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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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开会。按规矩每家去一个说话算数的。贺曙光家以前都是贺三去,但那天他累了,不想去,就让贺曙光去了。反正作为普通村民,开会只需要带耳朵,不需要带嘴巴,不存在说话的问题,当然也就不存在说话算数不算数的问题。但是,没想到就是这一丁点的疏忽,就让贺曙光闯祸了。
  那天传达一个重要文件。由于关乎到村里的每个人,所以区里非常重视,特意派了王寿桃来传达文件,并听取当地村民对这个问题的反应。王寿桃是罗湖区办公室副主任,非常想当正主任,或者当不了办公室主任,但可以到别的部门做个正职也行,所以,工作就比较认真,传达完文件之后,主动听取群众意见。七叔公先做了一番鼓动,说区上王主任年轻有为,最善于听取群众意见的,大家有什么意见尽管说,王主任一定能给群众做主。说得王寿桃脸上真像个桃子。受王主任好脸色的鼓舞,果然就有几个村民提意见。说国家在深圳成立经济特区后要取消边防贸易,给村民造成了损失,希望政府给补偿。王主任耐心解释,说边防贸易取消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开放的经济政策,给村民带来更多的经济实惠。
  村民不听,说不管将来能带来什么实惠,那是将来的事情,眼下造成的损失需要补偿。
  王主任这时候看着七叔公,因为七叔公是书记,他应该和区上保持一致,而且七叔公在罗沙村当了将近三十年的书记,有威信,这时候只要七叔公站在组织的立场上,顺着王主任的思路做群众的思想工作,矛盾就化解了。可是,七叔公不接王主任的目光,低头抽烟,很认真地抽烟,使劲地抽烟,仿佛他这时候的主要任务就是抽烟。弄得王主任脸色更红,但红得不像水蜜桃,而像西红柿。
  正在这个时候,贺曙光发言了。
  贺曙光的发言非常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因为像这样有上面来人参加的村民大会,表面上有一个村民自由发言的时间,但事实上,这个发言并不自由,谁发言谁不发言,以及发言的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早就被安排好的,由于贺三是个老实人,开会从来都是只带耳朵不带嘴巴,根本就不会发言,所以那天的会议事先也就根本没有向他做什么布置,没想到那天贺三没来,让他拖油瓶的儿子贺曙光来了,而且这个贺曙光还要发言,万一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不是乱套了吗?
  贺曙光一站起来说他要讲两句,七叔公马上就感到情况不妙,不专心抽烟了,一下子把头抬了起来,先看贺曙光,然后找贺三,找不见贺三之后,就看着贺老二。贺老二更紧张,因为他也没想到那天是贺曙光来,更没想到贺曙光还要发言。但是,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王主任已经点头,贺曙光已经开始说话了。
  贺曙光表达的观点与头先发言的几个村民不一样,他认为,现在国家总的经济形势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设立经济特区,肯定会越变越好,绝对不会越变越差,村民看利益,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而要看长远的利益,不能看小利益,而要看大利益。要说撤消边防贸易的损失,估计村里谁的损失也不会比我贺曙光大,但是,我相信政府,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国家一定会有更好的政策出台,一定会给我们更多发家致富的机会,也相信我们在新政策下能赚更多的钱。
  贺曙光发言还没有完,王主任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亮起来,他没想到罗沙村还有这样一个思想觉悟高的年轻人,而且说话这么有水平,这么有逻辑,所以,贺曙光刚刚说完,王主任马上就接过话头,说对,这位小伙子说得对,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自己,深圳已经成立经济特区了,而罗沙村位于特区之内,村民早晚要变成市民,思想要更解放一点,目光要更望远一点,要跟上形势的发展,适应自身身份的转变。
  王主任这样一接话,给人的感觉他们俩是事先串通好的,一唱一和,甚至感觉这个贺曙光不是他们村里人,而是上面派来的干部。
  果然,散会之后,王主任特意叫住贺曙光,问了他一些个人情况,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贺曙光在村里还是第一次接受领导的表扬,而且是区上来的大领导的表扬,所以,心里美孜孜的。他并没有想到,他捅马蜂窝了。
  七叔公的觉悟并不比贺曙光低,他当然知道成立经济特区是好事情,知道罗沙村划在特区之内是好事情,但是,根据他几十年当农村基层领导的经验,知道不管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只要是政府与农民打交道,对于农民来说就是发财的好机会,现在区上王主任主动下来听取意见,正好可以诉苦要好处。事实上,七叔公早就安排好了,让村民诉苦,使劲地诉苦。尽管大多数村民心里也有数,成立特区对他们肯定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情,但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白吃的食不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干吗不吃?所以,七叔公事先跟他们布置过,就抓住取消边防贸易这一条,使劲地说,最好说到王主任控制不住会场气氛了,七叔公才出面,唱红脸,说:政府会替我们农民考虑的,王主任会给群众做主的,这不是已经来听取大家的意见了吗?你们放心,政府一定不会让我们农民吃亏的。这样,高帽子给王寿桃一戴,再扣紧,为村里争取点补偿费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胳膊朝外拐,尽说好话不诉苦,而且还说的有理有据,说他自己的损失最大,但是他还能理解国家的政策,支持改革,那么,其他村民还能再说什么?七叔公作为书记还能说什么?政府还能给什么补偿?
  七叔公没有为难贺曙光。贺曙光是晚辈,七叔公犯不着跟晚辈计较。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为难他也没有用。关键是,七叔公心里有数,贺曙光说的话并没有错,七叔公是书记,如果是站在书记的立场上,贺曙光的话完全没有错,他有什么理由为难他?
  七叔公那天什么话也没有说,严肃认真地宣布散会,然后严肃认真地把王主任送走。但是,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七叔公眼睛的余光始终落在贺老二的脸上,就看他贺老二怎么收场,怎么向村民们交代。
  七叔公心里甚至还有一丝丝地高兴,他看笑话,看他贺老二的笑话。本来,向政府讨补偿是两头受气的事情,他也没有把握,即使那天贺曙光没有出来捣乱,政府也不一定会给补偿,所以,现在贺曙光这样一闹,从某种意义上说对七叔公倒是一个开脱。七叔公自己不用向上面诉苦了,也不用向村民解释了,一切罪过就推到了贺曙光的身上,而推倒贺曙光的身上就等于推到贺老二的身上,七叔公能不暗中高兴吗?
  高兴,但不露声色,一脸严肃,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扫射着贺老二,让他无地自容。
  那天贺老二确实无地自容。他脸漆黑,嘴唇发乌,甚至有些颤抖,两眼冒火,像黑暗中的猫眼睛,恨就恨贺曙光不是他儿子,甚至都不是他亲侄子,否则,上去照着他的脸就是两个大嘴巴,再使劲往他裤裆里猛踢一脚,让他当场瘫在地上起不来。
  “歪种!”贺老二从牙齿缝里吐出两个字,然后硬着颈子低着头走出去。
  贺老二在气势低了七叔公一头。因为贺曙光不是他儿子,也不是他亲侄子,所以,他不能打,更不能大张旗鼓地打,因袭黑锅没有办法卸,一直背着,压得头抬不起来,只好低七叔公一头。
  贺老二不但不能打,而且还不能说。主要是没有人可以说。对贺曙光,他犯不着说,不想说,不知道怎么样说。对贺三,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说了白说。对赵兰香,没法说,大伯跟弟媳妇好比王爷对娘娘,什么话都不能说,说什么都是错。至于对于自己的老婆,贺老二更不能说,说了只能让她笑话,什么作用都没有。所以,贺老二只能闷在心里。他忽然感觉,自己跟七叔公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表面上一直都是七叔公占上风,但气势上自己从来就没有输给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他栽了,栽得很惨,栽得抬不起头。贺老二感到自己很冤,因为他最后不是输在七叔公的手上,而是输在自家侄子的嘴巴上,所以他感到冤。
  他算什么狗屁侄子呢?贺老二想。老子从今往后不认他了,他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干老子的事情。
  但是,仔细一想又不行。且不说这样一来会让贺曙光娘为难,更让弟弟贺三为难,而且村里人也不认呀。下次贺曙光再闯祸,别人还是会把罪过算在他贺老二头上。
  贺老二后来还是说了,对亲家说了。亲家就是带娣的公公,跟贺老二是老朋友,正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所以他们才成了亲家。关键这个亲家在宝安,跟罗沙村这边扯不上关系,说说无妨,所以,那天他借口想外孙子,去了一趟宝安,把心中的闷气对亲家说了。
  亲家用当地最好的生蚝招待贺老二,然后俩人喝酒聊天。亲家说,还是你有福气呀,坐在家里不出门,不求人,一眨眼,就成了城里人,而且赶上闹特区,正好把你们村划在中间,福气呀。
  “福气个屁!”贺老二打断亲家的话,把一肚子苦水倒了出来。
  亲家听了贺老二的讲叙后,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将心比心,如果让他摊上这挡子事情,也窝火。关于贺曙光的事情,亲家早知道,但是并没有上心,更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气煞鬼。
  “你就不能让老三打他?”亲家问。问完之后,还没有等贺老二回答,自己就先摇起了头。贺三他认识,别说打人了,骂人都不会,所以,这时候只能一边摇头,一边陪着贺老二叹气。
  叹着气,贺老二又说到七叔公招上门女婿的事,亲家问一句,贺老二答一句,搞得接受像记者采访。但说着说着,自己就开了窍。既然七叔公要招上门女婿,既然光仔跟阿珍早就好上,好,就让他当七叔公的上门女婿!只要光仔做了七叔公的上门女婿,那么,他再闯祸,就不干我贺老二的事情了,我贺老二也可以睁眼看着七叔公,看这个老东西怎么收场。不,贺老二想,我也目不斜视,不看戚老七,只看屋顶,看屋顶上有没有蜘蛛网,看蜘蛛网上的蜘蛛怎样在织网,等着戚老七脸色发黑,等着他嘴巴哆嗦,等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低头灰溜溜地走出去。
  这么想着,贺老二就来了精神,不用亲家劝,自己把酒满上,主动跟亲家干杯,第二天,高高兴兴地回罗沙了。

《三十年河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