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系办公室主任来请示,说刚才省电视台来电话,电视台想办一个学术讲座节目,要请经济系的教授去讲一讲,问叶天闻派谁去讲合适。这倒是个不错的差事。电视里有不少的学术讲座,但叶天闻觉得大多数讲得不够学术,甚至胡编乱造。他倒很想上电视去讲讲,他也觉得自己去讲最合适。现在电视学术讲座吃香,也捧红了一批学者,电视台也尝到了甜头,学术讲座节目到处都是。但他去讲,就不仅要讲理论,而且还要联系实际,既有学术性,又要通俗易懂。他要让人们看看,看看真正的学术讲座是什么,他讲的东西又是什么。还有,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的事已经正式发了文件,他虽然是副组长,但行政没级别,而且省领导明确指示他先下去做点调查研究,同时也对新农村建设的要点做一些宣传解释工作。上电视演讲,听众范围大,普及程度高,效果肯定也好。如果省里领导满意,就建议省委宣传部制成光盘,作为干部学习资料下发到全省,让全省干部都认真学习学习。
    叶天闻决定亲自给电视台回个电话,问问情况,商量一下具体怎么讲。
    当对方说他就是负责人时,叶天闻首先报上自己的职务职称和社会兼职,还没报完,对方立即兴趣大增,一连说久仰久仰。然后说,想不到能请到你这样的大教授。你又是系主任又是名教授又是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请到你这样的大学者,也是我们台的幸运,只是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我觉得不说清也不好。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台的经费一直很紧张,所以能开出的报酬也很少,有可能比你给学生讲一次课得到的报酬还少,不知你会不会见笑。
    叶天闻爽快地说,你说到哪里去了,好像一提到教授,就是要挣大钱。其实对于钱,我看得很轻,钱对我也没有太多的用处。我作为一个经济学家,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当然要做些事情,至少要为咱们省的经济建设出点力。你们电视台正好可以提供这样一个平台,我想这也是一件好事情,咱们就共同出点力吧。
    电视台的领导说他叫李铁松。说节目的大体内容是谈经济发展,具体内容可以由专家自己决定。叶天闻说这样最好。李铁松说,那就这样吧,你能不能来我们电视台一趟,咱们一起商量策划一下,然后你按商量好的提纲回去准备,争取下周一能够录制。
    李铁松要派车来接。叶天闻说不用,说我们系里也有车,也有司机。李铁松笑着说,我倒忘了,我还是用老脑筋来考虑新问题,现在你们教授可不是过去的教授,今非昔比呀。
    挂了电话,叶天闻又只能摇头叹息。按计划,今天他要到脱水菜厂。脱水菜今年严重滞销,工厂已经不能再继续生产,全厂转为山野菜加工势在必行。脱水菜厂建在东滩县,离省城有二百多公里。东滩县周边出产沙葱,而东滩县西面的云山地区出产蕨菜,因此决定先购买设备,聘请技术人员,先加工这两样野菜。等生产到一定的规模赚了钱,再滚动发展,再扩大加工其他的野菜。但购买设备得贷一点款,聘请技术员也要到外地那些类似的加工厂去挖,因为加工脱水菜工艺简单,而加工山野菜一部分还要腌渍,要开袋就能食用。另一部分虽然是保鲜,但怎么能保鲜时间更长,也需要有经验的技术人员。这一切事情都得他去处理。但今天是去不成了。明天能不能去,也说不定。真的是太忙了。虽然天天熬到半夜,但还是有一堆事情摆在面前。研究生的论文选题他还没顾上看。论文选题很重要,选不好题目不仅做不好文章,如果选得太难或者费用太高,还可能到时做不出论文毕不了业。这几天已经有研究生在催问了。叶天闻叹口气,觉得明年说什么也不能再招这么多研究生了。仔细算算,他已经带着十七个研究生了。有的研究生到毕业,他还叫不上名字。有几次他就闹了笑话,把张三叫成了李四。记忆力也确实不行了。才刚五十岁,记忆力就衰退成这个样子,看来不锻炼身体是不行了。
    叶天闻来到楼下,司机已经等在那里,说该带的东西都装好了。叶天闻说不去脱水菜厂了,去电视台。
    原以为李铁松可能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却想不到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来时叶天闻带了他曾经到党校讲课时的一个讲义,他想以这个讲义为蓝本。所以在讨论讲座提纲时,叶天闻拿出了这个讲义。叶天闻说,我准备以这个为基础,再按你们的要求修改一下,你先看看行不行,然后咱们再讨论。
    李铁松粗略地翻一翻,然后说,是这样,我们的电视讲座和你们的学术讲座还不完全相同,学术讨论强调学术,电视讲座得考虑好看有趣味。我给你具体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以前的广播电视有个说书栏目,说书这样的形式文学性和历史性很强,但没有学术性知识性,如果再把学术性知识性加进去,就不单单是个内容的增减,而是一个全新的品种,是一个历史的突破,也是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对精神文化的需要。易中天于丹的走红,正是适应了这一需要,把文学、知识和趣味融合在了一起,迎合了人们新的需求。不知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
    叶天闻觉得李铁松把最根本的东西没有搞懂。叶天闻说,经济讲座和文学讲座还有所不同,经济学科虽然可以划入社会科学范畴,但它更是一门严谨的自然科学,许多经济规律都是一种自然规律,也和自然界的其他一些规律一样,它是一个严密的科学体系,容不得任意戏说和图解,所以我觉得还是以严谨的学术讲座为主,以免弄得不伦不类让行家笑话。但我可以多举一些具体生动的例子,并且尽量讲得活泼一点,有趣味一点。
    李铁松连连摇头。他觉得叶天闻还是没明白他的意思。李铁松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电视不是党校,也不是大学的课堂。我上过大学,而且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我清楚,不管是多有水平的教授,他们讲课时总有人打瞌睡,总有人不来听,然后不得不用点名扣分考试等手段来强迫学生。而我们是电视台,没办法强迫人家去听,怎么办?只能来迎合大众,只能把娱乐好看放在第一位,努力把观众吸引到电视机前来。所以,你的讲座,就必须得加入文学的要素,而且只加入还不行,得完全文学化,要有悬念,要有矛盾冲突,要有生活细节,要比说书还精彩。
    叶天闻吃惊得睁大了眼睛。这小子,说得虽然头头是道,但简直就是乱点鸳鸯谱,怎么听都有点江湖佬的油腔滑调。叶天闻不由得满肚子来气。小子说上过大学,如果上过大学,上学时肯定是个不合格的学生。这种学生如果遇到我的手里,绝对不会让你及格毕业。叶天闻不客气地说,既然是一个文学节目,你就应该请文学方面的专家来讲,请我们来讲文学,你是不是要开一个愚人节的玩笑。
    李铁松急忙笑着说,叶教授你误会了,我说得很明白,我们的节目不是一个学术讲座,是一个杂交节目,不管请谁来讲,文学性娱乐性都不能少。比如那些市长省长,他们的专业是什么,是政治,但让他们来讲经济讲文学讲影视,他们照样讲得精彩。为什么,因为我们有导演,我们有编剧,我们不仅可以导演他,还可以给他提供讲稿。说白了,我们就是借你专家的嘴,来演我们的节目。
    借嘴的说法让叶天闻心里更不舒服。但借嘴你也借错了嘴,我这嘴是什么嘴,怎么可以任意胡说。任意胡编,那还能叫专家的嘴吗?叶天闻平静地说,我们的嘴毕竟是专家的嘴,专家的嘴说出的话就必须应该科学正确,即使做不到,至少也得说真话说实话。
    李铁松说,你又误解了,我们也不可能让你胡说,也不可能让你说假话。我们让你说的话还是科学的,只是让你变一个说法,把抽象的说成具体的,把呆板的说成活泼的,把没乐趣的说成有乐趣的。至于你说的真话实话,这也是我们的要求,但我们对真话的理解是艺术的真实。什么是艺术的真实?就是根据生活逻辑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不一定是生活中确实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不符合生活逻辑,真话实话反而没有人相信,有时真话反而被当成了假话。
    感觉这小子今天不是请教授来讲学,而是要在教授面前耍口才卖弄那点可怜的学问。不能让他继续夸夸其谈下去,要不然他还以为比教授还教授。叶天闻认真地说,你刚才说讲真话实话反而没人信,为什么,你能不能具体阐述一下。
    李铁松说,我给你举个例子,也和你教授开开玩笑。有个丈夫正和小姐睡觉,妻子打电话来查岗。妻子问你在干什么呢,丈夫说我在嫖娼呢。妻子一听就乐了,说你他妈的又喝醉了胡说,然后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你说,说这样的真话有人信吗?
    简直是个社会混混,这样的混混怎么跑到了这样的部门。原以为要借助电视可以传播自己的学术,宣传自己的主张,从而扩大自己的学术影响,奠定自己的学术地位,现在看来,人家只不过是借你的名,借你的嘴,来演人家的戏,而你充其量只是个道具,只是个肉喇叭。这样的事只配让小孩子来做,他这样的教授,还丢不起这个人。叶天闻再不想浪费时间陪他斗嘴,便站起身说,如果是这样,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她也是学经济的,是个副教授,而且是个美女,和于丹一样漂亮,但比于丹年轻。
    李铁松能够感觉出叶天闻不高兴了,但他更早就看出,叶天闻这样的人不适合演讲这样的节目。能推荐一位年轻女教授来讲更好。李铁松说,真的很抱歉,我们的节目只能是这样,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挣不来饭钱,我们就得饿死。民以食为天,还希望叶教授谅解。叶教授推荐别人来讲,我知道叶教授推荐的人肯定不会错,那我们就听你的,请你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留一下,回去再替我请一请她。
    叶天闻把杜小春的电话告诉了他。
    李铁松要挽留叶天闻吃饭。叶天闻说不吃。李铁松却拉了不放,而且幽默地说,不吃饭这样的真话我就不信,哪有人不吃饭的。如果你说吃,这样的假话我倒相信,因为人都是要吃饭的。
    叶天闻还是坚持不吃,然后叫司机开车直接回了学校。
    今天的事,又可以算做一次碰壁。对于他苦苦追求的学术,也似乎成了他碰壁伤心的工具。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李铁松的嘴脸仍然在叶天闻的脑子里不散。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落伍,严肃的学术是不是真的不能上电视,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听众。叹一口气,叶天闻转念又想,李铁松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李铁松这样的人常年面对市场搞节目,什么东西老百姓喜欢什么东西老百姓不喜欢,他们是有发言权的,而且他说的要把学术性和娱乐性结合起来,确实也是普及科学的一个办法。比如他对易中天于丹走红的分析,越是细想,越觉得也有一定的道理。
    叶天闻又有点后悔,后悔刚才不该太强调自己的学术,轻易就拒绝了人家的好意。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合作一次呢。合作一次,不仅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怎么搞,学习一点新鲜的东西,而且合作成功了,倒不失为一条普及学术成名成功的捷径。
    过几天就要下乡去搞新农村建设调研。要充分利用这次调研的机会,扎扎实实在基层跑跑,多掌握一些现实的素材,然后写一本生动有趣通俗易懂而又不失科学的著作。如果把这部著作和他前面写的几本比,不但要通俗要有实例,还确实应该加入文学的要素,让书同时具备认识、审美、教育、娱乐和宣传的作用。看来,不这样做真的不行。现在是个大众消费时代,大众不接受你,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前几本书卖不动,原因当然就在这里。叶天闻的心里不由得又燃起了希望。就在前不久,他还发誓再不出书。因为每本书满怀希望写出来,结果却是不但满怀失望,而且让他伤透了心,也饱受屈辱。去年那本书写出来后,他理智地把计划中的印两千册减少到了八百册,但书卖到现在,还有四百册放在家里。连同前几本,堆在家里的书已经有上万册,整个家都成了书库,来了客人就让他脸红。只能把书作为教材推销给学生。但书刚发到学生手里,教材科的就找上门来,说学生已经告到了学校,说他乱售自己的书赚学生的钱。教材科长是个老科长,他说这种事本来该由学校领导出面,但领导都不好意思出面,最后把这种得罪人的差事推到了他的头上。最后科长满怀同情与怜悯地说我觉得你也不困难,何必辛辛苦苦写出来再辛辛苦苦卖出去,与其这么辛苦地倒腾,还不如贩卖点蔬菜推销点紧俏商品。他当时就想哭。妈妈的,神圣的学术竟然让人如此糟蹋,竟然让人当成了小商小贩。本来是心血的结晶沉甸甸的成果,但书堆在那里,却成了耻辱,看一眼,心里就烦乱,脸上就发烧,就像裤子破了露出了屁股,也像大姑娘突然生出了孩子,而且生出的是一个怪胎。现在看来,学术著作确实也应该商品化,只有卖得多,你才有成就感,你才能被别人认可,你的学术才有价值。他觉得学术著作加点文学的东西也不难。先把学术的大致观点写出来,然后再往里填生活素材,填故事,填人物,填矛盾冲突,填俗语笑话。如果有必要,再请教一下写小说的作家,把爱情婚外情甚至暴力故事也写进去,越热闹越好。
    还没回到学校,系办公室又打来了电话,说学校下午开中层干部大会,要他去参加。叶天闻不耐烦地说,以后这种大会再不要通知我,让他们去参加一下就行了。
    刚挂了电话,学校人事处长又给他打来了电话,说学校上午开会做出了一个决定,决定以后不论什么岗位进人,都要硕士以上学历才行,而本科毕业生不论什么情况,以后一个也不能留校。
    叶天闻感觉这件事是专门针对他的。急忙问为什么。处长说,因为要求进咱们学校工作的人太多,而且都是中层领导的子女。没办法,你们这一茬人的子女正好都大学毕业了,正好赶到一块了。大家都要进学校工作,学校根本没办法解决,所以才有了这个决定。
    早在上半年,他就和学校说好了让儿子留校工作,而且部门也定在了宣传部。怎么突然一下就变了?叶天闻问还有谁的子女要留校。处长一连报了五个领导的名字。处长说,这五大公子都是今年毕业,而且条件也都差不多,拒绝哪一个都不行。但都接收一是没岗位,二是群众意见也太大,说五大公子是五大草包,奇才大学也成了纨绔子弟大学,奇才大学也确实成了奇才大学。所以学校才一刀切齐,不留半点口子。
    统战部长的儿子是民办大学毕业,高考两年都不上大专分数线,没办法才上了民办大学。而财务处长的儿子只考了个大专,专升本回到学校后几乎每门课都考不及格,老子不得不找每门课的教师说情要分数。另外几个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高考分数不够想办法上的大学,不是定向生,就是委培生。只有他的儿子是正式考上的,而且学习还不能算差。这样的差别,怎么能说情况差不多。处长解释说,要说差别,世上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只能说本质一样就是相同。不管怎么说,人家拿的也是大学本科文凭,即使是二级学院民办大学,那也是国家承认的正规大学。所以你拒绝谁都说不过去。
    简直是胡说八道。儿子是正式考上的,正式考上的怎么能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一样。如果一样,那还要高考干什么。他觉得这事得立即找宋校长,制定政策不能单单就制定到他叶天闻的头上。别的不清楚,这些年当系主任,经过他点头留到系里的本校子弟就不下三四个。别人的都留了,为什么到了我的头上,偏偏就不留了。不行,没有这么整治人坑害人的事。
    给宋校长打电话,宋校长说他在办公室。叶天闻急匆匆赶过来,也没到校办公室预约排队,就径直推门进了校长室。
    见叶天闻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宋校长笑着解释说,也是没办法啊,学校都快办成子弟兵学校了。
    叶天闻立即激动地说,咱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历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个部门不是就地安排谁家的孩子谁抱?别说是铁路电力银行这些企业,就是公检法这些掌握生杀大权的部门,也有内招的规定,这种情况在市县部门更加厉害,所以老百姓说县委县政府亲连亲,公检法都是子弟兵。我们怎么办!我们教书的,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既不靠山也不靠水,就靠了一个穷教书,如果学校再故意不给一点照顾,你说,你说让他们去干什么?我们总不能只生不养,总不能生了儿女就成了罪人吧?
    身为教授却这样考虑问题,宋校长心里有点不满。但他知道叶天闻是明白道理的,心里也是清楚的,之所以这样说,无非就是想说服他,达到儿子留校的目的。看来涉及到个人的根本利益,哪个人都很难跳出自我而站在公共立场上说话。宋校长只能耐心解释。他告诉叶天闻,本来学校也想解决子弟就业的问题,但这几年子女需要就业的越来越多,去年本科毕业的有五六个,今年就有七八个,如果只靠留校这一条路,根本没法解决问题,而且学校也根本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解决这样的问题,只能一是靠家长,二是靠社会。
    叶天闻的气更不打一处来。靠家长靠社会,那么要你们学校这一级组织干什么,而且我这一辈子一没想过靠家长二没想过靠社会,靠的就是自己的学校。叶天闻本想压住恼火尽量说得平静一点,但努力平静了半天,刚一开口,悲伤又不禁一下涌上心头,鼻子一酸,还差点涌出眼泪来。他努力咽几口唾液,才将悲愤压下一点,然后说,我这人你也清楚,一心扑在工作上,子女的事很少照顾。不像有些人,工作的事马马虎虎,却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了教育自己的子女上。像物理系的赵主任,儿子上小学,就负责给教初中的东西,儿子上初中,就给教高中的东西,儿子上了高中,他就教大学的数理化。你想想,学了大学的数理化再去考高中的题,那就简单得像玩游戏一样,所以人家参加数理化竞赛,得奖后就保送到了清华。如果我也下那样的工夫,儿子也不是今天的样子。但我没考虑那么多,也对儿子没太大的期望,心想反正老子就是个教书的,大不了跟老子一样吃教书这碗饭。现在教书这碗饭吃不成,留校搞搞行政跑跑腿总可以吧。现在连跑腿都不让跑了。我觉得这有点太说不过去,我觉得学校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宋校长觉得叶天闻的话简直有点不讲道理,他一直以为叶天闻是个有知识有修养讲道理的人。看来儿子的事对叶天闻确实不是一般的重要。但本科生不留校的决定刚刚做出就更改,显然不现实。况且留校搞行政,也决不是跑跑腿。如果没有一支高素质的管理队伍,学校同样也不可能搞好。当然,他说人家赵主任是不好好工作专门教育儿子的话也没有道理。他觉得普通的孩子是教育出来的,特别出众的孩子不是教育出来的。每年的高考状元他都要关注一下,有不少都是工农子弟,有的甚至父母都是文盲。而且根据他的了解,考上一流大学的孩子往往自学能力都特别强,家长也都很轻松甚至根本就不管。而越是学习不好的学生,家长才越是操心越是吃力。宋校长想想说,既然学校已经做出了决定,刚执行就更改不大可能。我觉得你应该想想其他的办法,比如考研。如果读了研究生,别说留校,学校的岗位任意挑都没问题。
    简直是屁话。如果我的儿子能考上研究生,我还用得着找你。叶天闻感觉宋校长是用这话来堵他的,甚至是有意气他的。他感觉宋校长已经对他有了不满。不管多大的事,得罪校长当然是下下策。他只能平静地诚恳地说,我那儿子聪明倒很聪明,可惜聪明没用对地方,整天贪玩没用心学习,特别是英语,根本就不想学。考研最大的问题就是英语,所以靠他考研,我不抱一点希望,他也没打算考研,就指望着靠老子留校了,结果还是这个结果。这样说,也是我害了他。
    宋校长不想再说什么,也想用不再说话来结束这次谈话。叶天闻也感觉出宋校长有要结束谈话的意思。但他的话还没完,而且他应该替他想出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叶天闻说,宋校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既然决定没法改变,我们想一个变通的办法。既然要到学校工作的子弟多,我们能不能采取考试的办法选拔一下,考上的就留,考不上的就什么话也不要说。这样既可以保证质量,又能体现公平合理。
    宋振兴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叶天闻,也不知他是真聪明还是假糊涂。宋振兴说,你说的选拔的事,上面可能会有这方面的政策,要求事业单位进人也要公开选拔。如果公开选拔,就得向全社会公开选拔,你觉得这样你的儿子能选拔得上吗。见叶天闻要辩解,宋振兴急忙打断他的话。宋振兴觉得应该开导开导叶天闻,让他把儿女的事看淡一些。宋振兴说,儿女自有儿女的福。在这方面,古人倒有许多豁达又富有哲理的警言名句。比如不以钱财害子孙。比如子孙若如我,要钱有何用;子孙不如我,要钱有何用。这些话都深刻地说明了子孙的路就让子孙自己去走,他有什么样的能力,就干什么样的工作,过什么样的日子。尽管说这些话时,宋振兴语重心长,但叶天闻听了还是气不打一处来。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宋振兴有钱有门路,女儿考不上大学就送到国外去读书,但我们怎么办。我们如果有钱,还用得着来找你。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但叶天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为什么安排了那么多子弟,轮到他叶天闻,就突然决定不安排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叶天闻想发泄,又觉得不能。他看出,宋校长已经打定主意不通融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知道,谈话只能就此结束了。
    本来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妻子,但妻子从他愁苦发灰的脸色上,就看出一定出了什么大事。那年体检查出乙型肝炎,丈夫就是这种脸色。叶天闻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妻子一口咬定出了事,而且穷追不舍。不说当然不行,叶天闻只好实话实说。
    妻子的脸都白了,然后一连追问为什么。还没听明白,就又愤怒地乱骂。骂完学校,再怨叶天闻。最后妻子挖苦地说,你没日没夜地奋斗,没日没夜地工作,连自己的儿子都安排不了,你还工作什么,奋斗什么?你都五十岁的人了,你还能奋斗成马克思?就是奋斗成马克思,又能怎么样,又能有什么奔头,又能蹦跶几天。而儿子的工作安排不好,你这辈子别想好过,别想清静,别想抱孙子。有谁愿意嫁给没工作的?还有房子,还有车子,这些你有吗?你能给买得起吗?
    叶天闻大喊一声住嘴。但妻子并不怕他。她今天豁出去了。妻子上前一步,哭着骂叶天闻是家里的汉子。妻子哭着说,你也就知道在我面前充英雄,在我面前厉害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找校长去,凭什么我们的儿子就不能留校,你敢在校长面前厉害,才算是英雄。
    叶天闻不想再听妻子哭喊,他想清静一下。叶天闻气呼呼地进入卧室,妻子也跟了进来。这回妻子由哭喊改为诉苦,说你工作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前几年省里还有政策,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优先安排工作,老教授们没上过大学的子女都给安排了,你也是教授,儿子又上了正规大学,为什么就突然不给安排。妻子又逼着让叶天闻去找书记校长,要叶天闻把这些情况和道理都给领导讲清。
    妻子说的都是事实。此时的叶天闻不仅心烦,又增加了恼怒。但他不知道该把怒火发到谁的身上。只好气冲冲地出了门。
    感觉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慢悠悠地散过步了。但好像到处都是人,好像大家都在好奇地看他。也许他的脸色太难看了。不行,大白天在校园里瞎转,谁看了都会怀疑出了问题。他决定到办公室去坐坐,或者到办公室干点什么。
    坐到办公桌前,心里更加烦乱。他知道今天什么也干不成,干什么也没心思。干不成别的,何不就此把研究生们叫来,看看他们的选题?如果选题不好,研究就没法成功。这点很重要,再忙也得把把关,然后好好推敲推敲。把研究题目确定下来,就让他们自己去研究,有什么问题,来请示就行了。
    研究生们陆续来了,并且每人都准备好了研究题目,有人还准备了不止一个。但他们准备的题目,没有一个能让叶天闻完全满意。他觉得不少选题是从网上抄来的,比如用什么数学模型建立什么经济模型。这些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模型指的是什么东西。都是些乱七八糟。叶天闻想批评几句,但又怕批评出笑话。现在的网络,什么现代的信息都有,别看这些学生基础知识不扎实,新名词倒看了不少,稍不留神,就会在学生面前闹笑话。自己马上要搞新农村建设调研,何不让他们也和自己一起搞点实际的东西?叶天闻立即狠狠将那些华而不实的题目批评了一通,然后说,搞研究就是要你们解决实际问题,可你们却以为搞研究就是为了写一篇高谈阔论的论文。这样的思想,以后到了社会上怎么能够胜任工作。你们没水平丢人,我这张老脸也跟着你们贬值。你们选择的题目我再不看了,看也不会有什么能用的。这样吧,省里已经任命我为新农村建设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组长由省委书记亲自担任。因此我要下去搞一些调查研究,你们也跟我下去,先调查研究,然后论文题目全部从调查研究中产生。
    一个学生小心地说这么多人,都做这方面的论文有没有这么多的题目。叶天闻说,你竟然愁没有题目。天下这么大,大自然这么丰富,人类完了研究也做不完。就新农村建设,也有研究不完的题目。比如新农村建设房子怎么建,道路怎么修,吃水怎么解决,厕所怎么建,垃圾怎么处理,环境卫生怎么搞,植被怎么保护,文化怎么建设,医疗怎么保障,老人怎么赡养,儿童怎么养育,等等等等。这么多的选题,你们能研究完吗?你们下去好好想想,然后一人准备一个研究方向,过几天跟我下去调研。
    有这么多的题目可研究,学生们一下思路大开,眼界也一下开阔了许多。况且导师又做了领导小组的副组长,研究经费肯定就没有一点问题,说不定还能给点生活补助,还能免费吃喝住宿。见大家不住地点头,叶天闻觉得再也没什么说的,便让大家回去认真准备。
    办公室又静了下来。烦恼也跟着寂静再一次漫上心头。去年他招了六名硕士研究生两名博士研究生。招这么多,累死累活,又能怎么样?学校并没有因为你招生多贡献大而给你什么特殊照顾。更主要的是这些研究生水平太差,不仅动手研究的能力差,写论文的水平更差,语句不通结构混乱不说,光那些错别字,就让你头疼死。这些研究生和自己的儿子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自己的儿子考研究生,也说不定能考上。
    如果让儿子考研究生,专业课问题不大。专业课由导师出题,到时找出题的老师说说情,他想不会不给点面子,至少可以透露点大致的范围。关键是统考的英语和政治。这正是要儿子命的弱项。学校本来有百分之五的保送名额,但要求英语必须要过四级,学习成绩还要优秀。儿子考了三年四级英语,也没过去这个四级。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条,说如果有突出成果的,比如获得什么发明创造,竞赛获得什么大奖,都可特别放宽保送条件。不知写篇高质量的论文算不算突出成果。如果算,他倒可以帮帮儿子。
    叶天闻立即给研究生院的院长打电话。问候几句后,开始询问保送的条件。问到发表论文算不算成果突出时,院长也有点说不清楚。院长说,这些都是软条件,算不算没有特别具体明确的规定,全靠学校自己掌握。但这种保送有名额限制,最多不得超过毕业生人数的千分之一。
    千分之一也不错了,全校也应该有三四个。叶天闻问学校有没有靠论文保送的先例,院长说他也记不清。然后又说不管靠什么成果特别保送,学习成绩也不能太差,还要考虑综合因素。
    院长的话是原则的,甚至是含糊的。院长是多年的老院长,每年保送多少,怎么保送,心里肯定清清楚楚。之所以说得含糊,就是保送本身就有点说不清楚,本身就很含糊,本身可自由操作的空间很大。如果真是这样,院长的含糊就另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具体问题还得具体商量。叶天闻决定抽个时间到院长家里去一趟,然后好好商量商量,看究竟应该怎么来办,怎么去准备。
    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叶天闻的心里宽松了一点。泡一杯水喝尽,他又觉得今天自己太急躁太不讲策略,也有点太不理智。事情本来是可以想好了再慢慢动作的,结果风风火火闹得鸡飞狗跳,还在宋校长那里失礼失态。他突然觉得其实路还是很多的,如果特别保送不成,是不是可以考虑出国学习。学校和国外三四所大学有交流,可以互派学生深造。但因为费用太高,一般人家的子弟根本不可能去学习。叶天闻算算,每年至少得三十万人民币。一年三十万,三年就得近一百万。一百万不是个小数字,虽然当了总经理,但能不能赚来一百万也难说。叶天闻又不由得叹一口气。原以为人活一辈子没必要把钱看得太重,自己挣太多的钱也没什么大用。现在看来,钱还是太少,所以以后还得努力去挣。

《所谓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