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小雨的幸福生活
    这天是星期天,陶然无处可去,就去了苏典典的家。严格说不是无处可去,北京那么大,可玩的地方那么多,怎么会无处可去呢?但是,哪里有一个正当婚嫁年龄的女孩儿单独游玩的道理?那样的玩儿还不如不玩儿,徒然地加重苦恼。至今,徐亮对陶然的态度依然,不说不成,但也决不说成,就这么不即不离地耗着。有一天陶然值小夜班正好徐亮也值班,十二点多时,看到医生值班室里还亮着灯,她就敲门进去了,下决心跟他好好谈谈。进去时他正坐在桌前看书,但陶然感觉他没在看书,像是在对着书想什么心事。陶然问他怎么还没睡都十二点多了;他没有说话。陶然又问是睡不着吗?他还是没有说话。最后陶然就直接地问了:是为了她吧?这时徐亮方开口道:陶然请你给我一点时间。陶然点点头说好,走了。走得从容平静,内心里如刀绞。
    陶然的到来令苏典典高兴。老公肖正出差去了外地,她天天一人在家里十分寂寞。班是早就不上了,结婚不久后就不上了。肖正的工作性质决定其要经常出差,新婚后的二人又须臾不愿意分开,于是,只要可能,遇到出差苏典典就陪肖正一块。一来二去,苏典典还要上班就成了一个很大的妨碍,于是有一次苏典典就跟肖正说她不想上班了。肖正说他早就想跟她说叫她不必上了,家里又不缺她这点儿钱,只是怕她不愿意没说罢了。二人由此达成了共识,苏典典再就没有上班。
    苏典典拖着陶然去了卧室,给她看最近新买的一批衣服。衣服都很好,件件都漂亮,但是眼下她一件也穿不了。她怀孕了,确切说,快要生了。拿起一套墨绿夏装在身前比划着,问陶然道:
    “还行吧?”
    “就是太贵,不值。”
    “只要觉着好,就值。”
    “那是你们有钱人的说法。”
    “唉,再好的衣服现在也穿不了。真想早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早点卸下包袱,早点恢复体形恢复从前的生活。……”没听到回答。回头看,陶然正翻她扣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她提高了嗓门:“陶然!”
    陶然哼了一声:“嗯?”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
    “怎么会!当然和你以前不一样。是另外一种味道的美。”说这话时陶然头也没抬,但说的话句句属实。此时的苏典典身穿色调式样温暖的孕妇服,别有韵味。
    “别安慰我了。”停停,苏典典道:“他现在,都不愿意跟我一屋睡觉。”
    陶然这才抬起头来:“为什么?”
    “他说反正又不能在一起,不如干脆分开睡,俩人都清静。”
    “合着他跟你结婚就为了干那事儿!”
    “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苏典典自语,“一出月子,就锻炼身体,跑步,做健美操,游泳!……”
    陶然不再理她,继续埋头于手中的书,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我说,你怎么突然看起童话来了?”印象中苏典典看书顶多看看《家庭》《知音》之类的杂志。
    苏典典说:“他让我看。他说格林童话优美,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
    陶然做恍然大悟状:“噢,胎教。”
    “我不觉着有用。我也不爱看。我看书看多了这半拉头容易疼,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陶然已重新埋头于手中的书,看着看着,轻轻地念出了声:“……灰姑娘把从前旧而破的衣裳脱掉,穿上漂亮、华丽、高贵的衣裳,因为这已不是魔法变成的衣裳了,所以,她再也不必担心了。不久,她和王子举行结婚典礼,场面盛大,热闹非凡。‘恭喜恭喜’的祝福声到处都是,全国的百姓都诚挚地向他们祝贺,灰姑娘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陶然合上书本无限感慨:
    “谭小雨,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
    谭小雨和刘会扬度蜜月去了,正由蓬莱乘一条白色客船向刘会扬的老家长岛驶去。蓝天,大海,海鸥,更重要的,是身边的这个人,使谭小雨感觉如在梦中。
    长岛已近在眼前,刘会扬兴奋地、如数家珍地、喋喋不休地向小雨介绍。“……这是南长山,我们家在北长山,两个岛之间本来不连着,后来修了一条连接工程,听说花了几个亿,但的确方便。……看海鸥!……哎,那是什么?”
    远处的海岛尾上,可看到白色的大风车在转,童话一般。
    身边一个人主动介绍:“那是前两年刚建起来的风力发电站,一共九个风车。现在长岛的电都用不了,都向外面卖。……”
    刘会扬闻此越发的兴奋自豪,对小雨道:“我小时候,都是村里自己发电,每天晚上给几个小时的电,到九、十点钟就停,你要是还没睡觉,就得点油灯。……看!那边!那个小岛——车由岛!只有零点零四平方公里,岛上没有人,从前驻过部队,现在也撤了。等我带你去看,岛上海鸥多的啊,铺天盖地,上去得戴草帽,要不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泡海鸥屎从天而降掉你头上,海鸥屎还特别的不好洗。……那里岸边的海参,直接下手抓!……鲍鱼,这么大个!”用手比划,喋喋不休,醉汉一般。小雨看着他笑:
    “会扬,”
    “什么?”
    “你家的筐里没烂杏儿!”
    “讽刺我!”
    “既然这里这么好那么好的,你干吗还要去北京?”
    “想做事,当然北京好,机会多。但到我老了,一定得回来,在岛上老家安度余生,在这点上,我特别理解我奶奶。到那时候,你跟不跟我一块?”
    小雨一本正经地答道:“那得等我视察完了再说。”
    会扬笑了,小雨也笑了。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一丝发丝飘到了小雨嘴里,会扬伸手轻轻为她拿出。……
    奶奶家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家小院,一字排开的三间房坐北朝南,中间是灶屋兼堂屋,两边房间睡人。炉灶是那种烧草的大灶,需用风箱。做饭时小雨拉风箱会扬往炉膛里续柴草。有时因小雨不会用力用大了,火苗就会呼地从炉膛里窜出,点燃了地上的草,于是小雨尖叫,会扬跳起来用脚去踩,笑声闹声充满了整个小院。奶奶在屋里含笑看着他们,满眼满脸的慈爱满足。
    大铁锅木盖的边缘终于冒出了腾腾的热气,再过一会,奶奶走过来掀开锅盖,锅里是一锅红红的螃蟹。祖孙三人围着小炕桌吃螃蟹,螃蟹皮儿在小桌中间堆成了山。
    “奶奶,到北京去吧,跟我们一块住,好吗?”小雨说。
    “好。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去带我的重孙子。”奶奶说。
    “万一不是孙子是孙女呢?”会扬说。
    “那敢情好!”奶奶说,并伸手摸摸小雨的头。
    会扬便会气得大叫:“呀!奶奶!”
    傍晚。夕阳,大海,渔船,海滩,景色如画。两个年轻人在画中赶海,一俟有了新的收获,海上便会荡起女孩儿惊喜的叫声笑声,清脆如风铃一般。
    奶奶走来,用手拢成喇叭筒喊:“会扬啊!小雨哪!回家吃饭啦!”一口胶东腔如同歌唱。……
    2.谭教授要离婚
    嫁出了女儿的谭家冷冷清清。吃饭时,三个人分作两处,由于行动不便,小雨妈妈和保姆灵芝在她们屋的桌子上吃,餐厅餐桌上,单摆一副碗筷给谭教授。餐后谭教授依老习惯回自己房里看书,小雨妈妈依老习惯倚在床上看电视。但是没有了女儿的穿梭往来,没有了女儿的娇声笑语,没有了女儿随时会出现在眼前的期待,整个家仿佛一下子跌入了坟墓。到休息时间,灵芝就依照日日重复的程序给小雨妈妈端洗脚水,拿便盆,拿坐便器,一切安排停当,帮助她脱衣服,躺下;然后自己脱衣,躺下,关灯,睡觉。
    待妻子里屋熄了灯后,谭教授又看了会儿书稿,也准备休息。去卫生间时路过小雨房间,停住,伸手打开了门旁的电灯开关,顿时,屋里的清冷展现在他的眼前,家具都在,女儿不在了,那些温馨的女孩子的小零碎也随之不在了,为防灰床铺也被一块大大的罩布整个的蒙了起来,床头,还立着灵芝从她们房间拿过来存放的箱子等物,使这房间看去更像是一个久无人住的储藏室……谭教授在女儿房门口伫立许久,是夜,一夜无眠。
    次日是周日,早餐过后,灵芝在厨房里洗碗,小雨妈妈在她的房间里看一部画面粗糙絮絮叨叨的电视剧,谭教授来到了妻子的房间。先是对她笑笑,然后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这使小雨妈妈感到反常,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谭教授看一眼电视:“电视剧?”
    “好像是个电影。”
    “什么电影?”
    “我也没看到头儿。”
    谭教授“噢”了一声,再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干咳了一声。妻子看他,目光中满是警惕的疑问。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电视机自言自语。突然,叭,小雨妈妈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屋里一下子静了,谭教授吓了一跳,抬起了头。妻子问他:
    “你有事,是吧?”
    “小雨走几天了?”他没有直接回答。
    “一星期了。”
    “噢。”又无话了。
    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你有什么事,说吧。”
    谭教授站起身到房门口,向外看了看。灵芝还在厨房里洗碗,嘴里哼着她们的家乡小调:“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谭教授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然后回转身来,看着地,对小雨妈妈说:“我说,我们俩……还是离了吧。”
    小雨妈妈微微一震,但还不失镇定:“为什么?”
    谭教授不无艰难:“咱们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了,之所以一直维持到现在,是为小雨,为她能有一个完整的家。现在她已有了自己的家了,这个家我想……就可以结束了。”
    “我不同意。”小雨妈妈说,声音沉静。
    谭教授几乎令人察觉不出地轻轻叹息一声,显然,妻子的反映在他意料之内。片刻后,他又开口了。“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
    小雨妈妈翕动着嘴唇,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怎么个负责法儿?”
    谭教授暗暗松口气——他本来预备着她会大吵大闹——一口气说道:“我搬出去,房子你住,我另租;保姆费、房租我来付,此外,每月另给你八百元生活费,加上你一千二百元的工资,两千,我想,生活是够了。你的药费,单位不能报的,我们一人负担一半。家里的东西,都留下,我只带我的书和衣服。……”说完了,询问地看小雨妈妈。小雨妈妈也看着他,只是不吭。谭教授沉不住气了:“说说你的意见嘛。”
    小雨妈妈静静地:“我不同意。”
    谭教授有些生气,声音不由高了些:“你没有道理!”
    小雨妈妈声音随之高起来:“什么是道理?你的决定就是道理?”
    谭教授又放低声音,恳求地:“在这件事上,我希望我们都能够心平气和实事求是。你看到的,自小雨走了之后,这个家里就没有一点点家的热乎气了。”
    “你想有就能有。”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谁也不可能拿出他根本就没有的东西。这些年来,我很累,很疲惫,无法再强打精神制造……热情。”
    “你是想说你根本就不爱我了。”
    “……”
    “咱们当初可是恋爱结婚的!”
    “当初是当初。”
    “现在怎么了?”谭教授不响。小雨妈妈盯着他道:“说呀,现在怎么了!”……
    厨房,灵芝归置完了,解下围裙,预备去买菜。刚走出厨房,一眼就发现从来不关门的小雨妈妈屋门被关上了,她愣了一愣,还是走了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门里面传出的小雨妈妈的声音,那声音由于愤怒而尖厉,尖厉得都有些失真了。
    “……现在我老了,病了,残了,是不是?不能做事、不能满足你了就得被一脚踢开,是不是?”
    灵芝站在门外偷听,大气不敢喘。这时她听到谭教授说:
    “什么叫一脚踢开?十多年了,我在工作强度那么大、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一直坚持着照顾你……”
    小雨妈妈尖笑出声:“照顾我,你?”
    “你不会连起码的事实都不承认吧。”
    “我倒但愿是你照顾的我。可惜啊——”
    “可惜保姆的劳动等于也是我的劳动,是我劳动的一种转化形式!至于你看病找医生,犯病上医院,用药取药,各种治疗,都是我亲自去做去联系,一做就是十多年。我觉着累了,倦了……”
    “也烦了厌了!”
    谭教授未理这茬儿,自顾说:“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换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对双方都有利的生活方式。你需要的是照顾,是经济上、医疗上的保障,这些离婚后一样能够做到;我需要的是正常人的生活,而这一点,只有离了婚才可以做到……”
    “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
    “何必明知故问?”
    静了片刻,再说话时小雨妈妈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文冼,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认识的那天吗?……”没听到谭教授回答。又静了片刻,屋里响起小雨妈妈的歌声。这是她最爱唱的一支歌,灵芝都跟着会唱了,还知道那是苏联歌曲,名叫《山楂树》。
    “歌声轻轻荡漾在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灯火辉煌/山楂树下情人在把我盼望/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啊山楂树你为何要悲伤。……”只唱到这。接着,她说:“还记得吗?后面两句是我们俩的重唱?”仍听不到谭教授的声音。小雨妈妈说:“在那次大学生联欢晚会上,我们这组即兴组合的二重唱获得了头奖。……”
    还是听不到谭教授的声音。这时小雨妈妈的声音突然间高了八度,说声嘶力竭都不过分,把门外的灵芝都吓了一跳。
    “你说话!说话!!”
    “要说还是那句话,当初是当初。”谭教授缓一缓口气,“因为你身体的原因,我们从九四年就开始分居了,六年了……”
    小雨妈妈突然问道:“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谭教授的回答含着讥讽:“你对每个找我的电话不都细细盘问过吗,发现什么了吗?”
    小雨妈妈笑了笑:“光凭接个电话能查出什么?如果你们事先约好了联系方式,想瞒我这样一个又老又残的老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小雨妈妈急急地道:“你去找个人吧,找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漂亮的。我理解,我不在乎。只要不离婚,不拆散这个家,你想干什么都行。怎么样,我的这个建议,你觉着?”
    “我做不到。首先,这对对方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种不尊重。”
    小雨妈妈饶有兴味地:“可不可以告诉我,‘对方’是谁?”
    吱,椅子划地的声音,脚步声,是谭教授向屋外走了。这时灵芝躲开已来不及,急中生智,索性一推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阿姨,该买菜了,给我钱。”
    一脸的天真,无论小雨妈妈还是谭教授,都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谭教授走了。小雨妈妈镇定地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拿钱,嘴里说着:“记着买点儿豆腐,不要石膏的。……”在小保姆面前,她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3.灵芝买菜记
    灵芝买菜。
    这是一个设在室内的菜市场,不算太大,项目很全,卖菜的,卖肉的,卖粮食的,卖活鱼活鸡切面饺子皮馄饨皮的,外面门上方横排着四个大字:综合商店。“综合”用在这里很是贴切。灵芝沉着地在各个菜摊前逡巡,不时用手拿起个黄瓜、西葫芦之类的看看,又扔下,神情挑剔而略带傲慢,此刻,她是上帝。所有的摊主都带着讨好、挽留的目光看她,都知道这小姑娘是常客,天天来的,摊主们都希望能与常客搞好关系,而且他们还知道这小姑娘有个特点,不管买多少菜,每天只在一个摊上买。其实这也是灵芝的一个小算盘,集中买一个人的,价钱上会砍下许多。这时灵芝拿起了一把小白菜:“多少钱?”摊主说:“一块一把!”灵芝扔下就走,摊主:“九毛——”灵芝头也不回地道:“八毛。”摊主叹口气,“八毛就八毛,算我开个张。”灵芝这点情也不领:“这都十点多了你开的什么张?跟你说,要不是瞅你这菜还算新鲜,八毛我也不要你的,洒那么多水!”……
    这种种种种情景都被一双眼睛看了进去。可以说,打从灵芝进店,这双眼睛就盯上了她。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一个衣着普通气质不普通的女人,一个女导演。女导演正带女演员观察生活,那女演员将在电视剧里演一个小保姆,戏份很重。可惜女演员生在城里的普通人家,别人家属于保姆干的活她妈妈一人儿就全干了,令她对保姆一无所知,自作聪明地以为保姆就是些农村傻妞儿,演起来只需一个表情,瞪大眼睛半张嘴,像个白痴,弄得导演很是恼火,要不是看她长得还有些农村姑娘的味道,早就把她换了。导演剧本里、心目中的保姆恰如灵芝。她对女演员道:“看到了吗?不能一味地去演‘傻’。这些农村姑娘其实一点都不傻。某种意义上讲,比咱们精。‘傻’是她们的表面,或者说,是咱们的错觉。……”演员频频点头。这边灵芝买了小白菜,又买了许多别的菜,最后算账,摊主:“一共十二块八!”灵芝沉着地:“不对,你再算算。”摊主扒拉着灵芝买的菜又算了一遍:“十一块八!嘿嘿嘿!你脑袋瓜还真灵!”灵芝根本不理会他的讨好,也不计较他的多算,一副居高临下的大将风度,数钱,交钱,拎东西,走人。女演员盯着她跟导演谈体会:“导演,您看她交钱的那个动作,……”没听到回应,转脸看导演,导演正看着灵芝的背影出神,演员提高声音:“导演!”导演摆摆手,追灵芝而去。
    导演追上了灵芝。“小姑娘,贵姓?”
    灵芝警惕地看她:“你有什么事?”脚下一停不停。
    导演同灵芝并排着走,边问:“你是保姆吧?”
    灵芝仍问:“你有什么事?”
    导演说了:“想不想多挣一些钱?”
    灵芝一下子站住了,看了对方一会,然后似乎有了某种判断,重新走:“歪门邪道的事我不干,你找别人去吧。”小雨妈妈不光教她学文化,每天报上的有关新闻也常讲给她听,她已被成功注射了防病疫苗,从来不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坚信所有上当受骗的女孩儿都是因为财迷心切,坚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你“蛋”好,苍蝇叮上了也是白叮。
    不料导演听她如是说似乎对她越发的青睐,不顾身份紧追两步又与她并排着走:“保证是正经事,制片人助理,干不干?”
    这导演的先生是一位有名的制片人,非常辛苦,她身为妻子却顾不上照顾先生心里一直内疚,也担心,后来就萌生了给先生物色助理的想法。说是助理,就是保姆。与一般保姆不同的是不是在家里做,是跟着人做,收拾行李洗衣服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这个人要伶俐,忠实,朴实,正派,还有,长的也得过得去,至少不讨厌才行。这个人她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不是缺这就是少那,仿佛天意,今天让她遇到了灵芝,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
    灵芝歪过头来问:“那是干什么的?”
    “跟你现在干的活儿差不多,但要求要高的多,还有,得全国各地跑。”
    “给多少钱?”
    “管吃住,一月一千五。干的好还有奖金。”
    灵芝怦然心动。倘这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她会毫不迟疑——尽管跟主人家相处很好,但她出来到底是为挣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跟阿姨开口说走,简直就是没人性了。
    导演不明就里,但耐心并善解人意:“你先考虑考虑。毕竟不是件小事。考虑好了给我回话,这是我的名片。”
    灵芝接过了那张名片。那是灵芝生平以来收到的第一张名片,第一张就非常的与众不同,黑底金字。
    灵芝回家。家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灵芝拎着菜去了阿姨屋,阿姨正倚着床头发愣。灵芝小心地走了过去。
    “阿姨。……跟你报报账?”
    “再说吧。我现在头有点疼。”
    灵芝敞开菜兜给阿姨看:“我买的小白菜,黄瓜,豆腐买了两块……”
    阿姨摆摆手:“先送厨房去吧。”
    灵芝向外走,顺手给打开电视。
    阿姨不耐烦地:“关上关上!跟你说过,我现在有点头疼。”
    灵芝小小心心地:“要不要吃药?”阿姨摇头。灵芝没辙了,想一想:“要不,给小雨姐打个电话?”这次阿姨不光摇头还皱起了眉头,她已经不耐烦了。灵芝赶紧闭了嘴向外走,不料又被阿姨叫住。
    “灵芝,你叔叔走的时候说去哪了没有?”
    “没有。”
    4.妈妈不幸,爸爸不易
    谭教授在律师事务所里。律师听完了他所说的情况后,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想说服对方协议离婚很难,反正在他经手的案例里,几乎没有。律师四十岁多了,经手的案例想必不会少了。
    谭教授心情沉重,“那怎么办?”
    “只有起诉。让法院判。”
    “法院一般会怎么判,这种情况?”
    “现在有个词儿您肯定也听说过,叫做‘弱势群体’,遇到实在不好判的时候,法院的通常做法是,谁弱向着谁。”
    “就是说,即使起诉,我也没有胜诉的可能。”
    “那倒也不一定。按照《婚姻法》,夫妻分居两年以上,即可判离。你说你们已经分居六年了?”
    “是。”
    “有谁可以证明?”
    “女儿,保姆。也可以请法院的人上我家看,她和保姆住一屋,我自己住一屋。”
    律师摇头:“可是,总有女儿保姆不在、你们俩单独在家的时候。”
    “我可以保证!”
    “我相信您。问题是她——”
    谭教授想了想,摇头:“我了解她。她不至于。”
    律师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那这个事就有希望!”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谭教授没有回家,去了医院。晚饭也是在医院食堂里吃的,晚饭后又一直耗到不得不走的时候才往家走。真不想回那个家、不想面对她啊,不是没这个条件,他在医院里找个睡觉的地方不成问题。只是,不行,真这样做了他心里会不安的。
    到家时她们已经睡了,所有的灯都熄了,他轻轻地、直接地去了自己房间,牙都没刷。进屋后就脱衣上床,把灯关了。
    谭家进入了夜的宁静,似都睡了。
    海岛渔家小院里,谭家女儿也在西屋的大炕上,紧偎着自己的爱人,深深的睡熟了。忽然她不安地动了几下,接着,就开始叫妈妈,声音清晰响亮。自从妈妈残了以后,每夜每夜,她都会这样的叫。常常,能把隔着两道房门的家人叫醒。
    “妈妈!妈妈!”
    刘会扬一下子醒来,马上坐起,将她搂在了怀里:“好啦,好啦。睡吧,睡吧。”哄孩子一般。
    谭小雨醒了,对刘会扬诉说:“我梦见我妈给我送饭,路滑,她一下子摔那了……”
    刘会扬搂紧她不让她说:“不说啦,睡觉,啊?听话!”
    于是小雨重新闭上了眼睛,睡了。刘会扬原姿势抱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睡熟后才轻轻放下她来,轻轻躺下,一切复归宁静。
    刘会扬枕边手机突然地振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刘会扬拿起手机看,是小雨家的电话,看看上方的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心头不由掠过一丝不祥。
    “喂?”
    “是会扬哥吗?”谭家客厅,保姆灵芝光着两只脚在打电话,声音小而紧急。“我是灵芝,我找小雨姐!”
    刘会扬看一眼身边的谭小雨,她仍在睡。“有什么事吗?”他问。
    这边灵芝都快急死了:“有事!你快叫她!”灵芝一直在床上躺到这时候、确定小雨妈妈睡着了之后,才偷偷爬起来,光着脚,拖鞋都不敢穿,悄悄溜出房间,打这个电话。她完全没有料到,她的阿姨根本没睡,一直没睡,她的一举一动尽在阿姨的监视之下。在她拨客厅电话的时候,阿姨已提前拿起了手边串联一起的分机,悄无声息地听。
    谭小雨被叫醒接电话,睡意浓浓地:“什么事啊,灵芝?”
    灵芝小声使劲地叫:“小雨姐你赶快回来吧!叔叔要和阿姨离婚!……”
    听完了灵芝的这头一句话,小雨妈妈就放电话了,以后的话就没必要听了,她得赶在灵芝回来之前重新睡下,她不能让保姆发现了她。但是由于手残,失手将话筒掉落桌下,她去够电话线试图把话筒扯上来。可是电话线太细了,于她的残手很不方便。越急,越够不着。……
    打完电话的灵芝蹑手蹑脚回来,轻轻地推开房门,一缕月光的照射下,她清清楚楚看到正在徒劳地够电话线的小雨妈妈,听到声音,小雨妈妈抬起了头。二人目光相遇。极静。突然,她放声大哭了。由于悲伤,更由于屈辱,为了自己的不得不沦落到需要保姆来怜悯的程度。
    ……
    海岛渔家的炕上,谭小雨喃喃:“早料到得有这一天,没想到会这么快。……”
    刘会扬只能安慰她:“理解吧。”
    谭小雨失神地:“理解谁呢?理解了妈妈,就是不理解爸爸,理解了爸爸,就是不理解妈妈。……”
    刘会扬慨叹:“你妈不幸,你爸不易。”
    “可是,一方残了,另一方始终如一照料对方的事很多啊,好多比我妈残得还厉害呢,截瘫的都有。……”
    “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所知道的那些……事迹吧,通常都是女方照料男方?”小雨想了想,果然是。会扬:“明白了吧?男女是不一样的。”
    “女的能做到,男的为什么就做不到?”
    “这个问题得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探讨了。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男女是不一样的。记得你说你爸妈分居已经六年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爸他、他都五十多岁了啊!”
    刘会扬闻此不由笑了一笑:“还真是啊,在孩子眼里,父母很容易的就变成了老年人。五十多岁怎么啦?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当年!正当年时被迫分居了六年,那时你爸还不到五十呢吧,对男人来说,是相当残酷、相当不人道的。”
    谭小雨将信将疑:“是吗?”
    刘会扬肯定地:“是。”
    谭小雨:“那我妈呢?最需要人的时候被人抛弃,就不残酷就人道?”
    刘会扬:“离婚不等于抛弃,我相信你爸决不会说离了婚就不管你妈。更重要的是,小雨,妈妈需要的那些,”这时他将“你妈”改成“妈妈”,令小雨听来异常温暖。“我想我们可以给予,可以替代,当然这需要一段时间,但不是不可以做到的。……”说到这他停住了,似在想什么。
    谭小雨催他:“说啊!”
    “把妈妈接到我们家里——灵芝也去——由我们照顾,让爸爸开始他新的、正常人的生活。”
    谭小雨怔怔看刘会扬,突然,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喃喃:“会扬!会扬!命运怎么会对我那么好,让我碰到了你?……”
    5.法院的判决
    谭教授出专家门诊,又是一屋子人,门外桌上又是排成一长溜的病历。一中年女病人坐诊桌旁,后面站着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儿子。
    谭教授手里举着片子看,嘴里问着:“喝水呛不呛?”
    “不呛。”病人是东北口音。
    “嗓子哑不哑?”
    “不哑。就是头晕,耳鸣。耳鸣的厉害,新闻联播正常声儿都听不清……”
    “现在惟一发现的,”谭教授看着片子,“右颈静脉有问题。核磁共振报告认为没有问题,我认为不正常。只有做血管造影,再看。”
    这时门诊护士走了进来:“谭主任,您的电话。”
    谭教授刷刷开单子,头也不抬:“告诉他我现在没有时间。”
    护士趴在谭教授耳边小声地:“他说他是法院。”
    谭教授接电话。对方说考虑到他妻子的身体情况,下午他们将去他的家里将有关情况了解、核实一下。三方一起,请他务必到场。谭教授问能不能改个时间,比如,休息时间。对方拒绝了,因为休息时间他们不上班。
    谭教授沉重地叹息了。早就听说离婚难,但是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体会出到底有多难。他不知道这时他的女儿女婿已知道了这事,更不知道他们为此已提前回到了北京,所以也无从知道他们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重要帮助。
    这时刘会扬谭小雨正乘车行驶在机场的高速公路上。一路上,夫妻俩讨论的全是关于小雨妈妈的安排。把朝南的主卧腾出来,长年卧床的人尤其需要阳光。他们呢,就住朝东的那个卧室,反正他们晚上才回家,晚上朝哪儿的房间都一个样。……还要给妈妈买一批碟,妈妈喜欢看小品相声晚会……还得换一个浴缸,有按摩治疗作用的那种浴缸。回去马上量一量卫生间的大小,只要地方够,马上就动。现在看来,像妈妈这种病,调养比治疗更重要。……谭小雨紧紧搂住刘会扬的胳膊,神往地听着他说,自己也说,目光里满是感激和无条件的信赖依赖。
    在他们说话期间,司机试图超车,突然前方那车也向右一拐,致使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剧烈跳跃,坐后座左侧的会扬头左侧重重地磕在了车窗上,疼得他半天不动。小雨紧张地:“不要紧吧?”
    刘会扬没说话。没动。
    ……
    灵芝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无所事事,对所有问她“灵芝,坐这干吗”的问题,她一律笑笑说“没事儿”。她是被阿姨打发出来的,法院的人来了,此刻就在家里。
    法院的法官、书记员与谭家夫妻在小雨妈妈的房里三堂会审。
    法官:“通过交谈,我想我们可初步认定以下几个方面的事实。首先,你们是恋爱结婚,”谭家夫妇点头。法官:“婚后感情也不错,”
    教授强调:“一度不错!”
    妻子则说:“一直不错。否则,我生病后,他不可能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我。……”
    教授说:“我有这个责任!”
    妻子说:“仅仅是责任吗?比我重的病人多了,作为医生,你对他们也有责任,但你对他们谁能做到像对我这样,周到耐心十几年如一日?”
    教授被这逻辑气坏了:“毕竟我们是夫妻嘛!”
    妻子紧接着就问:“如果不是夫妻了的话,你会怎样?”这时教授怎么回答都不是了。于是妻子替他说:“你说过,即使离了婚,你仍然会照顾我的一切,这就说明,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你还是爱我的,只不过你自己不意识罢了。”转对法官,郑重地:“我也是一直爱他的。”
    教授张口结舌。
    法官:“您看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教授疲倦地,不乏厌倦地:“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
    刘会扬、谭小雨乘车赶到。会扬头部被撞的剧痛过去,现在已好多了。他们刚一下车就看到了坐在楼门前的灵芝,灵芝也看到了他们,起身迎了过来。
    谭小雨问:“灵芝,怎么不回家在外面坐着?”
    “法院来人了。阿姨不愿意我在家。”
    小雨转对会扬:“快!走!”
    灵芝赶紧也跟着走。
    谭家小雨妈妈屋里,法官开始核实最后一件事,即,二人有无夫妻生活。这时,门开了,一下子涌进来了三个人,当法官了解了这三人的身份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显然,这三人的到来对他要核实的这件事不无用处。
    法官:“孩子回来了也好。我们正要核实一件事。原告称自1994年开始,与被告分居,一直到目前。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个情况是不是属实。”
    他的目光直视谭小雨。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片刻后,小雨点了下头。法官又看灵芝。
    灵芝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我来了才两年半不到,1994年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呢,还上初中呢……”
    法官不容她回避:“那就说说这两年半的情况。”
    灵芝做天真状:“什么情况?”
    于是法官对这个农村女孩儿换了种问法,指着谭妻屋灵芝睡的单人床,问:“平时,这两年半里,是你睡在这里吧?”
    灵芝只好说:“……是。”
    法官点了点头。“好,今天先到这。我们保持联系。”招呼书记员,“我们走吧。”
    二人走,除小雨妈妈外,众人张罗着送他们走,都出了屋门口了,忽然,小雨妈妈一声锐叫:“等等!”
    法官们站住。
    小雨妈妈一字字道:“跟保姆住一个房间是为照顾我方便,他工作忙,我不想牵扯他过多精力。我想说的是,不一个房间住不等于没有夫妻生活。”
    法官确认:“你的意思是,你们有夫妻生活?”
    小雨妈妈:“是的。”一顿,“一直有。”
    谭教授猛然看她,目光如看陌生人。
    小雨妈妈看着法官,神情安详坦然。
    谭小雨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完全无法确定谁真谁假。
    判决的日子到了。仍是在小雨妈妈的房间。小雨、会扬、灵芝都在家里,但是两个长辈意见一致地要求他们在别的屋里呆着。他们只好在客厅里等。小雨妈妈的房门关着,听得到屋里说话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却无法听清。三人等待。等待的滋味难以忍受。灵芝站了起来。
    “我去听听?”
    小雨生气地制止了她:“别去!”她不愿违背父母的意志,何况,灵芝再怎么说还是一个外人。灵芝只好坐下。三个人默默等。
    小雨妈妈屋,法官正在宣布判决书。虽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读时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原告谭文冼诉被告袁洁一案,本院受理后,依法由审判员王士军独任审判,不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原、被告均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告诉称,我与被告结婚后初期感情较好,但自被告生病后心理、行为发生了很大变化,猜疑多虑,曾数次因对打给我的电话做过多盘问而延误我抢救病人的时间,其中一次险些造成不可逆后果。双方因类似种种性格及对生活的态度不同产生矛盾。另被告在生病期间生活不能自理,我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为其寻医问药,同时还要工作,我已感到身心疲惫。自1994年开始我们已不在一室居住,双方已无夫妻生活,故要求与被告离婚。
    “被告辩称,我们夫妻婚后感情一直较好,因性格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并未影响我们的感情。且在我生病期间,原告一直对我尽心照顾,更充分证明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另不在一室居住是为不影响原告工作,夫妻生活尚属和谐,故不同意离婚。……”
    客厅里,三个年轻人细细捕捉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仍是一无所获。到后来连会扬都忍不住了,小声问妻子:“小雨,你分析到底是你爸说了假话还是你妈说了假话?”
    小雨制止他:“别说话!”继续做专心倾听状。事实上,她是不愿同任何人用这样的口气来议论她的父母。她爱妈妈,也爱爸爸。会扬这才意识到了这点,理解地、安慰地、略含歉意地搂住了她的肩。小雨的眼圈立刻红了。
    屋里,法官的宣判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本院认为,夫妻关系的维系应以感情为基础,原、被告系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感情基础深厚。原、被告婚后较长时间夫妻感情较好,虽因性格上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达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现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应放弃离婚之念,珍惜双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为重。综上所述,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谭文冼离婚之诉讼要求。案件受理费五十元,由原告谭文冼负担。如不服本判决,可于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
    “审判员王士军。2000年10月19日。书记员张伟。”
    在听到法官说不服本判决可上诉时,小雨妈妈猛然扭脸看丈夫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灵芝早就做好饭了,可是谭教授仍没有回来,小雨妈妈扭着脖子一个劲地向窗外看,看不见丈夫归来的身影。不期然听到了家门开的声音,接着听到灵芝的招呼声:“叔叔回来了?”
    那一刻,小雨妈妈心里的喜悦感激无以言说。高声地吩咐灵芝:“开饭灵芝!都上饭厅吃!家里统共三个人还分两下里吃,是缺少点儿热乎气儿。”又叫丈夫:“文冼!洗洗手喘口气儿准备吃饭。”
    谭教授在他的屋里答:“我在医院里吃过了。”
    小雨妈妈有点不安。等了一会,高声地又问:“你干吗哪?”
    “有点事儿。”
    他正在往一只箱子里收拾东西,又去卫生间拿洗漱用具,小雨妈妈在床上只能听到他来来回回的脚步,不知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心里越发不安,想了想,拿起拐棍去够轮椅,想亲自过去看。正在她努力做这一切的时候,谭教授提箱子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
    “我走了。”
    “……出差?”
    “不。我出去住。免得到时候有嘴说不清楚。”
    小雨妈妈身子晃了一下,这一击是太沉重了:“你要去哪里住?”
    “暂时住办公室。”
    “这事小雨知不知道?”
    “小雨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
    “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对。”
    “还要上诉?”
    “我走了。”
    小雨妈妈直直地坐在床上,倾听丈夫远去的脚步,大门“砰”地关上,她微微一震。

《不嫁则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