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你的隐私。

在隐私方面,我更喜欢黑丽的态度,比报纸记者来得公平而且可爱。她的出发点与报纸截然不同。报纸是要出卖你的隐私,一块钱或者一块五一份儿。黑丽的出发点是想对别人说出自己的隐私,以此倾泻心理垃圾,但她害怕别人把她的隐私说出去,所以她说:“给我讲一个你的隐私。”她又一次单独和我吃饭时说。
“为什么?”
“因为我也要把我的隐私告诉你。”
“那你就说好了。我会替你保密的。”我说。
“我信不过你。我得先把一个你的隐私攥在手里,然后再讲,这样你就真的不会把我的隐私告诉别人了。”
我很想听黑丽的隐私,就爽快地答应了她。可我还没开口讲,她就提醒我,如果我讲的事情不够隐私水平,她就什么都不对我说。她还说她最会判断什么是隐私什么不是隐私。
我说,我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总是紧张,因为我总是想到性。我说,可我又不会对那些女人说出我的感受,更不会提要求。自己很难受。
黑丽听完问我,跟她在一起是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跟她在一起我高兴,也很放松。她刚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我怕她断定我这个不够隐私水平,又说,我从我老婆后面看她的大屁股时,很冲动,可她一转身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这算什么隐私啊,所有男人都这样。”她大声说,好像希望所有男人都听到。
这些由女人总结出来的关于男人的说法,从不让我反感。我觉得她们和男人一样也能把蠢事用自以为聪明的方法表现出来。于是我很放心地在我的记忆中搜寻起来,看看哪件事够隐私水平,能作为砝码换来听黑丽隐私的幸福。
我讲了下面的事。一开始讲的时候我就有些认真了,忘了自己是在讲隐私。我沉浸在讲述中,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我从没对人提起过这件事情,也从没想过有一天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讲出来,哪怕是一个女人也是我不能想象的。
可是黑丽让我没怎么费劲儿就把它讲出来了。女人是怎样的一种造物啊!
“上大学前我是一个卷烟厂工人。最开始我在包装车间,基本上都是女工。”
“那你多幸福啊。”黑丽插嘴说。
“而且大部分都是结过婚的女工。”我说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们没让我幸福,她们让我难受。她们几乎总是在说那些事,她们用各种新鲜的说法说那件事。她们……”
我说到这儿,黑丽打断了我。
“你干吗总说她们她们的,听着别扭,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好,我不说她们了。”
“一开始她们说到关键时候还小声,”我接着说,“然后大家笑成一团,你推我我搡你。后来她们发现我也在听,而且听了还脸红,就不小声说了。”
“什么叫不小声说了,她们不说了?”黑丽问我。
“她们开始当我面大声说,然后笑我脸红什么的。”
黑丽忽然大笑起来,她脸上的某种神情勾起我一丝联想,她会不会以后也变成那样的女人。
“就这样,在包装车间的日子对我来说变得有些艰难。一方面我喜欢听她们说那些事,它能唤起我的想象;另一方面我恨她们那样说那些事,我总觉得那些事应该比她们说的更美好一些,或者说应该更含蓄些。”说到这儿,我停止了。
“就这些?”黑丽用当铺老板的口气问我。
“差不多。”
“结果呢?”
“什么结果?”
“你在这样的环境下总得出点什么事吧?”黑丽老练得有点吓到我了。
“有一天,我没用桌子上的糨糊就把烟盒糊上了,因为屋里没人。”
“你是说另外一种液体。”如果有人这会儿说黑丽很傻,我不会反对。
“然后呢?”但她不傻,因为她问然后呢!
“然后是快下班的时候,质检员把我叫去,告诉我晚上到她家去一趟,她手里拿着我特别糊上的烟盒。我很害怕所以就去了。到她家,我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她说她能闻出味道。
“她还说她敢肯定,我还是一个没拆封的男人,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故意逗黑丽。
“谁都明白。”她笑嘻嘻地说。
“她说她要教我怎么做。”
“她没有丈夫吗?”
“她丈夫被判刑了。”
“因为什么啊?”
“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啊?!”
“那行了,你不用说这个了,告诉我,她是怎么教你的?”我没想到黑丽能与我亲近到这样的程度。
“还没等她教我,我自己就完了。她气坏了,骂我是废物,还说,像我这样永远成不了气候。”
说到这儿,我心里有些伤感,她还真说对了,在这方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没成任何气候。
“我从没听说还有这样的女人,太有意思了。”黑丽又一次傻乎乎地发感慨,可那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那么可爱。所以我也像孩子似的提醒她,该她讲她的隐私了。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把我砸晕了:“我的隐私跟张道福有关系。”她说完以后,我立刻对张道福产生了不少仇恨,为什么我认识而且喜欢的女人都跟他有关系?
黑丽终于把我讲的事定为了隐私级,所以也对我讲了她的隐私。但是,我觉得黑丽的隐私比我的更隐私,因为我们两个人都认识张道福,而且他还活着。
我又觉得黑丽是很单纯的女人。男人有时候得为这种印象付代价。
听完黑丽所讲的隐私,我发现张道福和我的巨大不同。他不像我总是去同情女人,而是唤起女人对他的同情。从前我想象不出,男人怎么能一下子赢得比自己更弱的女人的同情,听黑丽一说,我才明白,那技能居然那么简单。
我对黑丽说了我的感慨,可黑丽认为,这对我来说也许很难,因为男人和男人是不同的。从她的话里,我受到了安慰,同时也认识到黑丽的复杂,她有女人幼稚和成熟的两面。
张道福对黑丽首先发出的羡慕的叹息是,年轻多好,年轻可以犯不是必须犯的错误,因为年轻所以就有机会改过。黑丽运用她幼稚的一面“逼问”,什么是张道福的不是必须犯的错误。于是张道福就真诚地陈述了,他在怎样的情况下有了别的女人,而那“情况”是他妻子造成的,如果他妻子对他再好一点点他都不会这么做。
很少有女人在一个男人对她说自己妻子坏话的时候产生过疑问,假如那男人说得再隐晦些,吞吞吐吐,或者只是间接地暗示,那么倾听的女人就会更加深信,这是个不幸的丈夫,进而对他产生同情。
张道福又说,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很麻烦,她不希望张道福的老婆知道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所以张道福就不能对老婆坦白,而这个女人在单位上的死对头又认识张道福的妻子,同时,这个死对头的女密友也是这个女人的密友……结果在他们的私情开始之际,结尾也到了:张道福的妻子通过这些七拐八弯的密友关系发现了一切。
张道福妻子对他做出了惩罚决定,她说,永远不再跟张道福睡觉,因为她一想他跟那个女人的事就恶心;因为她钢一样的性格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等等,等等。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虚假的故事,我对黑丽说,就算他老婆所有的因为都成立,这也不是女人惩罚男人的办法。
“为什么不是?”黑丽有些生气地问我。
“因为没有女人能做到。”我说。
“看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天底下你是最了解女人的人。”黑丽讽刺我。
“别人也会同意我的看法。”我辩解的声音低了许多,我不想让黑丽不高兴,破坏了这个晚上的气氛。我干吗要把黑丽当笑话讲的所谓的隐私当真啊?!这只不过是我们正在说的一个话题,我们反正是要说点什么的,说什么都一样的。我想的就是让我的眼睛看见黑丽,让我的耳朵听见黑丽,她说的好话坏话蠢话,无所谓!在她面前我不再像从前的我,这对我太重要了,太重要。一这么想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理解张道福,为什么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要在一个姑娘面前胡说八道。男人更经常的状态是看上去体面,谁没有虚弱的时候?至少我现在没有笑话张道福的权利。
“可惜他老婆对他的惩罚成功了。”黑丽有些悲伤地说。
“怎么成功了?”我居然也有点认真了。
“他不行了。”黑丽小声地说,但脸上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标志。
“你是说他那方面不行了?”
黑丽认真地点点头,她的认真的表情又让我生气。
“他可以去找他的情人,就是他的那个曾经有过的女朋友。”我说。
黑丽再一次对我不满意。她说,难道我就不能正面一点为另外一个男人想想吗?难道我就不能把别人想得稍微高大一点吗?
我被黑丽说得无地自容。
过一会儿她说,她也对张道福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可张道福说,他虽然不是一匹好马,可也不能在生活中总是回头。
黑丽是一个我没办法对付的女人,我只好转移她的活力:“其实我们没什么矛盾,又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跟我说说,他想让你干什么?”
“他想跟我约会,他让我不必害怕,因为他对女人已经没有危险。(她说到这儿我差一点笑出来)但他喜欢让女人高兴,他说他能做到这一点。他说他从报纸上读到过,有太多的女人,她们只希望被拥抱被亲吻被抚摸,因为她们的男人好像忘了还有这些麻烦事。他说,我只会用我神奇的手让你忘记世界上所有的烦恼,就像让你看了一本美好的黄色小说,享受过后,不必慌忙掩藏,一切都是从容的,我有经验,会让一切都不留痕迹,只把最好的感觉留在你心中,别人永远也看不破。”
黑丽说着说着换成了张道福的口吻,我知道他肯定对她说了类似的话,而且打动了她,现在在她对我转述的时候又做了进一步的加工。我不能说我此时更深地理解了女人,但对她们愿意更宽容些,比我从前已经做到的宽容再宽容。
“那你也能快乐吗?”黑丽又接着说,“是我问他。他说,能啊,在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会快乐死的。”
“你去了?”
“我去了。”黑丽说。
“这就是隐私的全部?”我很生气。
“可我半路上又回来了。”黑丽又说。
“为什么?”
“因为他不行啊!”黑丽说。
“要是他行,你半路就不回来了?”
“哈哈哈……”黑丽发出一阵狂笑,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任何女人这样笑过,包括黑丽自己。
如果我说,我有点儿爱上黑丽,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还记得那是晚上,我们笑完之后又笑了一阵,然后黑丽把饭店包间的窗帘撩开,让我和她一起看外面的街道。有些街灯坏了,加上街道两旁的树木稠密,街道十分昏暗。有一个行走很慢的老人,我们从表面判断不出他的性别。我记得这时黑丽说,他不是太老了,就是病得太厉害了。他这么晚一个人出门,也许是去医院。
她转过身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脖子左边轻轻说:“我发现了你的缺点,可惜它们不打扰我。”
我激动坏了。
“如果我现在跟你提出要房子的事,我知道,你马上会想,我是因为这个才拥抱你的,对吗?你是不是已经这么想了?”
我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把黑丽抱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活在我这儿从没这么复杂过。
“你可以跟所里的人说,我因为男朋友的事跟家里闹翻了,家里把我赶了出来,然后我又跟男朋友闹翻了,所以从明天开始我就得住办公室。我的要求不高,所里先借我一间房子也行。”
我这么紧地抱着人家,真该说点什么了,可是说不出什么。我就叫她的名字,我说,黑丽,黑丽,黑丽啊。
“相信我没有骗你,我真的跟男朋友闹翻了,我真想一个人住,哪怕住在一个干净的厕所里也行。你知道吗,我也不那么年轻了,住在家里真憋闷啊。”
我松开了她,慢慢坐到身后的椅子上。黑丽不说话了,她往前走了一步,捧起我的脸,那么温柔地把我的那缕滑到前额上的长发撩了上去,然后又用手把它抚平。接着,她把我的头连同我的那缕长发埋进了她的胸里。
这碰撞那么有力,就像被一个男人迎面狠狠地打了一拳。这碰撞又是那么柔软,就像把头伸进了云朵里……
又是一间房子,即使像干净的厕所那么小。  

《所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