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集 好静的香(上)
第一章 你听过箫声吗?
这之前,无情一直以为箫声,是这世间最幽怨的声音。
最悠游。
最优美。
也最忧伤的音乐。
直至有一天,他听了二胡。
听到二胡奏出来的曲子,他才知道什么叫“忧”和“伤”。
那才是“断肠”。
柔肠寸断的断肠。
江湖那末远,是侠也断肠。
●
你听过箫声吗?
●
诸葛先生这一次出远行之前,就这样问他这句话。
无情点头。
“我听过。”
他小小声的说。
“哦,听过哪一首?哪一段印象特别深刻?”诸葛先生俯首看着总爱躲在房间较照不到阳光或灯光那一边的无情,关爱之色洋溢于表,“有什么感觉?”
“碎梦裳。”无情寻思了一下,才说:“逆水寒。”
“哦——”这一声之后,诸葛先生的眉头一时展不开来了:怎么小小年纪,尽爱听这种凄伤,寂寥的音乐啊!“是特别喜欢吗?”
“是特别感动。”
“为什么?”
“因为听来很寂寞。”
“哦——”诸葛小花又“哦”了一声:尽管诸葛先生正值壮心千里、雄心万丈,正要扶社稷、安万民、助方今圣上、大展拳脚之际,但他也一样有过少年寂寞的日子(详见“少年诸葛”系列)怀才不遇的岁月。何况,无情残疾在身,要练功不易,出人头地更难,但他偏性子抝执不肯就范,不甘平庸,在这宫室外围的“一点堂”内,更不肯跟纨绔子弟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所以更显孤傲寡合,这都使诸葛小花更为忧虑担心。
那时候,诸葛先生见天子仍怀大志,要有作为,精励图治,一度把操持国柄,恩怨必报,遮蔽圣聪,排斥正人的宰相章惇,逐出朝廷。这多少是听了诸葛进谏之故。诸葛正要更进一步,善诱徽宗,选贤任能,唯才是举,平反冤狱,窜逐奸佞。这时候的他,飞扬踔励展抱负,先后受两朝天子倚重,正要一展抱负,中兴朝政。于是,放在调教无情的时间,实在未足,也难心付出太多的心力。
他既因惜故友之子,收容了无情,决不能有相弃,他原也想尽授一身绝学,无奈无情身有残疾,无法学得高深武艺,又不能修习硬门内功,否则一但真气冲激,无法纵控,反受其噬。
衡量得失轻重,诸葛只能暂授无情一些轻功、擒拿等初级武术,但集中教他一些暗器的施放与接收方法,此外,他刻意授予无情一些兵法、计略和奇门、阵法的要门 ,还特别敦请他的几个好友至交:大石公 、哥舒懒残,舒无戏,乃至舒大坑,哥舒仇眠等,一有机会就点拨、讲述一些有关武林轶事,江湖传言,黑白二道的禁忌常识,让行动不便的少年无情,虽不能立行万里路,但从读破千卷书众位高人的调教下,能明白江湖的人情世故,世道险恶。
无情对诗书经典,过目不忘,记心极佳,对众人所叙的武林掌故、江湖风波,也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他听归听,闻所闻,趣其所趣,但依然行不得,心向往之, 却不可往。诸葛是江湖寥落尔安归,无情则是欲入江湖无可渡。
诸葛虽然心悬这孩子,可是他总不能不管事啊。
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义所当为者,尤其牵涉到大是大非,只好非做不可。
甚至不顾后果。
力排众议,千人怨,万人非,依然直道而行。
遭人误解又如何?
让人埋怨又怎样?
——至少,我已尽力。
我没退缩。
我做过。
我做了。
●
这是诸葛当时的想法。
那时候,离开无情在天涯义冢掌中一把正在消融的冰刀,面对一行血花迤逦西去,大约,是五年不到。 那时候无情才刚刚步入少年。
十分忧郁。
这时候无情已到成熟,快进入他快意江湖、闯荡武林的青年时期。
但他依然有点惨绿。
●
诸葛小花当时也没特别说什么开导他的话。
因为诸葛知道:以无情的天资聪悟,他能听的,一早已听了进去,不能听的,要岁月发挥催化作用的时候,就自然会通悟,到经历累积到一定深厚时,就一定会理解。有时候,正如父母师长一样,谆谆善诱,百般劝诫,听者谔谔,闻者漠漠,都不如他在一次遭遇、一次打击后幡然省觉:原来那是真理诤言。
——只不过,那时却不知当时劝谕的师长父母,仍在身伴否?能不能听到,澈悟者的追悔与感念?
是以,诸葛只交予无情一管箫:
“暇来学学,但别奏太多哀怨之声,对心情不好的事,还是少沾。有时候,听听音乐,练练书法,绘绘画,读读书,对调理心脉,治理性情,很有裨助。”
无情接过了箫,眼神泛起了感动。
那是一管古箫。
竹管上斑斑点点,色呈赭红。
如泪。
如血。
他知道诸葛世叔仍在关心他,惦念他,虽然要去治国平天下,但还是放心不下他。
他咀角泛起一丝微笑。
带点冷。
有点酷。
“怎么了?”诸葛太了解这孩子了,他感动的时候,眼里有泪光;眼里漾起泪光的时候,他的样子反而会越冷、越酷、越执拗,他就常用这种表情来掩饰心目的激情,反而让人觉得他那时特别冷酷。但在他不同意的时候,嘴角反而会泛起了笑意, 甚至约略透露了点不诮。那么,这时候,他一定正有话要说,就看他愿不愿说了,所以诸葛问:“你不同意吗?有不同的看法?不喜欢学音乐吗?”
无情只慵懒的一笑:“不是。喜欢学的。我会学的。”
诸葛微笑:“那么,你是不同意我的话了。”
(果然瞒不过世叔!)
无情心中只有叹服:虽然世叔那么忙,每次都来匆匆去匆匆,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次问候,都是那么贴切,那么关怀,那么切入内心深处。虽然来匆去促,却完全不因此而忽略、疏失、不用心。
不是很多成功的人在得势前能保持这等关心、真意,但世叔就是能够保持这种平常心。
“我可以说实话?”
他用一双清澈的眼神,望着诸葛。
“你说。”
“你听了不会生气?”
他长长的睫毛对剪着许多错落。
——对世叔,他一心是又敬又爱的。
“我不生气。”
“真的?”
“我喜欢听你说话。”诸葛呵呵地笑了,拍了拍无情的头:“听你说话,启发我的无边想像。”
“学音乐、绘画、书法、读书……都是乐事。学到高处,更是艺术。得其形,已有趣;得其神,更大乐。不过,不能说书法写的好的人品格便高,书读得好的人便不为恶。这跟好的人品格无关。我看,古来许多画者,乐师,性情都十分暴戾浮躁,甚至轻浮狂妄,这跟调治性情,似无多大关系。”无情大着胆子,说出了他的意见,“世叔让我学箫,我很高兴,但是,只怕治理不了性情,但却可以寄一时之情。”
诸葛听了,忽而脸色掠过了一层阴霾。
无情也感觉到了。
他有点惶恐:“世叔……如果我说错了,您千万莫要见怪。”
诸葛长叹一声,又拍拍无情的头,还摸了摸他的发顶,喟道:“你没有错。只不过,这番话,不该是由才进入少年的时期的你,该说出来的。”
第二章 铁腕小吻
那一年,诸葛递给他一管箫。
箫名叫“小吻”。
名字当然不是诸葛小花取的。
——这管箫本来就别有名称。
——这支箫本也有来历的。
原名“铁腕”。
只不过诸葛没有告诉他。
他认为还没到时候。
到时候他就会说的。
只要到了成熟的时候,风吹花就会开;只要到了天气转冻的时候,北雁就会南飞。
诸葛教人,一向求其顿悟,啄啐同时,他只负责开导,决不强灌输教诲。
因为那没有用。
也不管用。
●
无情称他的箫为“小吻”,那是因为,他觉得在吹奏箫韵的时候,就像手指头在吻着那一个个的小孔。
有时是亲吻。
有时是轻吻。
——有的则似在吻别。
他很快就学会了吹箫。教他的人,是“三舒”。
“三舒”是谁?
——“三舒”就是当时诸葛先生身边的三位好友:哥舒懒残、舒无戏、舒汉武。
哥舒懒残因慕“自在门”大师兄懒残大师叶哀禅之为人作风,因而易名为“懒残”。据悉他早年也东征西伐,在哲宗时立下不少显赫军功,不知何故,现在已厌倦沙场,厌绝武林,真的又懒又残,只愿在诸葛小花身边想想奇谋,度度计策,下下棋,啖啖酒,谈谈天,别的功名富贵,他一概不理,游手好闲,平视王侯,横眉权臣,只好困觉,平时老不爱动,闲来只记记事,抄抄写写,累积成册,装订成书的,逐渐堆满了一层高的楼阁,那是诸葛小花让给他的“知不足斋”。
——那时候,“神侯府”的势力,还没有完全建立。
“神侯府”也并未完全定址。
那时候,徽宗才刚重用诸葛小花,诸葛虽已出手护驾了一次,使天子幸免于难,但他的实力未足,羽毛未丰,赵佶还没有拨封“神侯府”予之,反而为了要借重他的绝世武功,勒令他进住皇宫偏室,以便一旦遭遇狙杀时,可以及时赶到护驾。
诸葛这时候,就住在“一点堂”内。
这儿,也就是当朝皇帝倚重的权臣居停之所。有时候,皇帝为了召唤方便,或有重大朝会得在几天内连续召开,各地远道而来的重臣都在得到皇帝御准的情形下,可以留宿在偏殿之内,久而久之,他也特别划出一爿偏殿来,叫“皇化殿”,让一些当朝受尽宠信的权臣,例如曾布、章惇、安惇、童贯、蔡京、蔡攸、梁师成、王黼、朱勔等都曾先后住在那儿,虽然各自划分地段宫室,但品流复杂,各自为垒,外争内斗,暗潮汹涌,一不小心即有杀身灭门之获。
诸葛一再明令,他府里和麾下的从属都得谨慎小心,千万不要动辄得咎,招惹麻烦。
诸葛特别在“一点堂”里拨了“知不足斋”三层楼,让哥舒懒残师徒三人摆放他们的纪事、资料,而哥舒偶尔也替诸葛运筹帷幄,审时度势,诤言谏计。
另一“舒”是“舒无戏”。此人在朝中几次升官,官至二品,又几次罢官,贬为平民,几起几落,他依然故我,豪迈大气,不拘小节,我行我素,依然故我。他现在是诸葛先生的“上宾”——也就是说,这是他“失意”的时候。
另外一“舒”,就是舒汉武。
他原是“征边大将军”,曾打了不少仗,退了不少敌,更打了不少惨烈的战争,以及打赢了不少的轰轰烈烈的大仗:当然,百战沙场声名裂——舒汉武也吃过败仗。
一辈子打了四十七场胜仗,自敌手夺回不少边地,杀退了不少侵掠军队,一次因为中伏,加上全无援军,终于打败了一次,便子亡家破,几乎遭朝廷灭族处斩,幸诸葛挟刚护驾有功之势,百般求情游说,才为舒汉武开脱死罪。
舒汉武吃了那一次败仗后,一再言武,消沉隐伏,韬光隐晦自号“大坑”,意即他巴不得自己挖一个大坑跳下去,也有一个盛传:就是那一个败仗,他令残存的部队,挖了无数的坑把战死的同袍埋了进去,而自从那时候开始,他也不活了。
他的心已埋在坑里。斗志也埋在坑里。
他与坑内的战友同活。同死。
——是为“舒大坑”。
诸葛就是为了这个,力邀舒大坑留在他的“一点堂”里。
他待之如贵宾。
英雄莫问出处。
好汉不计成败。
●
临行,诸葛交代无情,多跟“三舒”学习。天道唯勤。他也请托“三舒”和大石公以及另一义子,多照顾无情。
他始终不放心。
放不下心。
因为这个少年脆弱而敏感。
他不怕他身有残障,而是怕他:感情用事。
因为他一早看出了少年盛崖余,其实是个多情少年。
多情总被无情伤。
道是无情却有情。
●
许是因为寂寞,或是因为天资聪明,无情在收到诸葛馈赠的竹箫之后,不到半个月,不但已学会了吹奏,而且还吹得很好,奏得很好听、很幽怨、很动人。
箫声中,总是带着寂寞与愁伤。但隐隐透露着的,还是无奈与挫败。还有一种感觉:不知怎的,一般人听了,有时会不寒而栗,鸡皮炸起。
就算是功力修为达到相当高深的哥舒懒残、舒无戏、舒大坑听来,也在怆然中,忽然有点心惊。
就像感时花溅泪之际,忽尔恨别鸟惊心。
就似城春花木深之时,忽悟国破山河在。
大家都有这种感觉,但都不知为何有那种感觉。
大家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大家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感觉。
无情自己当然不曾察觉。他只是寂寞。他吹箫,吹出他的不平,他的愁怀,他的失意与沮丧。
失意与沮丧?
是的。
他失意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在修习武功方面,是永远没指望有大成的了。
他沮丧是因为:他突然到了瓶颈。
——如果他不良于行,如何闯江湖?如何做大事?如何有大作为?如何协助诸葛先生?如何尽展所长?
就不说什么了不起的事,他连一个短短的距离,都举步维艰;连拿一样东西,都比别人难;连练一种轻身的功夫,也因为无法支持着身体,而溃倒在轮椅上——他又有什么出息?有什么造就?如不能改变自己的体能,就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又凭什么行侠?凭什么仗义?凭什么能在这俗世洪流里激浊扬清?
甚至,他连现在照顾自己,日后成家立室,都谈不上把握。
他练的暗器,无法突破。
他习的轻功,无法施展。
他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更进一步,是不是死了更好?
第三章 瓶中稿
他吹箫。箫声里,他倾尽了不平与寂寞。
他在寻找自己:寻觅一个自己可以活下去的方式。
他不想连累人。他更不想让人负累。
他想照顾弱小的人。但他现在却只能让强大的人照顾。
——自从铁师弟带艺投师,入门之后,很显然的,他处处受到世叔和朝廷的赏识和倚重,相比之下,自己不但是最爱莫能助而且简直就是无助。
这都是他心里的症结,都是他的瓶颈。
●
突不破之处,叫瓶颈。
冲不开之处,叫关。
闭关其实也不容易。因为心猿意马,上蹿下跳,百方游走,根本难以受制。
能闭关者要沉得住气,要能隐忍,要可沉潜。
闭关可不是把自己关闭起来而已。
闭关是一种修行,一种历炼。
要忍耐。
要等待。
要静伺时机。
要苦候大势。
势至而冲缺。
机至可破关悟。
那么,闭关才有价值,才不枉不妄。
破关才能不纵不羁。
●
这时候,无情的关仍然未破。他仍关闭着自己。
坐在诸葛亲制给他的木轮椅上,就是他的坐关。
他的瓶颈突不破。他仍在瓶中。就像在无尽的大海中,他是瓶中的一份手绩,书简,漂泊于浪涛之间,载浮载沉,没有定向,既未到岸,也不着边际,而且无人发现,那一口瓶子,那一份手迹到底在切切求救,还是哀哀呼唤?
不知道。
有的生命,太软弱,太脆弱,只能随风而逝,随波逐流。
●
他的生命真的如此哀怜吗?这般无助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顿了顿,转换了首曲子,吹了半阕,忽然,那甩不去的问号又涌上心头:他真的摆脱不了噩运吗?他的命运真的作不了主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真的是我命由天不由我吗?
——我的命真的由不了我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想着想着,心绪大乱,一味使劲儿的吹,兀然而止,忽尔而吹,在辄就停。如此多遍,音不成调,声不成韵。
就在这时,忽闻一笑。“嗤!”
无情正千思百虑,心乱如麻之际,一切都给这一声嗤笑打断。
惊省。
“谁!?”
没有人回答。
此际,他正在“一点堂”的后院里,庭院很深,他却躲在院子见底了的墙角下。那儿有几棵大树,几丛蔷薇,有桃树、柳树、槐树,巨大、疏落、浓密的阴影分别罩了下来,他就躲在暗影里。
他最近就是这样:
有阳光的时候他就躲在阴影下。
有灯光的时候他背着灯。
有月光的时候他就留在房子里。
他是给光芒放弃的孩子。
他也背弃了光。
他现在就是自己一个,躲在院子一角落,吹箫,断,而续,续,又断,断断续续,主曲吹不成,无端自成韵。
这是因为他的孤僻。孤僻而又不与人言,就成了执拗。他不喜欢见人,他更不喜欢人见到他的残废。
他躲在墙的一角,阴影之处,墙上又一半月形的窗,窗上打了几个蝠字木格子,那是另一处院子的角落吧,他可从来也没想到:在墙的背后也会有人!
然而墙后真的有人!
这一声嬉笑,却让无情吃了惊吓了一跳。
他叱了一声:
“谁!?”
但没有回应。
没人理他。
无情只觉脸上一阵发热:谁那么卑鄙!竟躲在墙后听他的紊乱的心曲,还不记得自己刚才有没有哭?哭了没有!?
他想想更气:推轮到窗边,又叱问了一声:
“谁呀!?”
还是没人应他。
墙那儿幽幽寂寂的,好像是一座给人荒废了好久好久的庭院。
无情想想仍是不甘心,他吃力但奋力的用瘦弱的臂膀子,支撑着轮椅的把手,又一手抓住一株柳树干,终于爬上了半月窗。
他的头慢慢的升了上来。
他力撑着小小的身子,终于探到了扇窗的高度。
他看到了。
他看到隔墙的世界了。
那儿有假山、流水、幽森的花木,池中还有鱼儿追逐游嬉。
无情还看到最近眼前的是两朵月桂,一黄一红,开得十分娇艳、旺盛,但他眼尖心细,一眼望去,已发现:
黄的缺了两瓣花。
红的枝干已给拗断了。
——恐怕,也盛开不久就要凋谢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集中在这两朵花上,许是因为花上正翩翩着两只飞舞的彩蝶。
庭院里没有人。
笑声却从何而来?
就在这时候,他就闻到一股味道:
香。
●
带点冷的香。
浮动的香。
冷香。
——却有一股冷香,在目、在耳、在衣、在心?
●
午间悄悄逝去,阳光的脚步轻如小猫,黄昏已像微黄的绒毛一样的披落下来,且把两处庭院,都照得一片澄澄的黄,非常宁静。
无情这时候只觉得:
怎么这么香。
好香。
●
他不见有人,才放下了心,却不知怎么,也似有点失望。
他刚刚松了力,卸了劲,想从支着身子的柳干和轮椅把手上落下来,忽然之间,自下而上,一物刺来!
其物甚尖!
无情已来不及避!
不及躲!
尖刺已至面前!
——但却没有自下而刺穿他的颚或喉,而是直举目他的鼻端:
“奄,这是给你的。”
第四章 连月色、也份外明
看着那忽然递上来的东西,因为离得太近了,无情一双明澈的眼睛也变得斗鸡了。
这刹间,无情真是又惊又赧又愧:
——如果这竹签是刺向他的,他早就下巴穿洞,不活了!
——他居然没发现,人,就在隔墙半月形的窗下!
他失觉了!
而且失察!
甚至是失手了!
如果对方是对付他的话,他早就丢了性命了!
但他却吃了一惊。
吃惊的表情,对方一定是看到了。
对方又是一笑。
笑声如溪绕方壶,秋水漱金。
无情这时已不暇辨识。
他接下来是窘,因为刚才自己探首在半月门张望的样子,对方一定全都落在眼里了。
接下来他才定下一口气,只见递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串龙胆果子,用一枝尖竹串着。
有黄。
有红。
像鸡心一样,果子的皮润滑翠柔,果心剔透玲珑,看了就很想黏上一口。
他一时呆住了:
这是什么!?
但一时却不感用手接住。
“给你吃的。”那女子笑得像与谁画眉都是一串风流谜似的,乐不可支,“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接住了。
而且已接过了。
他正想说什么,只觉得墙那儿“嗖”的一声,一缕香风过处,人已不见。
无情甚至没看见她是谁。
什么长相。
他手里还拿着——
那串递上来的:
龙胆果。
●
他瞪着两只大眼,看着粒粒红的、黄的龙胆果,忽然,脚下一空,滑溜一下,咣地跌落在轮椅上座下,还是攥不住,“哎唷”一声,再七狼八狈的一路滑落下来,直躺在草丛里喘气。
他原用双手,一手支住轮椅把手,一手卡在柳干上,现用一手去接龙胆果串子,另一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一失神间已滑跌下来,幸没摔个伤重。
他一摔跤,第一感觉,还不是痛,而是怕又给“她”看到。
后来又发觉:自己在草地上伏着,她在墙那边,是断断看不到的,所以他反而乖乖的伏着,不敢轻举妄动。
——面子,还怕没丢够么?
他看手里的龙胆果子串,幸好,还没给摔坏。
他就这样趴在在草丛里,好久,直至知道邻墙的女子早已不在了,夜色早已来临了,他还躲在草丛中。那草,还真的有点刺面。
他始终没见过那女子。
只记得那一缕香风。
●
风,是轻的。
连草尖拂他的面颊,也是轻轻的。
长刺的草,也只刺得他有点痒。
连月色,也特别清,那一夜。
●
第二天,他也去了北院墙角。
阳光正好。
柳在摇。
依依无定,花花草草争妍。
这次,他没有吹箫。
他只怔怔的看着那半月窗。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山楂。
他等了好久。
没有动静。
没有动。
只有静。
也有动,是柳叶对着槐花摇摇曳曳。
一定是风经过了。
风过了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让少年盛崖余在这美好阳光的墙角下,幽幽愁愁。
小桥流水,在墙那边,淙淙流动。
也许,流过的就是这些心思和心情。
无情真想又爬上窗去。
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他手里拿着串山楂果子,在等。
等到晌午成了下午,下午成了黄昏,黄昏里挑出一颗大星:
黄昏星。
●
他什么也等不到。
到夜里,月亮送他回到了“一点堂”。
●
“你发什么愁?”
舒大坑问他,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郁郁寡欢。
他摇摇头。
和衣睡下。
睡下,但并没有睡去。
外面苍穹,繁星如画。
他躲在床上,从四方格子的窗外,可以望见天空。
他忽尔想到:
在谧静的月夜,北院角的那一口半月的窗子后,不知会有什么事儿呢?花在晚上会开吗??蝶在晚上会飞吗?水在晚上会流吗?鱼在晚上会游吗?
他不知道到那里的时候,他忽然睡去。
抱着一管箫睡去,箫,就竖搁在他小不伶仃的身上。
●
第三天,他还是来到北院墙角。
依然风和。
日丽。
但没有什么事发生。
偶然,只从墙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些笑嬉戏、游乐的声音。
听不清楚。
他费了心、用了时间去听,也听不清晰。
就在这一天,他寂寞无聊的叭在草丛上,上次他摔倒过的地方,第一次发现了,有一种草,长得很矮,叶子很细,叶儿拢集着,每一只一只长长秀秀的手指,有的还长了花球,那花像一丛圆毛绒,但指尖稍加碰触,叶子就会动的,叶指往内靠拢,好像是会害臊一般。
——然而,这草是长了钩刺的。
那天,他摔倒的时候,大概就是给这种草儿刺着了吧?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草的名字。
不过,这一天,他的等待依然落了空。
他在推动轮椅回去之前,用手里那管箫,不住的在空中比划着。
他没有去吹那管箫。
他怕给人笑。
但箫依然发出破空之声。
声音里依然有着几许寂寞,几许哀凉。
没有给吹响的箫依然奏出主子的心情。
那是少年无情当时的心。
和情。
●
他郁郁不乐回到“一点堂”的时候,这回是大石公问他:
“小家伙,你怎么了?”
他还是摇摇头,说:“没有事。”
但这次他随后就向大石公:“我们后院的那院子,是什么地方?”
大石公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少年人儿,虽然跟他那么熟了,不知怎的,还是令人生起一种冷冷然的感觉。大石公的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威望何等高强,何况无情那时还那么年少,可是,大石公还是生起了这种“虽然相熟不可相近”的感觉。
这使他常常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特别多些去接触无情。
“北院?”大石公问:“向左爿的,就是少保蔡攸的居停,向右的,是门下待郎温梦成,你问这些干啥?”
无情小心谨慎的问:“左爿的,是蔡攸,右边的是温梦成……不是右爿的,是蔡攸,左边的,才是温梦成的么?”
大石公给这奇奇怪怪的一问,不禁失笑道:“这倒记错不了,左蔡右温,这好记得很。小崖你一向记性挺好的,今天却是怎么了?”
却见无情依然翻来覆去,喃喃不已。
大石公看他样子,却有些担心起来了,提省道:“你是知道的,蔡攸是惹不得的。他甚受主上宠信,威福作尽,妻妾成群,谁稍稍开罪了他,或仅仅是劝诫了他家人,他是怀怨必报,不死不休的人。你如果过去嬉游,还是不要进入他们府里去,那儿什么名贵东西都有尽齐全,但就是缺乏了良心。”
无情道:“我也知道一些。蔡攸和王黼在宫中常密密的安排游乐,有时在宴上召来短衫窄绔,涂抹青红的侍女唱歌跳舞,而且优娼侏儒,参杂其间,说的都是淫谑浪语,蛊惑帝心.是他绝了主上听谏的言路的.因为他的诬告而入狱遭刑的人,不少于二万,如果加上所连累的家小,恐怕更加可观。”
说着,他脸色铁青了起来:“这种人,有朝一日,如果有此能力,自是非除不可。”
虽是年少,虽有痼疾,但这几句话,还是说得锋锐无比,掷地有声。
第五章 送给蚂蚁的曲子
大石公却是跺足道:“吱呀呀,我就是担心你有这种想法。你要行侠可以,但这种心思一旦让人知道,只惹杀身之祸。”
无情点点头道:“而且还会给世叔和大家添麻烦。”
大石公爱惜的看着无情:“你知道就好。我们都有热血侠心,但还是要量力而为。”
但他却不知道:无情心里郁闷的正是,北院左墙,那儿正是蔡攸的府邸。由于赵佶宠信蔡京父子,更因蔡攸提供美女淫佚,更为倚重,连蔡攸妻宋氏均可自由出入禁掖,而其子蔡攸还可以行领殿中,监视巡戌只要稍有发现有人对他们向皇帝弹劾,马上下手翦除,所以更加气焰薰天。那个予他龙胆果子串的女孩子,来自那儿,自然就交不成朋友了。
大石公见他无精打采,不知由原,怕他闹事。问:“是蔡少保家的人欺负你了。”
无情摇头。
大石公笑着拍了拍他:“你这孩子就学会摇头!”
然后他补充道:“蔡攸一家,虽然难缠,但他毕竟在主上还潜藩时结交,还知进退之道,还不致主动去招惹诸葛先生。不过,蔡卞历两朝元老重臣,更加嚣狂。他近日又回到咱们‘一点堂’前边的‘上清楼’,他的家小完全目中无人,要闯门就闯门,要入室便入室,这几天先生外务,他们则多次进来骚扰,又不可得罪,还是隐忍为上。”
这点无情知道。
他也见过那几个姓蔡的公子哥儿。
——院子里、园子里、甚至屋里、房里、室里的事物,他们见了喜欢,二话不说,就叫家奴抱走,临行还扔狗踢猫的对宫殿内的人尚如此横霸,若是对孤苦无告的小百姓,更可见一斑!
无情想起他就一肚子火。
不过他现在倒不是气这个。
他气的是为何那女子要来自蔡攸家!
他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
他为什么要气这事儿?
——这事到底有啥好气!?
●
这两天,他也没到后院去了。
第三天,他还是去了。
他本来没打算到墙脚,但走呀走呀的,还是到了北院。
重门深锁。
隔墙那儿,远远深处,似乎传来一些詈骂之声。
(不知骂谁?)
——不知谁给骂了?
仿佛,还有饮泣之声。
无情决定不再去聆听。
不再关心。
他不自觉的还是把轮椅推到半月形的窗下,忽然发现泥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他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他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的,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他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无情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
观察着它们。
(却不知它们只怎么想的呢?
——有没有它们的想法?)
也许,它们这一生,就这么一次相遇,一只,许是公的,另一只,或许是母的,以后,恐怕不能再相遇了。
它们会不会念诗:飞蓬各自远,思君如明月……江湖多珍重,天涯若比邻……
无情忽尔兴至。
他又取出了那管箫,试了几个音,然后信口吹奏起来。
——这几天,他已不再在这儿吹箫。为的是怕浅露心情,怕人嘲笑。
现在,他却想吹上一曲,送给那些相遇又骤分的小蚂蚁。
就算他明天再来,仍能见到这些小小蚂蚁,但是,也可能不是同是今天“相识”的蚂蚁了。
蚂蚁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聚散总无常。
在亘古天地里,漠漠宇宙里,两只蚂蚁一场匆匆相遇,在时间的洪流里,在浩瀚的青史里,又算个啥?
他心里想着,口里奏着,鼻里闻着,就自成了曲调。
吹到差不多尾声的时候,忽然听到掌声。
——有人拍手。
回头。
上望。
出现了一张侧脸。
——一张清水芙蓉,明艳万端,巧笑倩兮的侧脸。
无情只觉脑门里“轰”的一声,咯拓一声,箫自手上滑落,掉到轮椅底下去了。末了几个音,自然就再也吹不吹下去了。
他只觉得脸正发热。
忽然,一物又自窗棂那儿递了进来。
那是一串红莓果。
“给你,赏你的。”女子清脆的语音比风铃还风还灵,“你吃。”
无情的脸庞还在发烧。
他看着女子露出袖口的那一截白生生的小手腕,腕上还有一圈紫色石头砌成的镯子,更是不敢去接。
女子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裸露出来的手腕,白了无情一眼,笑道:
“你这次吹得没那么凄惨。”她一付大姐姐的款儿侧着脸说:“你年纪那么小,不应该充悲惨。”
说着的时候,她开始注意到无情是坐在轮椅上的。
然后她注视他的膝、他的脚。
无情巴不得把头攒到自己袖子里去。
那女子依然侧着头,语音更加温柔起来,将那串红莓果再努力往前向下一送,问:“吃?”
无情有点受惊,却不知怎的,又有点受宠的感觉。
他从她皓玉也似的手腕望上去,看见她的脸——她的侧脸,在旧墙、碧瓦、柳色、红砖、白花、蓝天、阴影之间,那半张明艳的粉脸——那只有从天上飘下来,画里走下来的人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
无情这时候忽然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学,只想学绘画,把子女子的神态画了下来。
就是因为一时之间,心神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就没回应那女孩的话。
那女子有点微诧:“你不喜欢吃?”
无情摇头。
女子笑了笑,笑得像漾起一遍春水,又似泪成春水一遍。
“吃还不拿去?”
无情这时看着这笑,他识事以来,从未看过女子能笑得这么好看的,这么明丽的。别以为他身在宫中没机会接触过女子,事实上刚刚相反。宫中的女子,多是朱勔、王黼、蔡京父子等从国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自是貌美万端,艳压群芳,都是绝色,由于诸葛小花有护骂之功,加上无情只是个小孩,又有残障,赵佶对他,虽说爱护同时也小觑了他,故不避讳,让他可在宫中自由“行走”。徽宗又好色恣欲,尽收美女入宫,故而,无情从小就见到不少贵妃、贤妃、贵仪、淑容、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充嫒、婕妤、才人、贵人、美人、夫人等等,莫不是国色天香,妍媸各异。无情可以说是比一般达官贵人,对美女方面的见识,还要广博多了。六宫粉黛,争妍斗丽,无情都不放心上,连诸葛也只以为他只是少年老成,但情窦未开。
不过,他未见过这么一位年纪大约只比他稍稍略长的女子,那么令他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他好像想了好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所以,又摇了摇头。
女子不解,笑着又问了一次:“吃?还是不吃嘛?”
无情眨了眨眼,还是摇摇头。
“你怎么老是只会摇头,不会点头嘛你!”女子噘着嘴,嗔斥。
无情一时不知说什么说,只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