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集 可怜白发生(下)
无情缓缓地道:“可是,当晚夜闯‘知不足斋’的,并没有江南霹雳堂的高手,却有一位罕有的在‘山东神枪会’专攻炸药的‘炸王’孙炸。”
三鞭蹙蹙眉:“狗腿子果然鼻子灵敏。”心中却愈渐震撼。
无情眼帘低垂。
他好像是望着地上。
草地已不再柔软嫩绿,因为已铺了尸身,洇了血水。
草地上本有的一簇簇小黄花,现在都给压得七零八落,垂头丧气,颜色消淡,不过,却还有一团团白茫茫的蓬草花、蒲公英,交错生长,在月下摇曳生姿。
无情好象只在看着白毛毛的花,脸上又回到平时的冷峻清奇。
好像他办案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要把情和理,分得一清二楚,对事和对人,是两回事,不能混着来谈。
这样做,要很自制,很辛苦。
对他的年少与激情而言,更是艰辛、约制,何其不易。
是以,他给舒无戏笑骂过:“年纪小小,就如此不近人情!”
也曾给喝得半醉的轩辕东方痛斥过:“冷漠无情,年少便不流露真情,年长了之后便一定冷血无情,果然只宜在六扇门混个执法行刑的!”
那时,诸葛先生还为他笑着开解:“他?因怕深情伤人情,惟恐多情作无情。你不知道他。不过,轩辕兄弟口占‘冷血无情’,日后我得再收个门生,就叫‘冷血’,给你再气得个吹胡子瞪眼睛!”
那是前事。
不提。
然而无情追查的就是前事:
“不过,当晚,有人通知孙炸在‘花生堂’内灵堂之前,有一个檀木盒子藏有用毒宝典。”
三鞭脸颏抽搐:“你知道的还不算少。”
无情缓缓道:“可是孙炸一入‘花生堂’,毒典尚未到手,人已受袭,给分了尸。”
三鞭冷笑道:“太贪心的人总没有好下场。”
无情冷冷的道:“对。太贪心的人没有好下场。不过,通知孙炸‘花生堂’有‘毒步天下’温蛇用毒秘笈的人,好像是一个道人。”
三鞭“哈、哈、哈”干笑道:“道人?今大宋天子崇仰道教,天下无处不道人。刚刚就来了三个,来探你的!”
无情双目仍垂注在白蓬蓬的花球上:“当天晚上,埋伏在灵堂前的,也有一个道人。”
三鞭道人仍然笑着,笑声又干又哽:“我就说嘛,方今圣上,道行天下,天下道人,络绎于道,一个招牌砸下来,砸中十个有七个是道人。”
无情道:“那道人就是你。”
三鞭道:“好说好说。我只是去‘花生堂’守灵的。”
仇烈香听得噗嗤一笑:“你不如说你是剥花生的!”
三鞭恨恨的盯了仇烈香一眼,心中晃过了七八种要她落在自己手上整治修理折磨她的狠方法。
无情却道:“据我们所悉,通知孙炸来盗毒经的,也是你。”
三鞭索性横了心:“反正孙炸已经死了,你又不是他孙子。”
无情道:“然而,炸伤温汝、何大恨、梁深仇、孙加零、詹远草五大高手的炸药,就是孙炸仗以成名的‘一顿眼泪’。“
三鞭的脸颊在火光中,似闪过五、六条青色鞭影:“哈哈,他们杀死了孙炸,孙炸的绝活炸伤了他们,这不是报应循环吗?”
无情道:“可是天网恢恢,仍有疏漏。你通知了孙炸,‘毒步天下’温蛇的毒经就在灵堂,他感谢你,把独门绝活‘一顿眼泪’相赠,你收下了,伙同温、孙、何、梁、詹五大高手,伏杀了他。然后,趁他们互相殴斗,争夺毒经之际,你夺了木盒便走。五人穷追不舍,你就故意遗下木盒,让他们争夺到手,其实已取走毒经,把‘一顿眼泪’置于盒内,于是──”
追命接到:“轰隆。”
无情道:“炸了。”
追命道:“敌手不死即伤,你夺得宝鉴,远走高飞。”
无情道:“可是又怕那五大家族追杀,所以躲入相爷府里。”
追命道:“从此,那部毒经,就落在你手里。”
无情道:“那部毒经,听说是温蛇毕生心血所聚,叫做……”
追命道:“山字经。”
两人一唱一和,一对一答,说到这儿,三鞭道人忽生起一种感觉:
他今天率众而来,本意是毁掉一点堂,杀掉这个听说越来越给诸葛神侯器重的年轻人的。
现在看来,却好像是:
他来错了。
“不过,奇怪的是,”无情缓了一缓,接道:“这‘山字经’,却没能让你练成用毒之法。”
“所以,”追命与他师兄极有默契,“所以,你认为还有一部真正的‘山字经’。这时候,就发生了云南智高率兵作乱之事。”
三鞭依然干笑:“智高作乱,早已伏诛,干我何事?”
“是不干你事,谅你也只敢欺侮百姓,出卖同道,但决不敢造反作乱。”追命道,“的确不是不干你事。不过,当时,智高作乱伙众愈甚,除了世叔、天衣师伯和元师叔外,还有伏魔将军、金花镖局局主金小肚、天外天白训这等好手,有些负责牵制智高主力,有些旨在分散智高兵力,有的则以献宝为主,接近智高,进行刺杀。”
三鞭嘿声道:“果然是鹰爪子,眼尖爪利,不过,这陈年旧事又与我何干?”
无情冷冷一笑:“但这却与一件武林公案有关。”
追命接道:“其中金小肚金局主是负责献宝。”
无情一面说着,一面俯身去采了一朵蒲公英白花球,拈在眼前观赏,道:“他的‘宝’便是‘山字经’。”
追命道:“智高手上有练‘伤心箭’的秘诀,可是没有‘山字经’的心法,那好比有弓无矢,所以,他也急需‘山字经’。”
无情道:“结果,智高没有得到‘山字经’,剿匪高手也没得到‘伤心箭’。由金小肚、白训派去献‘山字经’的一百八十二人,尽皆丧命,全都在胸膛上,给炸开了一个血洞。‘山字经’也从此不见。”
追命:“这桩武林血案,人神共愤,金小肚和他的‘金花镖局’,誓报血仇,结果也全遭受毒手,‘金花镖局’从此力竭。”
无情:“‘金花镖局’一众高手,死时也是胸口给开了一个大血洞。”
追命:“这件案牵连甚广,官府不能作罢,武林义愤填膺,连朝廷也下令追查,结果,还是‘天外天’白训,查到了一个名叫善哉大师的杀手,联同一名背着长形包袱的瘦长个子,就是人神共愤的杀手!”
无情:“大家有了目标,就好办多了。那名善哉大师隐入一座有名的道观,结果,给人检举出来,并砍了他首级,献到相爷府去──这位检举人,便是三鞭道人你阁下。”
三鞭道人听到这儿,遂抚髯哈哈长笑道:“对呀对呀,贫道便是将那夺经杀人、误国害人的不法之徒绳之以法的侠客呀!”
这句话一出,效果非常惊人。
只见追命怪叫一声,自行跌了个仰八叉。
仇烈香还未会过神来,回目一瞥,却见无情哈啾一声,口吐白沫!
──不是吧!?
──“山字经”的毒力不是那么厉害吧!?
待定过神来,仇烈香才发现:
原来无情不是呕白沫,而是不小心把蒲公英花球吸到鼻下唇边了,看去好似吐白沫一般。
而追命已一个筋斗翻身立起,笑啐道:“无耻之徒,无耻之言!”
──当真是三鞭道人那一句话尽得无耻之甚!
无耻之最!
连这两名优秀捕头也抵受不住、禁受不起!
第七章 秘笈也有盗版本
“对呀对呀,”追命学着三鞭道人的语调说,“杀了善哉大师,便谁也找不到那真正的元凶了。”
“错了错了,”三鞭道人可一点也不赧然,“善哉大师本来就是真正的凶徒,他死了又何必再找元凶!”
无情这才吐出了蒲公英花球,道:“可是善哉大师死了,‘山字经’也从此不见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三鞭道人道,“那种记载害人武功的册子,不要也罢。”
“不过,这种害人的书,不久又出现江湖了。”追命叹道,“元师叔为了要学成‘伤心小箭’,练就了‘忍辱神功’,但仍需得‘山字经’里记载的功法,不然,就修习不成最高境界。师婶为了这册子,曾向你求助,结果……”
三鞭道人森冷的笑了笑:“我是帮了她忙呀。”
追命沉下了脸:“但你也亵辱了智师婶。”
“那是你们自在门的风气败坏。”三鞭道人居然毫无愧意的说:“她是欠了我情。我跟他非亲非故,元十三限狗眼看人低,我又何必无缘无故送她宝鉴!”
追命沉声道:“可是这‘山字经’并非原本,而是删减、伪作、盗版本!”
“秘笈也有盗版本!?”仇烈香为之瞠主,戟指三鞭,“你这人也太卑鄙了!”
追命恨恨地道:“所以元师叔练错了武功,练岔了真气,走火入魔,神智开始不清不楚,半疯不癫,日后行事,更加乖常。”
无情道:“不过元师叔实在是武学奇才,哪怕是减本‘山字经’,倒错来学,他也一样练成了‘逆行伤心箭’,成就了绝世武功!”
追命叹道:“他练就了武功,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师婶。”
无情冷冷地盯住三鞭道人:“第二件就是找你。”
三鞭道人陡地干笑起来:“找我?找我干啥?认亲认戚不成?”
无情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一字一句地道:“找,你,报,仇。”
追命沉声接道:“可是你躲起来了。”
无情道:“你其实也没躲远,因为半个武林都在找你报仇。你就躲在少保府里。”
追命道:“元师叔就在相爷府里,给蔡京劝住了,改而去对付世叔。你人在少保府,但仍听蔡京之命。所以,你欠了蔡卞一个情,加上蔡京默许,今日率众来铲平一点堂,要杀我大师兄,向相爷讨一个功,为少保还一个情,是不?”
三鞭道人瞳孔收缩。
他忽然发现,今晚的局面,远不似想像中简单。
他本来正布置了一个局。
他要把局里的人杀光。
可是现在的局面,更像的是:他自己踩进了一个局。
他的敌人正在局里等他。
三鞭道人觉得头上在冒汗。
──也许,正因为他背后火光熊熊之故。
“据我所知,元十三限视诸葛小花为巨仇,他的弟子六合青龙也视你们萧寒僧、铁游夏、盛崖余、崔略商当死敌,”三鞭道,“既然如此,我弄疯了元十三限,奸污了智小镜,又与你们何关!”
“道义。”
追命道。
“报仇。”
无情也只两个字。
仇烈香看着无情,又看着追命,说:“痛快!”
三鞭道人汗涔涔下:“那么,你们是推断到相爷会派我来,少保的事也一定少不了我,所以就在这儿等我来杀光你们了!?”
“这种在皇城内清除异己的事,由‘夏侯’组织来执行是最好不过了。”无情淡淡道:“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起,既然已发生了殴斗,就将计就计,把你们引了过来为目的。”
追命也点头道:“何况,我们追查杀戮甚重的‘夏侯’杀手组织已久,今儿一并办了。”
无情忽道:“还有一件事。”
三鞭道人估量一下形势:光凭这二男一女,又怎奈得了自己的何!何况,任劳、任怨都在,这两人战斗力也决非寻常!心中比较笃定,便道:“你们既然会报私仇,就别怪我借机行凶了!有事快说,有屁──”
无情道:“真本‘山字经’其实在不在你手里?”
追命也问:“据我们所知,‘山字经’至少有三个版本:一个是‘毒步天下’温蛇的版本。一个是金小肚珍藏但给你夺去的版本。一个是你修改过后让元师叔练疯了的删字倒错版本。除了最后一种,哪一种才是真的?”
三鞭听了,“哈哈”一笑:“坦白说,我答不了你。”
仇烈香啐了一口:“胆小鬼。”
三鞭狠狠盯了仇烈香一眼,怪怪的道:“这不是胆大胆小,而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大还是小,有没有色胆,你待会儿一定知道。”
这时候任劳忽然干咳了一声。
三鞭道人横了他一眼:“你有话说?”
任劳道:“卑职只负责咳,由三师哥说话。”
他年纪虽大,但却称比他年轻至少三四十岁的任怨为“三师哥”。
三鞭盯向任怨,“好,你说。”
任怨怯生生地道:“卑职大胆试替观主解说一下。”
追命道:“谁说都是一样,我只想知道‘山字经’是怎么回事。”
任怨道:“坦白说,观主恩宏大量,也让我们这些资质愚钝的小辈参与参研‘山字经’,我们鲁愚无明,自无所悟,不过,坦白说,那册温蛇的‘山字经’,顶多只是一些用毒技巧,肯定不是内功心法,也不见得如何高深。至于传为‘金花镖局’珍藏的那一册‘山字经’……”
三鞭冷笑一声。
任怨止住了声。
三鞭道:“说下去。”
任怨道:“那却真的是正统道藏、云笈七鉴中不收入的符录决法,只有对修习‘伤心箭法’的人,有透悟速效,对其他武学心法,却真的一无所用。”
任劳接道:“反正无用,于是,观主就改了三五十句,撕了十七八页,倒错了五六行,改写了六七页,换了几个名词,改了十来个穴位,再献给元十三限那疯子,如此而已。”
三鞭听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用毒秘笈、内功宝典也有假书、盗版本,这两本百无一用的破书,却让我把那武功绝世的豪杰搞了个半疯,再把他的老婆享用了半年,过瘾,过瘾……”
笑得淫亵不已之余,居然还陡地止住了笑声,问了两句:
“听说一个是你师叔,一个还是你们师婶,可不是吗?咔咔咔咔……“三鞭笑得手上一长一短的鞭子,一耸一耸的,”那么说来,我们还是一家亲那,咔咔咔咔……”
第八章 唯恐多情故无情
在三鞭道人恬不知耻的笑声中,追命猛灌了几口酒。
由于灌得太猛、太激,酒水沿着他下巴的胡碴子一直窜流下去,直渗入脖子,以致衣襟已染深了一大片颜色。
酒是烈的。
入口很呛。
却不知酒流到衣服内,接触到肌肤会是冻还是热?
无情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
他的修长手指,握得很紧,以致现出了青筋。
仇烈香有点吃惊。
她无由地觉得他一定在愤怒中。
所以她要看着他,生怕他因激忿而出岔子。
可是,她眼中所看的与她直觉所感的,很有点不一样。
无情好像很沉着,也很冷静的样子。
只是他的脸很白。
眼也很白。
──不,他的眼还是黑白分明的,还是那么灵,那么逸,那么清,唯一特别的是,好像黑(瞳仁)特别黑,而白(眼白)显得分外白,而已。
不知怎的,无情的分外宁静使她感觉得特别惊心。
无情双目只盯着三鞭道人。
他只盯着他。
盯着他的胸,却似看透了他的心。
盯着他的喉咙,仿佛要在那儿开一个洞。
盯着他的嘴,这时三鞭道人正张着嘴巴咔咔咔咔的笑着。
看起来,无情好像巴不得他就张着口卡在那儿,闭了气。
然后仇烈香发现:
当无情盯着三鞭的时候,也有一个人盯着无情。
──以无情同样的仇视。
那人是个少年!
任怨。
仇烈香忽然发现:
任怨也很文秀,很俊美,很好看。
可是,他比无情阴,比无情寒,更比无情让人不寒而悚:
──而且还不知为什么!
不明何以如此!
如果说,无情的姿势是一种唯恐多情故无情,那末,眼前这个少年任怨,就是一种本就薄情更绝情。
三鞭还在笑。
可是他的眼睛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在这样仰首大笑的时候,目光还是流动、平视的,只要对方一个松懈,他就出手;如果对手乘隙进击,他就马上予以重击。
他在等。
他在诱。
他在诱敌出手。
可是没有。
──这两个年青、少年人都没有出手。
至少,没有趁他笑得好像已得意忘形,猖狂之极之时动手。
反而,那个少年无情在他咔咔笑声中问了他一句话:“知道我们一直在等啥?”
三鞭道人手上长鞭拍地一卷,之后还有啸的一声锐响,他龇齿厉声道:“姑且勿论你们等的啥,你们都旨在等死。”
追命用绑腕大力揩掸嘴边的酒沫子:“你横行江湖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污辱了这么多良家妇女,你就以为没人能收拾你?
三鞭道人剔起了一只眉毛:“谁?谁收拾我?天?不是吧?天不是好久没管事了么?圣上?圣上还打算降旨让我正式当官呢!你们?自在门?六扇门?”
他又咔咔咔咔的狂笑了起来:“其实你们这些小朋友到底有没有想到过:为啥自在门高手那么多,坦白说,懒残大师的武功,已臻化境,虽然天生有三大缺失、罩门和死穴,但他如果要为元十三限夫妇报仇,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放眼武林,能敌得过他的,恐怕也只有方巨侠和关痴子!那他为何不找我麻烦?”
追命沉吟道:“据我所知,大师伯是有过约誓,在特殊情形下,才会与人动武交手。要收拾,不必劳动他大驾。”
三鞭猖狂地道:“哦?他是有过约誓,那么,诸葛小花呢?天衣居士呢?元十三限自己呢?至少,凭诸葛老儿,要钉上我,我也打他不过。你们这些小辈不知道吧?咔咔咔咔咔咔,我告诉你们吧!当年,我提供‘山字经’给元十三限那个疯子修习的时候,他不知道我上了他老婆才换来的,在蔡相爷、傅大人、八太爷撮合下,元十三限豪饮之后,豪气冲天,豪情大发,就要与我结拜,还当天以自在门的名义,发了毒誓,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和门里同辈,都决不动我一根毫发!元十三限而今还是继续半疯半癫,他敢动我,就等于说他先得承认自己错练了‘山字经’,这是他宁死不认的。一认,他的底气根源就全泄了!这叫自欺欺人,咔咔咔咔咔咔,连绝顶高手也不可免!”
他越说越得意:“现在,你们可明白来龙去脉了吧?”
无情道:“我也奇怪……世叔一直对元师叔、师婶的惨案耿耿于怀,忿忿不平,也念念不忘,一直埋怨自己没能拦阻元师叔修习‘伤心小箭’,还兼修‘山字经’,以致影响他的神智……你可以说是间接害死元师婶的,世叔是决没理由放过你的。”
三鞭志得意满的道:“我做事害人,先求自保而后动,要害人就害个斩草除根,要不然,至少也得要对方全无还手之能。这才是害人害得有道行的高人。我就是这种高人。元十三限那时感激我还来不及,而他那时对诸葛小花早已成水火不容,还是相爷以圣上之诏让他们同宴的。”
他得意洋洋的说下去:“元十三限原本学‘山字经’,修习主要就是为了对付及超越诸葛的,他哪肯听你们师父的话!再说,他那时已知我们在‘山字经’做了手脚。元十三限立誓之际在相爷语言挤兑下,诸葛老儿也附和了几句,也形同立了誓言……咔咔咔咔咔咔咔咔,要知道的是,你们自在门最重视的是约誓,一旦约了、誓了,就决不能后悔,而且还真的是十分应验。听说连当年你们的祖师爷韦青青青也不敢违背,更何况是元限、诸葛、天衣!”
追命怒道:“所以你害人害得更了无忌惮了!”
三鞭轻描淡写的道:“你们自许为侠道中人,尚且不知团结,我又有什么不敢放肆的?”
无情忽道:“那是上一辈自在门的人约誓,我没有跟你立过约发过誓。”
三鞭目中无人地道:“若说我有何畏惧,我就怕你们门里上一代好手。他们有约在先,有誓不能毁,我便再无所畏。所以,你们说等什么人来,我都不怕,别说诸葛应仍在战仗未返,哪怕他回来了,他也不能动我。因为他一动我,相爷就立刻派元限动他,难免先来一场同门阋墙!就算至尊懒残在这儿,他的同门同辈发了誓,他自己也有约不动武,也一样管不了我的事!”
然后他斜睨着无情:“你们确不算立过誓,可那又如何,你只不过是一个残废,又能奈我何!”
追命忽道:“余近花。”
他的语音冷而低沉。
三鞭心头一震,“余近花”是他未入道之前的名字。
──那时“三鞭开炮”余近花已经是江湖上很有名的采花大盗,声名狼藉。
他后来也是借入道之名,来躲避各路正派侠士对他的追杀。
等他羽毛丰了,武功更高,手下高手辈出,而且得到背后靠山之时,他就把追杀、鄙薄过他的人,一一追杀构陷。
所以,追命忽然叫他“余近花”,他倒是心神一震,忽然忆起他给正道之士追杀之日,惶惶栖栖,不可终日之时。
追命盯住他,呃的一声,吐了一口酒气:“余近花,你要是再多说一声‘残废’,今日我就立时宰了你,就算因此犯了法渎了职,也一定不让你活在大牢逍遥多一日!”
三鞭不知怎的,听追命这样的话,心中如受重压,但嘴里还是卖狂的说:“算了吧,今天自在门这几个小辈,全得给我葬身火海──我对你们长上做了这等事,岂会让自在门的香火得以延续,来找老子麻烦!?哼!嘿!”
第九章 太在乎就是太易受伤
无情忽道:“世上不止自在门一个门派。”
三鞭愕了愕,不知其意,只道:“这个当然。你们自在门也不算兴盛,要不然,就不会连残废也收了──”
话未说完,突然,追命往自己身上一抹,陡然把手一扬,一团褐色事物,月光下,急袭三鞭!
三鞭眼也不霎,右手一振。
“啪”地一声,长鞭如同一条黑蟒,迎空卷起一道勾劲,击中褐物,顿时碎裂成千百片,四溅迸射。
“噗噗噗”,至少有三道褐物,如漏网之鱼,溅在三鞭肩上、袍上和脸上。
三鞭气劲布满全身,溅在肩上、胸袍上之物,完全没有效应,但溅在他鼻上的褐色事物,仍使他脸上热辣辣的一阵刺痛。
这使他微吃了一惊:
──这是什么东西!?
──如果淬了毒岂不是……!?
他马上看看自己袍上沾了的污点,皱了皱眉,再用手在面上抹了一抹,仔细看了一下,才有点释然。
……只不过是泥巴!
──还好,没有毒。
随即,他不禁有点悚然:这看似只是个酒鬼,可这么一出手,就几乎让自己吃了个亏:既算准自己一定以鞭击碎,而又算好碎泥巴正好溅着自己,幸好没有淬毒,要不然,可真是出师不利。
──看来,这个小兔崽子,并不是那么好应付!
(另外,他们既然在这儿布局等我来,到底是不是还有后着与杀着?看来,还是速战速决为妙,以免老猫烧须,折在这等乳臭未干小子手里!)
以上是三鞭道人的感觉。
追命出手是因为忿怒。
他忿恨三鞭道人人格太鄙劣。
他不忿余近花一再出语侮及他大师兄。
所以他出手。
他并不擅长发暗器。
但他擅于运用一切手边可以拿得到的东西作武器,就像他江湖跑惯,一言一行,无处不见机智人情。他刚才正好摔入坑内,也幸好是摔入土坑才恰好遇上一股令他不致脖子折断的力道,不过也沾了一身泥。他就抹下一把泥,往三鞭发力扔去!
他确是算准三鞭一定会用鞭把泥巴击落。
──泥巴不碎,反而没啥杀伤力,一旦粉碎,反而不易避躲。
不过,当三鞭手一振便把泥团击个粉碎,他心里还是震叹了一声:
光是这一鞭之力、之准、之巧、之劲,三鞭余近花已是名不虚传,甚至,其速度与角度,仍出乎他预料之外。
──这的确是一名劲敌!
不过,敌人再劲、再恶、再凶残、再厉害,他也决不容之侮及他的大师兄!
不,可,以!
他听闻过上一代“自在门”师兄弟同门间的怨隙与分裂。
他看到元师叔的头发白了又黑,黑了又白。世叔早生华发,而二师伯也双鬓尽霜,心中一阵又一阵酸楚:到底,有多少烦恼丝,是因同门之间的内耗而染尽霜华?
他也为之大恨。
大憾。
所以他决心要跟同门团结。
团结才能强大。
他衷心希望门内和谐,不要重蹈上一代的重辙。
和谐才能团结。
以上是追命的想法。
无情并不忿怒。
也许,他听人笑骂、讽嘲、讥刺:“瘸子”、“残废”、“窝囊”、“不中用的东西”……已成了习惯。
或许,他已够坚强得不在意。
甚至,他已不敢在乎。
不能在乎。
──因为太在乎就太易受伤。
为了不受伤,所以不在乎。
他知道追命是为他出一口气。
──但在大敌当前之际,他更希望他能不动气。
最好能多笑一笑,更妙。
追命、三鞭交手一招,无情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武林中要对付你的人也不只一门一派。”
三鞭不知怎的,对这只能端坐不动却安静若磐,而又一身剑气的年轻人,竟有点心生怯意。
也许就是心生惧意,所以把话说的更加狂妄,并且有意无意要出言伤害、侮辱他:
“想对付我的人很多,但能对付我的人却很少。”
无情道:“我们的前辈,不方便对付你,然而我们这一辈的门徒,却打定主意要消灭你这败类!”
“消灭!?”三鞭陡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们!?就凭你这站不起来的──!”
这句话也讲不下去。
这次出手的不是追命。
而是仇烈香。
仇烈香一扬手。
皓腕。
如玉。
刀光。
如梦。
她一伸手那细细的玉手经月河镀上银边如同一绺可怜的白发铺在她的弯弯皓腕上然后刀光如月之华月之芒月之精月之神嗖地往三鞭道人的喉咙飞去好象认准那儿是刀的鞘刀的洞刀的归宿刀的鹄的刀的靶子一般!
嗖!
一刀!
三鞭早有防范。
他立刻扬鞭。
长鞭,
可是太快!
刀来的太快。
比刀光还快。
他扬鞭已来不及。
刀已近入中门。
比刀风迅速。
长鞭已不及守护。
幸好还有短鞭。
他及时用短鞭手柄一挡。
“噗”刀插入鞭之护手。
刀尖穿破。
刺中三鞭鼻尖。
三鞭及时觉得一寒。
一仰首。
刀尖在他鼻上沾了一点血。
三鞭早有防备。
仇烈香出手一刀。
三鞭居然格过了,但还是伤了鼻尖见了血。
三鞭心头震骇莫已,怒嘶道:
“蜀中唐门的‘仇眉绯色刀’──仇烈香,你真不想你娘在少保府呆下去了!?”
仇烈香露出白似雪玉的贝齿,说起来,除了颜色,飞刀的形状倒与她的双眉很相似,“少保府留不留人,还轮不到你说话,也得看我母女愿不愿留。”
三鞭揩掉鼻尖一点血,兀自余怒未消:“我本来要保全你──”
“嗨,免了,我怕怕。”仇烈香又拍拍心口,手腕更柔美动人,“保全这回事,刚才三师哥说过了,省了省了……何况你敢得罪盛少捕头,我也不打算保全你了。”
说着,还向追命、无情眨了眨眼睛。
“是呀是呀,”追命看了仇烈香的手势,也发出会心的微笑,“谁保全谁,还说不准呢!我听到保全保全,就吓怕了。”
说罢,也伸了伸舌头。
舌上还有些酒泡沫。
“你们都这样帮我,我好像很没用似的,”无情也拍拍心口,仇烈香这才发觉,无情的手也修长细嫩得十分动人,心中怦地一跳,“我也怕怕。”
大家都笑了起来。
“啊,这又使我诗兴大发,想起我最近一首得意之作,我吟给你们听吧……”也不待大家反应,他就长吟:
“两道仇眉鬓边飞,
千种风情天外雷。
一身剑气惹佞语,
几重箫声梦商回。”
吟完了之后,追命自己大赞不已:“好诗好诗……”
却听无情欲语又止还是说:“三……师……弟……这首诗不是洛阳温晚温大人所写的‘神州梦回贴’吗?怎么……又变成……是您的……”
“噢,不,好像是他还是我……总有一个写的吧,嘻嘻……”追命好不尴尬,又咕噜噜灌了两口酒,才道:“都一样,都一样,只是我吟得好,吟得太好了……是不是呀?”他回首去看仇烈香,希望能得到些鼓励赞美。
没想到,仇烈香斗鸡了双目,口吐白沫,手掩胸口,很辛酸的样子。
大家都笑了。
因为笑,仇烈香忍俊不住,才把含着蒲公英花球吐了出来。
“……我学你的……”仇烈香指的是无情,边笑边说。
这三人,好像,谁也没把三鞭以及任劳、任怨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