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日,余惠君接获了一封书信,说是任家庄派驻在扬州负责粮食生意的负责人,与林姓合伙人发生严重争执,对方指明要任汉文前去说个明白。余惠君至女儿房中对女儿和女婿说了这件事。
    「唉!-爹刚好出门,常总管也跟着去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去好了。」原躺在床上休息的柳慕云,听了之后掀被下床,取过外衣穿上,走至衣柜前,打开柜子就要打理衣物,却又忍不住掩口轻咳起来。
    任紫晴看了娘和丈夫一眼,略略思索后说:「我看,还是我去吧!」
    柳慕云闻言转首看她,眉头微皱。「-去好吗?」
    任紫晴看了两人一眼。
    「为什么不好?未成亲前我不是常常改扮男装,出门帮爹处理生意上的事吗?你们都忘了啊!再者,云弟大病初愈,身体尚虚也不宜远行。」
    余惠君看着俊颜微带病容的女婿一眼,心想女儿的话也有道理。
    柳慕云却觉得有点不妥。「可是晴姐去了,茵儿谁来照顾?」
    「有娘、茵儿的奶娘,还有小婉和你呀!」任紫晴把他的衣物放回柜子,从柜子里取出自己的衣物。「我和你不一样。我坐船只消几天工夫就可来回,我会让春桃陪我去的。」
    「可是……」柳慕云还是觉得不妥。「还是我陪-去吧!这样路上有个照应。」
    他的话让她有点心动,可是他的病才刚好,想想还是不妥。
    任紫晴微笑道:「还是我去就好。林伯父只是性子急,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所以只要去和他说个明白就没事了,我会尽快回来的。」
    余惠君心想女儿出远门也不下数十次了,也就帮忙劝道:「晴儿说得对,你林伯父也是个讲理的人,相信只要晴儿走一趟,事情就能解决了。云儿,你还是在家好好休养吧!」柳慕云见娘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同行。
    任紫晴遂唤来了春桃一起改扮成男装,带着几名家丁即刻起程出发。
    柳慕云抱着女儿送爱妻一起走至大门外,像是有块大石压心口上一样难过。
    任紫晴临上马车前,从丈夫手中将女儿抱到怀里亲亲她小脸蛋,然后将她还给丈夫。
    「晴姐。」柳慕云轻唤一声,眸中有着深深的不舍。
    任紫晴见状对他微笑道:「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用担心。」语毕与春桃相继坐上马车离去。
    柳慕云抱着女儿追上几步,心中有着莫名的不舍,目送着马车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了仍舍不得收回视线,伫立良久才转身进屋里去。
    一身儒生装扮的任紫晴与家丁装束的春桃,双双立于船首远眺夕阳西下的美景。
    再过两天就到家了,坐船就是有这个好处,日夜兼程比走陆路快多了。
    此时的春桃却无心观赏美景,因为她发现今天上船的船客中,有几人看来形迹可疑;虽然他们亦是一般平民装束,但看人的眼光就是透着那么点邪气,总让她心里觉得不太舒服。其中一人好像一直跟在她和小姐身后,还不时露出令人生厌的邪佞笑容。
    「公子。」春桃轻扯小姐衣裳,朝她挤挤眼。
    任紫晴不太懂她的意思,正想询问之际,身旁突然响起个粗哑嗓音。
    「瞧这细皮嫩肉的样子,长得还真不赖呢!身上这么香,应该是个娘儿们吧!」
    任紫晴转首看见距两人不到三步远的距离,站着一个凸眼、蒜头鼻,阔嘴的魁梧大汉,还对两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任紫晴心里害怕,但表面仍故作镇定地瞪视回去。
    魁梧大汉见她毫无惧色,不由点头赞道:「娘儿们还挺有胆量的!我喜欢,就带回去当我的女人吧!」
    「请你放尊重点,我是个男人!」任紫晴心虚地反驳。
    「-是个男人吗?是不是等我剥光了衣服就知道了。反正-们是逃不掉的,女人。」大汉说完狂笑两声才转身离开。
    他的话和笑声令任紫晴打了个寒颤。
    这艘船纯粹是客船,不像商船是数艘同行,且商船泰半雇有保镳同行,目的是保护货物及货主的安全,但这船上只有平民百姓,到明天中午之前都不会再停靠码头。若对方真是有所图谋的盗贼,今晚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公子。」春桃似已嗅到一丝危险气息。
    任紫晴只希望是自己多心了,遂安慰她。
    「没事的,那人只是吓吓我们而已,明天靠岸时我们就下船改走陆路。」
    春桃只能点点头。虽然她心里害怕,但小姐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祈求不要发生任何意外。
    半夜三更,船舱中一片宁静,打呼声此起彼落,外头传来行船的破水声。
    任紫晴和春桃因傍晚的事不敢入睡。任紫晴惦记着心爱的丈夫和女儿,万一自己真发生了意外的话,女儿尚不解人事,可云弟呢?他那么深爱着自己,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她真的舍不下她心爱的小相公。
    春桃转首看了小姐一眼,心想,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牵挂的;可小姐呢?这时,外头忽然传来数声惨叫,主婢二人俱心头一惊,转首相视。
    「小姐!」
    「不要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一定要保持镇静才有生机,知道吗?」
    春桃点点头。
    期间,外头又传来数声惨叫声,接着有人高声喊叫:「大家快逃呀!有水盗上船了!有水盗上船了!」
    睡梦中的乘客纷纷被惊醒,弄清楚状况后各自拿着贵重东西直往舱门口逃。家仆阿富也立刻来到主婢身边,护着两人逃出船舱,随着众人往船头跑。
    甲板上,一群黑衣大汉正大肆屠杀船客并强夺他们的财物,一个水盗甚至高喊道:「各位年轻的姑娘不用害怕,我们会把-们带回去,好好地让大爷们乐一乐,再把-们卖到青楼妓院,让其它的男人也能好好乐乐。」
    话落随即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一个老妇泣声哀求:「求求大爷放过小女吧!」
    「臭老太婆滚开!」水盗飞起一脚将老妇踢出船外,落入运河中。
    女子高声哭喊着:「娘!娘!」
    「叫什么叫!我很快也会让-变成娘,只是不知是谁家的种。」水盗说完还邪淫地狂笑数声。
    身后的惊叫声、惨叫声令人闻之胆颤,任紫晴在家仆的保护下,和众人奔至船头处。
    船客个个面露惊骇神色,更有人早已泣不成声。眼见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已慢慢朝这儿逼近,有人心一横,索性纵身一跳跃入河中。
    「我们也跳吧!」任紫晴突然说道。
    春桃、阿富及其它家仆全转首看她,齐唤:「小姐!」
    任紫晴心里明白,如果她和春桃落入这批恶徒手中,下场定然生不如死;而阿富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别无选择。与其如此,还不如放手搏这最后一线生机。
    「大家的水性都不错,也许……」任紫晴深吸一口气。「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小姐……」忠仆阿富忍着泪水看着小姐,自责在这紧要关头无法保护小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面对这种情况你们也无能为力,我不怪你们,相信我爹娘也不会怪你们的,大家后会有期了。」
    任紫晴语毕回头看了春桃一眼,春桃亦对她微点头,主婢二人携手转身跃下客船,落入黑暗的运河中。
    其它五名家仆见小姐跃下,大家相视一眼,接着也相继跃下客船。
    船客们有人起而效尤,也跃入河中寻求最后一线生机;有人则只能坐以待毙,任凭被杀害的恐惧逐渐向他们逼近……
    春桃虽和小姐手拉着手,但在落水的一瞬间,却因冲力过大而被迫松手。她闭着气放松身体,静待浮力将她推上河面。
    在一片漆黑运河上,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焦急地向前游,希望能找到小姐;虽不知自己有多少生还机会,但心里却惦记着小姐一人。
    「小姐,-在哪里?小姐!」春桃边游边唤,最后渐感体力不支,冰冷的河水冻得她四肢渐不听使唤,只感觉身体愈来愈重,似要往河底沉去。
    正当春桃逐渐下沉,意识也渐趋模糊之际,一条强而有力的健臂抓住她后领,猛力将她一提脱离了河面。当她恢复了意识时,人已经在一艘小船上了。
    「姑娘,-没事吧!」一位粗布衣裳渔家装束的妇人,举着小灯照她。
    这人虽是身着男装,但一头秀发已湿淋淋披散下来,脸蛋也极为秀气,应该是个姑娘吧。
    春桃看了对方一眼,泪水于一瞬间夺眶而出。
    「我们搭乘的客船遭到水盗打劫,我和小姐跳船逃生。」语毕爬向前拉住壮年渔夫的脚,泣声哀求。「求求这位大哥!救救我家小姐!」
    渔家夫妇相视一眼,渔妇转身取来一条布毯,覆在她身上。
    「姑娘放心,如果-家小姐就在这附近,我们会救她的。」
    渔家夫妇驾着小船,尽可能发挥他们所有的能力,搜寻跳船逃生的生还者。未久,渔妇看见右前方似有个浮动的黑影,立刻说:「老伴!右前方好像有个人。」
    夫妇俩迅速将小船划至那黑影处。渔夫这时已确定黑影是个人,遂探手将他拉至船上,被救起的赫然是阿富。
    阿富被救上船,立刻说:「阿江就在前面!」
    渔夫闻言立刻又把船向前划,救起了另一个家仆阿江。两人与春桃在小渔船上相见恍若隔世,三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片刻,阿富突然想起小姐,遂急声问:「小姐呢?」
    春桃摇首位声答:「不知道,我和小姐分散了。」语毕转首看着渔夫。「所以我才请这位捕鱼的大哥和大嫂帮忙找寻小姐。」
    闻言阿富赶忙向渔家夫妇感谢救命大恩。
    「你们不用这么多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就赶快找找看你们小姐在哪里吧,我们也好赶去救她!」
    于是三人对着漆黑的河面高声呼喊:「小姐!紫晴小姐,-在哪里……」
    随着东方天边渐渐发白,三人早已喊哑了嗓子,随着黎明的脚步逐渐逼近,三人心中的绝望感也逐渐加深。
    任家庄获知任紫晴主仆一行人搭船遭水盗打劫,其中三名家仆不幸丧生,而任家千金虽然跳船逃生却失踪了,可能也凶多吉少。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全庄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但大家皆守口如瓶,没人敢把消息告诉少爷;大家全把希望寄托在尚未归来的三人身上,期盼他们会带回好消息。
    房里,柳慕云抱着爱女坐在桌边,拿着小波浪鼓陪她玩。小茵儿坐在他膝上,对他手上会发出咚咚声响的东西十分好奇,伸出小手想去拿。
    柳慕云将小鼓的柄让她握着,小茵儿摇晃了几下便将小鼓甩了出去。他见了弯腰捡起再递给她。他边看女儿玩鼓,边想着晴姐怎么还没回来,应该两天前就到家了呀!
    这时,小婉手端托盘定了进来,柳慕云见了她便问:「小婉,晴姐他们还没回来吗?」
    小婉闻言心头一震,双手微颤差点就打翻了手中的托盘。她忙挤出笑容,将-茶放到他面前。
    「还没耶!可能是路上有事旮榱耍应该很快就到家了。」
    「这样啊。」柳慕云掀开碗盖,好让-茶凉些,又弯腰捡起被女儿甩至地上的小鼓,柔声笑说:「茵儿听见了没?娘很快就回来了。」
    小茵儿只是伸长小手,想去拿爹爹手中的小鼓。
    静立一旁的小婉看着少爷疼爱女儿,一心期盼爱妻早归的神情,忍不住心口一痛,鼻头发酸,眼眶微现湿润。没人有勇气告诉少爷事实的真相,只怕鹣鲽情深的少爷,得知爱妻遽逝,会无法承受这残酷重大的打击。
    柳慕云待-茶稍凉之后,先是浅啜一口试了温度,然后才小心地让女儿-一小口。一会,一位年约二十的少妇走了进来。
    「少爷,小小姐该喂奶了。」
    柳慕云微笑点头,将女儿交予她奶娘,少妇抱过了小茵儿即往睡房走。
    柳慕云目送她走进睡房,回眸又见小婉已离开,遂把爹茶一口饮尽;心想小茵儿吃奶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如趁这时间去问问爹娘,为何晴姐晚归了;因这两天他老是无端感到心悸、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般。
    他离开房间往后院大厅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春桃和阿富走进大厅。
    是晴姐她们回来了!他忙加快脚步朝大厅走。
    春桃和阿富进入大厅,见到了老爷和夫人,立刻双双屈膝跪下,春桃早已泣不成声。「老爷、夫人,奴婢该死!奴婢没能保护小姐……才害得小姐命丧黄泉……奴婢真是该死!」
    「奴才回来向老爷和夫人领罪了。」忠仆阿富亦泪流满面。
    任汉文强忍着丧女的哀痛,上前扶起两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遇到了这样的事,你们也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回来的,只能说是晴儿命薄。」
    余惠君不停地举袖拭泪。「找到晴儿的尸体了吗?」
    阿富摇首。「没有。这三天来,大多数乘客的尸体已经捞起,阿义他们也是。我们也天天跑去认尸,可是就是找不到小姐;救了我们的渔家夫妇也到处帮忙打听,是否有小姐获救的消息,结果仍是一样,小姐就这样失踪了。」
    余惠君忍不住泣声道:「我苦命的晴儿!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门外,柳慕云只是木然伫立着,神情茫然地注视前方。
    他们在说什么,晴姐乘船碰上了水盗打劫,晴姐死了?他最爱的妻子晴姐死了……这怎么可能!她明明说很快就回来了,为什么现在只有春桃他们回来?
    他感到似乎有股强大的力量慢慢将他往下拉,直至他沉入一片黑暗为止。
    任汉文沉重地叹口气说:「这一切都是命!」
    他话才落,门外即传来一声巨响,厅内众人互视一眼,阿富连忙转身至门口探看,一看之下立刻惊呼出声:
    「啊——少爷!」
    「云儿?」任汉文和余惠君闻言陡然心惊,亦匆忙奔出采看,见他昏厥倒地立刻围了上去。
    「云儿、云儿!」余惠君焦急地声声呼唤。
    柳慕云慢慢睁开双眼,转动眼眸看向春桃,声如蚊蚋般道:
    「晴姐呢……怎么没回来……我好想念她……天天都惦着她……」语毕,双目一闭又昏厥过去。
    春桃自觉无颜面见少爷,只是垂首低泣。
    「云儿、云儿!你醒醒呀!」余惠君含泪唤着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的柳慕云。
    任汉文也慌了手脚,只得朝另一名家仆吩咐:「快去请大夫!」
    余惠君坐在床边椅上,呆滞的眼神凝望着已昏睡了两天一夜的柳慕云,眼泪早流干了,干涩的双眼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来;但即使如此,也无法教葬身河底的爱女复生,教爱子兼女婿的柳慕云清醒过来。
    任汉文只能将悲伤的泪水往肚里吞,焦急地枯坐桌边等待;因为即使是医术高明的齐大夫,也无能强迫昏迷中的爱子醒来。
    「汉文。」任汉文听见呼唤,转首看着夫人。
    余惠君双目仍定在爱子身上,泣声低语:「如果连云儿都走了,我——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下去,我真的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云儿了!」
    任汉文只能强忍着悲恸,深吸了一口气。
    这时,春桃送壶茶水进来,看了老爷和夫人一眼,又看看昏迷未醒的少爷;她是多希望活着回来的是小姐,而不是自己。
    一声轻叹从柳慕云口中逸出,余惠君原本呆滞的双眼,在听到这声轻叹后,立刻闪现希望的光采。
    床榻上的柳慕云缓缓睁开双眼,呆望床顶片刻才转眸看着余惠君,轻轻问道:
    「娘,晴姐回来了吗?」
    余惠君只能对他摇摇头。
    「没有啊。」柳慕云回眸看着床顶,无声的泪水直淌而下。「晴姐不回来了吗?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我是不是永远……永远都等不到她回来了……」
    余惠君伤心得再也哭不出泪来了,她只能拉着娇儿的手,哀凄地说:「云儿,你一定要坚强,娘不想也不能再失去你了,云儿!」
    「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晴姐,永远失去了……我感到我的心已死,我……还能活下去吗?」柳慕云说到最后,那气音犹如吐丝般微弱,泪水仍潸潸直落。
    「云儿,你不要这样!就算是娘求你好不好?!」余惠君终于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哀声干哭。
    任汉文过来扶住她,看着此刻犹如行尸走肉般的爱子,他也想求他为了他们俩要好好活下来,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春桃隐匿在房间一角,掩面无声哭泣。
    她怨怪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捉弄鹣鲽情深的少爷和小姐,硬生生将一对人间佳偶拆散,更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能紧抓住小姐的手,这样两人就能一起获救了,也不会害得少爷因小姐意外身亡而伤心欲死。
    这时,池秋月悄悄走进房中。
    其实她早就在门外了,刚才虽然听不清少爷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少爷和小姐情深似海。现在小姐身亡,少爷他还有勇气独活吗?
    她慢慢走至床边,看着俊颜苍白、眼神呆滞的少爷,轻语着:
    「少爷,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因为你还有未了的责任;你忍心让筱茵小姐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任汉文转首看着池秋月,余惠君亦转首看着她。
    柳慕云缓缓地转动眼眸,看看奶娘池秋月又看看她怀里的爱女,好一会他双手无力地撑着身体想坐起。
    任汉文见状忙过去扶起他,池秋月将孩子送至他面前。
    柳慕云缓缓地抱过孩子,低眸凝视熟睡中的爱女,无声的泪水颗颗坠落在爱女的衣上。
    「孩子是我未了的责任吗?晴姐是不是也希望孩子不要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任汉文和余惠君相视一眼,齐转首对池秋月投以感激的一眼。
    池秋月对两人微点头,又悄悄退出房去。
    夜阑人静时分,柳慕云伫立在任紫晴的画像前,凝眸注视着画中栩栩如生的爱妻,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娇俏模样,至今仍深深烙印在他心版上。虽然晴姐一直活在他心里,可是他想看得见、摸得到,更想将她拥在怀里,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深深情意,而不是只是站在画像前缅怀爱妻的音容。
    他不觉轻轻吟道:「……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至窗前,遥望天际高挂的明月。
    同样皎洁的月光,同样清冷的夜,昔日的窗前俪影成双,今日却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
    「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
    他伫立窗前许久,直到感觉颊上两行冰凉。本能地抬手轻抹,触手方知是泪……爱妻离去这一年多来,他不知暗暗流了多少泪,只是再多的泪也换不回爱妻的性命,甚至连唤她魂魄入梦相会亦不可得。
    此时,窗外一阵逼人寒气袭来,他瑟缩着身子,轻轻关上窗转身走向床榻,躺下后轻抚着另一个睡枕。这是晴姐亲手绣的鸳鸯对枕,枕上似乎还残留着淡淡幽香。
    「晴姐,我好想-,-今晚会回来看我吗?」语毕,两颗清泪滴落枕上,合上双眼让自己入眠,期盼爱妻来梦中相会。
    耳畔传来轻细的淙淙流水声,他循声走去,脚不一片绿草如茵,眼前是一开阔大河,河面水光潋泼,令人心怡神畅,忽见一各女子轻踏水波朝他走来。
    柳慕云凝目细看,随着女子愈行愈近,黑眸中惊奇的光芒转成喜悦。「晴姐!」
    爱妻身影一如往昔,如桃花般艳丽的容颜,那轻漾唇边温柔婉约的浅笑,是他魂牵梦萦的音容。
    「晴姐!」柳慕云奔向前想拥抱她,但他奔至河边便裹足不前。望着站在水中央的爱妻,他不禁央求:「晴姐,请-走过来好不好?我怕水。」
    任紫晴唇边依然轻漾着淡淡柔美笑意,也依然立于水中央不肯向前走来。
    「晴姐!」柳慕云只能焦急地站在岸边呼唤着爱妻。
    馕剩水面波涛汹涌,一个大浪朝岸边扑来,柳慕云本能后退数步避开大浪,旋即想起立于水中央的爱妻,凝眸望去却见她的身影正逐渐远去……
    他一时心焦如焚,也顾不得自己怕水,不会游泳,奔向岸边扑通一声就跳入河中。一个大浪袭来,不但将他全身打湿,还教他呛咳了起来。
    「晴姐不要走!晴姐,不要走!」
    「晴姐……不要走……晴姐……」
    「云儿、云儿!你醒醒呀!」
    柳慕云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娘亲焦急的神情,他只觉得身体好重,额上却是冰凉凉的。
    余惠君爱怜地轻语道:「你作恶梦了吗?早上你晚起了,小婉便进来看看,才发现你发烧了,现在觉得如何了?」
    「觉得有点累。」语毕转首看着身旁的绣枕,轻轻吟道:「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念罢泪如雨下。
    余惠君听了亦是心中一悲,眼眶不觉微湿,拿起覆于他额上的面巾,起身至面盆边再浸水拧干。
    在床边睁着一双灵秀眼眸看着爹爹的小茵儿,见爹爹流泪,娇小的身躯踩上床边的小凳子,爬上床伸出小手要帮他擦泪。
    「爹爹不哭、不哭,痛痛吗?」
    柳慕云回头见爱女眸中有着深浓的担忧,遂道:「是啊,爹爹的心痛痛。」
    小茵儿听了立刻将小手移至他胸口,轻揉着:「茵儿帮爹揉揉就不痛了。」
    柳慕云微微一笑,伸手抚着她粉嫩嫩的小脸蛋。
    岂知,这一来却教小茵儿露出惊奇的神情,小手不揉他的胸口,却改抓住他的大手。「爹爹的手烫烫!」
    「是啊,因为爹爹病了。」柳慕云疲累地闭上双眼,高烧教他意识微感模糊。
    爹爹又病了,小茵儿的眉心微微皱起。
    自有记忆以来,爹爹便常常这样躺在床上,手烫烫的;她不太懂得爹爹是怎么了,奶奶说爹爹病了。每当爹爹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奶奶就会偷偷掉泪。奶奶说,爹爹会生病是因为太想念娘的关系。
    余惠君重新将湿凉的面巾覆在他额上,抱过小茵儿坐在床边,轻声细语道:
    「茵儿乖,让-爹爹好好睡一会,病才会快快好。」
    「我知道,奶奶。」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两个寒暑。
    「爹爹,你很冷吗?这样有没有暖和一点。」
    柳筱茵用她小小的双手包握着爹爹冰冷的大手,试图将自己温暖的体温传予爹爹。
    「嗯,爹爹觉得好多了。」柳慕云慈爱地看着女儿,内心有着深深的歉疚。
    这时,余惠君来到房间探视。她在床边坐下,轻手抚触他额头,柔声轻问:
    「你觉得如何了?」
    「好多了。」柳慕云从女儿手中抽回右手,轻轻拉着娘亲的手。「娘,我知道我很不孝,不但没能好好奉养你们,也无法替爹分忧解劳,更让您和爹为我担心。」话语一顿,转眸看了爱女一眼。「我也知道我有更重要的责任未了,可是我就是没办法不去想,想我最爱的晴姐,请您和爹再次原谅我的任性。」
    「云儿。」余惠君流着泪,双手紧紧包握着他冰冷的手。「我和你爹都知道你对晴儿深情不移,也明白你心里很苦,这不是你的错,我和你爹都不会怪你的,只希望你能为茵儿好好保重自己。」
    想他年少即丧失爱侣,往后人生之路踽踽独行是多残酷的事。她虽不忍心疼,却也爱莫能助。
    「我会的。」
    柳筱茵虽不太懂得爹和外婆对话的意思,不过她知道两人好像都很感伤。看见外婆流泪,她忍不住也想哭,但却紧抿小嘴强忍着泪水,她不要爹和外婆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待余惠君离去之后,柳慕云要爱女坐到他身边。
    「茵儿来,爹爹有话对-说。」
    柳筱茵依言脱下小绣鞋,爬上床坐到他身边。
    「爹爹要对茵儿说什么?」
    柳慕云从颈项上解下一条蝶形玉佩,然后轻系上女儿颈项。
    柳筱茵低头看着漂亮璀璨的碧绿色蝶形玉佩,心里不解爹爹的用意。
    「这是柳家的传家之宝,有一对。是爹爹的亲娘托给-外婆和外公保管,直到爹和-娘成亲时,才给我和-娘各一只。」
    柳慕云将爱女拥在身畔。
    「这三、四年来,我们一直寻不到-娘的尸体,所以爹爹心里还怀抱着一点点希望,也许-娘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而没办法回家;所以爹爹把这玉佩给-,将来可作为和-娘相认的凭据。」
    柳筱茵手握着玉佩,小小秀眉微皱,不解地问:「那爹爹呢?爹爹不能和娘相认吗?」
    柳慕云沉默不语地看着女儿,好半晌才说:「茵儿,如果爹爹无法陪伴-长大,不要怪爹好不好?」
    虽然爹爹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她还是能了解爹爹的意思,泪水霎时盈满眼眶,她忍着泪水连连点头。
    「不会的!茵儿不会怪爹爹的!」
    柳慕云轻轻抹去女儿眼角的泪水。
    「-长大后,要代替爹爹好好孝顺外公和外婆,好不好?」
    小茵儿毫不犹豫地点头。
    「茵儿会的!茵儿一定会好好孝顺外公和外婆!」
    柳慕云含泪将女儿拥进怀里。
    「我不是个好爹爹-娘希望-能健康、快乐地长大,可是爹爹说不定无法陪-长大,也无法给-快乐,还老是让-为爹爹担心:更想将奉养双亲的责任交代给-,爹爹是全天下最不尽责的爹!」
    柳筱茵仰起满是泪水的小睑,用小手帮爹爹拭泪。
    「不管做什么茵儿都愿意,只要爹爹能陪着茵儿,茵儿就很快乐了。」
    看着女儿如此懂事,只是让柳慕云更加惭愧、更感伤悲。
    若不是怀抱着一丝丝微乎其微的希望和为着女儿而活的信念,也许他早已被丧妻的悲痛给击倒了。

《娃娃相公》