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灾难能温柔一点多好。

在我写这篇小说时,还不知道小说应该是怎么样的,也许小说就没有一个固定的样子。这么想的时候,编辑老冷给我打电话,问我小说写得如何了。其实老冷是个温暖的人。我就把我的疑问跟他说了。
“小说必须是真实的。”他说。
“一个人能把小说写得像生活一样真实吗?”我问,心里对此是否定的。
“怎么不能?!读者觉得你写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真实,那你不就做到了嘛!”
原来,做到这一切靠的是读者的宽容,而不是技巧。只有读者可以说,噢,这小说写得太真实了,比生活本身还真实。
如果我这篇小说能发表,读者朋友,求你给我一个这样的结论。因为我写的都是我经历的,而且是我付出巨大代价的经历。
虽说于奎的老婆是工人,但却给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她来所里找我的时候,完全没用所里知识分子那套轻推门探头闪身的入门方式。
她咚咚敲了两下门,气魄很大,引得我说请进的时候,声音无比嘹亮。
“你就是胡所长吧?”她一边说,一边坐到我对面。
“您是谁?”我用您称呼,她不用。这是我不如她的一个方 “我是老于他老婆。”
“老于?”我们所里还有一个姓于的。
“于奎。”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有点不耐烦,好像在友好地责备我,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所长啊,不瞒你说,我也没什么文化,有文化也不会去当工人。”她很性急地开始执行此行的目的,“所以,我就长话短说,省得惹你烦。”她说话声音比较大,穿了一件让她看上去年轻些的牛仔连衣裙,脸也没有很多皱纹。大街上碰见她的人不会马上认出她是女工。
“别这么说。”我给她倒茶。
“不用茶,给我点凉水就行了。”她说,“喝茶太慢,闹得慌。再说,我渴了。”
应该说她是一个有特点的女人,虽然是女工,容貌还好,坦率得自然,男人不会不理解,老于为什么听老婆的话。
她咚咚像敲门一样干脆,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我要再给她倒一杯,她摆摆手。
“行了,这下不渴了。所长,我就直说了,你要是不给我房子,我就跟老于离婚。”
“哎,哎,于大嫂,你这不是威胁我吗?”
“我可没威胁你啊!胡所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们家老于都信。你不相信,是不是觉得我太难看了?”她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还保持着我的怀疑。
“我不是不重感情,我和我们家老于很合得来,但是跟我合得来的人不少呢,我何必光吊在一棵树上让自己不高兴?”她停了停又说,“现在寂寞的老头可多了。”
于奎的老婆离开后,我想,她也许不属于那种光说不做的女人,我应该提防她一点。万一她因为分房的事跟于奎离婚,我也不会从于奎那儿得到好结果。
我好像有点害怕了?我就是有点害怕了。
回家的路上,心情好一些,我总是在大街上培养幸灾乐祸的心情。不管看见什么人,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走路,我都可以替他想出难过的事,来安慰自己。如果过去的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我就想,她这是为了掩饰她丈夫的外遇;如果过去的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伙子,我就想,他刚刚偷了东西,而且警察已经发现了他……
现在你明白我多一点了?我不是坏人,我这么瞎想也不会伤着谁,他们都好好地从我身边过去了!谁活着都不容易,谁都可能面临困境。既然高兴不能忘形,那么也不用使劲去难过。可惜,即使你这么想过一千遍了,临到出事儿,还是傻眼。
我下班回家时,坐在客厅里迎接我的是两个女人。
一个是刘托云,另一个是我老婆。
我不知道她们关于我说过了什么。我跟刘托云打招呼的时候,她像木头人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只有我老婆恶狠狠地看着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如果我马上张口,我老婆很可能一步就冲到我面前,毫不犹豫地掐死我。我像所有或多或少做过亏心事的男人一样,先保持沉默,然后再镇定地坐到离她们两个稍远的椅子上。
这种情况下总得有人开口,但是,按常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好像我老婆和我有同感,也没有要说点什么的意思,她继续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担心她沉浸在错觉中,以为用这样的眼神就能把我钉到她竖起来的耻辱柱上。不管怎样我是不能先开口的,这是我的直觉。
“胡所长,看来我得解释一下了。”刘托云终于说话了,还算通情达理,“我对你说过,我必须要到房子,这对我太重要了,所以可能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分我房子,我就得住在你们家。可你爱人说,我没道理住在你们家。她说得对,所以我就把我住在你们家的道理说出来了。”
“什么道理,是不是让我也知道知道?”我平和地问,担心高声说话会引发意想不到的爆炸。
“别再演戏厂,演技太差,让人恶心。”没等刘托云说话,我老婆叫了起来,她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耐心一下子消失了。我依然坐着,但是我看见刚才抱着双臂仰着头靠在我家沙发上的刘托云换了一个姿势,我猜想,是她的良知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还是让我说吧。”刘托云不客气地对我老婆说。
“你还想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对他说一遍吗?”我老婆瞪着刘托云说,“你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刘托云又恢复了改变前的坐姿,甚至头仰得更高了,好像全世界的道理目前都在她一个人那儿。
“胡东!”听见我老婆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她从不叫我名字,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这就是你的水平!”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得给我找个情敌回家,但我没有想到你要用这种水平的人伤害我。我一直做着准备,尽量客观地看你情人身上的优点,就是输也输个值得!现在,我得承认,胡东,你真是让人给说中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心想,即使没有男人,女人也能单独把闹剧演得很成功。在家里她们个个都是好演员。
“人家都说?顶的男人阴险,”我老婆可能真疯了,已经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呼应她,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你就是用一缕那么恶心的头发把秃顶挡上,又有什么用,你还是阴险!你真是太阴险了!”
“你说什么?”我轻声地问了一句,但我坐不住了,她的话让我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想起她在梦里揪着我的那缕长发打我。我看见眼前升起许多我无法忍受的像飞虫一样的黑影,血往上涌。哪儿是真实,哪儿是梦境,我判断不了了。我只清楚一点,如果她再说一句什么类似的话,我就会像在梦里一样打她,不计任何后果。
我老婆捂上脸聪明地大哭起来,使我身体里的那股毒流有了缓释的机会。
刘托云再一次改变坐姿,隐藏了一点张狂。我看着她,尽量努力,可也不能把我对她的失望全部掩盖。她这样威胁我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有一天她会真的这么做,甚至还觉得她那么说挺有个性。现在我却得琢磨用什么样的态度把她赶出去。我下了狠心,却还是不能用恶劣的态度对她。也许我对她还有几分同情,如果不是让房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女人是不会出此下策的。
“请你离开这儿吧。”我对刘托云说。
“开什么玩笑,来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走。”她说完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我。
“如果你敢住在这儿,我就死在这儿。”我老婆中断哭泣,大叫了一声。刘托云并不理睬她,好像她们在彩排,我老婆大哭,刘托云不动声色都是导演安排好的。
这样的女人我见得不多,这样的场合我更是头一次见。老实说,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就想先大喊一嗓子,看看效果再说。
“都闭嘴吧。”我刚喊完,刘托云乐了一下。
“应该闭嘴的是你!”我老婆忘记了另一个女人,又冲我来。“胡东,你还是人吗?我跟你这么多年,你从没让我幸福过,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快乐,所以,我就把同事间的嘻嘻哈哈当成了快乐,我真是太可怜了。可我还是忍受了这么多年,你不能生孩子,也不想去看医生,我说别的了吗?你回家就听那些死人的音乐,我不爱听,可你照听不误,我说别的了吗?一切的一切,都是随你意愿而转移,你是这个家的上帝,我都没说别的。我图什么啊?图你钱,你有吗?图你当官?你不过是个芝麻官儿!我图什么啊,我还不是图个白头到老,心想老了也算是个伴儿吧。可是,现在,你刚到研究所才几天,就弄出这样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说完,我老婆又哭起来。刘托云看了我一眼,好像刚刚发现我是一个如此残酷的男人。
“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睁眼呢?我都这个岁数了,你还让我遭这样的罪!我太惨了。我宁可当寡妇,过清贫日子,也不愿受这样的罪。”她说到这儿抬头看我,“胡东,我从没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我也不是坏人,你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难道你从没想过,我受不了这样的事,我真的受不了。你要是被车撞了,瘫了残了,我会伺候你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你出什么事都不该出这样的事,我受不了,你知道吗?”
听完我老婆这番话之后,我得请读者朋友谅解我一下。我无法把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描绘出来。即使这篇小说因此不能发表,即使我因此当不成作家,我也不愿意把它写出来。它太那个了。
刘托云站了起来,走近我老婆。她用很孩子气的口吻对我老婆说,她和我不是情人关系,她不过是为了要房子瞎说的,她表示歉意。说完这些话,刘托云往门口走去。我老婆像豹子一样,蹿到刘托云前面,张开双臂拦住她:“你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人作呕,不瞒你说,在你说你是我丈夫的情人时,我就已经为你感到作呕了。你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也许你只配给一百岁的老头子当情人。你说不定用了什么手段才黏住了我丈夫,居然好意思说出来,我真替你难过。现在,你又说不是了,你以为这世界是为你而存在的啊,你说是,就是;你说不是,就不是,你是谁啊?我告诉你,你是赖不掉的。别以为他是你所长你就没事了,我找得到比你所长更大的官儿,你后悔……”
刘托云推开我老婆,走了出去。我想跟出去,可我老婆对我大吼一声:“胡东,你要是出去,就别再回来。”不叫名字,她已经不能跟我说话了。我走了出去,追上刘托云。
我没想到男人这么容易跟老婆以外的女人结成同盟。
“我没想到你老婆这么恨你。”刘托云说完走人了。
我却无话可说,除了回家也无处可去。老婆说不准我再回去,但是她说的不算。我想,我还是一个愿意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的男人,如果有一天我不是了,我会慢慢知道,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人总是有办法的,这是我的信条。
 

《所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