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见笑
雪雪白。
血血红。
白白的雪。
红红的血。
血洒在雪地上,一片皑白洒上了凄厉的红;白茫茫的雪,一株寒梅吐艳,几瓣落花,艳红染雪上,恰好伴着一行血迹,迤逦西去。
好一场艳雪。
雪血红。
血红了雪。
雪白落红,凄艳欲绝。
沁人的寒。
却不堪无情的神情,凄伤欲绝,似经受不起欺人的冷,侵人的寒。
●
这残缺的少年人,有什么心事?
——他隐藏了什么伤心事?
心事,偶尔就像浮云掠过,一旦风动,就会惊动,难免心动,就像忘记,想起时正是曾经忘记,忘记时正因为想起,就像心里的欢,心中的伤,哭给忘了的忘记听,唱给忘却了的纪念听,而想起时往往正在忘起,要忘记时偏又想起。
铁手看着他。
他的师兄。
铁手如此雄壮、伟岸、悍强、坚毅。
——他的师兄却如此清脆、薄弱、无依。
铁手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感情:
悲悯与同情。
他好像知道无情为何伤情,了解无情的悲情。
因为了解,所以同情。
因为同情,所以悲悯。
自古以来,人生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多情总被无情伤;似曾相识燕归来,情到深处情转恨。
平生久恨恨未消,为伊消得人憔悴,到底,只消得个情到深处无怨尤,人情恶,人比黄花瘦,谁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
铁手轻咳了一声:“是她吗?”
无情肩上,不只落了雪花,也沾了梅花,他哆动了一下:“不是她吧?”
然后他举目,一路搜寻血迹,却瞥见远处又有一株孤梅,眼神又迷茫了起来,喃喃且带点艰辛的问了一句:
“会是她吗?”
铁手舐了舐干唇,也不知如何是好,何从说起,只好道:
“不是她吧!”
——是她吗?不是她吧?会是她吗?不是她吧!
两大高手,两位名捕,两师兄弟,两个日后武林中、江湖上、六扇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在这儿作这些耐人寻味、莫名其妙的对话。
不知情者,真不知道他们正在念诵那一部经文,作什么怨念。
“什么她妈她爸的!”只听一声清叱,严魂灵已落到雪地上,她颊上多了一道艳痕,正在淌血,指间执了一把亮丽的小刀,恨恨地骂道:“什么东西嘛,放了冷刀子,毁了老娘月貌花容就走,不敢明来交手!”
只听一人沉声问:‘西北那儿的牌坊是什么地方?’
问话的人是陆破执。
那一刀撞痛了他。
但痛楚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第一个就掠了出来——仅在无情、铁手之后。
他手上还拎着那把刀,还扬着刀尖。
飞刀。
这把飞刀,铁手手上也有。
而且,它破空而至时,铁手一手就接住了,但都几乎脱手而出,使大风大浪也能一手镇住,大江大河也能一掌捂住的铁手,接得很有些狼狈:因为它就似游鱼一样的滑,而且冰,冻得令人刺骨的痛!
他也把那刀紧攥着追了出来。
赶上来却见无情在雪地上怔怔发呆。
就在这时候,铁手瞥见了陆破执手上指间那把刀。
铁手马上脸色一变。
因为他看见:
那把刀正在变形,且绽出略为幽幽的蓝芒。
他疾叱:“刀有古怪!小心有毒!”
他一身罡气护体,双手自是刀枪难伤,百毒不侵,但他可不愿战友吃了暗亏!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刀。
不是寻常的飞刀!
——这同一时间,无情、铁手、陆破执、严魂灵,不知怎的,心里头都痛了一痛,寒了一寒!
●
说到飞刀,普天之下,武林之中,江湖之间,只有一个人,一位前辈,一位大侠,他的飞刀,已到了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神出鬼没、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地步。
而他的飞刀,已达到了‘刀不在手而在心’,手中无刀,心中有刀的境界。
一提到飞刀,只要是侠道中人,最先想起的是他,最能代表的也是他,而他本身,更是侠道表率,人格教化。
往后的高手,再用飞刀,也飞不出他的境地,更比不上他那一刀的光华。
风华绝代。
但这粉红色的人影,用的也是刀,出的也是飞刀。
飞刀,又见飞刀,再见飞刀?
——再利害的飞刀,也正如班门弄斧一样,亦不过是李门耍刀,岂能轻攫小李探花之羡艳惊才?
不。
这飞刀还是有它自成一派之处。
因为不止她在瞬刹间,六刀逼退六大高手,且运使不同的劲道和手法,分别对付六个不易对付的人,更特殊的是:
她的刀。
——这刀,会消失。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刀。
甚至也不是真刀。
而是:
冰刀。
●
遇热即消,遇暖便融,雪刀如箭的:
冰刀!
●
冰刀,那是冰制的。
他们手上拿着冰刀,加上各人体温和内功,迅即消熔。
溶在掌心、指间,很快的,就潜入体内,所以四人都觉得寒了一寒,也冻了一冻。
严魂灵尖叫了一声,把刀甩掉,“噗”地插在雪堆里,片刻间,冰刀与雪,一齐消融不见。
陆破执手里还拎着刀,并且狠狠的盯着那把剔透的小刀。
严魂灵情急的问他示儆:“刀有毒,会渗入体内,你还不快快把它扔了!?”
陆破执咧齿笑道:“它是唯一伤了我,而我又无法即时让它同样付出代价的家伙!我就看看它怎样毒我?那感觉一定很过瘾!”
铁手仍拎着刀,刀在溶解,但他不怕。
他正运罡气聚于指掌,只管试一试刀上的毒力,自己的实力。
但无情也拈着刀。
——他可没铁手浑宏的内力?
“不。”无情抬起头,悠悠地道:“这刀应该不会淬毒。”
严魂灵还是担心。
她牵挂无情尤甚於陆破执。
甚至胜于自己。
“为什么?”严魂灵忿忿地道:“那婆娘连死人头都砍去了,还有啥事做不出来!?”
无情淡淡地道:“也许,她要的只是死人的头,并无意要活人的命,要不然,我们早已是死人了。”
严魂灵依然不服气:“公子可真瞧得起她,她武功有那么高吗?刚才,是猝不及防,她暗算得手而已。”
铁手道:“就算是狙击,那也不简单了。我们有十几个人,对方只一人,何况,在她出现之前,师兄已先有了警觉,扬言儆示。”
陆破执性味索然的扔弃了刀。
“没有毒,只是冻,那就不过瘾了。”
那刀已融解得七七八八?
铁手的手贯注功力,刀已早完作一团冷水。
就只有无情手上的刀,融解得最慢,刀身也最完整,美丽而剔透。
何解?
因为无情的手是最冷的,没有体温?还是心才是最冷的?或是那粉红色的老太婆,扔给他的刀是最冰的、最凉的、最寒的?
冻。
在霜雪中。
冬。
在江湖寥落人的心中。
空。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风中。
第二章 相见一笑,千种思念在心头
“那是什么地方?”
这句话,刚才,是陆破执在问。
他的武功也许并非高绝,但拼命却是够狠。人家是先保已,再伤人,他则是先伤人,再保已,或是只求胜,不保已,甚至是,不惜先伤已,再伤人。
就是因为这样,武功比他弱的人,自然给他气势所慑,不战已溃,像刚才陈鹰得已是一例。那怕是武功与他相若的人,也为他的狠劲所压倒;就算是武功比人高的,但遇上他拼命,也当真是怕了他不要命。所以号称“拼将”。
就算有人武功上赢得了他,在他玩命搏命的情形下,很少人能占得着便宜的。
这是陆破执的顽强之处。
像今天那样,他人还未瞧清楚,已吃了一刀子,想要拼命时已人踪沓然,对陆破执而言,绝对是很罕见的事。
所以他更愤愤。
憾憾。
他至少想去拼回个见红的。
所以他要追寻粉红色老太婆的“下落”。
现在问这一句话的,却是无情。
●
“那是冷月庵。前面是贞女牌坊。”
回答他的是陈自陈。
他还是穿得那么臃肿,显得那么肥胖。
但他的神情只告诉了人两个感想:
精悍。
——而且狡狯。
他也在遥望西北,追随雪地上那一行血迹,远眺那遥远边上一座牌坊,几幢屋宇,这时候,西北角上正挑起了一颗星。
大星:
天狼。
●
“冷月庵原是前朝皇妃,因先王驾崩,静修入佛,故而修建为庵的。”铁手道,“由于主持人见心师太,修为甚高,出身名门,身为望族,又舍弃红尘,回乡结发,清心向佛,所以这小庵虽座落冷辟之地,但名气却很大,这儿方圆数百里之地,只有冷月庵主持可以评定可名列‘贞女牌坊’…………没想到,最近贞棺给人掘毁,出了这等令人神共愤的事,上动天听,所以才惊动世叔,遣我们过来看看。”
原本,回答了无情那个问题之后,陈自陈正想好好叙述一下“冷月庵”的来龙去脉。
没想到,铁手已娓娓道来,和盘托出。
陈自陈瞄了铁手一眼:“铁捕头,果然博识。”
铁手道:“我这也只是翻查资料,道听途说者多,陈统领才是这儿龙头,还请指教修正。”
严魂灵嗤地一笑,道:“铁二哥办案之前,总是用心做功课。”
陆破执哈哈笑道:“我办案,则是靠拼命。用脑子的事,交铁、盛二位兄弟。”
严魂灵笑眯眯的道:“老娘办案,靠幸运,要是运道不佳,哪怕凶手就在你眼前,你也认他不出,抓他不着。”
只听那青年张弛冷哼一声,道:“真的破案,只看手段,不用口说。”
那粉红色老太婆给他的一刀,好像很不给他面子,削了他半片眉毛。
“哦?半条眉,”严魂灵总是爱戏谑,斜乜着他,调笑的道:“我且搬凳子挨着坐,看你手段如何?”
“我只是藉藉无名的武林低手,谈不上什么高明本事,霹雳手段,可是,刚才那老太婆的狙击,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青年张弛的黑面皮居然在大冻天里发着油光,他侃侃而道:‘她突袭不是要我们的命,而是要一颗死去的人头,死人头!’
然后他问:“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人杀入重围,为的就是这颗死人的头?”
“为什么?”
他又问。
忽尔,无情一笑。
他很少笑。
大家都罕见他笑。
——甚至,有的人以为他太冷酷无情,已不知笑为何物。
已不识笑。
——一个不喜欢笑的人,已经是不快乐的人,更何况是不会笑的人。
难道他不知道笑为何物?
还是觉得世事不值一哂?
为什么他不笑?是他觉得笑是一种脆弱,不让人觉察?还是他的心太脆弱,已经不起一次雪融冰消的大笑?
甚或是他的心太冷,受创太深,人太骄傲,觉得世情哭比笑好?
●
只不过;世间事,不管可喜可悲,总是笑一笑最好。
——至少,笑总比哭好。
那是因为,世事可哀的总是十常八九,你再不笑一笑,那就更加不能苦中寻欢,火里取暖,哭出乐子来!
●
无情的笑,有点哀伤。
他在看他的手指。
手指白皙。
修长。
指节深明。
秀气。
指尖很尖,沾点灵。
像女子的柔荑,还多于男性。
只一点差异:
有力。
这小小的、秀秀的、灵灵的手指,给人的感觉,却很有劲。
给人一种蛮的、狠的、不妥协的、要命的、同时也是要害的,固执的、倔强的,桀骜不驯,那种劲道的感觉。
带点凄。
而厉。
他如今在看他的手。
他的手里已没有了刀。
那把刀已消融。
熔在他指间。
他的掌心。
那刀意已跟他融为一体。
可是他始终没有放手。
到底没有放手。
直至冰消。
雪融。
刀气,也熔入他的体内。
混为一体。
——像是情人的一个招呼,一次缱绻,一次缠绵,交揉无间,成为一体。
人已不见,刀已消解。
但已与刀相见。
相逢一见。
相见一笑,千种思念。
●
像一种萦绕心头的暗香。
一种千千结的强烈思念。
不仅像爱一般深刻。
而且还似仇恨一样强烈。
又像依依不舍的告别一款儿的甜。
●
“她要的是头,”无情说,“死人头。”
他的语音带点惜别,有点讥诮,仿佛,那把刀以融入掌心,潜入体内的方式,与他说了再见之后,他才能在凄然一笑中回复自我,才开始以办案人员身份和态度查办起案件来。
第三章 会画画的死人头
这时,王子废和公子吠全都赶了出来。
王子废和公子吠分别扶住了陈鹰得。
陈鹰得又中了一记,痛得死去活来,偏生又不似陆破执那么享受痛楚,视打击为刺激,当伤痛为激励,他只痛得在寒冬冷汗直标,而今听无情和张弛都那样问、这般说,就恨恨的加了一句:
“当真是怪癖!那老婆子除了过来勾搭阿拉老汉之上,居然还对他的尸首有癖好哩!”
说着,他哈哈哈的谑笑起来,可是,可能因为又牵动了伤口之故,后面几下笑声,直似惨嚎一样。
王子废、公子吠因为还得攀附“三陈”,图高升厚禄,自然也陪着笑。
铁手忽道:“有一点,提一下,我觉得刚才,老婆婆的出手,主动针对的几个人,都是对她曾经出言不逊过的,至少,也是在指称上比较不客气的。”
他这么一说,公子、王子,两个都笑不下去了,连陈鹰得也辄然止住了笑声,突兀得连一只忽然给拗断了脖子的雄鸡一般。
的确,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连出六刀,但都专捡恶的啃,其他的她还不屑于出手,而不管是陈鹰得还是陈自陈,严魂灵或是陆破执,的确都有出言不逊,或称讳上不客气过,至於铁手和青年张弛,都是因为试图拦阻或截击,才会遭受老太婆飞刀反击。
至於无情,是他飞身出外时,老太婆“留”给他的一刀。
这一刀并无杀伤力。
只让他知晓,这是她的刀。
像是一个信物。
一记招呼。
●
这时候,箫、笛二僮,已把无情的轮椅推了出来,让他坐了上去。
干干和恼恼则着令阿丙把阿拉的尸首搬了出来。
只见阿丙满脸惊骇,身子一直在抖哆。
因为他终于看见了粉红色老太婆匪夷所思的武功,以及他手里捧着个无头尸体!
何况,这个长辈的死,还跟他很在关系!
●
张弛深思熟虑的道:“她莫非甚恨阿拉老汉,以致要切下他的头?”
“不是因为恨。”无情寻思道,“这件事,可能跟那句话有关。”
“那一句话?妈拉个巴,刚才就说了这么多话啊!”陈自陈兀自不服气,老太婆那一记飞刀虽没伤着他,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先用霹雳子炸了飞刀,但飞刀的寒光碎片,依然攒入了他的毛孔气穴里,他一直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熬到现在,所以更是心中有气,肚子更窝了一囊子的气,“不是因为恨,难道为了爱而砍下人头当宝贝!哇哈哈…………”
这次,就只有他笑。
看来,刚才铁手那番话,还是见了功效。
而且,那粉红色的老太婆,倏击忽现,却极有震慑作用。
铁手也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破巴饿根!?”
“是。”无情沉声道:“我担心是。”
“有一件事,”严魂灵忽然以一种少见的凝肃,道,“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知道你注意到了。”无情并不讶异,只道,“请说。”
严魂灵眼中竟掠过一些惊惧:‘我刚才偶然望了一下,发现阿拉老汉的眼和耳孔,流出了一些液体…………’
陈自陈皱眉道:“血?”
严魂灵声音里有点惶恐:“不……眼里流出来的是金色的,耳孔里淌出来是绿色的…………”
陈自陈兀自大笑几声:“严九姑娘说笑了,五颜六色,这死人头还会配制颜料画画不成!”
这一回,真的只有他一个儿笑。
别人都不笑。
至少,谁都不敢笑。
也笑不出来。
笛僮忽尔嗫嚅道:“公子…………”
无情也不回首,淡淡的吩咐道:“拿出来吧!”
笛僮站了出来,伸出了手。
大家从近暮的余光中,发现笛僮的左手指头,沾了稠浓的蓝色,右手指尖,却醮了黄澄澄的泥色。
但那不是泥。
而是凝结了的液体。
无情问:“那是你摸了阿拉老伯脸上之故?”
笛僮点头:“我看他脸上淌了些东西,会动的,过去一摸,才晓得是液沫。”
无情道:“后来他就炸了尸?”
笛僮伸了伸舌头,道:“真是吓死雨晴儿了。那时晴儿刚走上前去,才一摸,那尸就忽然竖了起来,吓得晴儿胆魄都走魂了…………”
无情返首问严魂灵:“你看到的时候,却是炸尸之后的事了吧?”
严魂灵道:“是的,炸尸之后,我看这两位小子可不敢再望着尸首望了吧?我也是这样想着,便愈是要看过去,一面还在想:他是怎么炸尸的?还会不会再炸一次?人死人怎么会炸尸的呢?炸尸的时候死了的人会不会再活回来一次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看到了金色绿色的液体,缓缓淌了出来。”
无情和铁手知道严姑娘说的是真话。
你叫一个人不要去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你猜他会怎样?
他会马上想一只粉红色的大象——尽管,他可能从来也没见过粉红色的大象,甚至连大象也没见过。
你叫一个人千万不要去想走过那位美女不穿衣服时的样子,你猜他会怎么想?
他脑中一定闪过,或揣摸过一位裸女。
无情道:“这就是了。在炸尸前,阿拉老汉在头部淌出来的液汁,还是蓝色和黄色的,但在炸尸之后,已成了绿色的和金色的了。那颜色,是越来越纯粹,愈来愈明显了。”
铁手沉吟道:“服食之后,能有起死回生之效的,不过,病重伤重的人,血液会转成绿色,这就是渐渐痊愈的迹象。没有内力修为的人误服了,化解不了,就会流出金色的液体,显示身体内部五脏倒错,反易为药力所摧毁侵蚀…………”
无情叹道:“如果这些蛛丝马迹都没有弄错,那么,阿拉老汉服下的,就肯定不是什么‘破巴饿根’…………阿丙听混了。”
“不是饿根,’铁手接着说下去,语音出奇沉重:‘而是——波灞耳根。”
“波灞耳根!?”
这四个字一出,陈自陈、陈鹰得、干干、恼恼、甚至严魂灵、张弛、陆破执脸上全变了色。
有的振奋。
有的担忧。
有的震惊。
有的眼里已闪现着贪婪的光芒。
“波灞耳根!?”陈自陈吼道:‘你们说的是西域奇葩‘波灞儿奔’!?”
铁手叹道:‘是的,我担心……是的。’
本呆在一旁的干干也奋亢的忘了身份:“你们说的,就是那种足可起死回生,功力精进,而且修为愈高,奇效愈显的‘波灞儿奔’ !?”
铁手点点头,叹道:‘恐怕是的。坏就坏在‘修为愈高,奇效愈显’这八个字,已害苦了不少人…………’
他这些话,大家却都没听进去,又到恼恼叫道:
“也就是当年唐三藏取西经时,曾捡食过这种药草,才能在七十高龄,往返中国西域,历尽千艰,涉遍万苦,而依然健步如飞,智慧高超的灵药——一种会叫会喊会说话会唱歌的药草灞波儿奔!?”
铁手见他们如此兴奋,不免感慨,苦笑道:“——也叫做灞波耳根,因为其花蕾的形状有点像佛祖的耳垂,或名为波灞儿本,在西域话就是‘重新投胎,不入凡尘’的意思。”
尽管,这药草名为不入凡尘,但这些人听了,都完全在十丈凡尘里红了眼,想望得疯了心。
第四章 灞波儿奔
只听陈鹰得吼叫了起来:“是不是!我都说这儿一定埋藏了绝世宝物!——而今果不其然!”
听他的口气,像是浑忘了自己是负伤在身的。
陆破执哈哈一笑,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突破出膛来那段白森森、血淋淋的骨骼,豪气地道:
“服了灞波儿奔,我可更不怕痛,更不怕伤了!过瘾过瘾!好玩好玩!”
“啊!”
尖叫。
叫声来自严魂灵。众人望向她,不解。
她摸着自己的面蛋儿,尖叫道:“有了灞波,老娘就不怕老了,不怕丑了,不怕风霜毁了,芙蓉脸了!”
铁手和无情,只听到啼笑皆非,却听箫剑笑道:
“严姊长得那么美,但担心什么个花容月貌,真是让雨凝不明白。”
严魂灵听了,喜得伸手去捏了一记箫剑雨凝的脸颊儿,啐道:“就你会逗姊姊开心!”
无情听了,忍不住冷哼了一句:“严姊,灞波儿奔不错是灵药,但越是灵药越是有副作用。碧海青天夜夜心啊。”
严魂灵一点也不以为意,“那就怎样?就像美女一样,愈美的就愈是祸水,男人也是一样,男人到了极处是英雄,英雄就是祸火——但管它祸水祸火,老娘还是美死了再说。”
铁手见严魂灵又胡思乱想,开始扯远了,道:“再怎么说现在这事儿,反而有点头绪了。”
他走近吓得快要哭出来的阿丙身旁,示意他把尸体放下。
然后,他蹲了下来,检查尸体,观察尸首的头部切口,还有身上的伤痕瘀迹,甚至连手指、指甲也不放过。
雨晴、雨凝也推动轮椅,让无情靠近阿拉老汉的尸体。
这尸首本来大家已仔细检验过一遍,而今铁手、无情再验,无非是另有推论,以求印证。
阿拉老汉的尸体,依然仍有恶臭,但奇怪的是,头颅一去,气味就不那么浓烈了,而且从室内走到天宽地阔之处,臭味也消散了许多,加上寒梅扑鼻之香,远远传来,也就不那么难闻了。反而香的、臭的,混在一起,有点诡怪。
无情对老汉的尸体凝视了一会儿,皱着眉头,有点郁郁:“现在事情倒明朗了起来,不过,恐怕我们得惹上朝天山庄那伙高人了。”
陈自陈看了看尸首,听到了无情提起“朝天山庄”,又看看无情的神色,也收敛嚣焰,凝肃的道:“我们反而是越来越不明白。”
铁手看着无情,仿佛也很有点担心:“师兄的意思是,如果阿拉老汉临终时服的是灞波儿奔,就难免跟朝天山庄的人扯上关系?”
无情点点头。“恐怕是的。”
少年张弛却摇了摇头:“我不明白,越听越不明,越弄越不明白,可否请几位捕爷说个清楚?好让我们这些小的听个明白。”
铁手微笑看着他:“别人不明白,合理,但你不明白,却不合理。”
张弛怔了一怔:“何解?我除了老是长痘子和爱吃白米饭之外,并无异于常人之处啊!”
看他的样子,十分认真无辜,甚至有点纯真可爱,连脸上每颗痘子,都似在结果开花。
铁手微笑看着他,道:“你不是隶属于光禄寺王黼王大人麾下的吗?王大人和童将军手下暗探四伏,侦骑如云,各种宝物奇货,莫不搜寻,或上献或自奉,肆夺殆尽,怎会不知此物?怎会不晓此事?”
张驰听了,脸上一红,叹道:“二爷有所不知,我也只是王大人府中一名小兵小卒,刚刚加入,才受见用,王大人、童将军的机要大事,我这等小人物又怎会知晓?”
陈自陈正色道:“我也是县里执法捕役,这件案子,既然在本县发了,而且,也死了人,更在我们眼前割下人头,我们说什么也得查个水落石出,更得要在西方大老爷前作禀报,还请二位明了个中情节的捕哥儿,给我们分说明白。”
他这番话说得有条有理,心平气和,除了上一声阴、下一声阳,前一句粗,后一句细,前一段壮,后一段痖,对照之下有点怪样之处,总算不卑不亢,见纹见路。
铁手点点头,望向无情,眼里充满同情。
无情仍蹙着眉,以手捂胸,箫僮和恼恼都各持了一火把出来照明,火光掩映,把无情和一众人等的神情照得闪烁不定。
铁手问:“师兄,我们是今晚过去冷月庵走一趟,还是明日赶早?”
无情反问:“师弟之见呢?”
铁手沉吟了一下:“现在已晚了,冷月庵又是女尼清修之地,加上有皇裔贵系主持,恐不宜深夜惊扰。”
无情点头:“那我们先回义庄住上一宿,明日再去查询不迟。正好,亦可在今晚向大家说明一下”灞波儿奔”的由来始末。”
陈自陈拊掌哈哈大笑;“如此最好!”
“愿闻其详!”陈鹰得又咕哝了一句:“正好我也可以养养伤。”
严魂灵却苦了脸:“住这儿啊——这只能算是死人住的地方——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鬼屋——怎住人呢?”
她每一句话,就是一顿,拖宕着语音说,更显得百般不情愿。
陆破执还在那儿迳自摸啊摸的,搓呀搓的咀角斜斜挂了个诡笑,还没开声,笛僮、箫僮已纷纷支持他们的“严姊姊”,东呻西吟的说:
“苦呀,住这儿,实在是太可怕了。”
“惨啊,不如,我们回县里租家客栈算了。”
铁手嘿了一声,反问:“这儿离县往返五、六十里,你们这一行磨磨蹭蹭的回去,不怕路上黑呀,不怕半夜给鬼叼了去?再说,明儿赶早起来,你们不困呀?万一中途又似今天三耽五搁的,到这儿又入暮近黄昏了,咱们又得白等一天,再返县城去租家小店长留呀?”
箫僮和笛僮,深知铁手铁面无私,实则宽厚温和,正想答辩几句,忽见无情脸色深寒,顿时不敢造次,便伸伸舌头,噤声不语了。
陆破执却嘎嘎笑了两声,道:“嫌在义庄睡不够好啊?不睡灵堂殓房,可有别的好睡处。”
笛剑闻言大喜,问“那儿啊?”
“就那儿,”陆破执用手指了一指:“从‘天涯义庄’到‘冷月庵’前牌坊,如果以直线过去的话,那就要经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就是坟场。
七零八落,狼藉荒凉,甚至给掘开过的墓地坟场。
“你们晚上睡那儿,”陆破执原来正在抚弄着他断突出来的肋骨,笑嘻嘻地道:“不就最好不过吗?”
●
当然不是睡那儿。
——睡坟地,还是不如睡义庄。
人总是这样:有多种的选择时,总会选乐逸的,万一都是十分恶劣选择时,自然就会选比较次恶的。
那是人的天性。
他们当然选择在义庄“借宿一宵”。
话说回来,他们也不必“借”,因为,这些人如果要“宿”,还真的没人敢让他们走——至少,阿丙就没这个能耐。
强权,往往就是真理。
不过,强权,多只是一时的真理。
强大,都是较长久的真理。
真理,有时也因时而易,因地而变,因人而异,因信念而不同的。
而且,大家都习惯坚持已见,尤其遇上反驳、反对、反抗的时候,很容易就轰的一声血气冲顶,什么道理都不讲了,只认为自己之见才是正见,所以相信真理越辨越明的人,只反映三个事实:
一,是人生经验未够丰富。
二,是太纯真也太天真。
三,可爱而可哀。
在这种情形下,一行人等,要回到天涯义庄,阿丙也只好捧着无头尸首,回到庄里张罗一切可以打点的,让这些恶煞稀客可以平安渡一宵再说。
他们陆续回到义庄。
幸好,因义庄平素也准备好一些死者的后人,眷属拜祭后,赶不回去,只得临时留宿的房室,被衾,而今正好可以用上。
众人入内,只无情和二僮还留在雪地上。
铁手知道师兄的性情。
所以他没有留下来。
就在他进入灵堂不久,就听到外面有轻轻的喘息与呕吐之声。
这就是他所担忧的事
也是铁手最悬挂的。
第五章 美人祸水·英雄祸火
呕吐。
呕吐是把不要的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东西从体内逼出来放弃的行为。
这跟分娩的动作是很有点相似:
都是把体内的事物逼出去,都要经过阵痛或痉挛的过程。
但也跟分娩完全不一样:
分娩是重生。
逼出来的目的是为了保住活脱脱的生命。
呕吐则不然。
呕出来的东西是不要的渣滓。
●
喝醉了的人,大抵都要吐。
——为什么人总是喜欢迷醉上属于渣滓的东西?
欢好的时候,迸喷出来的是给吞纳进去的,然而,却是形成人类动物生命形成的源头。
不过,交媾的器官,同样也是人体上两处比较不易维持干净的东西,同时也是平常用作排泄无用、渣滓的事物,可是,却能制造崭新的生命。
呕吐与分娩,在性质与过程中,怎么会有如此这般的类似?这样的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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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刚刚吐完。
他没有喝酒。
他很少饮酒。
也不喜欢醉。
——醉是一种迷失、放任的感觉。
他不须要这种感觉。
他一向很执着,不放弃。
他喜欢冷静。
他要主知。
——虽然,有时候,不一定能完全做到。
但他希望自己是一个冷静的人、坚持主见的人,甚至是无情的人。
因为他生怕自己有情。
——一旦有情,就会伤情;一旦深情,不能忘情。
所以不如无情。
这是世叔给他的话。
诸葛先生对他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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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吐尽了胃里的东西,然后抹拭了咀边的唾液,在雪地上,俯身挖了个坑,将之深埋。
好像在埋葬了一个身世。
一场秘密。
他在呕吐的时候,会身痉挛,但笛剑、箫剑,都只能在远远观察着他,眼神无尽关切,却谁都不敢上前给他抚慰。
因为他们深知也心知:
公子不乐意。
——他在脆弱无依的时候,是从来都不愿意让人看到,从来都不肯让人帮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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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回到灵堂的时候,铁手和严魂灵已为他准备好一间干净的房间。
所谓“干净的房间”,只是比较不脏不乱,不那么怵目惊心的斗室。
能够不那么污糟龌龊,完全是因为铁手和严姑娘在短时间内,把本来乱七八糟九邋遢的房间收拾得五干六净。
原来,收拾、清理、弄干净的粗活,铁手是很行的。
更行的是严魂灵。
严魂灵的“九嫁神功”,修行不易。
她完全已能理解:
如果说要得到一个女人的心,就得先得到她的身体——这对严姑娘来说没有用,因为她已嫁过九次,心,仍是属于她自己的。
心只给她最心爱的人。
至於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这回事,得到他身体是完全说不过去的,没有用的,因为男人一向精神分裂,神在上面,用以思索,精在下面,用以寻欢。脑袋长在上面,爱和情智,都在那儿了,但下身却是另一回事:饥不择食,无欲不欢,禽兽不如。
所以要控制男人的心,先得到他的身体,那是下下策,倒不如,先满足他的胃,再满足他的才智,继而满足他的英雄感——能达到这三个目标,那男人才是她的了。
为什么?
男人喜欢吃。食色性也,但美食更是天性。男人喜欢食而懒烧菜做饭,喜欢享受而大都不愿做家务,女人要是能做出美肴,收拾打点好家里一切,就形同收服了男人一半。
再来就是男人喜欢吹嘘。不管喜欢胡诌的还是寡言的,都希望自己的智计有人倾听,让人信服,男人常苦叹自己怀才不遇,空有大志无人听信,女人要是能让他在这一点上得到满足,不论他身在寒微还是已号令群雄,都一定会对女人由衷臣服。
三是英雄感。男儿在世,无不欲当英雄。只不过,有的是当不成英雄,有的只当成好汉,甚至到头来是一只狗熊。不过,当英雄之本意还是有的。女人若能令他有英雄感,觉得跟你在一起就能令他有英雄志,表英雄态,那么,女人就是成功的了。
他只要有一日仍未能成为众皆崇仰的大英雄,一定仍对你心存感谢。
不过,一旦能成为大英雄之后,你就不一定治得了他,甚至已不是你的英雄了,他既然是大家的英雄,就可不能定于一尊的,只属于你的了。
那是因为,大凡英雄,可以为女人不惜生死,会不顾一切来救她、护她,会为你动刀子杀敌血流成河,在危难中他可以打马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但他却不会呵护你,细心关心你的忧愁、微恙和心里闷闷不乐的时候,因为男人忙,好汉更忙,而唯大英雄只能本色,也能好色,但却对时间心力和感情的付出太吝啬。
所以,严魂灵才认为:美女是祸水,但英雄却是祸火。
英雄美人在一道,那不是水火不相容,就是水深火热,水火交煎。
严魂灵“嫁”了多次,“阅”人多矣,所以懂得如何使点小坏,耍点小奸:
她擅于处理家务。
——把”家”料理妥当,把“肴”烹饪美味,男人一定喜欢。
所以她也擅于女红。
因此她言明:
“决不嫁给铁手。”
原因?
一,这个男人太好了。
太完美了。
——所以一定不是属于她的了。
在严九姑娘心目中,曾经沧海,历尽沧桑,所以,会萌生这种想法:“这么完美的东西一定不是属于我的。”
二,这男人连家务也做的那么好,连她的特长也显现不出来了。
——总不能跟喜欢而且很会做家务的男人比做家务啊!
三,这男人比较适合当兄长,不太合适做丈夫。
怎么说,铁手也只像个好哥哥。
——坦白说,严魂灵产在不知道该怎么与这样一个接近完美的男人谈恋爱。
——谈恋爱的男人,愈有缺点,愈是容易驾御。
但铁手几乎完全没有缺点。
接近完美。
她却喜欢有缺点的男人。
——缺憾,有时才是一种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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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铁手一起为无情收拾房间,让这荏弱青年有个栖身之所的严魂灵,一面打扫床褥,一面这般寻思。
想到开心处,不觉微微笑了。
思及忧心处,又微微蹙着眉头。
铁手其实也是心细的,观察到了,初不说破,后来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自己会笑耶?什么事那么勾心?”
严九姑娘嫣然一笑:“就是高兴。”
铁手盎然道:“啥事那么高兴?说来听听,分享一下啊。”
严魂灵颊上抹过一片酡红,只昵笑道:“不告诉你。”
铁手也不以为意。
他却不知晓,就在那么一错落间,走神的是一件影响重大的事情。
这时候,无情才刚刚吐完了回来。
箫、笛二僮送他入灵堂。
灵堂上还有好些人在苦候,要听个真相大白。
严九一笑,先闪出房中。铁手也随后步出。
第六章 我不管利害,只管因果
他们在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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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就是无情。
虽然,他只是那么一个脆弱的人,甚至是一个残障者,但是,他在京师已渐享有声名,而且,身为诸葛先生麾下第一传人,已有一定的威望。
何况,在他刚才出手对付粉红色老太婆来袭的反应,大家再也不敢对他怀疑,再也不敢小觑这个残废的人,不敢忽视这个苍白得带点惨青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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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灞波儿奔?”
陈自陈第一个问。
他最心急。
——是为了急于破案?
这句话都无人问他。
“一种药。”
“药?”负伤的陈鹰得对这点最热衷:“那儿来的药?”
“一种原由上京龙泉府渤海国种植出来的小树,根部可以作药用,茎部亦可作药引,叫做灞波儿奔。史说,渤海国的王子大门艺逃到盛唐,要求唐玄宗予之保护,他贡献的就是灞波儿奔。唐玄宗就为了这个,收留了大门艺。后来渤海国国王要追杀拿人,唐玄宗还着人伪称自己将他杀了。后来,渤海国让契丹人灭绝了,灞波儿奔也几乎灭根绝植,还是大门艺献唐的其中一两株流落到西域之地,给保存了下来,但渤海国只剩一片残垣败瓦,这种植物又不易生长,水土不适,难以繁殖,所以留存极少,生存不易,药性极烈,药用值高,这使有识之士视为奇珍至宝。”
“这药可用来作治什么病用?”
陈自陈又用另一种语音问。
一直以来,就像在他体内,有两人在对话似的:
一个阴骘。
一个豪放。
“我也不太清楚,但有几个用途,是必然的。我听树大夫说过,灞波儿奔,一可以使人功力大进——但必须要有实在功力修为的人,而且功力虽然猛进,却必然功力走岔,俗称为走火入魔,功力越深得益越大,但反扑也愈烈。”
“这算什么好处?”陈鹰得苦笑道,“到底是功力减退了还是增进?”
“有时候,不光是进退分明的问题。例如,有人练成了绝世‘蛤蟆功’,但却成了半疯不癫。有人练成了‘破体无形剑气’,可是得要终年给锁铐在笼子里,否则,一出囚就杀个六亲不认,不然就遭天打雷殛。功力高是高绝,但代价付出也极大——就看你怎么个想法。”
“除了这个,听说还可以起死回生?长生不老?”
铁手长叹道:“目前为止,世上仍无长生不老药,这也好,要不然,世间称王者都可以不死,世上有权者大可以恣肆无忧了。”
无情接道:“不过,这灞波儿奔的确有强大的治愈作用。长生不老是不可能,但延年益寿肯定有助,不过先决条件还是得要有一定功力修为,盖因这种药物,煎熬出来为两种不同颜色的液体,一金一绿,绿液有助治疗裨益,金液则杀伤元气,但两种液汁,同在药材之中,泾渭分明,但又无法单独提取,否则相互不能激发,形同无效还遭反扑。故有一定的功力修为,善为导引,服用后才能往好处引发。这药也能让病重的人一时振发,但如果病得太重,也只能回光返照而已。如无功力克制,则仅有昙花一现,遗害更甚。”
“那我有点明白了…………”青年张弛说,“你们是发觉阿拉老汉误服了灞波儿奔,人已气绝,所以才会发生炸尸,所以才会淌出绿汁金液。可是这老汉又怎会有这等名贵药物?”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药材。”无情道,“那是别人赠给他的,可能只是少许,可能是因为同情他年纪大,可怜他病重,或者欠了他一点情,所以,馈赠了他一些药末、药茎或药粉,让他有节制的轻量的服食,但万未料到…………”
“未料到阿拉老汉因为受了严刑挎打,伤重病发,他实在熬不住了,又知道灞波儿奔是能起死回生,于是,把药量全数服食…………”铁手接下去推论:“于是他情急之下,就用了神兽纹牛神灯,直接把灞波儿奔煮开熬汁!而这种神兽纹牛灯,就正是两汉时除了在宫殿用以照明之用外,还可作薰香、煎药激化作用的宝物!”
陈鹰得听到这儿就是冷哼:“听来,这老家伙手上有的稀世奇珍倒是挺不少的!”
“也就是说灞波儿奔药力的烈性,加上神兽纹牛灯的剧性,两者合一,反而加速要了老鬼的命?”陈自陈越讲越高兴,“那么说,老不死的死跟我们可沾不上关系了吧!”
陆破执道:“你们不用毒刑,老汉就不必病急乱投方,害死了他自己!”
陈自陈道:“那我们可不管!我们只管宝贝花落谁家的事。我们只管有利益的事。”
“我不管利害,”无情淡淡地道:“我只管因果。”
陈鹰得打岔道:“你们的意思是说:灞波儿奔这种药是那粉红色的老太婆赠给老汉的,而这老家伙胡乱猛食,因而致死的?那么说,这种药还在老太婆手里了?”
陈自陈再追问下去:“那么,按道理,神兽灯依阿丙所述,现在也一样落在老太婆手里了吧?”
陈鹰得却道:“我总不明白,那老太婆为啥要对这老头子那么好?”
干干忽然巴结的谀笑了起来:“班头刚才不是明说了吗?一个是老头子,一个是老婆子…………嘻嘻嘻…………”
忽然想起“谁对老婆子出言不逊就遭袭击”的话,马上笑不出来了。
张弛却问道:“这跟天朝门又有什么关系?”
铁手道:“我知道中原一带,有一个武林高手,就叫凌落石,他近年声势非常浩大,手段也非常残毒,几乎拢括了七帮八会九联盟的实力,烧杀无算,残虐自快,涂炭百姓,哀鸿遍野。这也招摇过甚了。诸葛神侯正欲奏请皇命,剿灭此獠,但凌落石警觉甚高,早一步投靠了权相蔡京,由蔡京引荐,反而得封‘大将军’之衔,人称‘惊怖大将军’,从此而后,与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等朋比为奸,更如虎添翼。他手上建立了天朝门和朝天山庄,各委羽翼主持,其中有苏绿刑、邹青营、唐红月等,都是能人,他们曾千方百计,用偷的用骗的、抢的掠的,盗得几株灞波儿奔回来,本来是要献给方今圣上的,但又怕大将军嫉恨;又想呈给惊怖大将军的,又恐方今天子不悦。所以,便一直摆在山庄里珍藏着,一直没对外透露,又因摸不透药性,不易纵控,仍在试炼中,便没拿出来奉献,搁下多年。…………”
陈自陈奇道:“这看来是凌惊怖的机密,天朝门的秘闻,铁捕头又从何得悉?”
铁手一笑,并不言语。
严九姑娘一笑道:“神侯是何等人物。蔡京既然擅把人事安插他觉,以探机密,神侯也极有用人之能,要打探的事,还不是探囊取物!”
陈鹰得道:“铁捕头的意思是说:如今这粉红色的老太婆,极可能便是惊怖大将军的手下,也就是说,是蔡相爷那一伙的人了?”
铁手道:”那也可能,但……………………”
无情道:“另一个可能是:天朝门的灞波儿奔也给人盗了。”
陈自陈接道:“我也听说最近朝天山庄频频派出旗下高手在查探风声,可能便与此物有关。”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这回问的是严九姑娘。
“不明白什么?”
铁手温和的反问。
“粉红色的老太婆既然赠药给阿拉老汉治病,但又为何今个儿跑来剁了他的头,之前,还夺了他的神灯…………”严魂灵眼溜溜儿,问:“这……这却都是为了什么?何必出尔反尔,救人杀人?”
第七章 一把冰刀在无情的掌上消融。
严魂灵这样问了,大家也想问的话。
一时之间,好像谁也不能回答。
不过铁手还是尝试答了。
他的眼神、语音都有点茫然:“那位穿粉红衣饰的老太太为何会回来砍这一刀,而又为了砍这一刀而向我们发射了六把刀…………这实在是令人有点费解。”
“不是六把刀,”陆破执忽然接道:“是七把。”
他嘻笑着指了指无情。
“对,是七把。”铁手拍了拍后脑勺子:老太婆是发射了六把有杀伤力的刀,但把第七把刀扔给了无情。
不然,无情也不会在雪地上,楞楞的看着一把冰刀在他掌上消融。
“也许,”无情道,“她是回来断绝线索的。她可能熟知药性,知道就算在阿拉老汉殁后,只要在头部剖析,一样可以找出药源来,所以她就砍下他的头颅带走。”
“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太婆这样做,反让人引了疑窦。”严魂灵也猜估道:“我看她在砍人头的同时,也给我一个下马威,儆告我们莫再追查下去,否则,卡察,砍砍砍,杀无赦,杀鱼一般的宰了我们。”
陈鹰得嘿声道:“我看她是欲盖弥彰,岂知我们强手如云,她只好吃不了兜着先走。”
干干干笑道:“我看她是想一股脑儿杀光我们,只是不得逞而已。”
恼恼接道:“我看这老家伙还有活宝藏着,老太婆不甘心给我们搜着,想回来夺去罢了!”
陈自陈怪声怪气的说:“我看她是故意亮这一亮相,明显是要威胁我们莫再追查此案。”
陆破执倒是大表同意,“我看她是阻止我们去冷月庵。”
陈自陈又换了个声音道:“我认为她也在试探我们的功力与实力。”
笛僮则也参与一份:“我觉得她是给公子喝破,才会索性进来现身的。”
箫僮也不甘后人,道:“我简直觉得她是专程来见公子的——!”
此语一出,突然间,无情脸色刷地苍白了起来。
大家都住了口。
望着他。
只有箫僮掩住了嘴巴。
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至於失了什么言,他自己可也不知就里,不知其然。
陈自陈这才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嘿笑了两声,才道:“小朋友说的也是,难怪刚才老太太还说了一句什么的:我不伤你,你却杀我…………看来,渊源就在这儿,因果便在这里,真是啊,失觉失觉,失敬失敬。”
无情依然苍白着脸,甚至已有点铁青。
铁手忽然徐徐站起问:“明天还会到冷月庵去吗?”
陈自陈昂然道:“去!为啥不去?”
铁手表示会议已告一段落:“那么,明儿要早些集合,时候不早了,大家休息打点,明天只怕不是易过的一天。”
大家都明白他在送客。
铁手也不理大家是否散去,只对无情关怀地道:“大师兄,你也该休歇了。”
无情冷着脸,点了点头。
远处,不知怎的,好像传来隐约笛声,又似箫声,很是凄凉。
笛僮听了几声,很是哀怨,小小心灵,也不觉一阵凄凉,说:“是箫声…………”
箫僮也侧耳听了一阵,只觉悲凉,心上一阵难受,更正道:“不,是笛声…………”
本来箫笛二僮,在箫笛韵律,别有造诣,但他们二人也一时分辩不出,这感人音籁到底是笛声还是箫声,也可谓十分罕有的事。
铁手看了看无情愈渐苍白的脸色,正色道:“不管箫声笛声,太悱恻忧怨的音乐,还是少听为妙——小哥们先去睡罢,别明儿早起又贪睡闹不起了!”
说着,便先把无情轮椅推入打扫好的小室内去。
一进室内,才关好门,无情已道:“你有话跟我说?”
铁手仍在无情轮椅背后,答:“是。”
无情顿了一顿,才道:“你想问我:是不是她?”
铁手道:“是。”
无情静了下来。
好一会,也说了一个字:”是。”
铁手在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半晌,无情才苦笑道:“当然,她没那么老,她当然没那末老。”
铁手似安慰的补了一句:“既然她没那么老,那么,便可能不是她。”
无情却执拗起来:“可是,那香味,确是她。”
他还硬绑绑倔强强的补充了一句:“别的女子,不会有这个味道。”
铁手不忍拂逆他,只道:“哦。”
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风在外面呼啸。
雪在外边狂吼 。
一灯如豆,在房中燃烧,时急旋的黑烟,像漾幻出一个又一个骷髅白骨。
隐约,仍有凄然的笛声,无限凄其的箫声。
雪雹打在窗下的木桶,发出“通”、“通”的响声。
——也有点像鼓声吧………………
铁手忽道:“你很久没吹过笛了。”
无情道:“我怕笛声忧怨。”
铁手道:“你也许久没奏过箫了。”
无情道:“我怕箫声凄凉。”
铁手忽道:“近日,我结识了一位兄弟,他的二胡就拉得很好,那种凄酸是入骨透心的,但他又偏偏拉得快活无比。”
无情淡淡地道:“但凡精通一种艺术、绝活的高手都如是:别人看去的苦,却正是他的大乐。你敲鼓就有这个法门。”
“我就只会敲两下。”铁手苦笑道:“他的腿法也极好。”
无情仍有点心不在焉,但仍抓住了铁手的话义:“莫非你说的就是那位崔兄弟?”
铁手莞然:“是,大师兄也结识他了?”
无情道:“看来,世叔也有意将他招揽入门下……他也的确是可造之材。”
铁手道:“我却但愿世叔多收一名弟子……就像陆拼将那么敢拼狠拼的。”
无情倒有点诧异:“为什么?师弟是嫌我不够勇决么?”
“不不。”铁手连忙分辨道:“你就是够冷够酷,但说实在的,你与人交手,最不宜的就是硬拼。”
无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而我,”铁手赧然道:“难为武林中人号我为‘铁手’,我的手段其实一点也不够铁。”
无情知道这句也是真话。
“师弟就是太宽厚。”无情道,“这世道,宽厚的人是要吃亏的。”
“我知道…………”铁手汗颜地道,“所以,我才希望我们‘六扇门’里,‘神侯府’麾下,有个敢拼狠拼命的,以振诸葛神侯声威…………不过,千万不要像陆拼将那么自残为快,那么不要命就是了。”
无情微微笑道:“你是看今天陆破执跟陈鹰得互拼生起了感触?”
铁手笑道:“师兄看得好准。”
无情忽截道:“不准。”
铁手愕然。
无情道:“你只是在岔开话题。”
铁手一时无语。
无情又道:“你也是在安慰我。”
铁手无词以对。
无情道:“当那把冰刀逐渐在我掌上消融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一个人的笑容…………”
然后他抬头仰首,孤寂而无依的问:“师弟,你知道我想起谁吗?”
铁手点头,双手有力的搭在无情肩上,一双虎目,已隐含热泪。
外头,依然一声笛鸣两声箫,风里霜里,悠悠忽忽的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