的教理,都让悠一的青春老是强化眼前的满足,进而夺走青春中移变时的力量,正如把人生员湍急的时期弄得像死一般静止。他拼命要让人觉得塑像般不动的存在。否定是青年的本能。可是肯定决不如此。自己有的某个东西,为什么俊辅否定,偏要悠一必须肯定呢?俊辅称之为“美”的这个青春空虚的人工特权真的存在吗?
  俊辅将青春的理想主义夺走据为已有,作为交换,则对以内体形式存在的悠一的青春课以苦刑。这对一般青年来说不认为是苦刑的反理想主义,令这美青年不得不借助于镜子,无可奈何地成为自身镜子的囚徒,只对感性捕捉到的现实,有一种牺牲所有一切的忠实态度。譬如感觉的放姿,把我们吹得像落叶般四处乱飞的性感之力,相对性中漂着的现实奇形怪状的种种变易之相,在俊辅看来,只有代替伦理,人的完全形态和样式的美,才能够解救并控制这些;对自身形态完美的悠一来说,那就是不借助于镜子看不到的东西,青春否定的本能有时以自杀方式作最直接否定尝试的东西,没有俊辅所谓的“生活里的艺术行为”不自然介人就连存在都很难相信的某种东西。这就是悠一自身的肉体的意思。这可能意味着如同一个诗人的诗才一般。
  现在在悠一的眼里,河田那种滑稽的社会矜持,滑稽是滑稽但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装饰。学会一次修整边幅,对男人来说,比什么都要紧;好比对女人来说什么能和宝石和皮上装相比的呢。这一点上,河田单纯的虚荣心也比傻辅更单刀直入地触动,了青年的心。俊辅曾对学生之身悠一的内心,灌输过这种虚荣心的愚劣和无意义;可迂阔的老作家却看得了一点,把这个想成愚劣因此让青春的洁癖显眼的力量,除了精神支柱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了。教给悠一蔑视精神的他,对蓖视精神的本能和特权只让一个人精神中拥有的时候,他有一种故意熟视无睹的倾向。
  悠一年轻而又正直的心毫不费力地完成了知道愚劣仍然爱愚劣的复杂过程。这样容易做到是因为精神的错综复杂与肉体单纯的本能不相适应的关系。就像女人希望得到宝石那样,青年体内也萌生了社会的野心。他和女人不同的只是在认识上,知道这世上所有宝石的无意思。
  悠一有幸福的天赋,能忍耐认识的苦楚,侵扰青春的认识那种令人生厌的东西。由于俊辅的启蒙,悠一对诸如:名声、财富、地位之虚无,人类必须拯救的蒙昧和无知,尤其是女人存在的价值,生的倦怠所形成的一切热情的本质等各种各样现成的认识睁开了眼;但是,在少年期里他已经发现过伴随人生的丑陋,他的性感倾向,让他习惯于不管怎样的丑陋或无价值,他都作为自明的东西来忍耐;正因为这种平静的纯洁,认识才会免除其苦楚。他所看到的生存恐惧感和脚下洞开黑暗深渊的那种眩目感,只是为了在康子生产时做个“见者”的一种健康的准备运动,好比在蓝天下竞技者明朗的肉体锻炼一样。
  另外,悠一所抱的社会野心,是青年式的,多少有些自以为是孩子气的东西。前面已经讲过,他有理财的本领。悠一受到河田的刺激,想成为一个事业型的人物。
  悠一觉得,经济学是极好的人类学问。它能不能直接地深深地连结上人的欲望,这一体系具有的活力也产生强弱的变化。在自由经济的发生期,它曾经与兴起的市民阶级的欲望即利己心紧密连结着,由此发挥了自律的功能。今天,在它这衰退期里,因为机构离开欲望机械化了。以至于欲望衰弱下去的关系。新的经济学体系必须发现新的欲望。全体主义和共产主义以各自不同的形式,试图让民众的欲望再发现:但前者是捧着人为兴奋剂似的哲学,在市民阶级衰弱的欲望上点起火,试图让它苏醒并集结起来。纳粹深深理解衰弱。对纳粹的人工神话、隐蔽起来的男色原理,集中美育年的党卫队,集中美少年的纳粹青年团组织,悠一不能不发现关于这种衰弱的渊博知识与深深智慧的共同感觉。另一方面,共产主义着眼于衰弱欲望底部留下的想一元化的被动欲望,和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化的贫困的新强烈愿望。就这样经济学寻找着种种原始的欲望,追溯一倾向的恐怖心,在美国,带来了本能的、无价值精神分析学的流行。这流行的自慰之点就是相信探寻欲望的源泉,对此分析,由分析而使之解除。
  可是,作为经济学系学生悠一这样漠然的思考中,由于他性感宿命的倾斜,渗进来不少宿命论的气味。他只把旧社会机构的各种矛盾和以后产生的丑恶,作为生的矛盾和丑恶的投影来看,他看不到机构丑恶的投影造就了生的丑恶。比社会的威力他更多感到了生的威力。因此,他情愿把相信人性恶的各部分和本能的欲望看成同一个东西。这就是这个青年所谓反论的伦理关心。
  善和美德衰落了,近代发明的许多市民的德性归于瓦砾,在民主社会无力的伪善横行跋扈的今天,诸恶再一次供给其能量的好机会到来了。他相信自己见的丑的力量。把这种丑放在许多民众的欲望旁边。共产主义新的道德准则,在民主社会死去的市:民道德旁特别显眼,而革命的无数手段的恶,除了贫困的愤怒产生的复仇欲望之外,从他们只依靠自己相信是正确的目的意识一点来看,不是最高的恶。最高的恶一定在无目的的领域里、在为理由的欲望中……因为以子孙繁殖为目的的爱,以利润分配为目的的利己心,以共产主义为目的的劳动阶级革命的热情在各自的社
  会都是一种善。
  悠一不爱女人。然而女人生了悠一的孩子。那时的他,看到了非康子意志,生的无目的欲望的丑。民众大概也是不自觉地依据这样的愿望生出来的。悠一的经济学就这样发现了新的欲望,他抱着野心,要亲自化身为这样的欲望。
  悠一的人生观里,没有与他年轻不相称的“寻求解决”的焦躁。他看到社会矛盾和丑,他抱着奇态的野心,要让自体变成那些矛盾和丑。生的无目的欲望和自己的本能相混淆,他梦想着作为实业家的种种天赋,成了干庸野心的俘虏,俊辅听了一定会掉转脸去的吧。这个过去让“被爱”弄惯了的“美丽的阿鲁基比阿特斯”’就这样也成了虚荣的英雄。悠一想利用河田。
  夏天到了。还不满一个月的婴儿,睡了哭,哭了吃奶,没多少事
  情。可是单调的生活看了也不厌,受孩子气好奇心驱使的父亲,很想看看婴儿紧握着的线疙瘩,便硬要研开婴儿紧根着的小拳头,每次都让母亲责备。
  悠一的母亲,实现了盼望已久的理想,喜出望外,病也好了:大半似的,分娩前危危乎乎康子的种种症状,产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围着悠一的合家幸福,令他不痛快。
  康子出院的前一天,溪子命名整一周,娘家人送来了祝贺礼服。粉红的皱纱用金线缝着南家“酐浆草”的家微,礼服上还附着浅粉色的带子,和绣着家徽的红缎子荷包。这还是礼品的先驱呢。各方亲戚朋友红绸白绸送来了,“婴儿全套用品”送来了,还有特制的雕着家徽的小汤匙。溪子会和文字上所写的:“银匙入口”一样成长起来的吧。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京娃娃”送来了,“御所娃娃”送来了,“宝宝服”送来了,幼儿用的毛巾也送来了。
  一天,从百货公司送来一辆烟脂色的大童车,很豪华的车,让悠一的母亲大吃一惊。“谁呀,送这样的礼物。扼,不认识的人嘛。”她说。悠一看了一眼送者的姓名卡。上面写着河田弥一郎。
  让母亲叫去,悠一去大门口一看到那车,立刻一个不愉快的记忆苏醒了,敲打着他。去年妊娠诊断后,夫妇俩去了康子父亲的百货公司,在四楼柜台前,康子停下看着一辆童车;那童车和眼前的童车几乎一模一样。
  因这个礼物的关系,他必须对母亲和妻子,适当地说说自己与河田交往的大致情况,母亲一听河田是傻辅的学生一下子就想通了,悠一有让有名前辈欢喜的人品嘛,她又重新摆出一副满足的样子。于是夏天第一个周末,他接受了河田让他去叶山一色海岸别墅的邀请,倒是母亲力劝他去的。她说:“向那边的太大和家眷们请个安。”她天生注重礼节,硬是让儿子拿了份点心去作为谢丰L。
  花园里草坪将近二百坪的别墅,房子并不怎么大。悠一三点钟到,看到打开玻璃门走廊的椅子上,与河田相对而坐的老人竞是俊辅,他吃了一惊。悠一一边擦着汗;像海风吹起来般地,笑盈盈沿着回廊走近他俩。
  河田在人面前,—老是装模作祥地克制感情。他故意不看悠一地说着话。可是当悠一拿出母亲盼咐带来的点心时,俊辅戏弄了几句,这才让三人的心轻松如常了。
  悠一看到桌上冷饮杯子旁摊开的黑白格棋盘。”那是国际象棋的盘。棋盘上放着国王、皇后、相、士、车、卒等棋子。
  “下一盘吗?”河田问。俊辅是从河田那儿学习国际象棋的。悠一回答“不下。”于是河田提议说:“那么趁风正好,早早难备一下出门吧。”河田与俊辅约好,等悠一来了,三人一起驱车去逗子银招的游艇港,去坐河田的游艇。
  河田打扮得很年轻,穿一件时髦的黄衬衫。老俊辅也在白衬衫上打了个领结。悠一换下汗湿的衬衫,穿了一件蛋青色的夏威夷衬衫。
  到了游艇港。河囚的海马五号游艇叫做“依波利特号”。这个名字以前没说,实在是河田招待的一部分,让俊辅和悠一大感船趣。那里还有美国人所有的游艇“GoMENNASAI”号。还有一艘叫“NO.MO(喝吧)”的游艇。
  云很多,但下午的太阳也够厉害的,隔海相望的逗子海岸上有许多周末外出的人群。
  悠一的前后左右,无疑都已是夏天的样子了。游艇港钢筋水.泥的坝闪着耀眼的光,斜插进水里,一直浸在水里的部分,含着些半化石的无数贝壳和细微的泡沫,覆盖着易滑的青苔;停泊在港内的许多游艇,桅杆微微摇曳着,船脂铺开波纹的闪光,让细细的还称不上波浪的小水波拍打着;外海通过低矮的防波堤涌来的水波,并没有让这小港内的水面波动起来。悠一把穿的衣服全。脱下扔进游艇,就穿一条游泳裤,腿浸着水,把依波利特号推了出去。他感到了陆地上感觉不到的低低的海风,传过海面,轻轻拂着他的脸。游艇出港了。河田借助悠一,把插在船中央的镀锌重重的铁锚放进水里。河田擅长驾游艇。操纵帆的时候,河田的面部神经痉挛比平时厉害得多.,真让人担心嘴里牢牢叨着的烟斗会不会掉海里去。烟斗没掉下去,船向西往江之岛驶去。这时,西边的天空,高高挂起庄严的云彩。数条金光刺破云层,像古代
  战争画上那样的光芒,末端刺向这边。俊辅向来不大与自然亲近,他展开想像的眼睛,在深藏青色蜿蜒起伏的海面上,仿佛看到了死尸累累的幻景。
  “悠一君变了嘛。”
  俊辅说,河田答道:
  “是呀,要真能变倒好了哟。还是老样子呀,。只有这样在海上时,看上去还挺放心的……最近(还是黄梅天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帝国宾馆吃饭,后来又在酒吧喝酒;有个外国人带着个美少年进来,那装束竞和阿悠一模一样哇。从领带到上装,后来仔细一看,连袜子都一样。两人暗暗使了个眼色,一看就知道他们心情坏起来。…啊,阿悠,风向交了,把那根绳索向那边拉。对了……还有心情更不好的呢。我和那个不认识的外国人,稍微眼睛瞄一瞄,‘互相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了。这时阿悠的装束可不是我的兴趣哇,他无论如何要那样穿着,于是订做了美国趣味的西装和领带,从那时起,大概已经和那美少年合计好了,计划两人出门时穿相同的衣服了吧。真是奇怪的偶然,不巧在各自大哥的面前碰到,那装束成了阿悠和美少年自己坦白他们有关系的形式了。美少年洁白,是出众漂亮的孩子,那眼睛的清纯和微笑的可爱,给他的美貌平添了一层格外生机勃勃的力量。您也知道,我心里可是嫉妒得要命,整整一晚上心情坏透了顶。你想呐,我和那外国人,就在眼前让人背叛,心情是一样的罗……阿悠大概也知道越辩解越让人多心,他也就像石头一样不做声。一开始我可是激怒连着苦衷,最后可是输个精光,反过来我去讨他的好了。老
  是一样的发展,一样的结果。有时还要影响我的工作,该清醒的判断也罩上一层阴云,真害怕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我。先生,您知道吧,像我这样的实业家,要对庞大的机构、3个工厂、6000个股东,5000名雇员,年产8000辆卡车的生产能力“等等全部给以影响;我这样的人,私生活中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响,还能够让社会理解。可我呢,如果让人知道我受一个二十二三是学生摆布,这样秘密的滑稽,恐怕要让世人哈哈大笑了吧。我们对恶德不感到羞耻。可是对滑稽感到羞耻。一个堂堂启齿制造公司的社长,竟是个‘男色爱好者’,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就和当今百万富翁
  有做小偷的癖好,绝代佳人放个臭屁那样的滑稽。人到某种程度的滑稽,反过来利用这个滑稽,能提供人们被爱的工具;可超过限度的滑稽,就不允许他人来笑话这个滑稽了。先生知道德国克鲁帕铁工厂的第三代经理在上次大战前为什么自杀了吗?这
  让所有价值颠倒的爱,根除了他的社会黔持,毁掉了他在社会中支撑的平衡……”
  这样长长的抱怨,从河田嘴里出来,像一本正经的训示和演说,俊辅连找个说“恩”的空儿都很难。说这个破灭故事的时候.游艇在河田操纵下,眼看着轻轻地回到了那均衡状态往前进发。悠一光着身子躺在船头,眼睛直盯着船前行的方向,反正他知道后面的谈话是说给他听的,但他还是背朝着中年的说话者和老年的听话者。那有光泽的背脊也许是映照着日光的关系吧,还没晒黑的大理石年轻的肉体散发着夏天青草的芬芳。
  随着接近江之岛,北面的镰仓市街,闪着光远远地抛向背河田将依波利特号向南绕过去。两人的对话始终与悠一有关,把悠一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总之,悠一君变了。”
  俊辅说。
  “我可不觉得有变化。你为什么说他有变化?”
  “说不清楚。反正是变了。我看人的眼睛可是够厉害的。
  “他现在做父亲了。可他还是个孩子。本质可是什么也没变:
  “这个成不了理论。关于悠一君你可比我知道得多哇。”俊辅小心冀翼地把带来的骆驼毛护膝裹在神经痛的膝上,不让海风吹着,他狡猾地转移了话题:“刚才你说人的恶德和滑稽的关系,我倒也颇感兴趣。现代,曾经那样极精细的关于恶德的教养已从我们的教养中根绝排除了。恶德的形而上学死去了,只留下滑稽让人讥笑,就是这个道理。滑稽的病扰乱生活的平衡,但恶德只要是祟高的,是不破坏生活平衡的。这个道理不可笑吧。祟高的东西在现代是无力的,只有滑稽的东西有野蛮的力,。这不就是一种浅显的近代主义的反映吗?”.
  “我可没有要求恶德被看得崇高。”
  “你觉得有平庸的最大公约数的恶德吧。”俊辅‘变成十几年前教坛上的口吻,“古代斯巴尔塔的少年们,为了训练战场上的敏捷,出色完成的盗窃是不用受罚的。一个少年偷了条狐狸。可是他失败了,被逮着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里否认做了坏事。狐狸把少年的肠子咬裂开来。他还是继续否定,没有痛苦地叫一声就死去了。这段故事一度传为美谈,因为克己比盗窃有道德,也许可以说抵偿了一切。其实井非如此。他败露了,把非凡的恶德堕落为平庸犯罪当成了耻辱才去死的。斯巴尔塔人的道德是古希腊例中不可漏去的审美意识。精妙助恶比租杂的善更美的道德。古代道
  德单纯而强有力,崇高总是在精妙一侧,滑稽总是在粗杂的一例。
  可是现代,道德脱离了美学。道德根据卑贱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约数的一方。美成了夸张的样式,变得古色古香,是崇高还是滑稽,哪边都可以。这两样,在现代只能是相同的意思。和刚才所说的那样,无道德的假近代主义和假人性主义散布祟拜人类缺陷的邪教。近代艺术自唐·吉河德以来,倾向于祟拜滑稽。身为汽车制造公司的社长,你的男色癖好之滑稽,你认为被祟拜了就可以了嘛,就是说,既然滑稽就是美,如果你的教养对此也没有抵触的话,世间就会让你更快活。你能够打破的话,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现象。”
  “人性的!人性的!——”河田自言自语道。“我们惟一的避难所,惟一的辩护根据就在此了。假如不互相牵扯出人性,自己连‘人’这个头绪也抓不住,这样不还是错的吗?真的呢,’人既然是人,那么就得像世上普通的做法,授用人以外的东西,诸如神、物质、科学的真理等等,这样不是更具人性吗?恐怕所有的滑稽都有那种我们主张自己是人,而把自己的本能辩护成人性的地方吧。可是作为听众的世上的人们,各管各的,不会抱有兴趣的吧。”
  俊辅浅浅地一笑说:
  “我可是抱有极大兴趣的哟。”
  “先生是个别的。”
  “是啊,因为我是叫作艺术家的猴子;”
  船头水声大作。一看,原来悠三跳进海里游泳去了,大概他让撩在一边,腻味听那些无聊的对话吧。柔软的波涛间,柔软的背部筋肉和娇美的手臂,轮番露出水面,闪耀着光辉。游泳者不是没有目标的。游艇右边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个小岛;刚才从蹬招能望到的浮在海面奇特形状的“那岛”;“那岛”是个稀稀拉拉岩石连成一串,好容易没被海淹没的低矮横长的岛。说到树的话,不过只有一株发育不良弯弯的松。这是个无人岛,可奇怪的是岛中央超过水平线的岩石上耸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坊,牌坊还没有完成,周围有几根大绳索拉着。
  牌坊在刚才那云间的光芒之下耸立着,连接上那些绳索的影子,构成了一幅意味深长的剪影。没有工人的影子,牌坊后边该有的神社,也还在建造中看不见。‘所以,牌坊面向哪个方向无法判断。看上去牌坊本身对此事并不关心。像是模仿无对像膜拜的形式,它在海上静静地位立着。它的影子黑黑的,周围是让西边太阳照得闪闪发光的大海。
  悠一攀着一块岩石上了岛。他让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产生了去牌坊那边看看的冲动。他让岩石遮住,又攀上岩石。来到牌坊,那美丽塑像的线条,让西边天空的烈焰,烧灼者,描绘出一张精采的裸体青年剪影图。他一手扶着牌坊,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游艇上的人招呼。
  为了等游回来的悠一,河田把依波利特号开到“那岛”附近,近到差一点就要触到暗礁了。
  俊辅指着牌坊旁年轻人的影子问:
  “那个滑稽吧。”
  “不。”
  “那个怎么样?”
  “那家伙很美。虽然可伯,但没办法。”
  “那么,河田君,滑稽又在哪儿呢?”
  河田那决不低下的额,微微低下了:
  “我必须救救自己的滑稽。”
  听了这话,俊辅笑了起来。这没完没了的笑越过海水传到悠一耳朵里去了吧。美青年顺着岩石跑去依波利特号停泊的海岸。一行去到森户海岸前,沿海岸折返镕招,把游艇停泊好。乘去去逗子海岸的海浜宾馆用晚餐。这里的宾馆是小型避暑用的宾
  馆,最近才被解除接管。接管中游艇俱乐部的许多个人的游艇也被接管去供住宿的美国人游览用。宾馆解除了接管后,前边的海岸,从今年夏天开始拆除了让人们怨声载道的栅栏,提供一般公众使用。
  到了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草坪花园里放着五六只圆桌和椅子。穿过桌子竖立的各色海滨伞,已经像柏树一样收束起来。到海岸来的人群还不少。竖着“R口香糖”广告塔的扩音器里,嘈杂地反复播送着流行曲。播放的间隙,还插播丢失孩子的启事:
  “有个走失的孩子。有个走失的孩子。是个三岁左右的男孩,戴着的水兵帽里写着健之的名字。哪位是孩子的父母,听到广播后,请到‘R口香糖’广告塔底下来。”
  吃过晚饭,三人围坐在暮色笼罩的花园草地桌子边。海岸的人群已经消失,扩音器也不响了,只有波涛的声音渐渐高涨起来。
  河田离开了位子。剩下的老人和青年之间,陷入了已经互相习惯的沉默中。
  终于,俊辅开口了,
  “你变了嘛。”
  “是吗?”
  “肯定是变了。我很害怕。我预感到会有什么的。你总有一天会变得不是你的,有这样一种预感。要说为什么,因为你是镭,是放射性物质。想起来,我一直害怕这事情。……可现在,总之你还有几分是过去的你。也许还是趁现在分手的好吧。”
  “分手”一词,让青年哑然失笑。,
  “说什么分手,。简直像先生和我以前有过什么关系似的。”
  “确实有过‘什么’。你怀疑这个吗?”
  “我只懂低级的词。”
  “瞧,这样的说法,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
  “那么,……我就不说话了。”
  悠一根本不知道,这样貌似若无其事的对话,老作家是经过怎样长久地犹豫、深深的决断才讲出来的。俊辅在傍晚的幽暗中叹息。
  检俊辅身上有一种自己制造出来的深挚的迷悯。‘这个迷茫抱着深渊,拥着广野。若是个青年的话,大概该盼望早一天从迷惘中醒过来的吧。可是在俊辅的年龄上,觉醒的价值已令人怀疑。苏醒本身不也是更深刻的迷悯吗?向哪里,为了什么,我们希望醒过来吗?既然人生是一种迷惘,那么,不负于这错综复杂结果的迷惘中,只有经常构筑起树立秩序、添加理论的人工迷悯,才是更聪明的觉醒吧。不愿醒来的意志,不能治愈的意志,眼前正支持着俊辅的健康。
  他对悠一的爱,就是这样的。他烦恼、痛苦。关于作品美的形成所周知的讽刺,为描绘平静线所耗费的灵魂苦恼的内心混乱,终于在所描绘的平静线上,自己发现苦恼和内心混乱的真实自白的那种讽刺,在这个场合也起作用。由于他对最初打算的平静线很固执,所以他得有自白的权利和机会。假如爱夺去了自白权利的话,不能自白的爱对艺术家来说是不存在的;
  悠一的变化,在俊辅敏感的眼里,描绘出了这种危险的预感。“总而言之,很痛苦的事……”——俊辅干巴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对我来说是无法表现的痛苦,”……我大概、阿悠,不再和你见面。你也是闪烁其词,不愿再来见我的。那是你不愿见我。这回可是我不见你。……但是如果你有必要,无论如何有必要和我见面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见你。现在大概相信不会有那样的必要吧……”
  “恩。”
  “是这样想的吧……”
  俊辅的手碰到了搁在扶手上的悠一的手。虽说是盛夏,可那
  手好凉哇。
  “无论如何,没有必要不再见面。”
  “就这样吧,既然先生这么说了。”
  海面上渔火点点,两人觉得也许不再有机会品尝了吧,又回到令人窒息的习惯了的深深沉默中去了。端着放啤酒和酒杯银盘子的白衣招待走在头里,河田衬衫的
  黄色也走近了。俊辅做出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河田对又翻出的先前老套子议论保持着讽刺家的快活应酬着。胡乱的议论最终弄得不了了之,渐渐升起的凉气,把三人催到室内的休息厅。那晚河田和悠一在旅馆过夜,河田劝俊辅也住下,可他坚决拒绝这亲切的提议。于是河田无可奈何命司机将俊辅一人送回东京。—车里,骆驼绒的护膘包着老作家的膝盖,剧烈地疼痛起来;司机听到申吟声吃了一惊,把车停了下来。俊辅说没关系,让司机继续走。他从内侧袋里掏出带来的吗啡“帕比纳尔”吞下去。镇痛剂的药性没这么快,反倒让老作家巧妙地摆脱了精神痛苦;他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毫无意识地数着窗外沿街的灯。这颇极不英雄的心忽然想起:拿破仑在行进中,不是非得骑在马上数沿街的窗吗?

《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