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马长有记起哪本书上说过,古代的男人要靠力气和勇敢来赢得女人,而现代的男人要靠权力和财富赢得女人。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权力和财富,首先打击他的,就是那些他爱着的女人。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天女儿回来说她和姗姗坐公交车去买水彩,她俩一上车,车上有不少叔叔阿姨争着让姗姗坐到他们身边,有一个阿姨却抢先把姗姗抱进了怀里,让姗姗坐在她的腿上。而她,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也没有人争着为她买票,她一直站到了站。女儿哭着问这是为什么。他无言以对。他当时的心就一下变得比女儿还要悲痛,杜小春却一下把女儿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姗姗的爸爸是学校引进的人才,引进后不久,就当了副校长。公交车从学校始发,车上的叔叔阿姨当然都是学校的职工。女儿和姗姗是好朋友,女儿的学习要比姗姗好一点,平日都是姗姗巴结女儿,一下倒过来,女儿当然接受不了。现在想来,男人没权势没地位不仅女人看不起,就连后代儿孙,也要受些委屈。
    杜小春已经几次晚上不回来睡觉,问她去了哪里,她也懒得回答。他当然不担心她会去和别的男人睡觉,他相信杜小春还不是那样的人。但不回答,当然是对他的极端藐视。现在想来,藐视他的也不止杜小春一个。仔细想想,在整个学校整个院系,又有几个人能看得起他?如果给全系的人排个队,他又能排在哪里?即使排不在末尾,但也绝对排不在前面。这样看来,努力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还是一个让妻子女儿不能荣耀的人。
    姗姗爸爸的成功是人家努力的结果。他也努力了,但也许真的是方向错了,也许只走写论文这条路根本就行不通。其实别的路他也想过,比如科研比如仕途,但搞科研需要经费,入仕途需要伯乐需要求人,不用经费不用求人,只能自己看书自己写论文。现在,也许真的需要改变一下自己了。看了这么些年书,思考了这么多年的问题,确实也该脚踏实地地干些实际的事情了。
    自己申请不到研究项目,就只能求人家给人家打工。
    今天的天似乎有点阴,感觉整个屋子阴沉沉的有点发闷。起身看看窗外,那位收破烂的中年男人又懒洋洋地坐在脚踏车上,等待人们喊那一声收破烂的过来。马长有收回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堆破烂,但这堆破烂却没人愿意来收购。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吃了一惊,他不知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他立即觉得这个想法不符合他的性格。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也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今天是怎么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转身再坐回到计算机前,再次冷静了分析。他还是认为自己是有才能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知识储备和能力储备都达到了临界点,只要有一个机会,就会发生一个突变,就会出现一个质的飞跃。但这个机会在哪里,却是一个谜。
    现在看来,这个机会需要自己去争取了。
    现在已经是一堆破烂,还哪里需要顾及什么面子。高歌那里如果仍需要,完全可以在她那里干点事情,即使干不出点成果,至少可以再积累一些实际的经验,当然也可以写出一些论文,而且发表论文的费用自然也能在研究费里报销。当积累达到饱和,自然会有一个喷发。
    水果加工方面的书他看过不少,籽瓜高温灭菌变味的问题,在水果加工中也会遇到,解决的办法除了控制灭菌温度和时间,还可以加大温差。比如先冷冻后再快速加温,在这个温度的快速变化中,一般的细菌会被灭杀而果品不一定变味。马长有决定先去和高歌谈谈,去了只谈一些大概的想法,不一定要直接说出参加她的研究。如果她有让他帮忙的意思,就顺便加入到人家的研究中去。
    高歌仍然在通用实验室忙碌。像她这样家庭条件优越的年轻人有如此的钻研精神,马长有还是有点敬佩。问进展怎么样,高歌摇头说,还是没什么办法。
    马长有说,能不能在温度的快速变化上想点办法,比如先冷冻后高温。我查过资料,有些水果的灭菌保鲜就是这么做的。
    高歌说,我也想过,但问题很多,即使可以灭菌,但冷冻和加温是两个环节,冷冻再加温,得两套设备,工艺流程也很复杂。冷冻本来成本就高,如果工艺再复杂,成本将更高。而籽瓜汁不管怎么卖,它只能是一种普通的甚至是廉价的饮料,如果成本太高,那也不能算成功。
    高歌还真考虑了不少问题,自己竟然没考虑这些,看来做什么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自己往往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不过他还想了别的办法,也有别的思路。马长有点头赞同高歌的观点后,说,能不能这样做,先按常规方法灭菌,然后再分析化验瓜汁变味的理化原因,原因找到了,我们再设法将它还原回来。即使还原不回来,我们还可以添加一些和瓜汁味道相近的元素,尽量让它和原汁味道一样。
    高歌说这个办法倒可以试试。但她又担心地说,瓜汁饮料的价值就是它的原汁原味,如果变了味,因为它不是营养品,瓜汁就没有一点价值。我估计,还原到原汁原味或者添加什么仿造原汁原味,可能都不是一件讨好的事情,而且做起来也不会容易,这首先需要做许多理化方面的研究。
    马长有说,食品化学分析方面的书我看过不少,也写了一些文章,这方面我倒可以帮你做一些事情。
    上大学时,高歌还是比较喜欢听马长有的课,虽然讲得不生动,但感觉他的知识特别丰富,能联系实际讲许多书中没提到的知识。另一方面,马长有勤奋踏实,不张扬不吹嘘,心地也很善良。虽然她和马老师接触不多,但他的人品,她相信是绝对的可靠。现在马长有愿意参加她的研究,当然再好不过了。况且现在正缺人手。而和她一起研究的男朋友刘志宏,到北京进修回来后,就一心要考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博士研究生,这些天白天黑夜拼命地复习,对研究的事,再不管不问。高歌高兴地说,如果马老师你愿意参加研究,理化分析方面的事就全交给你,你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完全按你的想法由你独立去搞。至于经费,你先领出一万块,然后你做一个详细的经费支出计划。我的课题目前还有二十几万块钱,在这笔经费范围内,咱们再重新计划一下怎么去研究。
    科研经费在财务处的账上,她签字就可领出。高歌让马长有写一个借一万块钱的条子。在写好的借条上签上同意借出后,高歌说,反正你要到财务处,我这里还有一堆发票没去报销,你正好签个经手人,顺便替我一并报销掉。
    一下就可以支配一万块钱,而且把理化方面的分析研究全交给他,马长有一下没有了打工的感觉,觉得自己一下就成了主人。在发票上签经手人时,发现这些发票大多是购买肉蛋奶一类食品的,而且数量都很大。当然,食品加工研究少不了用食品去做实验,但籽瓜汁研究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买这么多的食品,全家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很可能是买了什么不能报销的东西而开成了这些能报销的消耗品。高歌解释说,买了架照相机,但买照相机审批报销都很麻烦,就到食品店开了这些食品的发票。
    这么多的发票,估计不止一架照相机,再买了什么谁又能知道。马长有清楚,许多研究都是这样,钱花完了,研究也就完成了。能出一个成果最好,出不了成果也没办法,科学研究不可能都取得成功,失败了,写一个失败的报告也没什么不可以。但马长有对高歌的好感一下减去了一半。
    到了财务处,马长有才知道,领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审批、复核、记账、开支票,要跑四五个办公室,每个关口都需要排队等候。等候让他心烦意乱。在等候的烦躁中,马长有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除了上课就蹲在家里看书,其实是一种享受。看书写论文,那都是自己愿意做的,而且这些事情既不用求人也不用看人的脸色,根本不算吃苦和钻研。干自己不愿意干的,特别是办事和人打交道,那才算工作,才算吃苦耐劳。杜小春骂得对,自己这些年躲在家里,确实是在逃避,而且不仅仅是在逃避责任,也是在逃避现实,逃避工作,逃避奋斗,甚至是躲避吃苦享受安逸。
    报销完再到银行领到钱,看看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已经用了半个上午一个下午。回到实验室要将钱交给高歌时,高歌说,借出的一万块归你支配,报销出的这八千多块也给你一千。报销了一场又写了经手人,不能让你白辛苦。
    马长有猛然意识到,今天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富人,而且有一种傍了大款的感觉。按他的理解,这一万块是让他用来研究的,他都要用在科研上。这一千块,是他今天跑腿的报酬。这也太多了,他觉得不该要。高歌说,你不要我也不好意思,你签了经手人,就说明这笔钱是经你的手花出去的。虽然是我的经费,但让你白白担一个花钱的名,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原来是自己已经担了责任。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如果有人查账,那么这笔钱就是他花掉的。马长有虽然心里别扭,但他知道这钱不收不行,因为他已经参与了进来,以后的报销,还少不了他签经手,如果不签,缺一个经手人也不能报销,而且他手里的这一万块钱,将来报销时也得她签字。马长有将一千块装入口袋,立即觉得腰里鼓了许多,也仿佛觉得一下就挣了这么多钱。他已经很久没有装过这么多的钱了。这让他真切地感受到,钱这东西真的是不错的东西。
    天黑回到家,杜小春却在家等他回来。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迟回家,也感觉这是她第一次等他。虽然是他第一次迟回家,但也不能太宽容。杜小春故意不高兴地说,怎么了?今天你也当领导日理万机了?
    偶然迟回一次家,她倒不习惯了。马长有高兴,但却故意苦着脸说,领导当不上,当个打工仔或者学雷锋干点好事还是很容易的。
    马长有当过系工会委员,干些收会费分福利的差事,没报酬不说,还出力不讨好。很可能是系里又有什么杂活儿让他干了。杜小春挖苦说,你也只配当个打工仔,当打工仔也是那种只贴钱不挣钱的,就像笑话里说的,给小姐打工,出力又出钱。
    今天你可猜错了,而且今天正好用事实教训一下她。马长有将那一万块钱掏出,啪的一声拍在杜小春面前,然后又将那一千块钱塞到她的怀里,然后一声不响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架起二郎腿看她有何反响。
    这么多钱,当然不会是他的,天上也不会突然掉下馅饼。但钱实实在在就在他的手里,而且就扔在了她的怀里。她疑惑地看着他。马长有一副牛气,感觉这钱全部是他的。杜小春只好试探了问,你是不是抢银行了?
    跑了一下午,现在才感到渴得嗓子发干。马长有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水,坐下喝几口,见杜小春也已经故意装成了若无其事,只好说,我如果有抢银行的本事,我早就是银行的行长了。我从不说假话,我说给人家打工,我就是给人家打工了。这些钱,都是人家预支的打工费,那一万是让我搞研究的,这一千才是给我的工钱。
    杜小春虽然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估计可能是参加了谁的研究,或者是自己申请到了研究项目。杜小春将所有的钱都收起,说,你不讲清楚,这些钱就都是家里的了,我明天就出去买东西,把这些钱都花掉。
    马长有只好将事情细说一遍。杜小春说,我说嘛,你哪有本事一下挣这么多的钱。不过也算有了一点小小的进步,知道走出家门自己找食吃了。说过,又觉得不够,还应该开导开导他,让他快马加鞭,让他彻底醒悟。杜小春用导师的口气说,我早就告诉你谦虚一点积极一点,你就是假清高死要面子。如果你早觉醒早出道,今天的你早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虽然像在教训他,但可以看出,现在的杜小春是特别高兴的,高兴又让她恢复了天真和活泼。她一下揪住了他的耳朵,然后把他牵到饭桌前的凳子上。然后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
    记得当初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她就不顾叶天闻老师全家人在场死劲盯了看他,当叶天闻的妻子开玩笑问她我给你介绍的对象怎么样时,她竟然一脸欢笑直截了当地说还可以,人长得比较周正,比想象的要好一点。我原以为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对象,肯定有明显的毛病,现在看来,还不算呆。她的话让一家人开怀大笑。这样的直爽配上她天真聪明的笑脸,一下就深深地打动了他,特别是那双有点微微调皮的眼睛,一下就深深地镶嵌进了他的脑海,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这张调皮的笑脸时时浮现在眼前。他清楚,他虽然不幽默不调皮,但他喜欢这张调皮快乐的脸,而且是从骨子里喜欢。可惜,那张调皮幽默的笑脸已经很久不见了。这不禁让他感慨万千。人们都说女人是依附了男人才活着,男人的荣辱就是妻子的全部。看来这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刚有了一点成绩,女人就一下高兴快乐成了这样。可话说回来,女人的快乐,对男人也是一份不小的压力。
    吃饭时,杜小春望着他说,我也有一点小小的进步,今天学校组织部长找我谈话了,要我当财务处计划科的科长。
    马长有没听清当什么科的科长,但没有一点前兆突然就当科长,还是让他意外得把嘴里的汤错咽到了气管里。他咳半天,仍然喘不顺气,他只好咳了问为什么突然就要当科长,当什么科的科长。杜小春得意地说,一个科长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等我当了处长,还不把你吓得缩回到娘肚子里。
    天上也不会掉官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不可能无缘无故能当上科长。当然得问个清楚。马长有清理好嗓子,然后问为什么。杜小春一脸笑容,要他猜为什么。马长有说,肯定是哪个领导喜欢你了。杜小春说,屁话。马长有说,肯定是你巴结哪个领导了。杜小春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是学经济的,这么多年,你就没看出我特别有才能吗?难道大材小用当个科长你都觉得不应该吗?
    马长有还是觉得有点蹊跷。当科长不像买酱油,即使有才能,那也总得有人推荐有人发现才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就是这个意思。马长有真诚地问是谁发现了你这匹千里马。杜小春也不再开玩笑,但她还是半调侃地说,你别忘了我还有个老乡大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还没流泪,他就推荐我当科长了,而且很快就给我办了。你要再细问,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
    老乡大哥当然是胡增泉了。看来她这些天整天跑医院没有白跑。巴结了这么几天就有这么大的回报,看来领导权贵都也不难结交。马长有虽然平日提到当领导就一副不齿,但杜小春真的当了领导,他还是从心底里高兴,连他都不知为什么。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好事都不谋而合堆到了一起。如果不是这次职称遇到了麻烦,她也不去找人家。马长有觉得这几年两人真的是有点消极自闭了。自以为不求人活得清高,活得洒脱,其实是一种失意和自卑。失意和自卑往往导致自闭和自我欣赏,但其实质往往是脆弱敏感和自卫。古代那些退隐深山的隐士谋士,大概都应该是这种情况。说老实话,她包括他,这些年实际是在赌气和较劲中生活,是在孤独和悲愤中挣扎。何苦来着。在学校甚至这个城市,他和她可以说是举目无亲。胡增泉虽然只是个老乡,但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再说,人是感情动物,常走动常联系,不亲的人也能变成亲人;不走动不联系,亲弟兄也会变得陌生,何况人家还是领导。这些年没勤走动多联络,真的是很傻很不够意思。其实放下面子融入所谓的世俗生活,不但很有一番意思,也能让人快乐幸福。马长有说,人家病了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去看看人家。你看什么时间去合适,得尽快去一趟。
    杜小春说,你早就应该去看人家了,但人家今天已经出院了。
    出院了也可以到家里去看看,表示一下意思就可以了。杜小春说,也好,我今天晚上还有事得去一下,那就咱们两个一块去。
    从东区到西区,横穿半个校园。杜小春抬头看看天,说今天天气真好,连天上的星星也看得清清楚楚。马长有也抬头看看,确实是不错。生活在这样的大城市,想看到这么明亮清楚的星星,也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杜小春说,咱们从南边的花园走,顺便也散散步。
    花园在校园一角,虽然就在校园里生活,但好像对这花园很是陌生。想想竟然有三四年没来过了。进入花园,杜小春就不知不觉挽住了他的胳膊。这样的情景已经很多年没有了,好像结婚后,就再没有过。也许杜小春也感觉到了陌生和不好意思,她解嘲掩饰说今天的空气也好,好像有雾,月朦胧夜朦胧。马长有清楚,今天是她的心朦胧眼朦胧,心里和眼睛,都蒙上了一层欢喜。但马长有的心情却比她更好。他觉得应该比她更主动一些,也更亲热一些。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就像林荫下一对热恋的学生,相拥着慢慢向前。
    还是走到了花园的尽头。马长有想浪漫亲热一下,杜小春说,已经不早了,去迟了,恐怕人家要休息。
    胡增泉家的客厅很大。胡增泉说有三十二个平方米。马长有不禁心里一阵难受。人家的客厅,都快赶上他全部的住房面积了。只可惜房间太多,客厅的正中便是一个长长的走廊,其余的房间分列在走廊的两侧。这倒有点像宾馆招待所。马长有止不住用玩笑的口气揶揄说,应该在房间的门上编个号,要不然走错了怎么办。
    高洁在向阳的一间卧室里睡着。看来确实病得不轻,整个人瘦得变了模样。马长有也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也都感觉虚假没用也没意思。只好沉默了表示同情。刚从病房来到客厅,高洁娘家的一帮亲戚也来看望高洁。
    娘家亲戚是从老家来的,二姨三姨一行六七个。也许是杜小春已经习惯了这个家庭,也许是杜小春本来就不想把自己当外人。杜小春立即充当起了主人的角色,像主人一样又是让座,又是倒水又是洗水果切水果,忙得不亦乐乎。得知高洁的二姨还没吃晚饭,胡增泉立即张罗做饭。但做饭也只能是杜小春当主角。因二姨想吃面条,杜小春说,那就做鸡蛋素面条吧。
    厨房在客厅的对面,看着杜小春和胡增泉忙碌的身影,马长有心里越看越不是滋味。人家胡家的事,而且也在人家胡家,你杜小春算人家哪门子的主人。再说高歌也在,来的是人家的二姨,胡增泉的家也算她的家,人家高歌都没把自己当主人,更没张罗倒水做饭。你倒好,不仅像主人,而且简直就是主妇,而且也没把胡增泉当领导或者老乡,那种亲切自然的程度,好像多少年前就是一家。更可气的是,胡增泉也毫不含糊,就像陪他做饭的是他的妻子,自然随便,而且一口一个小春,叫得比丈夫还要亲切。而他这个丈夫,倒从没叫过她小春,好像也叫不出口。
    吃饭时,高洁的母亲说冰箱放在饭厅不好,嗡嗡嗡的吵得人头疼,影响人的食欲不说,对人的身体也不好。高歌也附和了说放在饭厅就是不好。胡增泉左右看看,说现在就搬进厨房。杜小春却另有主意,说搬进厨房也不好。说厨房本来方方正正没个空缺,而且地方也不大,再放一个冰箱进来,碍事不说,也不好看。厨房和书房间有个拐角,她建议放在那里。胡增泉立即表示同意。然后立即招呼大家把冰箱抬了过去。
    冰箱摆在书房的门口,马长有怎么看都觉得别扭难看。噪声影响看书不说,从冰箱里取东西也太远太费事。但让他更别扭的是心里,仿佛在心里塞了一团乱麻,又痒痒,又堵得慌。人家高洁正病着,而且是活不了多久。在这种敏感的时候,你杜小春就急匆匆当起了主妇的角色,不管你有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客观上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太过分了。连高洁的母亲和高歌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们已经用怪怪的眼光看起了杜小春。马长有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只好站起来,说,你们吃吧,我还有点事,我该走了。
    还没等别人挽留,杜小春却说等一等,等她洗完锅收拾好了再走。
    这像什么话,还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虽然胡增泉和高歌说不用了,他们可以收拾,但杜小春还是态度坚决地要留下来洗锅。
    杜小春不走,马长有也只好忍了没走,也只好再次坐回客厅看电视。
    出了胡增泉家,马长有便怒冲冲地自顾前面走。真是岂有此理。马长有越走,肚里的怒气越多。你杜小春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就堕落到了今天这样的水平。回头看,杜小春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而且杜小春故意慢腾腾地走。站着等杜小春跟上来,马长有压住满腔的怒火,说,你觉得你今天的表现正常不正常。
    杜小春反问说,你觉得你今天的脑子正常不正常。马长有再也压不住恼火,说,我不正常,但我知道哪是自己的家,哪是别人的家,也知道哪是自己的丈夫,哪是别人的丈夫。
    原来如此,原来竟然吃这样的干醋。真的是脑子出了问题。她还以为是他要走时,她没及时跟他走他才恼火呢。这么一件正常的事情就疑神疑鬼,以后还怎么和人交往。杜小春立即恶了声说,我就是不知道谁是我的男人,我就是见了男人就上床,我就是一个妓女,你怎么着,你想让我怎么着?你是不是想让我见了别人的家就躲,见了别的男人就骂。
    怎么如此蛮不讲理。马长有真恨不能掰开她的脑袋把最基本的道理给她装进去。马长有上前一步,几乎是脸对着脸,说,你觉得你不下贱吗?人家病了还没死,你就急不可耐当起了填房想取而代之,你这样做算个什么人,人家一家怎么看待你,你自己还要不要一点自尊?你的丈夫还要不要一点自尊?
    杜小春一下急了,她一把将他推开,然后不顾路人高声说,下流人才这样想,卑鄙龌龊的人才这样卑鄙龌龊!我职称遇到麻烦,人家二话不说帮忙解决,工作的事,人家也一心为我着想。人家对你这么大的恩,你拿什么报答!我有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人家!人家现在有点困难,我只给人家出点力气你就不满。如果人家不病,我想给人家出力气,还没地方去出。我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但我还做不出这种没良心的事。再说,你不下贱,你有自尊,但你老婆的职称遇到了麻烦,你怎么一声不吭?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不挺身而出?现在问题解决了,你的自尊也出来了。你既然自尊,你今天还跑到人家家里来干什么?难道人家请你了吗?
    真是胡搅蛮缠。一下变成这样真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和她在大马路上吵架。他只能再次气冲冲地往前走。
    待杜小春回到家,马长有觉得还是应该心平气和地和她讲清道理。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马长有在杜小春的对面坐下,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好好谈一谈。谈时咱们谁也别冲动,谁也别生气,都拿出诚意,拿出讲道理的态度,不要只想着把对方说死说痛。见杜小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就拿今天的事来说,今天来的明明是高洁娘家的人,高洁明明又没多少时间了,这本来就是个敏感的时候,也是高家人最怕见到别的女人进门的时候,而你却不顾人家的忌讳,表现得比主妇还主妇,帮人家干活儿还不算,还干涉起了人家的内政。冰箱放到哪里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给人家来做决定。难道你真的连这么一点道理都不懂了吗?
    事情确实有点不妥,但她当时只想着怎么招待好客人,怎么让胡增泉及全家人高兴满意。当然,今天可能是因为高兴,她的脑子也有点发热,一时也有点冲动。可就这么点事,他就抓住不放不依不饶。决不惯他这种坏毛病。杜小春立即打断他的话争辩说,你胡说八道!我怎么觉得你这人特别奸诈特别虚伪。我这人不聪明,但我知道人家真心待我好,我就得真心待人家好。明明我觉得冰箱放在那里好却虚情假意不说出,这我办不到,这也不是我的性格,这样做也有愧我的良心。再说,如果我给人家出个不疼不痒不花钱的主意你就小题大做,那我以后还怎么在社会上生活,我还怎么算一个独立的人。同时我也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奴隶,我也不是家庭主妇,我有我独立的人格,我有我独立的思想,也有我独立做事的自由。
    真要气破人的肚子。我说一句,她竟然说十句,而且明明白白道理摆在那里,她却有意故意狡辩,而且故意一句都不听。这样的有意和这样的强词夺理,分明是在掩盖着什么,分明是在回避着什么。如果真的是什么也没有,她就应该听听他的意见,至少不用如此遮掩。这样看来,她也许真的和胡增泉有了点什么,至少是她有了什么想法。改嫁胡增泉,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把他马长有和胡增泉放在一起比,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上。今天的一切他也看到了,不说别的,单说那套房子和房子里的摆设,就够他自卑一辈子,就够杜小春羡慕一辈子,更别说人家出门就开小车了。当然更大的吸引力还在前途和权势方面。那些他想都不敢为她想的,胡增泉都能给她办到。而且还不止这些。胡增泉是众人看好的绩优股,前途还很远大,升任副校长,就摆在众人的眼前。当然还有长相。胡增泉的相貌风度,他也没法和人家相比。面对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有相貌又即将成为单身的男子汉,杜小春想抵御住诱惑,也不大可能。马长有悲伤地说,如果你觉得嫁了我窝囊吃亏,你就明说,我也不委屈你。你如果想离开我,我也不勉强你,我也不会连累你,你说一声就可以离开。我这人虽然不是自虐狂,但也不怕吃苦,我一个人苦死累死穷死,我也不会怨别人一句,我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我也不会去求你可怜我一回。
    杜小春用力将沙发上的坐垫砸到马长有的身上,然后哭喊着说,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心胸狭窄,你不是个大男人!骂完,杜小春跑进了卧室。
    呆坐一阵,马长有又觉得真不该吵闹,吵得也没有道理。这些事情,本来是可以心平气和地谈的。其实杜小春虽然嘴不饶人,但本质上她还是个单纯而心地善良的人。杜小春虽然常抱怨自己的丈夫没本事,但真要离开丈夫,可能她还没有这个想法。她那么多的不满,也许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至于今天的表现,也许她说的是真话,她就是想报恩,或者她就是崇拜他。如果是这样,自己的女人也活得可怜,准确地说,是嫁了他这个男人才让她如此可怜。这么一点小恩小惠,就让她觉得得了多么大的照顾,就让她感恩戴德五体投地,然后想方设法地去报答。说到底,还是他的悲哀。
    马长有来到卧室。杜小春已经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睡了。马长有在床前站一阵,杜小春没有一点理睬他的意思,哪怕是骂他几句也没有。他知道,今天又只能是他认输屈服了。谁让他是没本事的男人呢。
    时间也不早了。马长有脱了衣服上了床。他想钻到她的被子里,然后慢慢将她抚慰平顺。如果有可能,再和她好好谈谈。谁知刚揭开被子,杜小春猛然一脚,差点将他蹬到床下。一股怒火猛然蹿上了全身。真的是不可理喻,真的是已经变心。马长有想回击,但举起了拳头,却没有落下。
    很明显,这一脚是带了仇恨的,这一脚也是反映了她内心的。看来,她确实是变了,而这一切他都是估计不足。不但估计不足,反而把她善良化了,理想化了。
    马长有默默地穿上衣服,默默地再坐回到沙发。呆坐一阵,他却有点瞌睡。他决定今晚就睡在沙发上,如果她不转变态度,明晚,他也睡在沙发上。
    沙发的长度不够。脚可以搭在扶手上,但头枕在扶手上就有点难受。找一个枕头垫上,感觉还是不舒服。也凑合了。如果和上学回家时趴在火车的坐椅上的睡相比,不知要舒服多少。但却无法睡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止不住地往脑子里涌,越不想,却越想得更多。他突然觉得他这半辈子活得很失败,也突然特别想念家乡,也特别想念母亲。奇怪的是,母亲的身影一下在脑中显得异常清晰,特别是母亲灰白稀疏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看得真真切切,好像那头发还被风吹得轻轻地飘动。仿佛母亲真的就站在眼前。他不想睁眼,他想让母亲的影子在脑海中多停留一会儿。但影子还是退去了。睁开眼,只有黑而安静的屋子。
    母亲大概有七十六七岁了。究竟是七十六还是七十七,或者更大一些,他也记不准确了。儿子不知道母亲的准确年龄,说来也让他无地自容。母亲肯定是记得他的年龄的。不但记得他的年龄,还记得他的生日。记得小时在家的时候,不论是哪个儿女,每当生日快要到时,母亲就开始念叨,然后想方设法做点好吃的,全家人快快乐乐吃上一顿。细想想,好像已经好多年没过生日了,也四五年没回家了。
    那年和杜小春一起回去,给他的感觉是异常的凄凉。原本是回去过春节的,但家里的景象却没有一点春节的气象。在破窑洞里,父亲卧病在床,母亲腰腿疼得扶了墙艰难地干一些家务。其实父母的病都不是什么大病,都是小病没有医治而积劳成疾。特别是父亲,只是脖子里长了个肿瘤,肿瘤压迫气管无法呼吸,父亲就那么躺在床上大张了嘴喘息。他当然要送父亲到医院去看看,卡脖子的事情不去医院看看他也于心不忍。但父亲坚决不去,母亲也不想让父亲去医院,说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回阴曹地府了,浪费一笔钱,又能活几年。再说活着也不能干活,白活着,有什么用,不合算。他是含了泪用自行车将父亲推到县城的。医院检查后说是一个脂肪瘤,需要做手术。但三千多块钱的手术费却让杜小春和他闹了几天的别扭。其实杜小春也知道,手术不做不行,手术必须要做,但就是心疼钱。想想要花三千块钱,而且几个儿子,这钱却只能她一个人来掏,心里就是不痛快,就想和他闹别扭。
    都说子欲养而亲不待,可父母已经等待了七十多年,而自己也已经年过四十,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样的话,怎么也不适合再由他来说。但他确实一直觉得没有多余的钱,也没有挣到养活父母的钱。今天那一千块,应该是偷偷寄给父母的,却一高兴给了妻子。早知杜小春是这个样子,当初就绝对不应该拿出那一千块。不过事情还有挽救的办法,就是先从那一万块里拿出一千给父母,然后等再挣到钱,再把那一千补回去。
    关键还是要自己想法挣到钱。发展是硬道理。只有自己发展了,别说赶超胡增泉,即使能像高歌现在这样,有个二三十万的研究课题,一切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马长有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利用这次给高歌研究的机会,搞出点名堂来,至少要获得人家的认可,然后赢得以后更多的机会。就像王伟,一个研究成果卖了专利获了大奖,以后就能不断地申请到研究课题。不发奋不努力,别说别人看不起,连自己的老婆,也挽留不住了。

《所谓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