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落足万丈壑 生死一瞬间

  瘸教教主莫白苍如此一挥手之后,周围四十辆马车上,顿时出现老少道俗许多不同的人,每个人都有一种愤怒的表情,每个人的背上都插着一柄长剑,夏心宁只道是故弄玄虚,没有作理会。
  莫白苍得意地转动所坐的轮椅,向四周看了一遍,含着一分微笑说道:“夏小朋友!令师祖当年以一柄银剑,击败武林所有剑派,使泰山剑会归于寂灭,最令人难堪的令师祖从此以后,便隐居不出,使各大剑派重振声威的机会都没有了,使各大剑派含垢忍辱数十年……”
  夏心宁正色说道:“莫教主!你错了!先师祖当年所以要力主废除泰山论剑之会,主要原因是希望消弥论剑流弊所造成的报恩寻仇的杀风,不是存心使各大门派受辱。”
  莫白苍摇摇头,捋着胡须说道:“小朋友!错的是你师祖而不是我。”
  夏心宁一听莫白苍批评他师祖,立即厉声斥道:“莫白苍!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莫白苍笑了一笑说道:“我说你师祖错误是有根据的,因为武林之中,本来就是恩恩怨怨纠缠不清,因此报恩寻仇,也就永无了日,你师祖想制止泰山论剑之会,来消弥仇杀之风,那不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么?”
  他说得很斯文,但是语句是坚定的,夏心宁想了一下说道:“我师祖存心正确,眼光远大,你们燕雀岂知鸿鹄之志?如果武林中人都能体认我师祖的用心良苦,岂不是就可以减少恩怨的纠缠,消弥仇杀之风么?”
  莫白苍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哈说道:“小朋友!你说得对,你师祖是鸿鹄,我们都是燕雀,世上燕雀多而鸿鹄少,你来看看周围车上这些朋友们……”
  他挥手叫夏心宁向四周看去,接着他又说道:“你师祖数十年要消弥仇杀,他何曾想到数十年后,还有人来找他的徒孙报仇雪恨!”
  夏心宁闻言一惊,不觉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莫白苍笑道:“当今武林大剑派历代相传,要牢记当年泰山之辱,并且各自精研本门剑术,不断谋求进步,数十年从不懈怠。最近突然听到当年的‘银剑’,再度出现江湖,所以大家都群起追踪,老夫不过是成人之美,用本教马车送他们一程而已,小朋友!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们来到此地的意思了吧?”
  夏心宁听完他这一段说明之后,他不禁有一股寒意泛自心底,他真没有想到武林之中一点恩怨记得如此之深。
  同时,他也奇怪,银剑传到他手里,为时才不过两月,而且他亮出银剑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为什么就这样快传遍武林,甚至于惊动各大剑派前来追踪?
  他忍不住回头对胜黛云苦笑了一下。
  胜姑娘此时却将两颗晶莹有神的眸子,凝视在夏心宁的身上,给予他一种鼓励的力量,她沉着平静地低声说道:“宁哥哥!师祖当年真了不起,仗一柄银剑,视各大门派如无物,我们今天可不能辱没师门的令誉啊!”
  夏心宁闻言精神一振,他昂然向四周看了一遍,朗声说道:“莫教主!话既然已经说明,就请你划出道来。”
  言犹未了,从左侧马车上跳下来一位须发苍白的老者,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道袍,白袜云履,左手握着一柄拂尘,人长得浓眉大眼,精神奕奕。
  夏心宁一见有人出来,便拱手问道:“道长怎么称呼?”
  那老道沉声说道:“贫道武当派知敬。”
  夏心宁拱手说道:“知敬道长请划上道来吧!”
  知敬老道是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的师叔,在武当派内辈分极高,所以这一次无形中成为各派来人的为首者。他听到夏心宁要他划上道来,淡淡一笑说道:“夏小施主!你千万放心,更毋须惊吓,莫教主派出这么多车辆,主要是行程快速,并不是拿这种雷霆万钧之势,专为对付小施主一人而来。”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对付你这样一个后生小辈,还用得这样大的排场么?
  夏心宁自然听得出其中语意,也笑了一笑,缓缓地说道:“如此老道长你们追到此地,意欲何为?”
  知敬老道伸出手来指着夏心宁说道:“因为小施主你年纪太轻,当年的恩怨,我们不愿将你牵涉在内,所以也不愿意为难你,只要你将身上的银剑献出,此地的事,便与你毫无干系,你们尽可请便!”
  胜黛云轻盈地笑了一下,她抢在夏心宁前面说道:“老道长!你们要这柄银剑,有什么打算?”
  知敬老道说道:“当年你师祖以这柄银剑废了泰山论剑,现在我们要将这柄银剑,在泰山之巅,邀约天下高人,当众毁掉,一则洗刷当年之辱,再则从此恢复当年的泰山论剑大会,来切磋剑术。”
  夏心宁说道:“老道长,如果我不愿将这柄银剑交出来呢?”
  知敬老道“哦”了一声,一对粗眉一挤,圆眼一瞪,但是他立即又摇摇头说道:“不会的!小施主!你不会这么做的,看样子你是顶聪明的人,决不会这样不识时务。”
  胜黛云笑嘻嘻地说道:“老道长!如果你是我们,你是不是也这样‘识时务’呢?”
  知敬老道脸色一变,沉声说道:“如此说来,你们竟然是不愿意把银剑拿出来了。”
  夏心宁随手从腰间取出银剑,挺在手中,朗声说道:“银剑是师祖所传,它代表着师门的令誉和尊严,老道长要得到它自然可以,那必须要等到在下溅血横尸,那时候这柄剑自然会归老道长所有。”
  知敬老道突然呵呵大笑道:“是啊!贫道倒忘了你是蓝衫客的后代门人,倒是轻视你了。”
  说着话,他反腕探肩,“呛啷”一声,拔出背上长剑,随手一掠,青芒闪闪,长达两尺,远远地感到一阵寒气逼人。
  夏心宁迈步上前,横着银剑当胸,含笑问道:“请问老道长!我们比几场定输赢?是以老道长一人为准?还是在场的各派,来一个车轮战法?输赢之后,如何处置?我们明言在先,以免后来麻烦。”
  知敬老道呵呵笑道:“小施主,你问得很仔细,不过贫道答复得却非常简单。如果夏小施主能在贫道手下走过……”
  刚说到此地,突然身后有人高声叫道:“老道爷!”
  这一声呼叫,急促凄厉,知敬老道不觉回头一看,只见一位中年汉子,正以流星赶月的身形,向这边疾扑而来。
  知敬老道微有讶然之意问道:“原来是朱施主!但不知有何见教?”
  来人正是华山派三剑客之首,飞剑客朱长风。他来到知敬老道身边,附耳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知敬老道怫然有不悦之意,立即沉声说道:“多谢朱施主提醒贫道,敌我对招过手,决胜在方圆数尺之地,生死在呼吸之间,贫道自有分寸。”
  说着话,他掉头不理飞剑客朱长风,随手一振,长剑洒出三个碗大的剑花,手法之快,劲道之足,使在场击剑的行家,都为之叹为观止,大家都暗暗喝采:“怪不得老道爷能胸有成竹,原来他确有真本领。武当硕果仅存的击剑大师,看来名不虚传了!”
  知敬老道露了一手“一气三清”的剑技,将华山派后起之秀飞剑客朱长风羞退之后,他这才转过身来,对夏心宁说道:“夏小施主!方才华山派朱施主说道:小施主在苗疆,曾以手中一柄银剑,轻易击败有名的铁笔铜环常瑞春,故不论朱施主这一消息来自何处?是真或是假?贫道却不能不对小施主重新估价了。”
  夏心宁此时觉得武当派这位老道,狂得有些率真,他索性默然以视,看看他将自己重新估价到何种程度。
  知敬老道抬起左手,掉起拂尘玉柄,轻轻地敲了一下右手长剑的剑脊,铿然声作龙吟,他淡淡地笑道:“贫道这柄松纹宝剑,自传到贫道手中以来,还没有遇到十招之敌。今天……”
  他忽然将眼光落到夏心宁的身上,停了一会,才慢慢地说道:“一方面看在你那柄银剑过去的名头分上,一方面方才朱施主的好心提醒,贫道放宽招数,夏小施主!只要你能在贫道剑下,走过二十招,夏小施主你尽管请便,今天之事一了百了。如果你在二十招之内,败在贫道剑法之下,请你将银剑留下。夏小施主!你看此事可算公平?”
  夏心宁此时也呵呵地笑道:“老道长!此事太不公平!”
  知敬老道哼了一声,还没有说话,夏心宁接着又笑吟吟地说道:“我当然是说对老道长而言,太不公平,对我当然是受惠良多了。既然老道长有心成全在下,我只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不过,我有一个疑问在先,老道长所说的话,是否能代表在场的各大剑派?”
  夏心宁这几句话,明是恭维,实是将知敬老道挖苦到了极点。知敬老道如何听之不出?他冷冷笑道:“贫道既然能站在此地说话,自然是代表大家的,只要夏小施主能够有命躲过贫道松纹剑二十招,谁也不会拦你。”
  言犹未了,就听到身后人群中,突然有人说道:“老道爷!你这句话不能代表我们大家。”
  夏心宁一听乐了!他哈哈地笑了一声,闭口不再说话,可是仅仅就此一笑,已经将知敬老道羞得满脸通红,只见他霍然一转身,大声叱道:“是谁?”
  对面的人答应得很快:“青城派霹雳剑卜大光。”
  知敬老道一听“霹雳剑卜大光”六个字,不觉将气忍回去一半,他知道青城九剑当中,脾气最坏、剑法最刁的就是霹雳剑卜大光,此人出头说话,就怕难免要引起同室操戈了。
  知敬老道沉着声音慢慢地说道:“原来是卜施主!请问卜施主,当初大家如何公决?”
  卜大光说道:“不错!当初我们各派都公推老道爷为首,因为你老道爷年高德劭,剑法又是盖世闻名,我们觉得应该推老道爷为首,可是,老道爷不要忘了,我们承莫教主派车送到此地,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取得那柄银剑。”
  知敬老道说道:“难道贫道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么?”
  卜大光说道:“老道爷为了自己的名誉,意气用事,显然已经把这个目的,放在第二位了,我们就不能不站出来说话。”
  知敬老道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沉着脸说道:“卜施主之意,是认为贫道不能在二十招内,击败对方么?”
  卜大光一点也不让步地说道:“武术一道,人外有人。老道爷!在几年前,你说剑下没有十招之敌,这话尚可勉强站得住,可是今天在武林之中,谁敢再自认手下没有十招二十招的对手?老道爷!你说对不对?”
  知敬老道无论如何此刻脸上已经挂不住,他冷笑道:“卜施主!你是青城九剑杰出的剑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人物,你要不要和贫道试上十招?”
  卜大光立即说道:“如果老道爷坚持要用二十招决定此行的一切,我们不能同意。如果老道爷要用十招绝学来考验在下,我是绝对奉陪。”
  霹雳剑果然是性如霹雳,话说到此,一探手,“刷”地一声,一把三尺七八的青锋钢长剑,应声出鞘,在青森森的光芒之中,泛着一股暗红之色,分明也是一把宝剑。
  夏心宁站在一旁觉得好笑,世人之好名,可见一斑,他索性抱着银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们同室先行操戈。
  胜黛云靠在夏心宁身边,悄悄地说道:“宁哥哥!你留神那老道的剑法有什么长处,我要办一件另外的事。”
  夏心宁不知道胜姑娘要做什么事,他倒是真的全神贯注地看着知敬老道。
  卜大光一经彼此说破脸,便毫不客气,左手剑诀一领,脚下稳健地走上前几步,口中说一声:“我要领教了!”
  话刚说出口,右手宝剑前探上挑,一招“把火烧天”,凌厉中暗藏变化,挑向知敬老道的左肋。
  这一招看去似慢实快,闪电指到知敬老道的身前,突然他猛地喝一声:“着!”
  剑锋本是上挑的,如此一喝,突然斜劈而下,砍向左肩。
  这一招变化之刁,与变化之快,立即使得在场的人齐声大喝采!
  知敬老道原先对这位青城派后辈中的翘楚,多少有些不放在心上。所以他第一招来时,知敬老道依然将长剑抱在左臂上,但是,没有料到卜大光居然出手就是这样一招刁钻的变化,知敬老道一时间竟避之不及,只好就用左手掉着长剑,力架一招。
  “呛啷”一声,知敬老道挣得满脸飞红,脚下深深地陷下几寸深的脚印。
  霹雳剑卜大光在这一招对实之下,神情仍旧,气息如常。
  当时场外顿时又响起一阵喝采声,因为头一招就硬对硬的对实一招,分明证明知敬老道无法躲闪与化解所致。
  可是夏心宁却看在心里。暗暗地有了另一种估计,霹雳剑是主动抢攻,而且是招式由上而下,力道至少当在七成以上,知敬老道能在无备之中,以左手仓促地硬对一招,而且并没有落下风,就凭这点看来!这老道果然了得,霹雳剑只怕真的难逃十招之外。
  这时候,霹雳剑已经全力抢攻,每当他挥出一剑之后,便起一阵嘶嘶的啸声,剑法诡变非常,真有神出鬼没之概。
  可是知敬老道站在那里很少移动身形,只是缓缓地在使动长剑,遮挡封闭,没有还手的意向。
  “霹雳剑”突然长啸出声,右手倒翻,以剑柄捣出一招“玉兔捣药”,点向知敬老道心窝,知敬老道淡笑一声,不对不架,只微微地将身一侧。
  这时大家都以为霹雳剑久攻不下,已经技穷,因为这一招倒捣剑柄,分明是毫无用处的。
  正是大家如此猜疑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嚓”地一声,霹雳剑卜大光手中那把宝剑,突然从剑柄伸出长达八寸的剑身,向知敬老道心窝插去。
  这一招大出意外,眼见得知敬老道就要被这一剑,透心而过。
  但是没有料到如此千钧一发,生死边缘,知敬老道突然身形整个向后倒飞八尺,比闪电还快,刚一落足,又俯身向前,右手疾起一招“力断关山”,青芒闪处,当地一声,霹雳剑卜大光手中的宝剑,掉在地上,插在土中深没剑身。
  这一着奇招突出,在场的人都呆了,因为从霹雳剑倒打“玉兔捣药”,露出剑柄的短剑,以至知敬老道倒飞再前扑,还击一招“力断关山”,这都只是电光石火,一转瞬的事,大家始而惊讶霹雳剑出手过于毒辣,继而又震惊知敬老道功力果然惊人,在这样危险的情形之下,居然能够反败为胜,不由得大家不目瞪口呆了。
  知敬老道击落霹雳剑手中宝剑,如果趁势一招,卜大光定然难逃一剑之危,但是,这位老道倒是手下留情,缓缓地还剑入鞘,傲然不屑地置卜大光于不顾,回视四周,慢慢地说道:“但不知还有哪位有异议?”
  四周寂然了!虽然霹雳剑不是其中的绝顶高手,但是,就凭方才知敬老道那一招“力断关山”的功力,纵然有功力高的人,也不敢冒然出来。
  知敬老道这才转向夏心宁,一字一句沉重地说道:“夏小施主!现在没有人反对了!来吧!二十招之内,你能够不撒剑落败,今天的一切,由贫道负责。”
  胜黛云走到夏心宁身边,悄悄地低声说道:“你看清楚没有,这老道论内力与你不相上下,论剑法武当派的五行剑法胜不过万象剑法,这场较量他是输定了,索性气他一气。”
  夏心宁知道胜姑娘所说的“气他”的用意,当下会意地笑了一下,他等到知敬老道走到近处,突然说道:“老道爷!我要毁约了!”
  知敬老道两眼一瞪,厉声问道:“夏小施主!你要是如此轻易寻人开心,你会知道后果么?”
  夏心宁笑着说道:“本来我已经答应老道长二十招输赢,现在这个招数,我要改一改!”
  知敬老道松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样,想必你看了方才的较量,自忖不能接下二十招,而要减少招数是么?既然如此,贫道索性对你放宽尺寸,只要你能够全力挨过十招,你的银剑就可以不拿出来。”
  夏心宁存心气他,便笑嘻嘻地说道:“不行,老道爷!十招还多了,请你以三招为限吧!”
  知敬老道沉吟了一下,心里也把不定主意,三招是太少了,万一三招不能将对方击败,如何向在场的各大剑派交代?
  夏心宁笑着接下去说道:“老道长!你不会嫌少吧!”
  知敬老道受不住这样一激,因为他夸口在先,剑下无十招之敌,如今面对这样一位后生小辈,三招也不算少,当下他振了一振手中长剑,毅然说道:“夏小施主!你亮剑准备吧!三招之内,你可没有话说了。”
  夏心宁摇手笑道:“老道长!你弄错了方向,我是说:我给你三招之数,你能保持不败,就算你赢了这场较量,你仔细想想,有没有把握接得下我的三招?如果你没有把握,我还可以酌量地减少一招两招。”
  知敬老道做梦也没有想到夏心宁会说出这些话,他活了一辈子,何曾受过这种嘲弄?尤其又是当着各大剑派的高手,简直使他无法忍受下去。当时他暴躁如雷,眼角几乎为之眦裂,口中骂道:“小辈!你敢如此逞口舌之能,戏弄你家道爷!”
  他言犹未了,就听得夏心宁哈哈地说道:“老道爷!你不要生气,咱们不妨试试看。”
  说时迟,那时快,夏心宁突然人起空中,疾如苍鹰掠食,手中银剑掠出一股劲风,闪电般向知敬老道扑去。
  知敬老道遽然一惊,他这才知道上了对方的当,方才他如此一气一急,心神浮躁,犯了击剑之大忌,而且临招一个疏忽,又失去出手先机,如今情况急危,几乎使他措手不及。
  知敬老道还不愧是个剑术大家,见过多少惊险场面,他临危不乱,倏地双腿一分,身形一矮,先让出一瞬的空隙,立即双肘落地,侧翻一个盘旋,向左边闪了过去。
  夏心宁存心逞威,所以出手便是万象剑法中的精绝之招“古松罩地”,知敬老道刚刚如此一闪,夏心宁比他还快,剑招原式不变,人落地上,双脚急溜一式“疾流下滩”,以追风闪电的速度,跟踪而上,手中银剑早已转化为“九曲旋风十八刺”,银光闪起,嘶、嘶、嘶……一分一毫都不放松,如影之附形,紧迫在知敬老道的身后,一刺比一刺惊人,“九曲旋风十八刺”刚刚刺到第五刺,知敬老道落地一个懒驴打滚,骨碌碌滚到边上去,夏心宁脚下一停,手中银剑一收,笑嘻嘻地说道:“老道长!这是第一招!”
  知敬老道低头看看自己浑身泥土,右手大袖口上,露出铜钱大小两个洞,顿时脸上颜色变作死灰,长叹一口气,手中长剑一举,就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嗖地一声,叭地一响,知敬老道右手一颤,呛啷啷,长剑坠到地上,知敬老道的手背上,钉着一支亮晶晶的小银箭。
  大家正如此一愕之间,听到夏心宁叫道:“老道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胜负又算什么?千万不要走此下策。”
  随着便听到胜黛云说道:“宁哥哥!我们走!”
  这一声“走”,顿时使得在场的人如梦乍醒,大家几乎同声发喊:“哪里走?要走留下银剑来!”
  霎时间,人影乱闪,剑光辉映,一齐向夏心宁和胜黛云扑去。
  这边夏心宁、胜黛云哪里等到他们来?只见他们两人凌空一窜,疾如陨星下坠,向摆在路当中的一辆马车落去,当时只听见嗖嗖两声,顿时黄尘大作,蹄声大振,两匹马跑得几乎头尾一线,一眨眼间,已经跑到数十丈开外,等到大家将路上那辆马车拖开,将车上两个人的穴道点开,再驾车追时,夏心宁和胜黛云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按下这边乱糟糟的各大剑派来人和瘸教教主,如何互相埋怨,彼此指责,以及这个拦截的结果,会在日后起多大的影响等情以后再说。
  且说夏心宁和胜黛云一行两骑,风驰电掣地奔驰一阵,估计身后已经追赶不上了,夏心宁首先停下坐骑,让它慢慢地走着,他口中说道:“黛云妹妹!这一场意外纠纷,倒也结束得意外,只是对武当派那个老道爷,耍弄过分了。”
  胜黛云笑吟吟地摇着头说道:“这些人都是存心不善,不是好人,用不着心里歉疚,倒是和瘸教结下了深怨,只怕日后会多一些麻烦了。宁哥哥!知敬老道功力不弱,真正和你相拼,百招之内,未见能定输赢。”
  夏心宁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主意,先将他气个半死,再攻以神奇妙绝的剑法,就容不得他不败了。要是他……”
  他刚一说到此地,突然一勒丝缰,抬头说道:“躲在树上那位朋友,在下有什么值得尊驾好笑的事么?”
  胜黛云姑娘挨在夏心宁身边停下来,她方才也听到树上有一阵极轻微的嗝嗤嗤笑声,此刻她坐在马上朝上看去,路旁一棵大树,一根树干横在路当中,树干的浓枝密叶之中,跨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矮老头子,一身百衲破衣,斜斜地披在身上,伸着两只又黑又脏的脚,脚上套着一双破草鞋。头上疏疏落落的几十根头发,黄黄的像一堆干草,杂乱无章地盘在头上,一双眼睛,烂着红眼圈,眼角上堆着一球白眼屎,一个小鼻子,却是红红的,几根山羊胡子长在下巴上,从头到脚,所给人的印象尽脏乱破烂,还令人有一种滑稽的感觉。
  胜姑娘看了忍不住有一阵恶心,将头偏到一边,口中嘟噜说道:“他有什么好笑咱们的?宁哥哥,我们走啊!”
  夏心宁低低地对胜姑娘说道:“你不觉得这人来得有些古怪么?”
  树上那个小老头,笑嘻嘻地望着夏心宁说道:“我笑你这位小朋友走了一个大鸿运。”
  夏心宁心里一动,他看了胜黛云一眼,接口问道:“在下走什么大鸿运?值得尊驾这样发笑?”
  那个小老头仍然是笑嘻嘻地说道:“方才那个老牛鼻子稍微有点警觉,他就不会让你气成那个样子。他要是不气得神魂颠倒的,小朋友!你能在一招之内,将他逼得手忙脚乱么?你说,这是不是你走大鸿运。”
  夏心宁和胜黛云同时一惊,他们弄不清楚这位又脏又矮的小老头究竟是什么来历,看他那种懒洋洋笑嘻嘻的样子,又不像是寻仇挑衅的人,夏心宁保存着一分戒心,在马上拱手问道:“请问尊驾大名。”
  那小老头伸手在身上搔了几下,笑嘻嘻地说道:“如何!要不是小老儿说出你们心里话,你们还不愿意理我呢!”
  他笑嘻嘻说着话,人从树干上爬起来,一伸手又从手旁的树枝上,取出两个大葫芦,随着一松手,便从树上跳下来,刚一走到夏心宁的面前,便有一股令他作呕的腥气扑鼻而来。胜黛云不耐烦地看看夏心宁,只好闭住气,退到夏心宁的身后。
  那小老头笑着说道:“小朋友!你也用不着惊讶,方才我不过是躲在一旁,看到那牛鼻子老道上当的一幕罢了,随便说出来,吓唬吓唬你们,其实说句老实话,当时那些各大剑派的高手,都是让私欲蒙蔽了,要是我在旁边多一句嘴,今天的事情,恐怕就不会那么简单。”
  这几句话一点也没有嬉笑的味道,说得夏心宁心里暗暗吃惊,当时如果真有人提醒知敬老道,虽然没有什么危险,麻烦可就多了。万一在场的人,先下手为强,发动车辆围攻,后果如何,实在堪虞!
  这时候胜姑娘忍不住说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讲?”
  那小老头嘻嘻地笑道:“姑娘!彼此都无怨仇,我为啥要帮他们?再说我苟癞子在黄山待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懂得江湖上的规矩,我也看不惯那些以多为胜的人呀!”
  胜姑娘一听他自称“苟癞子”,再看看他那一身装束,真是像只癞皮狗,人如其名,姑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将起来。
  夏心宁倒是没有在意,他只在心里盘算着:“在黄山这么多年”这句话,突然他拱手说道:“原来苟老兄是一位武林前辈,在下夏心宁倒是失敬了。”
  苟癞子笑嘻嘻地说道:“哪里!哪里!客气!客气!”
  夏心宁接着问道:“苟老兄久居黄山,在下要向老兄打听一个地点,不知苟老兄可否指教!”
  苟癞子说道:“夏老弟!你干嘛要说得这么文绉绉的!你说吧,你要打听什么地方?老实说,黄山三十六诸峰,七十二深壑,我苟癞子没有一个不是如数家珍,哪怕是黄山上面一棵有名的树,一块奇怪一点的石头,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可以还出它的来龙去脉。”
  夏心宁听他如此一说,心里倒是很高兴,便说道:“请问苟老兄这白云壑位于何处?”
  苟癞子一听“白云壑”三个字,仿佛脸上颜色一变,嘴里嘟噜着说道:“什么?你打听白云壑么?”夏心宁见状连忙问道:“是不是苟老兄不知道这个地方?”
  苟癞子嘟着嘴说道:“我方才不是说过么?黄山没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过,何况是大名鼎鼎的白云壑呢!我的意思是感到奇怪,黄山什么地方不好去玩,为什么偏偏要找白云壑这个鬼地方。”
  夏心宁说道:“苟老兄!我们不是去玩,我们是……”
  胜黛云在身边一扯夏心宁的衣角,她立即插嘴说道:“请问你,这白云壑为什么不能去玩?难道那里有鬼怪么?”
  夏心宁这时候也警觉到自己又疏忽了戒心,几乎任意把此行的目的,泄露出来。他感激地看了胜姑娘一眼,便立即接着说道:“请问苟老兄!那白云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苟癞子说道:“既然你们两位是去黄山,彼此同道,我们还是一路上边走边谈吧!”
  他咧着嘴呼哨一声,蹄声响处,一只又干又瘦的小毛驴从路边树叶中跑出来,跑到苟癞子身边,驯良无比地站在那里不动。
  苟癞子扳着鞍子一纵身,一屁股横坐在驴背上,口中“呔”了一声,那小毛驴迈开四只柴棒子似的腿,的的答答地跑起来。苟癞子横坐在上面,空悬着两条腿,在那里荡呀荡的,叫人看了忍不住要发笑。
  夏心宁和胜黛云也催动坐骑,随在后面而行。
  苟癞子从背后摸过来一个葫芦,打开盖子,凑到口上咕噜噜地喝了一口,想起来向夏心宁伸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夏老弟!喝一口解解渴。”
  那葫芦又脏又旧,口上还残留着他方才喝酒时的唾沫,夏心宁哪里敢喝,只好拱手称谢,他趁机问道:“苟老兄方才说到‘白云壑’与其他地方不同,请问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苟癞子抬头看看天,说道:“天色尚早,我们赶一阵路,今天黄昏以前,还可以赶到黄山,回头再说吧!”
  说着话,他从鞍子旁边,取出一根皮鞭子,在驴屁股上抽了一下,那小毛驴竖着耳朵叫了一声,立即放开四只脚,泼剌刺地跑起来。
  夏心宁和胜黛云也催动坐骑随后紧跟,他们两人骑的这两匹马,都是瘸教挑选的驾车好马,脚程极佳,跑起来真是流星赶月,闪电追风,可是此刻跟在苟癞子小毛驴的后面,显不出它的神骏来,倒是前面那只小毛驴愈跑愈快,四只小细腿,跑起来真像疾风骤雨。
  胜黛云心里不服气,双腿一磕,胯下骏马嗖地一声,冲出去两三丈,四蹄双起双落,向前面追去。可是前面那只小毛驴,依然是跑在前面,追它不上,倒是苟癞子坐在驴背上?颠颠簸簸,危险万状,几乎随时都要被摔下来。
  胜黛云怔了一下,缓下坐骑,正好夏心宁也赶到身边,胜姑娘低声说道:“宁哥哥!这个怪老头子有点猜不透呢!我们要小心些。”
  夏心宁也低声说道:“此人功力不凡,我已经看出来,不过,他与我们无仇无怨……不过,我们小心些也是对的!”
  两个如此说着话,前面苟癞子也停下来,在那里叫道:“夏老弟!快点来呀!已经到了哇!”
  夏心宁果然应声和胜黛云赶过去,苟癞子笑嘻嘻地指着前面那万山萦绕之中,一峰独出,说道:“你瞧!那就是始信峰,就在始信峰的绝顶,有一个宽约十余丈的山缝,从峰顶一直到底,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深,因为两边都是峭壁天生,苔鲜滑如油,根本无法立足。这个山缝里面长年是云雾迷漫,湿气浸人,所以,根本也没有人去过,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形,没有人知道,这就是黄山白云壑,也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夏心宁耳朵听着苟癞子说话,眼睛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始信峰,心里想着金沙一老所说的话,“在黄山之颠,你师祖将那件蓝衫丢进深不知底的白云壑。”他不自觉地点点头。
  胜黛云突然问道:“既然两边都是峭壁天成,难道就没有一个进出口的地方么?”
  苟癞子笑嘻嘻地说道:“姑娘!我说这白云壑是个怪地方,就怪在这里,当然,只要是个山缝,就会有进出口的地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两边山峰上同时发生地崩,不但是将进出口堵死了,而且也变成笔削无痕,使这个白云壑真正地成为死谷。”
  胜黛云啊了一声,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心宁忍不住插口问道:“如此说来,这白云壑是无法下得去了!”
  苟癞子说道:“我在黄山这么久,从来没有想到有什么办法可以下去。”
  他说到此地,突然嘻嘻地笑道:“你看我这个人多荒唐,尽顾得说话,我们何不赶到上面去看看,免得你们不相信我的话。”
  夏心宁道:“并不是不相信苟老兄的话,我们既然专程来到此地,自然是应该去看看。”
  苟癞子自始至终没有问他们到白云壑为了何事,一点也没有怀疑的意思,倒是笑嘻嘻地说道:“那就赶紧走吧!常言说道:望山跑死马,始信峰看在眼前,走起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路,我们趁着日落以前赶到始信峰上才好。”
  倒是胜姑娘心细,她忽然说道:“你住在黄山什么地方?难道专程为了送我们到黄山始信峰么?”
  苟癞子没有料到胜姑娘有此一问,当时微微一愕,但是他立即就笑嘻嘻地说道:“既然你们两位是专程来找白云壑,我这个做地主的,难道不应该一尽引导之责么?”
  夏心宁一心急着要早点到达白云壑,因为他听到苟癞子这样一说,白云壑下去这样困难,心里还直在发愁,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急急地催促着说道:“有劳苟老兄引导,我们快走吧!”
  苟癞子立即赶着小毛驴,飞快地向前跑去,夏心宁和胜黛云也紧随在后面奔驰得很快,而且都是上山的山路,极为崎岖,所幸夏心宁和胜黛云的两匹马,都是神骏非常,苟癞子的小毛驴更是履山地如平路,不到一盏滚茶时分,三个人已经到了始信峰的腰际。
  再向上去,山势愈来愈险,根本就无路可循,苟癞子便招呼将马匹留下,继续向上攀登。
  苟癞子他说完话,便从毛驴背上一纵,人比猿猴还灵活,一溜烟便窜上高达三丈多的大石之上。
  胜黛云低低地对夏心宁说道:“你看!”
  夏心宁会意地点点头,表示知道她的用意,当时一声不响地拧身拔起,也窜到那块大石头上面,胜黛云也不敢落后,紧跟在夏心宁的身后,一拔而起。
  三个人如此兔起鹘落,电掣云飞,谁也不说话,一路上,有许多危崖断壁,绝壑深渊,真是一失足便要饮恨千古,可是,这三个人是艺高胆大,根本没有理会,一口气,直向始信峰顶爬上去。
  如此又是经过一顿饭的光景,胜姑娘随在后面,已经鼻尖微沁汗珠,渐闻娇喘细细,因为她在内力上,比夏心宁还差一筹,可是再看前面的苟癞子,还是那样步履从容,越发地使姑娘心里吃惊了。
  正是她心神如此微分之际,苟癞子落身在一棵大松树上,一弹而起,人在半空中身形转化为“展翅翱翔”,冲天而起四丈有余,一折身落到一块孤立的大岩石上,笑嘻嘻地叫道:“到了!”
  夏心宁脚下一缓,他等到胜黛云来到身边,伸手携住姑娘的柔荑,一挺双腿,全力一冲,双双飞起,也落到那块大岩石上。胜黛云感激地看着夏心宁,难得他如此细心,知道她此刻真力不继,顺手牵她一把,丝毫不露痕迹。
  夏心宁此时已松开姑娘的手,站在孤峰大石之上,眺望着四周。
  黄山在诸大山岳之中,最是引人入胜的地方,常言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对黄山而言,不算过誉之词。
  尤其此刻又是月色朦胧之际,登高远眺,更有一种凄迷之美。
  胜姑娘说道:“白云壑呢?”
  夏心宁刚一掉头看苟癞子,就听到苟癞子说道:“你们看这边脚下。”
  夏心宁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在自己脚下,和隔岩相隔十数丈,对面也是一个孤立的山峰,的确都是峭壁天成,无法立足,虽然夏心宁的眼力好,但是三五丈以下,就只见是一片迷蒙,白云翻滚。
  胜黛云一见夏心宁如此伸着腰向下看,不觉叫道:“宁哥哥!小心!”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到一阵哈哈大笑,苟癞子突然人像闪电一样,抢到夏心宁身边,双手一推一拉,只听得“嘶啦”一声,夏心宁的长衫被撕开,腰间的银剑,竟被苟癞子夺到手中,而夏心宁却像陨石一样,坠到那深不见底的白云壑里。
  这是一个晴天突传的霹雳,是使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胜黛云始则一声凄厉的尖叫,人呆住了。但是,一转瞬间,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顿时一股热血上冲,她厉声叫道:“老贼!你拿命来!”
  “呛啷”一声,姑娘长剑出鞘,人同疯狂一般,嗖、嗖、嗖,一连攻出几剑,拼命的向苟癞子攻去。
  苟癞子此时得意非常,笑嘻嘻地在姑娘一轮狠攻当中,闪躲腾挪,从容镇定。他并且笑嘻嘻地说道:“姑娘!怨只怨当初你们师祖开罪的人太多,而且这回人家出的代价太高,我苟癞子不出此煞手,就拿不到这笔代价,失礼!失礼!”
  胜黛云一听,敢情苟癞子还是受人指使而来,姑娘长剑突然一收,厉声问道:“是谁收买你来的?”
  苟癞子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苟癞子得到人家十坛陈年十载以上的花雕,我不但要替人办事,而且还要替人守一分秘密,姑娘!反正你在仇家当中寻找吧!”
  胜姑娘一见问不出头绪来,而且她也冷静下来,知道苟癞子功力比她高出许多,也无法与他拼命,突然姑娘想起自己还有一项绝技,拿出来作孤注一掷。
  胜姑娘一思忖,突然厉声喝道:“贼癞子!看招!”
  口一闭,真气一凝,右手食指向前一指。苟癞子咦了一声,脚下一滑,左肩向侧一撞,用一种极快的身法,闪让开如此突然一指,但是,饶是他如此快闪,左肩上的一个大葫芦,却躲不过这一指之危,嘶啦一下,对穿一个窟窿,酒如喷泉般射出。
  苟癞子不等胜姑娘再出第二指,人向后面一掩,闪到孤石的后面,他露出半边脸问道:“姑娘!你这‘指风打穴’的功夫,是向谁学的?”
  胜黛云此时心已横了,根本懒得答话,突然微蹲突起,右臂一抬,中指忽又弹出一指,嚓地一下,那块孤石边缘,飞去一块碎石,留下一道指痕。
  苟癞子又从石后露出半边脸说道:“姑娘……再会了!”
  只见他一闪身,从孤石后面凌空下扑,越过一个断岩,跳上一棵矮松,向山下如飞的奔去。
  胜黛云随在后面展身急追,可是她哪里能追得上呢?苟癞子就像一只点水蜻蜓,微沾即起,几经起落,在月光下那条人影渐渐地模糊了。胜姑娘泄气地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那远去的苟癞子,耳朵里却听到随风而来的一阵嘟噜:“奇怪!她怎么会‘指风打穴’的功力呢?真是奇怪……”
  胜姑娘没有在意这些话,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头感到一阵惘然,她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人像是化石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突然,一阵云随风吹来,掩住了半空月色,洒下来几滴雨水,冰凉的雨水滴到姑娘脸上,冷丁丁地颤抖了一下,她清醒了,她张开嘴哭出第一声,人疯狂地向上面那块孤峰独矗的大石上跑去。
  她爬在那大石的边缘,声嘶力竭地呼叫道:“宁哥哥!宁哥哥!”
  一声声,如同巫峡猿啼,杜鹃泣血,在峰间余音回应着,是那样的凄厉和哀怨!
  姑娘的声音都叫得嘶哑了,可是,哪里有一点回音呢?
  她缓缓地从石上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她仰起头来,向着那乌黑一片的天穹,喃喃地说道:“宁哥哥!你等着我啊!我来了!”
  她从容地迈开脚步,向前走去,像是一位从容赴义的烈士,向前走去,走去!再有一步,她便要和夏心宁一样,落身到白云壑里,让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那滚滚不尽的白云,将她埋葬。
  突然,一阵厉吼的山风,卷着一阵如潮的夜雨,迎面扑来,胜黛云一个冷颤,脚下一个跄踉,跌坐在地上。
  这一阵如潮的夜雨,将胜姑娘淋成落汤鸡,雨水从胜姑娘的头上、发上,流到脸上,凉凉的,使她从失神的痛苦中,清醒起来。
  她呆呆地坐在石上,想起当年听到义父母他们两位老人家说过的公孙杵臼和程婴的故事,她得到一个惊人的启示:“活着比死更困难。因为死节,只要一举足之间,便可以追随宁哥哥于地下,但是从此以后,没有人知道宁哥哥的下落,没有人为宁哥哥报仇,还有宁哥哥父母血仇,也将从此无法洗雪,明年元宵泰山之会,没有人去夺取‘五阳秘笈’了……”
  胜姑娘愈想愈不能死,她觉得“死”只是一种逃避,此时此地的“死”,是不得其时的。
  她站起身来,任凭雨水不住的浇着,她望着那黑暗无边的白云壑下,喃喃地说道:“宁哥哥!并不是我不肯追随你而来,而是我现在不能来,宁哥哥!我现在已经是夏家的人,你未了的事,自然都应该由我担负起来,等我将一切事情了结以后,我会来的!我会来的!”
  她再三的低声凄呼“宁哥哥”,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始信峰下缓缓地走下去。
  在大雨倾盆、山风厉号的夜里,一个失神苍白的姑娘,慢慢向山下走去的时候,在白云壑里,正有一个人,在作生命的挣扎。
  原来夏心宁探身向下望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一股极强韧的力量,从背后涌到,他大吃一惊,立即沉桩下步,急拿千斤坠,可是已经迟了,脚下一落空,身子一失重心,直向壑下坠去。
  下落的速度太快了!夏心宁几乎要为之晕过去。但是,他的内力沉厚,人立即清醒过来,然而,清醒过来之后,更有一种临死前的恐惧,心里暗忖:“这番完了!想不到我夏心宁死在这里。”
  他人在如此的想,身子依然向下急速坠落,这个白云壑真不知有多深。忽然,他心里想到:“我何不运用力量,向石壁上撞去,抓住一棵树一根藤,止住下落的身形,岂不是可以活命么?”
  人想着立即一提气,横着身子向旁边撞过去,他如此一撞,居然让他撞上了石壁,赶紧一伸手,滑溜溜地抓到一手鲜苔,他不灰心,又伸手抓去,这回居然抓到了一棵儿臂粗的小树,他心中大喜,赶紧一把抱住。但是,无奈他下落的速度太快,那力量何止千斤?哗啦一声,那棵儿臂粗细的小树,竟然又应手拔下,连带着一块泥土沙石,哗啦啦地落下来。
  夏心宁经过两次失败,那一分求生的欲望,已经淡然无存了。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双眼紧闭,等待那粉身碎骨的一刹来临。
  在这时候,千头万绪的思潮,齐涌而来,他想到崖上的胜姑娘,不知此刻如何了?他想到九疑山等候他们归去的几位长辈!他想到元宵泰山之会……
  他想着,一阵凄凉的意味,直冲心头,使他涌出两滴英雄末路的眼泪。
  他想着,人死之前,是不是都像这样?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挣扎无力的悲哀!
  突然,“噗通”一声!夏心宁暗忖:“完了!”
  他这个想法未了,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是一只球一样被弹起好几丈高,忽然又向下落下来。
  这样一弹,倒将夏心宁弹清醒了!他第一个念头:“这不是落到地上,是落到山藤上,或者是树上。……”
  他不敢多想,趁着这弹起落下的瞬间,半空中一拧身,伸出双手迎将下去。果然,他的双手触到一棵树,他赶紧双手用力抓住,借势一提真气一卷双腿,轻轻地落到树干上。
  经过这一段长时间的高空摔下,紧张、愤怒、挣扎、失望,再加上饥饿,如此一弹一掼,是夏心宁竭尽所能的一点求生力量,一等到他停留下来以后,心神交疲,意志崩溃,立即晕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一阵倾盆大雨将夏心宁淋醒,他仰起头来张开嘴吮吸了几口雨水,人是清醒了,首先他就睁开眼睛,运足眼力向四周看去,四周只是漆黑的一片,脚下倒有水声潺潺,分明是距离到底没有多高了。再向自己坐的地方看去,原来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松,枝叶非常茂密,夏心宁所坐的地方,正是许多细枝盘成一堆架在粗干交叉的上面,活像是一个大鸟窠。
  夏心宁心里暗暗叫声“惭愧”,要不是这棵松树,如此直摔下去,至少也会跌得支离破碎,要不是摔在这许多细枝之上,恐怕也要被松树戳伤。
  除了用“命不该绝”四个字来说明这件事的后果外,再也没有第二个理由可说。
  夏心宁想到这里,连叫两声:“万幸!万幸!”他便盘坐在松枝之上,暗暗地调息行功,一则搜查体内有没有受伤,再则慢慢地借此恢复体力,他知道虽然已经在万险之余,得到了活命,但是,未来还有一段很险的路程,他必须要在这个恶劣的环境里去寻找自己的出路。
  尽管头上大雨倾盆,而且寒意极深,但是,夏心宁却不一会功夫,便达到无我无物的妙境。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雨停了!风歇了!白云壑的底下,也泛出蒙蒙的白光,虽然头顶上仍然是云雾迷蒙,不见天日,但是,比起夜间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这俨然是一个光明的世界。
  夏心宁功行一周之后,悠悠醒来,神清气爽,精力倍增,连饥饿也忘记了。
  他睁开眼睛再向上下四周打量一遍,头上是两边峭壁千仞,看不到顶,两头都是深不见尽头之处。脚下相距不到两丈,是一湾清澈的流水,潺潺有声地流过去。
  他整理了一下被苟癞子撕破的衣衫,从松树上轻轻地跳下去,站在溪边,在水里照着自己的影子,但见一头凌乱的头发,显得十分狼狈。他随意整理好以后,自己静下来想一想:“苟癞子不知道为了何事,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算计于我,如今我人虽然没有摔死,银剑失落,将来以什么面目去到九疑山见那些长辈?”
  想到这里,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但是又一转念道:“我既已经身坠壑底,何不趁此机会寻找我师祖的蓝衫?如果能找到蓝衫,总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如此意念一决,便沿着溪水,溯流而上。
  白云壑不过十来丈,除了溪水流过之外,剩下来已经没有多大地方可供人走路,怪不得当初苟癞子说它是一个“山缝”而已。
  夏心宁靠着石壁,慢慢地向上走去,他开始感觉到有一股寒悚逼人的冷气袭来,而且这种寒冷的程度,逐渐加重,渐渐地使得夏心宁浑身发抖,几乎是支持不住了。夏心宁赶紧运行功力,提足一股阳和之气,保住浑身血脉,同时他发现当中的溪水,也逐渐的上涨,开始向两边泛滥。夏心宁让到让无可让的地方,只好涉水而行。
  当溪水浸透夏心宁的靴帮,渗到脚上的时候,夏心宁吃惊了,他这才发现这时候的溪水,就像是三九寒冬那样的刺人,要不是夏心宁浑身有一股阳和之气,只怕就要冻僵了。
  夏心宁小心地拣有石头的地方跳脚走着,心里在暗暗的思忖:“现在才不过是仲秋八月,为什么这溪水这样的寒如玄冰,而且这壑内的气候又是这样的冷?”
  他实在想不透其中的道理,同时他心里又想道:“这地方阴气太重,是不适宜多作停留,我如果寻找不到师祖那件蓝衫,就要设法闯出壑外,否则困在此间,纵然不被冻死,也要活活地饿死。”
  他如此几番思索之余,一鼓作气,向上流奔去,他相信水总有源头,找到了水的源头,应该就可以找到出路。
  他这样一鼓作气疾奔之下,约莫跑了一顿饭的光景,他渐渐地泄气了。
  这个白云壑仿佛是没有尽头似的,他跑了这么久,依然是面前一片烟雾迷蒙,两旁仍旧是峭壁天生,寸草不长。尤其使夏心宁心惊的,他跑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一点有生命的东西。他没有看见一只鸟,没有看见一条鱼、一只虾,或是一只青蛙都没看到,除了这溪水在流动是活的而外,就没有任何一个是活的东西。
  夏心宁默默地叫道:“这果然是个死地方!是个没有生命的地方。”
  他如此近乎诅咒地在喃喃自语着,但是,渐渐地他又发现一个事实,溪水渐渐地退了,而且气候也渐渐地暖起来了,虽然,这里还是水气迫人,但是,已经不像方才那样寒气逼人了。
  夏心宁慢下来,缓缓地向前走着,口里又止不住地叫着:“奇怪!真是奇怪!”
  正是他自言自语向前走的当儿,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就在前面不远的溪水当中,仿佛有一种蓝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地。
  夏心宁急忙冲过去,因为自从他落到白云壑来以后,所看到的只是白云、峭壁、石头、流水,所能听到的只是一种单调的流水声,这时候,竟然有另一种颜色出现,难怪他要冲过去急于一看了。
  他如此拧身一掠,正好落到那闪闪有光的旁边。他站在水里留神一看,忍不住“啊呀”一声,他几乎要跳起来嚷道:“那……那不是师祖的蓝衫么?”
  在溪水激流当中,有蓝色衣裳一角,在水中随着那流水在不停的飘动,那衣衫不知道是什么质料的,映在水里居然会闪闪发光。夏心宁一时福至心灵,便认定是师祖蓝衫客的蓝衫。
  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夏心宁感到无限的兴奋,他撩起衣摆,蹲下身伸手到水里摸摸那块衣角,只觉滑滑的,轻轻的,他不敢多用力扯,怕将衣衫扯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压住衣衫的石头搬开,慢慢地把一块又一块的石头,一捧又一捧的沙搬开以后,一件完整的蓝色长衫,便从水里取了出来。
  夏心宁第一步便找到衣襟前面,果然还有一枚制作精巧的燕子形状的暗器,钉在上面,证明金沙一老所说的数十年前的事,丝毫不假。
  夏心宁真没有想到,师祖这件蓝衫竟是这样容易地找到了,看起来天下事,有许多是难以预料其吉凶的。如果不是苟癞子有心谋害,将他一掌打到白云壑底,这个危险非常的白云壑,究竟如何下来?还是一个大问题。即使能够下来,能不能这样容易找到师祖的蓝衫?还是未可预知的事。
  可见得一件不如意的事来了,你倒不必懊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所以,一个人在处逆境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能忍得住,稳得住!不要冲动,不要怨尤!因为逆境未见得就对你不利。这些都是闲话,按下不表。
  且说夏心宁发现到蓝衫以后,把那失落银剑的懊丧,才冲淡了一些。他不敢径自将蓝衫穿在身上,他虔诚地跪下来,双手捧着蓝衫,默默地祝祷道:“弟子夏心宁!蒙师祖指引,发现蓝衫,本来不应该擅自冒渎穿在身上,一则,弟子陷身白云壑,保管不便,再则弟子身上衣衫已破,有碍观瞻,所以擅自穿在身上,一旦会到几位长辈,弟子即行呈献说明,由几位长辈保管。”
  他如此默默祝祷一番之后,站起身来,将身上的破蓝衫脱下来丢到溪水里,换上那件宝衫。说也奇怪,这件蓝衫从水里捞起来,仿佛是没有下水一样,滴水俱无,而且穿在身上又轻又暖。
  夏心宁心里想道:“师祖他老人家真是了不起,当年为了那一点受折,立即将这件宝衫,丢到万丈深壑,这种胸襟,真是值得我们奉为典范的。”
  他穿上这件蓝衫,心神大振,当下最重要的问题,便是找出路,离开白云壑。他想到胜姑娘不知如何焦急,但是更要紧的,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如果得到蓝衫,仍然饿死在白云壑,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事不宜迟,他仍然照着方才的方法,沿着水向上走去。
  他决心先找到水源。
  他又向前走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忽然水声如雷,轰隆隆地满耳都是回声,夏心宁不觉大喜,心里想道:“水声如雷,定是瀑布,不用说水源已经找到了。”
  他心情大奋,立即又展开身形,飞快地向前奔过去。不到一会功夫果然迎着有一股巨大的瀑布,从四五丈的一个石洞里流出来,倾流而下,势如匹练,落到下面,飞珠溅玉,好不壮观!
  但是,水源找到之后,夏心宁又是一阵心冷,瀑布果然就是这白云壑的尽头,除了那流水出来的石洞之外,其余也像两边一样,其陡如削,光滑滑地,只长了些鲜苔,依然没有可以落足的地方,可以走出这个绝壑。
  夏心宁此时心里还存有一丝希望,他准备再向下游走去,他相信这条溪水,一定有个出口,虽然苟癞子说过,出口被两边山崩堵死了,但是,既是山崩,想必不像是两边这样光滑如壁,只要可以立足,就可走出去。
  正是他如此懊悔无比,一转身之际,忽然,他又发现了点可疑的迹象。
  那瀑布源头,是一个大石洞,从壑底到石洞,约有四五丈高,上面却有两三个缺口,仿佛是人凿的石阶一样,只是年深月久,让风雨冲蚀得光滑没有痕迹罢了。
  夏心宁心里一动:“莫非这个石洞就是出路么?”
  人在绝望的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会紧紧地抓住它,夏心宁当时毫不犹疑地转身直扑瀑布,来到近处,他探身一搭,双手搭住第一个石阶,一缩身,便轻轻易易地停身在石阶之上。
  如此更番上升,不消片刻工夫,便到达洞口。
  那洞口的水,冲激的力量极为惊人,而且看上去,滑不留手,不容易抓得住,夏心宁端详一阵以后,猛地提了一口真气,展开游龙术,面向着石壁,四肢平贴那光滑的石壁,缓缓地从旁边游壁而上,游到与洞口平行之时,夏心宁微微一侧,头向左边一移,双手突然向洞口一伸,啪地一声,借着那一股力道,人似一条灵蛇,嗖地一声,冲到洞里。
  夏心宁如此游到洞里,才止不住要赞叹造物主神妙伟大的力量。原来那一股巨大的水源,竟是从石洞里一个澡盆大小的圆口,平静地涌出来,再经过石洞的口流到外面,成为万马奔腾的飞瀑流泉。
  外面是这样的汹涌澎湃,里面却是这样的平静,更怪的,从这个圆口再向里面走过去,干燥无比,没有一点水气,而且光滑滑地,不像一般石洞那样粗糙。
  夏心宁心里突然有一个感觉:“这个石洞是有人住的!”
  一个深山绝壑里面,一个断壁悬崖的上面,一个石洞,如果说是里面有人居住,那简直是一件荒谬的事,因为像夏心宁这样一身内外武功都具上乘的人,尚且困在这绝壑之中,进退维谷,尚有何人能常年住在这石洞之中?但是,如果说这个石洞是没有人居住的,那更是不根据事实的说法,因为一个石洞,其粗糙情形,不难想象,断不会如此光滑,尤其地下的一面,更有光滑滑的浅浅的两道石槽,因此那只有一个原因:是有人长年累月磨擦的结果。
  夏心宁断定这个石洞是有人居住的,当时他有一股难以抑止的兴奋,因为在这样绝境当中,只有死亡的威胁和寂寞的侵蚀,一旦发现有人迹出现,自然会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夏心宁当时喃喃地自语道:“只要有人,一定就有出路,这才叫做绝处逢生呢!”
  他举步向洞里走过去,这洞很深,也很曲折,夏心宁几经转弯之后,洞前的瀑布声竟丝毫听不到了,而且,洞里的光线非常之暗,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只有夏心宁独自步履之声,每一举足,都带来一阵空洞的回音,这回音也正反应着夏心宁的一分寂寞和孤独。
  夏心宁一心要找出究竟来,他一心一意向前走,心无旁骛,只是期望着前面有他所期望的人和物出现。
  他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着,忽然,又转过一个拐弯的地方,光线仿佛突然地一亮,虽然还只是蒙蒙的亮光,但是,比起方才的地方,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在这种较光亮的地方,夏心宁首先看到的,竟是一根人的腿骨。
  夏心宁乍一见时,心里一惊,立即心里就有一个警觉:“这洞里住的不是人,而是吃人的毒蛇猛兽。”
  但是这个念头刚一上来的时候,立即就被自己否认掉了:“如果是毒蛇猛兽盘踞的地方,一定是腥臭不堪,杂乱无章,哪里有这样的干净?”
  他停在那里,仔细地对那根腿骨端详了一会,那是一根朽骨,可以看出已经是年深月久了。
  夏心宁摇摇头,他实在不愿意再胡思乱想地猜下去,放开脚步向洞的深处去看。
  愈走到里面,光亮愈明。夏心宁刚刚又转过一个拐角,“啊呀”一声,他禁不住要惊叫起来。在光亮照耀之下,一堆有七八根骨头,白煞煞地横七竖八放在那里,而且每一根骨头都是腿骨——都是从膝盖以下,一直到脚。
  夏心宁心里起了疑虑,他蹲下身去,准备在那些腿骨上,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就在他如此一蹲身之际,一阵轻微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
  夏心宁心神一紧,立即挺身起立,双手交胸一错,提足功力,向前面看去,前面光亮仿佛是一闪,一个人从前面滑将过来。
  这人来得很慢,等他滑到夏心宁面前约有两丈远的地方,夏心宁已经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人是盘坐在地上的,一件宽大的黑袍,正好将全身掩盖得一点不露。一张惨白惨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若不是有一对眼睛在闪动,简直就是一个皮面具。尖鼻子、薄嘴、留着疏疏落落的一把苍白胡须,凌乱地拖在胸前,头上一头花白头发,胡乱地挽了一个髻。这人从上到下,除了那一双眼睛,还颇有精神外,其余一切都是那么冷森森,寒冰冰,乱糟糟的感觉。
  夏心宁一见是个人滑出来,而且那一双有神的眼睛正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他立即将戒意放松,抱拳说道:“晚辈夏心宁冒昧来到此地,尚请原谅,请问前辈上下怎么称呼?还有……”
  这还有二字刚一出口,突然只见那人身形微微向前一倾,呼地一声,整个身形像是闪电一般地滑过来。
  这个滑行太快了,夏心宁还没有想出这是什么事,他已经滑到了夏心宁的面前。
  夏心宁还在拱手说道:“请问……”
  言犹未了,突然那人双手一提,大袖褪去,露出一双惨白白的手掌,照准夏心宁前胸几大要穴抓来。
  两下相隔这样的近,夏心宁多少也有一点疏忽,这人也的确出手太快,三方面条件一凑巧,任凭夏心宁如何临机应变,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双手并抓。当时只听嗤地一下,十个手指,齐齐地抓在夏心宁的身上。
  夏心宁当时只觉得有一股极为阴柔,而且韧劲极强的力量,当胸一扑,顿时使得他桩步浮动,身形摇晃,脚下踉跄了两步,才停下身来。
  夏心宁不觉勃然说道:“我与尊驾远近无仇,为什么见面一言不发,要下此毒手?”
  那人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夏心宁说话,只是略带惊讶的叹了一声,一双眼睛瞪着夏心宁的前胸。
  夏心宁忽然恍悟过来,敢情那人正奇怪,为什么没有将夏心宁前胸抓成十个血窟窿?同时夏心宁也才真正认识了这件蓝衫的宝贵,要不然那样凌厉的一抓,就难保不受重伤了。
  夏心宁在欣慰之余,又朗声说道:“尊驾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呢!”那人自顾自地摇摇头,将眼光收回,突然又一伸手,照旁边的石壁上插去,立即听到“嚓”地一声,十个指头,连根没入,连手掌也插进石壁半截。
  夏心宁一见心里感到骇然,暗自忖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鹰爪力混元功?大力金刚指?天罡指?什么都不是!若是血肉之躯碰上如此一抓,哪还有命?”
  那人如此一插手指之后,嗯了一声,转过身来又面向夏心宁,然后脸上含着一丝笑意,向夏心宁点点头说道:“原来你还是一位武林朋友,我倒是错认了人了!休怪!休怪!不知者不罪,夏朋友请勿见怪!”
  夏心宁心里说道:“好哇!原来你是认错了人,才这样对我遽下毒手,幸亏我有宝衣遮体,否则,早已命归地府,我还能见怪谁去?”他心里这样想,中却说道:“晚辈并未受伤,前辈何必如此自责?还没有请教前辈……”
  那人抢着说道:“是啊!是啊!夏朋友一身武功很了不起,否则我倒要遗憾了。夏朋友!你为何来到这白云壑里?
  这地方除了有人不小心跌下来之外,几乎是从没有人能来到这个洞里。”
  夏心宁不便将寻师门重宝的事说明,又不便把苟癞子推他下壑的事说出,他只有含糊地说道:“晚辈只是来到黄山游玩,偶然来到这个白云壑里。”那人呵呵地说道:“是啊!是啊!这倒真是奇遇有缘,今天老朽倒要好好地招待你这位不速而来的贵客嘉宾。”
  夏心宁忽然想起身边不远那些白骨,他忍不住问道:“请问前辈!这些腿骨是……”
  那人啊了一声说道:“那些都是从峰上跌下来的人,他们断下来的腿骨。”
  他也没有说明为什么独独将腿骨放在此地?夏心宁自然也不再问。
  那人笑了一下,点点头说道:“老朽在前面带路,去到蜗居休歇一下。”说着他便在前面滑行,夏心宁随在后面。这个石洞愈走愈宽敞,愈来愈光亮。终于到了一间方圆约有十数丈的石室,里面一尘不染,陈设着石榻石凳,石榻上除了两只油漆得鲜红的小木箱子之外,便空无一物。
  那人招呼夏心宁坐下来之后,便问道:“夏朋友想必还没有用餐吧!”
  夏心宁被他如此一提醒,真的立即觉得饥火中烧,便也不客气地说道:“晚辈确有数天未曾吃饭,前辈如此一问,倒是引得饥肠辘辘。”
  那人呵呵笑道:“那倒是老朽这个做主人的应该惭愧了!夏朋友!请你稍待,老朽略微整治一点可口的东西来,少时我还要把盏敬你几杯呢!”
  夏心宁连称“不敢”,他觉得这个怪人前倨后恭,前后判若两人,想必是久居这绝壑石洞之中,性情变得孤僻古怪所致。
  转而心又一念:“人家如此盛意招待,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这真是失礼得很!”
  想罢他忽然拱拱手说道:“晚辈到现在还没有请教前辈上下怎么称呼?”
  那人脸上露出一股奇怪的表情,但是他立即摇摇头说道:“老朽在这石洞之内,将近十几年了,远隔人家,已经将姓名和往事都忘记了。如果夏朋友一定要问我的姓名,不妨就以‘断腿老人’称之吧!”
  说着他一掀身上的黑袍,露出下面的两条腿。
  夏心宁乍一看见之下,遽然一惊,几乎要掩口惊呼。原来这位自称断腿老人,从膝盖以下,双腿齐齐断折,膝盖那地方用两块黑布包扎着。他整个人是坐在一个非常精巧的四轮车上,四轮车装了一个掣钮,只要身体一动之际,四轮车便自由的滑动。
  夏心宁当时为之黯然,他想这位断腿老人,一定有一段伤心的往事,才使他如此孤寂地逗留在这深山绝壑的石洞之中。所以,他顿时有不尽的同情,更不便再多追问。
  那断腿老人仿佛也若无其事,盖上黑袍说道:“回头我们吃饭的时候,老朽再和你详谈吧!”
  他说着点点头,径自滑向后边去了。
  夏心宁一个人坐在石室里,他心里想着这个奇怪的断腿老人,同时也想着这个洞一定有另外的出口,要不然断腿老人断然无法从下面爬上来,而且洞中的光线是来自何处?
  夏心宁如此一面暗自揣忖,一面留神向石室四下端详。
  突然身后有人说道:“夏朋友!让你饿着等久了!”
  回头一看,断腿老人已经来到身后,手里还推了另一辆四轮小车,车上摆着许多吃的东西。居然还有鱼有肉,更令人惊讶的,居然还是热气腾腾。
  断腿老人笑道:“这鱼是洞中特产,名叫雪鳍,极为滋补,方才夏朋友进洞时,看到那个圆洞,正是捕雪鳍的地方。回头有兴趣,待老朽捕捉几尾让夏朋友看看。至于这些肉……”
  他指着两碗香喷喷的肉,说道:“那也是黄山所有,老朽因为腿不方便,每隔三个月才出去一次,好在这洞里有一处天然的冷贮地方,放置三五个月,也还是如同新鲜一般。只是缺少白米,我所说的吃饭,也就是吃吃这些山药黄精之类,聊以果腹罢了!”
  他这一顿说明之后,便邀夏心宁同到石榻之上,相向而坐。断腿老人并且倒了一杯自酿的葡萄酒,邀夏心宁豪饮。
  夏心宁让他这种豁达豪放的表现,深深地折服了,因为在夏心宁以为,一个断去双腿的残废人,怀着满怀伤心事,独自一人居住在这样杳无人烟的地方,那是多么令人黯然神伤的事,可是这位断腿老人,却是活得这样乐天,夏心宁倒真是衷心的折服了。
  他立即接受了断腿老人的好意,豪饮三大杯。
  断腿老人点点头说道:“夏朋友!老朽这个酒,是特别酿造的,对于人的双腿有特别的滋养之功效,老朽这么多年以来,就倚仗着这些酒,使我的双腿血脉未死,随时都可以接上好腿,恢复我完好如初。”
  夏心宁此时的确觉得自己的一双腿,血液流动得非常快,仿佛有一股热气从丹田直流到“涌泉穴”。
  断腿老人挨近夏心宁关心地问道:“夏朋友!你的腿是不是有什么不同的感受么?”
  夏心宁点点头。
  断腿老人呵呵笑道:“这就是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双手齐伸,快如闪电,分袭夏心宁左右两大“笑腰穴”。夏心宁还没有放下酒杯,立即浑身一软,力道俱无。
  不过夏心宁的神智尚未丧失,他知道这回是真正的危险了。因为这个断腿老人经过这样的设计,分明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绝对不会是误会。但是,他要明白,这个断腿老人究竟为什么要将他制住?究竟准备将他怎么办?
  所以他一点也不惊讶,也不气愤,只是平静地问道:“断腿老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断腿老人笑道:“将你制服住,好任我随便处置呀!”
  夏心宁说道:“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样谋害于我呢?”
  断腿老人点点头说道:“不错!你与老朽远近无仇,不过,你不能怪我为什么要对你下手,只能怪你自己为什么要闯进老朽的石洞中来。”
  夏心宁忍不住大声说道:“那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断腿老人笑道:“等一等你就会知道了。”他说着话,人好像特别高兴,口中轻轻地吹着口哨,—伸出一双手,干干瘪瘪的,长长的指甲,从夏心宁的大胯骨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摸下来,摸到脚掌。
  夏心宁躺在那里根本一点也不能动,只有眼睁睁地望着他这样奇怪的动作。他索性闭口无言,看他究竟将他怎样处置。
  断腿老人摸了以后,高兴地说道:“夏朋友!你骨骼奇佳,果然是一双难得的好腿。”
  夏心宁此时真是啼笑皆非,你摸了半天,夸奖我有一双好腿,这是什么意思,他想到此处,突然大吃一惊,心里转念一想:“莫非你要转我这双腿的念头么?”
  他想着浑身汗毛一竖,不觉冷汗涔涔!如果要是那样,比死更令人难过。
  再看断腿老人兴高彩烈地爬到石榻的另一头,将那两个朱红油漆的箱子,拿将过来。他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许多瓶瓶罐罐,他略略看了一下,便从里面取出四个翡翠色的小瓶子。
  他指着那四个小瓶子,对夏心宁说道:“你看!那是止血粉,那是止痛散,这是接骨胶,这是生肌肤。这些东西,都是老朽穷十年之功,才一样一样炼制而成,真不容易呀!”
  夏心宁此时心都在颤抖了,他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断腿老人根本没有理会他,又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一阵亮光闪闪,断腿老人慢慢地从里面取出许多器具,有雪亮的刀,有小巧的钳子,有锉子,有雕刻用的小刀,有夹子,有利剪,一件一件摆在石榻上。
  他又从里面取出一个朱红线斗,又取出一支小小的红笔,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将夏心宁的一双腿搬将过来。
  夏心宁苦于一点也不能移动,他几次想运用挣扎的力量,解开穴道,但是,这个断腿老人点穴手法非常奇特,且功力也非常深厚,解它不开。只有眼睁睁地听凭断腿老人的摆布。但是,他终于忍不住张口骂道:“老贼!你莫非要打我这双腿的主意么?”
  断腿老人一面拧开那瓶止血粉,倒一点在一个小玉钵内,用水调和着,一面说道:“你猜对了!我正要你这双腿!”
  夏心宁叱道:“你简直是让这双断腿使你疯了!你要我这双腿,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何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断腿老人呵呵地说道:“夏朋友!你哪里知道,老朽别无所长,就是对于跌打损伤,可以说是别有技术。为了我这双腿,我花了十年苦功,炼成这些灵药,制成这些工具,可以说是费尽了心血。所缺的,就是一双完好的腿。”
  夏心宁骂道:“你自己已经备尝失腿的痛苦,如今你为了自己的幸福,要将这失腿的痛苦,加到别人身上,你自己的良心何在?”
  断腿老人一点也不在意夏心宁的咒骂,他只是用心地调和着那止血粉,一面笑着答道:“夏朋友!方才我已经说过,不要怨天尤人,谁让你自己闯到这里来的?你怨自己的命吧!”
  他说到这里,用一根羽毛,沾着融化了的止血粉,轻轻地涂到夏心宁的膝盖上,一遍又一遍地涂着,把两个膝盖涂得满满的,仿佛是上了一层黄漆。
  然后,他瞪着眼睛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不让你感到一点点痛苦,而且很快地就让你习惯坐上这辆四轮车,这石洞的一切,老朽都奉送给你,将来等我了却心事之后,我说不定就会到这里来,伴你同过一生。”
  他如此严肃地说了许多之后,便不再理会夏心宁,只顾自己拿了一根尺,在夏心宁的腿上,仔细地量了一阵,然后用朱红线斗,弹上几道红线,又用红笔划了几个痕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一切准备都完成了。
  他对夏心宁说道:“如果你害怕,你就把眼睛闭上,不过保险你不痛。”
  夏心宁此时已经是万念俱灰,他根本无所谓惧怕与悲哀!只是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断腿老人。
  断腿老人停了一会,从石榻上拾起一柄雪亮的刀,比划了一下,便照准夏心宁的右腿膝盖以上,砍将下去。
  
《蓝衫银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